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有什么
林少华
这部小说也许可以称为《挪威的森林》(以下简称《挪》)的翻版或者续篇。《挪》是三十七岁的“我”对于青春时代同直子和绿子恋爱过程的回顾,而在《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以下简称《国境》)中,故事主要发生在主人公三十六那年。这一年是主人公“我”(初君)结婚第六年,已经有了两个女儿,两家酒吧开得红红火火,正是一般世人所说的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的中年男士。这时“直子”(岛本)忽然出现了,依然那么美丽动人,那么娴静优雅,那么若即若离,于是浪漫发生了。而在同“我”度过一个刻骨铭心荡神销魂的夜晚之后,“直子”悄然离去,再无消息……
不过,就写作情况来说,《国境》同《挪》基本没有直接关联,有直接关联的莫如说是《奇鸟行状录》。村上春树结束三年旅欧生活回到日本不久便去了美国,从1992年2月住到1995年8月。前两年半是在新泽西州的普林斯顿,应邀在名校普林斯顿大学任“访问学者”(Visiting Lecturer),实际上更近似驻校作家。住处由学校提供,只偶尔给学日本文学的美国研究生讲讲日本现代文学作品,时间很充裕,加之环境幽静,不需要同更多的人打交道,得以专心从事创作,用一年多一点时间写出了《奇鸟行状录》第一部和第二部。写完后他总觉得若干地方有欠谐调,于是让夫人阳子看一遍谈谈感想——以往也经常这样——结果夫人也不很满意,说有趣固然有趣,但枝蔓太多,致使故事主干有些乱,劝他修剪一下。随即村上和夫人又看了好几次,反复讨论,最后决定删除三章,并根据夫人的建议以这三章为基础构思另一个故事,这就是《国境》。“从过程来看,《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的诞生很大程度上恐怕同妻的suggestion(示意)有关……当然,若经过一段时间,即使没有她的建议,我想我也会进行同样的作业。或许多少有些反复弯路,但到达的地点必然是同一地点。不过她的意见可能大幅削减了我独自作业所需时间。具体说来,《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的主人公初君同《奇鸟行状录》的主人公冈田亨原本是同一人物。而且,《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第一章几乎照搬了《奇鸟行状录》原来的第一章。”因此,将二者联系起来读是饶有兴味的。自然,作为故事完全是两个故事。至少,《奇鸟行状录》是主人公的老婆有外遇,而《国境》是男主人公本人有外遇。
同村上其他小说相比,《国境》最明显的特点是其中出现了家庭。村上创作之初就宣称不写家庭,不愿意受包括家庭在内的所有“团体”的束缚,甚至为此而不要孩子,因为没有孩子光夫妻两人他认为是不能称之为家庭的。但这部小说、仅仅这部小说写了家庭,而且是相当完整的家庭,妻子直到最后也没有离婚或者失踪,属于地地道道的日本式贤妻良母。小孩也有了,一大一小两个女儿。“我每天早上开车把大女儿送去幼儿园,用车内音响装置放儿歌两人一起唱,然后回家同小女儿玩一会儿,再去就近租的小办公室上班。周末四人去箱根别墅过夜。我们看焰火,乘船游湖,在山路上散步。”可以说,这是一幅相当典型的中产阶级“雅皮”生活场景。连岳父也登场了,并且是很不错的岳父,借钱帮他开了酒吧,使他从一家不起眼的出版社的不起眼的教科书编辑变成了雇用三十多名员工的两家酒吧的老板,甚至劝他不妨及时风流:“我在你这个年龄也蛮风流着哩,所以不命令你不许有外遇。跟女儿的丈夫说这个未免离谱,但我以为适当玩玩反倒有好处,反倒息事宁人。适当化解那东西,可保家庭和睦,工作起来也能集中精力。所以,即使你在哪里跟别的女人睡,我也不责怪你。”但要“我”记住不可找无聊女人,不可找糊涂女人,不可找太好的女人,并进一步提出三点注意事项:切不可给女人弄房子,回家时间最晚不超过半夜两点,不可拿朋友作挡箭牌。如此言传身教的岳父,在中国恐怕绝对找不出来,相反的倒比比皆是。村上把这个都写了进去,应该说对家庭及其周边写得相当深入了。
不久,主人公果真“风流”了,不过这并非岳父开导的结果,也不是一般情况下的外遇,而是背景比较特殊的外遇,其中包含的两个方面的问题,不妨认为是这部小说的主题。
首先是过去与现在的关系问题。主人公的过去存在三个女子。一个是岛本,当时她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两人在一起听了纳特·金·科尔唱的《国境以南》。小学毕业后,因所上初中不同,两人分开了。“不去见岛本之后,我也经常怀念她。在整个青春期这一充满困惑的痛苦的过程中,那温馨的记忆不知给了我多少次鼓励和慰藉。很长时间里,我在自己心中为她保存了一块特殊园地。就像在餐馆最里边一张安静的桌面上悄然竖起‘预订席’标牌一样,我将那块园地只留给了她一个人,尽管我推想再不可能见到她了。”由于当时两人都还是小学生,交往不具有真正的性因素。第二个女子是“我”的高中同学泉。泉尽管“不会给我同岛本一样的东西”,也不怎么漂亮,但有一种自然打动人心的毫不矫情的东西。加之年龄的关系,同泉的交往明显带有性方面的需求。“我”对泉说:“不想做那种事不做也可以,可我无论如何都想看你的裸体,什么也不穿地抱你,我需要这样做,已经忍无可忍了!”实际上“我”也那样做了。第三个女子是泉的表姐,第一次见面“我”就想和她睡。实际交往两个月时间里,“我同泉的表姐只管大干特干,干得脑浆都像要融化了”——两人只有性关系,双方并不相爱,都没有发展恋人关系的念头。后来此事被泉知道了,两人关系就此终止。岛本、泉、泉的表姐,这三个女子构成了主人公的过去。无论“我”去哪里,无论“我”做什么,过去都如头顶的一片云一样投下阴影。
岛本在“我”三十六岁时蓦然出现在他的酒吧里而又暂时消失之后,他这样想道:
在别人看来,这或许是十全十美的人生,甚至在我自己眼里有时都显得十全十美。我满腔热情地致力于工作,获取了相当多的收入。在青山拥有三室一厅住房,在箱根山中拥有不大的别墅,拥有宝马和切诺基吉普,而且拥有堪称完美的幸福的家庭。我爱妻子和两个女儿,我还要向人生寻求什么呢?纵使妻子和女儿来我面前低头表示她们想成为更好的妻子和女儿、想更被我疼爱,希望我为此不客气地指出下一步她们该怎么做,恐怕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对她们确实没有一点不满,对家庭也没有任何不满,想不出比这更为舒适的生活。
然而在岛本不再露面之后,我时不时觉得这里活活成了没有空气的月球表面。
岛本代表过去,或者说是主人公主要的过去。岛本即“过去”的出现和某一段时间“不再露面”,使得主人公“十全十美”的现在、现在的处境成了“没有空气的月球表面”。“我”必须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在岛本与妻之间——作出选择,没有中间,岛本一再强调“我身上没有中间性的东西”。一句话,非此即彼。而这样的选择在现实生活中任何人或多或少都会碰到。在这个意义上,《国境》是与现在息息相关的、很有日常性和现实性的故事。这点也和作者的大部分作品有所不同。
然而,《国境》又很难说是以《挪》那样的现实主义手法写成的小说。下面就第二个方面探讨一下:现实与虚幻的问题。写《国境》期间,村上一直在考虑《雨月物语》里面的故事。《雨月物语》是江户时期上田秋成(1734—1809)写的志怪小说,九篇故事中有六篇脱胎于《剪灯夜话》和《白蛇传》等中国古代传奇、话本,一个共通的特点是主人公自由游走于阴阳两界或者实境与幻境、自然与超自然之间。村上说,对于当时的人来说,在二者之间划出明确的界线恐怕是不可能的,也几乎是没有意义的。“作为我,想把那种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界线或者觉醒与非觉醒之间的界线不分明的作品世界以现代物语这一形式表现出来”。而《国境》便是收纳这一主题的恰到好处的容器。在这部小说中,说到底“我”的过去只能通过“岛本”这个喻体(metaphoric)才能呈现,只能通过这样的非现实非正常的存在加以勾勒。村上在为收入《村上春树全作品1990—2000》(讲谈社2003年版)的《国境》写的后记(“解题”)中就此进一步写道:
岛本是实际存在的吗?这应该是这部作品最重要的命题之一。她是否实际存在并非作者要在此给出具体答案的问题。在作品中岛本当然存在。她活着、动着、说话、性交。她推动故事的发展。至于她是否实际存在,则是作者无法判断或者没资格判断的问题。如果你觉得岛本实际存在,她就实际存在于那里,有血有肉,一口口呼吸。倘若你感到她根本不存在,那么她便不在那里,她就纯粹成了编织初君的一个精致幻想。她实际存在与否,应该是由你和岛本(或者对于你的岛本式人物)之间决定的问题。作品这东西不过是凸显个性的一个文本而已。
于是我们在《国境》中看到了虚实两个岛本:一个是十二岁时握“我”的手握了十秒的岛本,一个是“我”二十八岁时在东京街头紧随不舍的穿红色风衣的仿佛岛本的岛本;一个是时隔二十三年忽然出现在酒吧里“笑得非常完美”的岛本,一个是拉“我”去远离东京的河边洒下婴儿骨灰的岛本;一个是在箱根别墅同“我”长时间实实在在交合的岛本,一个是翌日清晨在枕头上留下脑形凹坑而踪影皆无的岛本。一句话,一个是此侧现实世界中的岛本,一个是“国境以南太阳以西”的岛本。而我就随着两个岛本往来并迷失于现实和虚幻之间。其中有两个典型的细节。一个是那个谜一样的男人为了阻止他尾随岛本而给他的装有十万日元的信封后来从抽屉里不翼而飞;另一个是岛本送给他的那张旧唱片随着岛本从箱根别墅的消失而无从找见。这愈发使得他无法融入现实,感觉上就好像被孤零零地抛到没有生命迹象的干裂的大地,纷至沓来的幻影将周围所有色彩吮尽吸干。不仅如此,主人公还对自己本身和自己置身其间的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产生虚幻之感:
极为笼统地说来,我们是对贪婪地吞噬了战后一度风行的理想主义的、更为发达、更为复杂、更为练达的资本主义逻辑唱反调的一代人。至少我是这样认识。那是处在社会转折点的灼灼发热之物。然而我现在置身的世界已经成了依据更为发达的资本主义逻辑而成立的世界。说一千道一万,其实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被这一世界连头带尾吞了进去。在手握宝马方向盘、耳听舒伯特《冬日之旅》、停在青山大街等信号灯的时间里,我蓦然浮起疑念:这不大像是我的人生,我好像是在某人准备好的场所按某人设计好的模式生活。我这个人究竟到何处为止是真正的自己,从哪里算起不是自己呢?握方向盘的我的手究竟多大程度上是真正的我的手呢?四周景物究竟多大程度上是真实的景物呢?越是如此想,我越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用说,这一连串的追问来自更大意义上的过去与现在的龃龉、现实与理想的错位。这样的追问只能进一步加深对自己、对自身处境和现实社会的幻灭感,激起从中逃离的欲望。那么逃去哪里呢?逃去“国境以南太阳以西”那个虚幻的世界,而岛本无疑是那个世界的化身——“岛本,我的最大问题就在于自己缺少什么,我这个人、我的人生空洞洞缺少什么,失却了什么。缺的那部分总是如饥似渴。那部分老婆孩子都填补不了,能填补的这世上只你一人。和你在一起,我就感到那部分充盈起来。充盈之后我才意识到:以前漫长的岁月中自己是何等饥饿何等干渴。我再也不能重回那样的世界。”换言之,主人公成长的过程就是力图填补自己缺失部分的过程。他所真正倾心的女子也都首先具有这方面的功能。他和十二岁时的岛本在一起,是为了弥补自己以至双方的“不完整性”;他高中时代的恋人泉虽然长得不算怎么漂亮,但有一种自然打动人心的温情;他当初对妻有纪子所以一见倾心,也并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而是因为从其长相中明确感觉到了“为我自己准备的东西”。而最能填补他缺失部分即心灵空缺——在物质生活上他并不缺少什么——的人当然仍是岛本,只有岛本才能使他彻底充盈起来。所以他才最后下决心同岛本从头开始,“再不重回那样的世界”。然而归终他不得不重回那样的世界。他和妻有纪子言归于好的夜晚,妻问他想什么,他说“想沙漠”。也就是说,重返原来的现实世界就是重返沙漠,因为“大家都活在那里,真正活着的是沙漠”。如果不回沙漠,那就只能忍受孤独,而他再不想孤独,“再孤独,还不如死了好”。很明显,村上在这里已不再欣赏和把玩孤独了,而在寻求“国境以南太阳以西”而不得的情况下,在孤独与沙漠之间选择了沙漠,选择了现实世界。他在前面提到的那篇后记(“解题”)中最后这样写道:
我本身当然不认为《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属于“文学性退步”之作。我是在向《奇鸟行状录》那部超长小说攀登的途中作为间奏曲写这部作品的,由此得以一一确认自己的心之居所,在此基础上我才得以继续向《奇鸟行状录》的顶峰攀登。在这个意义上,这部作品在我的人生当中(请允许我说得玄乎一点,即我的文学人生当中)自有其价值、有其固有的意味。
丁亥仲春晴日于窥海斋
时青岛丁香流霞樱花堆雪
[附白] 值此新版付梓之际,依责任编辑沈维藩先生的建议,新写了这篇“个序”代替原来的“总序”,旨在为深度阅读进一步提供若干背景资料,介绍较新的有关见解,也谈了译者个人一点点肤浅的思考。欢迎读者朋友继续不吝赐教,来信请寄:266100 青岛市崂山区松岭路238号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