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开学典礼(上)
洛雅一直没闹明白自己是怎么被流放到敬仁高中的,也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巧合还是注定。
中考之前,别人都在夜以继日地复习功课,她却像中了邪似的夜以继日地看小说,并且看得荡气回肠,欲罢不能。直到走进考场,她仍无法停止对书中情节的心驰神往,结果考了个没谱儿的成绩填了张没谱儿的志愿表,直接从市重点堕落到这所没谱儿的私立高中。唯一让她感到欣慰的是,原先丢人现眼的中考成绩在这里摇身一变,竟成了全校第一。
作为敬仁高中的首届学生,洛雅对当年那场空前盛大的开学典礼始终记忆犹新。
那是二〇〇一年八月末的一天,虽然三伏已过,但她穿着迷彩服昂首矗立在知行礼堂门口的时候,还是热得透不过气来。两条麻花辫子盘在迷彩帽里,汗水穿过浓密的发根顺着脖子流下来,腰间被皮带紧束的一圈已经完全湿透。军姿站得一丝不苟,可那纹丝不动的身体里却有一根悔青了的肠子——谁叫她是军训汇报表演的队列标兵呢?在太阳底下跟石头人似的看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如流水马如龙,她愈发觉得这哪是开学典礼啊,纯粹就是一场沽名钓誉的新闻发布会!
眼前开过驶过的是一辆辆奔驰宝马,走过路过的则是一个个装束和派头极其牛逼的人物。照相机、摄像机围着这些人上蹿下跳地忙碌着,一个看上去十分眼熟的记者满面春风地站在镜头前,举着话筒念念有词。洛雅突然想起周星驰的电影《喜剧之王》,恍然大悟般地意识到自己正是里面所谓的“死跑龙套的”。她此时扮演的角色实际上是迎宾小姐甲,只不过根据实际情况,才把开衩开到大腿根的旗袍换成现在这身包裹森严的迷彩服。
无论如何,从人们当时的议论和后来的新闻报道中可以得知,那天敬仁高中别致的小礼堂里确实聚集着天江市最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除了教育界资深人士,也不乏政界名人、商界显贵,甚至文艺界大腕儿。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牛人齐刷刷出席一所私立高中的开学典礼,必然是因为这所学校的来头更牛。
早在敬仁高中横空出世前,本市企业家协会欲致力于教育事业发展的消息就频频在各大媒体上亮相,喊着“将素质教育进行到底”的口号出尽了风头。尽管一切看上去是那么冠冕堂皇,但关于敬仁高中诞生的传闻却十分荒唐。
传说在一个觥筹交错的饭局上,华爵娱乐集团董事长华凤姝和总经理方海林、以及丰泰制药董事长冯昂三个人喝高了,纷纷决定响应汀兰集团董事长彭祖民的号召,把数钱数得抽筋的双手伸向教育界,弄个教育改革先驱之类的头衔光耀一下门楣。于是,几个人便捧场般地从各自雄厚的资产中划出冰山一角,由彭祖民出面,堆起了这片极具小布尔乔威亚情调的建筑。
虽然只是传闻,但或许事实就是这样简单——汀兰集团董事长、天江市企业家协会主席、市人大代表彭祖民在饭桌上三言两语,敬仁高中典雅气派的教学楼便在文化气息浓郁的学府路上拔地而起,与马路对面的天江大学遥遥相望。
此时,彭祖民应酬完媒体和嘉宾,来到主教学楼顶层的校董办公室稍作休息。
窗外日光倾城,天江大学建筑工程学院在阳光下被照成明晃晃的一片。这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人站在窗前,目光定格在徽因湖金光闪闪的水面上。
其实他一点儿也不累。年轻时的军旅生涯不但让他锻炼出一副好体格,也让他始终保持着健康自律的生活习惯。因此,刚过天命之年的彭祖民看上去依旧精神饱满,英气十足,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军人气质甚至掩盖了他作为商人的精明。不过,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今天却显得格外高兴。只见他目光炯炯,神采奕奕,像一位欢喜的新郎官穿梭在人群中,寒暄的话比平时多了好几倍,与人握手的力度也重了许多。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认真地应酬了,而他那倾注了巨大热情的一举一动,却始终被不远处一道尖锐的目光观察着、审视着,正如这十几年来,他一直生活在这道目光的监视之下。
他知道,但无所谓。
此时此刻,他只想回归那金色的静谧,回到他这辈子唯一的爱情中去,却依旧未能如愿。
“外面这么热闹,彭董事长一个人在这儿眺望什么呢?”
即使再平常的一句话,只要是陈天丽对着彭祖民说出来,必定充满了肆无忌惮挑衅的味道。这是一个永远穿深色衣服的中年女人,看上去比彭祖民年长些许。她面容姣好,却无法让人感到轻松愉快,给别人的第一印象总是不容置疑的权威。事实上,作为天江市第一人民医院院长、神经外科专家,她无疑是兢兢业业的;作为区政协委员,她也是谨言慎行的;唯独作为彭祖民的妻子——那道尖锐目光的所有者,她便是刻薄寡恩、咄咄逼人的了。
彭祖民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对话。他光听脚步就知道陈天丽走进来,却连头都懒得回,只淡淡回答:“我休息一下,准备一会儿的讲话。”
陈天丽站到彭祖民旁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语气悠然道:“这个位置真不错,既能看见你们的老地方,又能看见咱们的新地方。”说罢,她的目光落在位于体育场东南角的一座三层小楼上。小楼楼体上虽然写着“理科实验楼”,但体育器材室也设在那里。后来学生们常常抱怨这个实验楼盖得太远,课间休息只有十分钟,去一趟厕所之后根本来不及从主教学楼走过去。
彭祖民听了陈天丽的话,马上用厌恶的语气纠正道:“那个楼是你们的,不是我的!”
陈天丽露出一个胜利者的微笑,说:“反正楼就盖在你的地方,是不是你的,你说得清楚吗?”
彭祖民这才转过头,像打量陌生人一样打量着她,缓缓说道:“你真是疯了,我当初就不应该帮你们。”
陈天丽仿佛没听见,朝天江大学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说:“听说老钱现在的小女朋友就是这里的学生,才大二。呵呵,在某人之后,天江大学在这方面真是人才辈出啊!”
彭祖民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却还是淡淡地提醒道:“现在不是在家里,别忘了你也是个有身份的人。”
陈天丽猛然回头看向他,情绪激动地指着窗外:“真可笑!你跟这里出来的贱人睡觉时想过自己的身份吗!?”
这样的话彭祖民听了十几年,早就麻木了。他还是用刚才那副淡得不能再淡的语气回应道:“我要去忙了,你自便吧。”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如果楼下那些人知道你建这所学校的真实目的,你说他们会有什么反应!?”陈天丽总是会被彭祖民的冷漠激怒,而盛怒之下的她会用最快的语速说出最难听的话。
自从当年好话说尽也无法让他打消离婚的念头,她便开始期待自己也能激怒他,以换取他一个带有温度的回应——哪怕那温度是愤怒,是憎恨。可惜,彭祖民对她的态度一次比一次接近冰点,她的期待也一次又一次落空。
此时,见丈夫停住脚步,她索性不再给他回应的机会,继续叫嚣道:“彭祖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把学校盖在天江大学对面,还有这座楼的设计图纸是怎么来的!我容下这些是因为我顾全大局,毕竟大家现在在一条船上!我衷心祝愿你能凭借这么大的动作跟你的心上人重逢,我倒是要看看谁死得更难看!”
陈天丽撂下狠话之后便扬长而去,她已然泯灭了所有的期待。事到如今,对她而言,谁先离开远比这场谈话本身更加重要。
彭祖民望着妻子的背影,刚才的好心情瞬间跌进了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