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不论我们是否愿意承认,在21世纪,简化字与它对应的繁体字在使用层面上共存,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两岸交流的频度和深度与日俱增——亲友们通过电邮书来信往,旅游团的手续一天比一天简便,人们已经没有了老一辈人隔岸相望不能相见的惆怅与悲伤,“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的遗憾也已经成为过去。学术同行出现在同一个研讨会上,大家相互购置和阅读彼此出版的书籍,书法作品和文物在两岸轮回展出,影视节目在两岸相互收看,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汉字使用,也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彼此影响。
文字创造与使用属于民族文化问题,简化字和繁体字同样都是中华民族文化的瑰宝,用于两岸而生于同根。汉字属于表意文字,归纳性本来就差;又有着六千多年延续不断的发展历史,多种演变字体楷化后积淀在同一共时平面上;从雕版印刷开始,印刷字就与手写字并行;仅就书法艺术而言,不但书法家们各有所宗又各具风格,即使同一名家在同一幅字里,刻意求别、以异形求错综的做法自古就已如此。在楷体字层面,同字异形的现象早已比比皆是。翻开一部《碑别字》,一个字几十个、上百个字样绝非稀罕。今天的两岸用字,为了适应信息时代的需要,各自都经过很大程度地标准规范,自身的驳杂已经大大减少,相互之间差异的数量也只是少数,有些偏旁类推还带有规律性,用文字学的学术语言来描述那些差别,两岸不过是在少部分汉字的同一字种中选用了不同的字样而已。这种差异有多严重?从现实生活里就可以看出:“北京机场”有两个字简繁有别,“麦当劳”三个字简繁不同,“东风广场”四个字简繁都不一样……港台多少人到大陆观光和办事,没看见哪位同胞带本字典逛大街,也从来没见哪位走错了门儿。大陆同胞到台北的人数也越来越多,出了飞机场,进了台北市区,都忙着打开手机寻亲访友,又有几人遥望满街端庄汉字书写的牌匾、路标而不认识繁体字的?
即使是那少数不一样的简繁字,这些年两岸四地的民间也在互相混用。看一看澳门发起、四地共同做的用字调查,已经可以知道,在正式文本之外的个人书写层面,简繁字的壁垒已经渐渐打开。两岸手写字的驳接能够自然而然地实现,正是因为比起中国人面对英文、法文、德文甚至掺杂着许多不同形汉字的日文等等来说,简繁字之间的隔阂恐怕无需那么夸张吧?
我们说简繁字都是同一种汉字,都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瑰宝,不等于说简繁字之间没有差别,这种差别是历史造成的,也是在不同的理念和目标下形成的。这些差异在交流上确实带来了一定的困难。在数字化的环境里,“码”成为汉字一个重要的属性。“马、鸟、鸡”和“馬、鳥、雞”音、义全同,用法无别,在国际编码中却有不同的码位。字用的差异更为突出。简繁系统之间存在着一对多的情况。简化系统的“干”用于“干犯”“干净”“枝干”“主干”多个义项,而在繁体系统里,这些义项分别写作“干犯”“乾淨”“枝榦”“主幹”,所以,简化字的“干”与繁体字的“干”,同形而不同用,不但不能够在意义上划等号,音也产生了差别——简化字“干”既读阴平,又读去声。这样一来,汉字除了形、音、义、码之外,还多了“用”这个属性。如果把历史演变的字际关系纳入简繁字的差别中,情况更为复杂。例如:在历史传承的过程中,“係”是“系”的分化字,“系”的上古音为“匣纽支韵”,“係”为“见纽支韵”,从语音可见其同源分化的轨迹,但这两个字分化后又通用,到了中古、近代以后,语音都向“胡计切”靠拢,普通话里都读xì,二者的用法又很难分清了。“繫”的本义是“打结”,古读入声“锡”韵,经过中古、近代演变,有了“古诣”“胡计”两个读音。意义由“打结”的本义引申有“维系”的意思,语音也分化了,“打结”义读jì,“维系”义读xì,后者与“系”音同,也可以通用。简化系统将“係”和“繫”都归入“系”,合并了三个字的字用,也使“系”有了两个读音,而繁体系统三字仍然分用。有人提出问题:哪一个系统更优越?拿“干”来说,简化字合并的用字太多,难以区别;但“枝干”与“主干”的“干”本来是引申关系,也用不着分为“榦”“幹”两形,综合一下,也就优化了。拿“系”“係”“繫”来说,字用合并后“系”多出一个jì音,与历史不合;但文字是在使用中发展的,就现代应用来说,“系”“係”“繫”本来已经通用,很难绝然分清,强生分别,给使用者带来很大的负担,其实也是没有必要的,综合一下,把“繫”读xì的义项合进去,读jì的义项拿出来,也就优化了。汉字的应用带有社会约定性,习惯成自然,这些微观的差异问题,既无需争个你优我劣,也不必急于全然一致,既可静观其发展趋势,也可商量着做一些导引。学者对社会奉献的是科学知识,站在广大民众的立场上,心存振兴民族之大业,介绍汉字发展的历史,让人们明白字与字的关系,通过对社会语言生活的观察,推动汉字在实用中向优化的趋势发展,这是两岸学者共同的任务。
但是有一点是更为重要的。在信息时代,汉字的标准化直接影响信息传播的速度和信度,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社会用字已经不是个人问题,而是社会进步和文化发展的要素之一,而且已经引起了国际的关注。尽管两岸有着不同的规范标准,选取了不同的正字,但在国际编码分别给了简繁字不同码位的情况下,简繁字在数字化的环境下自动转换的准确率不断提高,交流也更为方便,差异也就不是什么大问题了。一方面相互尊重,互不勉强,一方面加强了解,求同存异,一起去维护中华民族灿烂的文化,是两岸民众之所愿。
这次澳门召开的“两岸汉字使用情况学术研讨会”,是两岸四地民间学者的一次友好交流,与会学者有些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为了弘扬中华文化的共同目标切磋琢磨盖有年矣,有过激烈争吵,取得共识后友情弥深;曾经亲密合作,获得成果后相交日笃。也有些虽然此次刚刚相识,却能坦诚相见,不乏一见如故的感觉。澳门被称为简繁字的展览厅,90年代“简繁由之”的主张影响已经很大;如今,许多开明的教育家极力提倡,在这里创建了用字宽松的环境,中小学生只要不写错别字,仍然准许繁简并用。在澳门这样的环境里各抒己见,自由交谈,力求立论客观,言之成理,纵然意见缤纷,但心情却是舒畅的。
论文集的主编黄翊教授命我作序,但我的想法实在不能也不敢代表与会的旧雨新朋,只能算作个人的一得之见,放在论文集的前面抛砖引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