第九章 穆拉特·库尔纳兹的清白
我坐在德国北部城市不来梅一家旅馆楼上的房间里,俯视着学校运动场。当时是二〇〇六年,穆拉特·库尔纳兹,这个土耳其裔德国人,刚从被监禁了五年的关塔那摩监狱释放。他在不来梅出生,长大,并且在此接受了教育。在被关进关塔那摩之前,他先是在巴基斯坦被捕,以三千美元的价格卖给了美国人,于坎大哈美国审讯中心关了两个月,遭受了电击、无故殴打、水刑,以及被悬挂在钩子上等各种折磨,这让身体强壮的他几乎丧命。然而,羁押在关塔那摩监狱一年之后,他的美国和德国审讯员——两名来自BND,一名来自德国国内安全情报局——都判定他无害、无辜,对德国,美国或以色列的利益不会构成任何威胁。
尽管如此,其中所存在的悖论却让我感到难以释怀,难于理解,更别说去评判了。在与库尔纳兹结识的时候,我还完全不了解汉宁博士,不了解这位和我一起在波恩受邀参加大使晚宴的同伴,这位请我参观普拉赫的东道主。他在掌控库尔纳兹命运的一连串行动中担当了各种不同角色。而汉宁博士本身就是个拥有绝对重要意义的显赫人物,这点更不必说。如今我听说,就在几个星期前,在德国高阶公务员与情报局首脑的每周会议中,BND局长汉宁博士断然拒绝了局内人士提供的建议,投票反对让库尔纳兹返回德国。如果库尔纳兹非要去某个地方,那么就回到他所属的土耳其吧。更为曲折的是,并不能认定库尔纳兹在过去阶段并非恐怖分子,也并不能信任他将来不会成为恐怖分子:这很明显就是汉宁的杰作。
在二〇〇四年,库尔纳兹仍被关押在关塔那摩监狱期间,不来梅警方和情报机构宣布,因为库尔纳兹并未重新申请居留许可,而他的居留许可又恰在此时到期——你肯定认为这不过是个可以原谅的小疏忽,毕竟关塔那摩的笼子里又没有笔墨、邮票或者信纸——因此,他从此以后就必须离开自己母亲的房子,并将被驱逐出境。
尽管法院迅速推翻了不来梅方面的命令,汉宁却直到今天都没有公开表示要改变立场。
不过,回想起六十年前的冷战时期,当时地位卑微的我也曾经被请去判决这类难辨好坏的、某几个类别的人群——曾经对共产党员表示过同情的人、有着可疑旅伴的人、持有秘密政党党证的人等等——我发现自己也会陷入同样的困境之中。从表面上看来,年轻的库尔纳兹理论上确实要被打上许多勾勾。在不来梅,他所去的那座清真寺以传播激进主义思想而闻名。在启程前往巴基斯坦之前,他蓄起了胡子,鼓励他的父母对教义更加身体力行。出发时,他行踪隐秘,甚至没有告知他的父母——这可不是个好开端。他的母亲已有所警觉,并且报了警,声称她的儿子被阿布伯克尔清真寺的激进主义给洗脑了,不仅阅读了“圣战”战士的文献,还打算亲自到车臣或者巴基斯坦去参加“圣战”。不来梅其他的土耳其人,不管动机如何,全都挺身而出,讲述了类似的故事。他们当然会这么做。猜忌、绝望和相互指责撕裂了他们所属的群体。当年摧毁双子塔的阴谋,不正是他们的穆斯林同胞们在不远处的汉堡所筹划的吗?而根据库尔纳兹自己的说法,他坚称自己到巴基斯坦的唯一目的就是想要继续接受穆斯林教育。那些打钩的项目里没有哪一个真正造就了恐怖分子,不过都是些历史问题罢了。库尔纳兹没有犯下任何罪行,却因为他的清白遭受了无法形容的痛楚。不过,倘若让我回到过去的年代,面对与这些相同的打钩疑点和相似的恐怖氛围,我无法想象自己会奋不顾身地去捍卫库尔纳兹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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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舒服服地坐在不来梅的旅店里,啜饮着咖啡,我问库尔纳兹他是如何与关在邻近牢房里的狱友进行沟通的。单从规定上来看,那里所有的交流行为都是被严令禁止的,一旦发现会即刻遭受殴打,并被剥夺自由,关起禁闭。这种惩罚对库尔纳兹而言尤为严重,鉴于他顽强的性格和庞大的体格,一旦被关进这种跟身体一般大小的笼子,一天里有二十三个钟头都是既不能站也不能坐的。
你一定要很小心,他在沉默了一会儿,仔细想了想之后说道(我已经慢慢习惯了他这样的讲述方式)。不只是要小心狱警,还要提防其他的囚犯。绝对不要问别人是因为什么被抓进来的。绝对不要问他们是不是“基地组织”的成员。反正,当你夜以继日地像动物一样蹲在笼子里,距离其他囚犯也只有几英尺的距离时,你迟早会想办法与他人接触的。
起先,是运用一只非常小的盥洗盆,但这其实是最普通的一种接触方法了。在某个约定好的时间——他不肯说这个时间具体是如何约定的,因为他还有许多反抗敌人的盟友至今仍旧在押——他们并不在盥洗盆内用水,而是尽力压低声音,对着盥洗盆的出水塞孔低语。你实际上是听不清楚确切语句的,但传递回来的隆隆声却可以给予自己并不孤单的感觉。
然后就是利用和一块干面包一起摆在餐盘上的、聚苯乙烯制的汤杯。你喝掉汤,接着从杯子旁边掰下一块拇指指甲大小的塑料,同时祈祷着不会被警卫发现。接下来,再用你的指甲(你留很长的指甲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在上面压出阿拉伯文的文字。留下一点面包,把它咀嚼成一个小球并使它变硬,再从你的囚服中扯出一个线头,一端绑着面包球,另一端绑着那块塑料。利用面包球自身的重量,把它从牢房栏杆之间抛给你的邻居。他会顺着棉线把那小块塑料拉进自己的牢房里。
然后,在恰当的时候,你就会得到回信。
就算是以关塔那摩难以捉摸的法律标准来看,库尔纳兹都绝对是清白无辜的。在含冤入狱五年之后的今天,他终于得以回家。获得释放后,他被授予乘坐专机的资格,载他从关塔那摩监狱飞回德国的拉姆斯坦空军基地,这也绝对合情合理。为了这段旅程,他们给他提供了一套干净的内衣、牛仔裤和白色T恤。为了让他得到更多安慰,飞机上安排了十名美军士兵细致地照看他。在把他交给德国接收小组时,指挥行动的美国军官把较轻,也较为方便的手铐交给德国人,好让库尔纳兹在接下来的行程中使用。对此,德国军官的回答也足以永垂不朽:
“他没犯任何罪。在德国这片土地上,他是一名自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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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并非奥古斯特·汉宁的观点。
二〇〇二年,汉宁谴责库尔纳兹是威胁德国安全的危险人物。自那时以来,就我所知,他始终未曾向公众说明自己无视德国和美国审讯人员判定的理由。而且,五年之后,在二〇〇七年,身为内政部情报部门最高首脑的汉宁,不仅重申他反对库尔纳兹在德国定居——在库尔纳兹已返回德国境内之后,这个问题一直争论不休——还严厉批评原来直属于他的几名BND审讯员竟然会宣称库尔纳兹无害,说他们逾越了自己的权限。
当我后来表达出支持库尔纳兹的立场时,大概是因为这个支持有些姗姗来迟吧,我始终高度尊敬的汉宁给了我一个善意的警告,说我的同情用错了地方,但他依旧没有说出他的理由。由于他始终没有任何理由公之于世,也没有将理由告知库尔纳兹那位可敬的律师,所以我无法听从他的建议。或许是因为存在某种更长远的原因?我几乎都打算相信他了。将库尔纳兹妖魔化是基于某种政治上的需要吗?我所了解的汉宁是个值得尊敬的人,莫非他是在代人受过?
不久之前,库尔纳兹到英国来宣传他根据自己的经历写成的新书。这本书在德国深受好评,并被翻译成了多种语言。我对此给予了热心支持。在展开巡回宣传之前,他和我们在汉普斯特德度过了一段时间,同时也在英国王室法律顾问菲利普·桑兹——他也是位人权律师——的建议下,临时受邀前往大学学院学校对学生发表演讲。他接受了这份邀请,并且一如既往演讲得既浅显易懂又分外用心。他使用的是他在关塔那摩自学的流利英语,在这件事上,他的审讯者也功不可没。拥挤进来的观众里混合了不同宗教信仰,抑或是没有宗教信仰的各种学生,面对他们,他说自己完全是靠着自身的伊斯兰信仰才活下来的。他不愿怪罪他的狱警或是拷问者们。和往常一样,他没有提及汉宁,或是其他任何阻止他回国的德国官员和政客。他谈起获释时,自己是如何把德国家里的地址留给监狱管理员,以备有一天他们做过的事情成为他们无法负荷的重担时,起码还有个人可以倾诉。只有在谈到他对被抛下的狱友们所肩负的责任时,他才流露出一些情绪。只要还有一个人留在关塔那摩,他说,他就绝不会沉默。演讲完之后,好多学生急着想要和他握手,人流排成了有序的队列。
在我的小说《头号罪犯》中,有个在德国出生的土耳其人。他和穆拉特有着相同的年纪、宗教信仰和生活背景。他叫梅利克,也同样为自己没犯过的罪行付出了类似的代价。他的言语和举止,和穆拉特·库尔纳兹也有着很大的相似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