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庄心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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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法自然

老子哲学为“阴柔的进取”奠定了理论的基础,而这种阴柔的进取,包含在他对于物质的转化、人生态度、处世策略、治国方针和古往今来治乱兴亡的分析之上,这其中所体现的辩证思维,二千五百年来成了中国的重要的思想宝库。老子的哲学是一座崇山,当你走进老子思维的王国,那里有茂然森林、琤琮流泉,云翳翳以出岫、月冉冉而巡天,那是灵动、空明而智慧的天地。

一切生长着的、滋荣着的生命是柔软的,而一切死亡着的、枯萎着的生命是僵硬的。水,平静而和缓地从深山流出,润物无声、泽被遐迩,那是柔和的象征;然而水却能无坚不摧,可以载舟,可以覆舟,使巨石危岸崩塌,日星隐耀,山川变色。当柳条抽丝吐绿,拂面迎人时,你知道这是春的消息,而当霜露既降,木叶尽脱时,那萧条的冬天也将降临。

老子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看尽人间繁华,探究治乱兴亡,从他的宇宙观出发,提出了睿智的、全面的判断。他是包容广大、万象森罗的预言家,他是博学雄辩、疏而不漏的政论家,也是启迪王侯、心忧社稷的大策士。

天地间的所有事物都在发生着、变动着、荣枯着,成功中包含着失败的危机,失败中也潜藏着成功的吉兆,一切事物都有正反两面,而这两面的转化,则是事物嬗变的原因。老子提出:“反者道之动。”即是说相反方向变化,正是体现着那宇宙本体“道”的运作。于是他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在老子的心目中,那独立不改、周行不殆的道是浑然不辨美丑善恶的,那里连空间和时间的概念都没有,属于人类的美丑善恶的判断,则更不可能存在。因为那时候没有所谓存在。当人们遵循着人道而生活的时候,也就是古朴先民之世,一切还都顺理成章,没有那么多的是非曲直。为什么有了美?那是因为大道废弃了,有了丑陋的恣肆。为什么有了善?同样由于大道废弃,有了恶行的浸淫。所以以老子的宏观,他不认为美和善的出现是一件好事,他更希望的是丑和恶的根本不出现,这和他的另一个观点是完全一致的,即所谓“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在老子的心目中,仁义和慧智的出现同样不是一件好事,为什么会有仁义?因为大道废弃,不仁不义之徒出现。为什么摒弃慧智?因为随着慧智的出现,与它孪生的大伪也应运而生。老子所希望的是仁义和大伪根本不出现。

当仓颉造字的时候,天雨禾粟,神鬼哭泣,因为知道人类从此有了慧智,相应的大伪出现,惰怠取巧,不事耕耘,所以天降下禾粟,知道饥荒会降临人间,神鬼也为了人类的堕落哭泣。(《淮南子·本经训》:“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汉王充以为这是因为“文章兴而乱渐见”,这文章非指今之作文,而是言社会藻饰华彩,远离了远古的淳朴。近世诗人黄侃有句云:“雨粟哭从仓颉后,散花妙近维摩侧。”这雨粟不正是苍天的哭泣吗? 仓颉的慧智是人间的小慧智,而演教的维摩则代表着宇宙的大慧智。黄侃之意是远离人类的小慧智,而去接近宇宙的大慧智。

老子出关(独立不改)

人类对核能的研究是20世纪30年代的事,那是物理学家在实验室中发现的宇宙奥秘,纯属慧智的科学家们出于对物质内部结构奥秘的好奇,在1938年发现了重核可以经过裂变而释放出大量能量。当这能量的魔鬼一旦从魔瓶之中挣脱而出,理论物理学家们就再也无法控制世界各国对它的急剧需求,目的是再清楚不过的,那是为了正义的或非正义的战争。二次世界大战时,所幸美国的科学家(指的是应用物理科学家)比德国的科学家先走了一步,才使原子弹掉在了广岛和长崎,法西斯主义遭到了最后的毁灭性打击。当然,这其间千万无辜百姓在轰然一声中灰飞烟灭,理论物理学家们吓呆了!“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产生了强烈的罪恶感,未曾想到他的理论竟有如此惨烈的后果。杨振宁先生在论述此事时则说:“作为物理学者,我只能祈求这罪不会导致全人类的灭亡。”让我们回到老子的“慧智出,有大伪”,人类的慧智还会继续前进,譬如20世纪50年代之后,基本粒子物理学的真正诞生,那么它会不会诱发出相应的人类的“大伪”?很难说。

科学的进步,使人类文明昌盛、生活提高,然则,它也可能导致人类文明的彻底毁灭,人类如果不克制贪婪的天性,那么老子在二千五百年前的危言,仍旧会得到历史的验证。

宇宙本来极其美好、极其和谐,我们欣然从理论物理学家那里得到了近乎神话般的启示,这些学者和艺术家一样,他们原来的追逐是了解宇宙的和谐。彭加说:“我的意思是那些更深邃的美,它来自各部分和谐的秩序,而且它能为一种纯粹的智慧所掌握。理性的美对自身来说是充分的,与其说是为了人类美好的未来,倒不如说或许是为了理解理性本身,科学家才献身于漫长和艰苦的劳动。”好了,倘若人类的慧智这样真诚地趋近着宇宙的大慧智,那么,我们应受到的启示正应是老子哲学和谐的追逐,我们所应该做的,是对人类的天敌——“大伪”群起讨伐。

春秋之世列国争雄,齐楚晋秦吴越加上诸侯小国的并起,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老子眼看着和谐的失落,不免兴悲天悯人之想:宇宙本无事,它自然而然地存在着,本来是“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的,它有着自身的规律,圣人的使命是“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老子·二章》)。这段话的大意是,宇宙之中有无、难易、长短、高下、音声、前后相生相存,相谢相灭,有着本来的井然秩序,那就是大和谐的秩序,不用你圣人操心,不需你有什么特殊的作为,也不需你滔滔不绝于耳的训导。万物的运作,亘古已然,你难道还能为天下先吗?你不见万物生长,不属于任何人所有,它们所企盼于你的是:做了事不自恃尽力,虽有成功也不要居功傲人,唯有这样的不居功自傲,你才不会被抛弃。

老子的“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老子·四十八章》),这段话的标点,历来之学者作“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使自己的解释陷入困境,其实老子的意思是必须和前面一章连起来看,才能明白,《老子·四十七章》讲:“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老子十分重视心性的感悟,那种学而知之的“学”,不是老子的追求,苟每天拘于小慧智而学,虽能得益,那是世俗的功名利禄之益;而倘能探求道之所在,那必会有损失,所损者也不过是世俗的功名利禄之损。老子以为,你必须把世俗的功名利禄损失殆尽,就庶几达致“无为”的境界;也只有在“无为”的境界,才能做到“无为而无不为”。“无为而无不为”是老子阴柔进取的最典型的命题,是后代不少贤主明君用以治世的大策略,也成了不少昏君“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大遁词:前者如汉代的文帝景帝,后者如安史之乱前后的唐明皇、靖康北狩前的宋徽宗。前面我称老子是春秋的“大策士”,主要是基于他有这样不凡的思维。

老子阴柔的进取,最有名的话是“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老子·三十六章》)。这里老子不仅包含了对自己的警惕性自励,使自己知道物极必反的道理,也是对敌手的一种策略,促使对方在膨胀之中自行走向反面,而且促使矛盾的转化。想收缩时,故意地张大它;想削弱它的时候,反使它强大;将废除它的时候,使它兴起;将夺取它的时候,先给予它。这是“无为而无不为”在策略上的论述,这种思想对春秋战国以后的策略家有重大的影响。

老子出关(欲歙先张)

有了“无为而治”的大纲领、大策略,那么需要有什么样素质的统治者或老子书中所称的“圣人”呢?什么才是强有力的统治术呢?老子又相应地提出了柔弱、不争、居下的一系列命题加以说明。这些命题的提出,仍旧依据着老子对宇宙万物的观察,他说:“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老子·七十六章》)人活着,筋骨富韧性而肌肉柔软;人死了,则僵硬挺直不复酥软;万物草木欣欣向荣时,迎风摇曳、柔和脆嫩、生机盎然,而一旦死亡,则破败干枯、不忍目睹。那么,坚强是死亡的一类,而柔弱则是生命的一类。老子以水为例说明柔弱的力量,他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老子·七十八章》)天下最柔弱的莫过于水,而它攻击坚强的事物,没有任何东西能战胜它,它是无与伦比和无可替代的了。柔弱战胜坚强,天下人都知道,但是没有一个人甘居柔弱。一个统治者,只有悟“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老子·四十三章》)的道理,才能驾驭天下。真正守柔,才能真正强大(“守柔曰强”见《老子·五十二章》)。因此圣人必须做到居卑处微,与世无争,他说:“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老子·六十六章》)这几句话,几乎是老子对所有统治者的谆谆教导了,他以为江海之所以为天下川流所归,就是由于它们处于最下游,所以想身居王者之位,必有谦卑之言教;想率领大众,则必须有退让之身教。倘若这言教、身教都做到了,虽然他不与任何人争夺权位,他却功成名遂、天下臣服,那他所得的尊贵则是无与匹敌的,也就不能与之争了。这段话是老子阴柔进取的大策略,他所想象的圣人是能遵循天道那种:“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即能做到不争而取得胜利,不费口舌而应对自如;能像天道一般“不召而自来,然而善谋”,不须号召,天下云集而景从,宽大为怀却善于谋划的人。老子谈到此,为统治者描画了天道威力无穷的雄奇瑰丽的画图,便是“天网恢恢,疏而不失”(《老子·七十三章》)。穹宇便是你牢笼天下社稷的无形的网,它宽弛而疏松,然而却无可逃遁,统治者能遵循天道,那他的权力便无所不在,威力便无所不至。

大智若愚

有了大的策略,还应有个人的修养,老子书在这方面同样有辩证的论述,他说为人处世应清楚地知道祸福相依的道理:“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意思是“灾祸啊,福泽就依靠在你的旁边;而福泽啊,灾祸也正就在你自身潜藏”。这真是警世危言,人们在幸福之时不可乐极而悲生,要有所克制;而人们在逢遇灾难之时,也不必颓废沉沦,应该心存幸福的追求,光明即在前面。祸与福的相互转化,不仅体现于个人,也同样体现于家庭、社会、国家和世界。而人们最容易身在福中不知福,那就会有种种恣肆、猖狂、张扬之态,忘却了前面所说的“知荣守辱”;也容易在遇到灾难挫折时有自暴自弃、自戕自残的行径。总之,以上两段的论述,归纳言之,还是要追求生命的和谐、自身和社会的和谐。老子在陈述福祸相转化时,在处世哲学上进一步提出“知其雄,守其雌”,是说一个人虽有雄才大略,亦当韬光养晦,甘于“雌伏”;“知其白,守其黑”是讲知道光明之所在,而又能难得糊涂,大智若愚;“知其荣,守其辱”是讲既有荣耀与享受,又能谦卑下人,不辞羞辱。那么这样的人就是那些能“复归于婴儿”(婴儿最柔弱,又最有旺盛的生命)、能“复归于无极”(无穷尽的天地等待其发挥才能)、能“复归于朴”(大朴不散才能包容万物)的圣人(《老子·二十八章》)

老子出关

老子在这里教导人们进取退守的策略,这样做任何事都游刃有余,都会适度,留有充分的余地,这和前面所引述的“道冲,而用之或不盈”、“和其光,同其尘”是同样的道理。过分锐猛地进取往往过犹不及,把力量用尽、用透则失去回旋的余裕。天下一切大小事,能做到无过无不及,其力量将是适度的。而度的掌握则是凭个人的长期修养,做到并不轻而易举。唯有这样的圣人,能知人知己,“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老子·三十三章》),你能知人善任,则是智慧;能自知短长,则是清醒。老子要求圣人“常无欲”(《老子·三十四章》),能排除身内、身外的种种欲求,这是内省的小事,是最低的要求;进一步则要求你把更大的欲求克制:“万物归焉而不为主。”(《老子·三十四章》)这是说即使天下归心了,你仍然淡泊自处,这就近乎道了,就具有了伟大的品格,因为从内心深处不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那实际上却真正成为伟大的圣者。(《老子·三十四章》:“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坚

如此看来,老子的所谓不争、柔弱和居卑处下,目的是为了最大的进取,是为了不能与之争,为了柔弱胜刚强,实际上成为真正的尊贵崇高的圣人。

那么为什么老子又提出了“绝圣弃智”的命题呢?这里的“圣”,指那些以仁义礼法统治人民,而不能遵循天道之人,这里的“智”,是前面所讲的“慧智出,有大伪”的智,因为在老子看来,只要大道行于天下,那么繁文缛节的礼法仁义之类都是没有用的,因为浑然天成的大道本身是没有仁义和不仁义的,只有大道废弃之时,才会有仁义。在圣人无为而治的天下是不用“仁”治的,因为没有“不仁”之徒。在老子书中还有两句容易引起误解的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老子·五章》)刍,草也;狗,寻常小兽也。这里老子绝无骂天地与圣人的意思,他是讲刍狗这些浑然大朴而无慧智也无大伪的生命,只需有“道生之,德畜之”,则它们会“尊道而贵德”(《老子·五十一章》)。而且它们对道和德的尊重,纯任自然,不受命于任何人(“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既然刍狗不是骂人的话,就进一步知道“天地不仁”是指天地遵循大道,故没有仁,万物却自在地生存着;圣人不仁,是遵循大道的统治者,也没有仁,百姓却自足地生活着。

至此老子为我们描画了他的理想国,那是“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老子·八十章》)。在这样的国家里,疆域不大、人口稀少,即使有很多器具并不使用,老百姓爱惜生命而恋土重迁,不愿远去;国家小,往来少,何必舟车;虽然也有兵器,又何必陈以吓人;文字纯属多余,还是结绳记事为好。这样的百姓“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老子·八十章》)。人们丰衣足食,日出而作,日没而息,风俗淳朴。国与国的距离,望中可见,连鸡犬之声都相互听得见,但是老百姓之间即使到老死也不相往来。在老子之世,列国纷争,战伐频仍,社会的动乱不安使他对往古先民的生活产生了热烈的向往。他所描写的完全是一种浪漫的幻想:知其不可而可,知其不然而然,是何等的痛苦。他的社会理想并不意味着倒退,在老子内心的大悲痛中正包含着他殷切的期望。如果我们把社会的进步只看作物质文明的昌盛,而忘记了精神的淳朴,那么将会把老子的理想视为历史的倒退。倘若我们从老子书的整体来看,最后的这一笔描画,真是绝妙的尾声,他已完整地陈明了自己的宇宙观、社会观、治国方略、为人哲学,那都是直面沉沦而混乱的社会所发的,对当世和后世都有着警世危言的作用。而他的社会理想并不是真正地企图复古,他知道这不过是昔日生活的追忆,它展现出的淳朴古风何等地迷人,而今日的战伐混乱、人心不古是何等地沉沦。人们会再回过头来深深地体味他的哲学,啊,原来他老人家是为“无为而治”的高论渲染铺陈,实际上后代奉行他“无为而治”治国之术的统治者,不但没有复归小国寡民的世界,反而是休养生息之后振起了更大的雄风,建立了上古时代伟大的帝国,譬如汉。

天鹅与乌鸦

正如老子心目中的理想国是小国寡民,而他的治国方略却是以为强大的帝国铺平道路一样,老子反对声色、否定感知的美学思想也积极地影响了中国艺术的发展,这正是人类认识史上的怪诞现象。正因为老子的思维不是属于那种管窥而蠡测的一孔之见,不是那种画地为牢、势不可入的偏私之谈,不是属于人类有限而短暂的历史所形成的小慧智,他所论述的“道”是宇宙的无可穷极的大慧智,所以,人类的一切活动,包括文艺创作在内,是可以从他“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言说之中体会出那种宇宙彻底的和谐,倘从这种和谐中生发出来的文艺,若真正体现着那冥冥中的道,那么,老子的哲学就不但没有起到反对声色的作用,反而在无形地助长着人类所创造的可视的色、可听的声。如果人类的技巧,真正接近着那惚惚恍恍的道,那不正符合老子所反对的小巧而追逐到大巧了吗?

我们在老子的《道德经》中,的确没有看到一句对人类所创造的美赞赏的话,即使第八十章中提到“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这“美其服”不是形容衣饰之文彩华美,而是“乐意其服”的意思,甘、美、安、乐四个字连用,是指在小国寡民之世,人们的知足常乐的状态而已。

在老子的心目中,人类之所以有了美、丑之判,还是因为大道已废的结果。这美,和仁义礼法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美的存在,是因为有了丑、有了邪恶,老子所谓“大道废,有仁义”,在此也可以衍化为大道废而有美。

老子有感于东周之世社会的动荡、物欲的横流,对统治者的声色犬马之好可谓深恶痛绝,那檐牙高啄的宫殿、那妃嫔媵嫱的淫靡、那山珍海错的饮宴、那彩绘雕镂的装饰、那骏骥腾骧的猎射、那奇货珍玩的贪欲,是那样地背离着大朴无华的自然,背离着无私而覆的天、无私而载的地,这绝不是圣人之所愿。而且圣人知道,不珍爱这些难得之宝,百姓就不会因此而为贼为盗。而那些能诱发百姓贪欲的财货美色也是不值得张扬的,那么百姓便不会为之而心猿意马,想入非非。(《老子·十二章》:“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老子·三章》:“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所有足以使社会虚华的事物,都违背着“道”、违背着“大朴”、违背着“自然”。而只有道、大朴、自然,才是人们所应感悟与追逐的无为之境,那惚兮恍兮的物和象,才是大美之所在,才是无状之状、无物之物、无美之美。宇宙之终极是无,美的极致是无美,这是老子一以贯之的感悟。举例以说明,美国之拉斯维加斯,世界最大的赌博之城,那儿集天下声色犬马之最,那儿使人类的欲望无限制地膨胀,真可称人类的“贪欲之城”。那灯光之眩目、金钱之耀眼、美女之绮丽、广厦之高矗,足以使所有的人“心发狂”。但结局如何?赌盘的飞转、老虎机的起落,带走了人类所有的善、诱发着人类所有的恶。那儿的艺术又如何?那绚丽斑斓的声光、震耳欲聋的乐舞、香艳裸露的胴体,与艺术的缘分日浅,而与本性的贪婪比邻,与大朴无华的自然绝无关系。人类的小慧智所带来的“大伪”笼罩着一切,你能在那里静下心来看一幅倪云林的画或听一曲莫扎特的交响乐吗?人类的小慧智所发明的所有赌博是“大伪”的典型范本和最好的脚注。

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

于是老子提出应该“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老子·十九章》)。“素”是“绚”的反面,是洗净铅华,不施彩饰。“朴”是但求混沌,而不事雕凿。可见的表象和内在的怀抱都应是纯净无瑕的,都应是质朴无华的。同时应减少私心和贪欲,那么你才能达到“致虚极,守静笃”(《老子·十六章》)的宁静空明的境界。

老子的哲学自成一个超然的体系,因此他排除一切在他看来非“常道”的学问,因为那些学问妨碍着对“道”的体悟,而且,从根本上讲是大道废弃才会产生的“大伪”之学,便是仁义之类的东西。只有关门即深山,弃绝一切繁华,“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所归”(《老子·二十章》),人们在登高游春开张筵席,我何孤独,没有任何吉兆等待着我,如尚未笑的婴儿(孩同咳,小儿笑,见《说文·口部》)。又疲惫憔悴,如丧家之犬(儽儽,颓丧貌,儽一作儡,见《白虎通·寿命》“儡儡如丧家之狗”)。《老子·二十章》:“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闷,平声mēn,愚昧貌)。”人家活得是那样有滋有味,而我却遗世而独立,我真是何等的昏聩;众人都心计明白,而唯我是这般的愚昧,老子说他“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王弼注,无所系絷)。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老子·二十章》)。其实我何曾冥顽不灵?看,我的内心像大海的摇动,像风的飘动,自由得很,无羁无绊,我之不同于世俗之人,是由于我有着对那“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的道的重视和追求。

在老子玄思冥想的时候,是“圣人为腹不为目”(《老子·十二章》)的,是重视身内的体验而排除目之所至的感性经验的,他要“塞其兑(蹊径),闭其门”,只有这样的“致虚极,守静笃”,他才能以冲虚而博大的心怀,宁静致远的思索,去了悟宇宙万物的运作,他才能在扑朔迷离、纷纷扰扰的物质世界,追本溯源,回归那宇宙的本体。(《老子·十六章》:“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

这时,老子可以对自己的体悟过程有一个总结了,就是“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而且进一步认为感性经验越多,那你离天道就越远:“其出弥远,其知弥少。”(《老子·四十七章》)在人类伪诈过多的时代,老子他所追逐的天道自然,乃是为达到不受污染的、充分而全面发展完美的人性,这人性是复归于朴的,与宇宙本体同在的。他认为世俗的美,正是不美,“美言”正是不足信的谎言。(《老子·八十一章》:“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这种返璞归真,反对世俗之美的观念,是老子非美学的美学,反伪而求真的美学。这种回归自然纯朴的理想,对于中国此后千百年的文论、诗论和画论都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尤其在伪善的仁义礼教之前,老子的思想有着鲜明的叛逆性质,这对后世的庄子、刘勰、钟嵘直至明代的徐渭、李贽、袁宏道和清代石涛的理论都有着内在的启示。而老子哲学对中国山水画、山水诗的影响,更是内在而深刻的。老子的思想体系,形成于春秋战国之交,汉代佛教渐入中土,魏晋文人之谈玄,盖源于佛、道两家,而佛学之所以能中国化,首先有道家的“无”与佛家的“空”,灵犀相通,故而可以说道家学说的深入人心,为佛学之东渐铺平了道路,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王维崇佛,而其诗又多道;八大山人亦佛亦道;石涛本为和尚,而其《画语录》又以道学为其本。要之,佛与道所希望于人的,都是要使人净化,修养空灵的心怀而静摄宇宙的变幻,只有清明在躬,才能从芸芸扰扰的万有之中超然而出,才能以岑寂而宁静的心去体物。

因之,中国诗与画,着重空灵与澹泊。当然,中国诗史与画史上也不乏“我执”之辈、繁琐庸俗之辈,然要非中国艺术的本色,更不是其极致。真正卓绝的中国古典诗歌与绘画,都是要求艺术家能“观于象外,得之环中”、“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这“环中”、“心源”和老子追求的,宇宙本体“一”是完全相同的。老子说:“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当达至这体道为一的境界时,那就能“大盈若冲,其用不穷”(《老子·四十五章》),那时诗人和画家才能“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那才是达到了老子所谓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才能做到眼不见绢素,手不知笔墨,落笔无非天然生机。明代李日华讲:“必须胸中廓然无一物,然后烟灵秀色,与天地生生之气,自然凑泊,笔下幻出奇诡。”中国画的最高境界必须是超然物外的,必须从天地万有的繁文缛节中解脱;必然是不役于物象而重心智所悟、遗形而求神的,因为宇宙万物,不过是宇宙本原——道之所衍生;而当画家做到体道为一时,那最后不过是假自然陶咏乎我,“大自然已成诗人,画家手中觥爵,日月星辰,山川湖海,飞羽游鳞,无非胸中怀抱所寄托”(见范曾《中国画刍议》)

中国书画家中以大类分之有三,其一曰:重灵性、重感悟者。其二曰:重写生、重理性者。前者之作,往往风流倜傥,凄恻动人;后者之作则循规蹈矩,索然寡味。前者如汉之张芝、蔡邕,唐之王洽、王维、怀素、张旭、吴道子,五代之石恪、贯休,北宋之苏东坡、文与可、米芾,南宋之梁楷、牧溪,元之王蒙、黄公望、倪云林,明之徐渭,清之八大山人、石涛、郑板桥、李方膺,近世之吴昌硕、任伯年和现代之张大千、傅抱石、李苦禅。其三曰:以高度理性驭高度热情者,中古之王羲之、王献之,唐之欧阳询、褚遂良,清之邓石如、伊秉绶,近代画家则李可染、蒋兆和是其代表。其中一、三两类,代有人家,惟第二类则庸才相望,不绝如缕。而画家某至石景山,见高炉而写生,炉上之螺丝铆钉一一画之,不厌其烦。其最惊人之发现谓牵牛虫之触须可双钩,每根凡十四节。愚钝若此,可为一叹。此真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谨毛而失貌者也。

正由于中国画家重灵性、重感悟,如老子所谓“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优秀艺术家的思维如沧海波涛之广漠,山林旋风之激越,因之,往往像米芾之得泉石膏肓,烟霞痼癖,不能自已,灵感之来如兔起鹘落;又如黄庭坚之书法如饥鹰渴骥,势不可遏,此因黄庭坚书法之风格,亦黄庭坚作书之势态。而书画家阅物不尚细琐,神韵必出灵府,郑板桥所谓:“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正是由灵性感悟的追逐必然出现的艺术手段。苟画唯知应物象形,而不知气韵生动,则正如苏东坡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王国维于《人间词话》中讲“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记得我曾有诗戏和郑板桥的题画竹诗,他写道:“老夫画竹郁葱葱,最爱清凉涤肺胸,任是祝融司夏政,华堂先已挂秋风。”这是一首有“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的好诗,老先生大概有些得意,有附题云:“不知大手笔何以和我也。”大有此诗出后便无诗的意味。而爱与古人作异代知己的我则和之云:“萧疏岂爱郁葱葱,削尽冗繁拂碧空,画到天机流露处,江东腕底透秋风。”在此我反问郑板桥,你不是要“冗繁削尽留清瘦”、要“删繁就简三秋树”的吗?你怎么会爱明代夏昶、顾安辈的繁枝茂叶呢?你的画挂起来秋风起于华堂,而我作画时秋风早起自腕底了。这虽是文人游戏之作,然而都在说明一个道理:“道法自然”,体道为一的追求。

中国画家力图排除皮毛外相的迷惑而深入对象自然本性的过程,同时也是画家与自然邂逅而最后心性与自然凑合的过程。“黄荃富贵,徐熙野逸”是评五代画家黄荃和徐熙的名句。在中国文化上描述文艺作品“富贵”,不含褒意,而“野逸”则是包含着对徐熙的至高的激赏。五代荆浩讲:“笔墨精微,真思卓然,不贵五彩。”同样指精微之所在,不是五彩纷呈而在真思充盈。中国的哲学思维与文学成就在历史上呈并驾齐驱之势,而绘画在中古之世则显落后。南齐谢赫在他的《古画品录》之中评顾恺之:“格体精微,笔无妄下,但迹不逮意,声过其实。”这可见当时顾恺之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的画迹并未达到迁想妙得的境界。

受老子影响很深的《列子·说符》中有一则九方皋相马的故事。秦穆公对相马名士伯乐讲你年龄大了,在你的族姓之中有精于相马的吗?伯乐说:“天下相马的名士其中可称绝伦的已是寥寥无几。我的儿子,皆才能低下,可以看出是好马,但却无法辨识最好的马。有一个和我一块担柴捆菜的人,名字叫九方皋,他相马的本领不在我之下,你可一见。”既见之后,秦穆公叫他去求马。三个月之后九方皋回来讲,在沙丘发现了一匹黄色的雌马,秦穆公派人去牵回,却是一匹黑色的公马。秦穆公大为不高兴,把伯乐找来讲,完了,你所推荐的人连马的雌雄和色彩尚不能知道,难道还可以相马吗?伯乐长长叹息道:“九方皋所看到的是天机,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看到他所看到的,看不到他所看不到的,视其应视的,不视其不应视的,像九方皋这样相马的高手,他的本领绝不局限于相马之一术,神明所得,必有更贵于相马的本领。”将马牵来,果然是天下之神骏。胡应麟曾讲:“九方皋相马一节,南华本不为诗家说,然诗家无上菩提尽具此。”(《诗薮》)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将列子这则故事写出,实在它不但对画、对诗、对文、对社会、对政治恐怕都有所启发。这则故事为苏东坡《论画山水》所用,他说画家应“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意气所到”正是中国写意画的追求,清邵梅臣也在他的《画耕偶录》论画中讲:“写意画必有意,意必有趣,趣必有神,无趣、无神则无意,无意何必写为。”真正的大艺术家,必须有九方皋相马的本领,“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唐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讲“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以形器求也”,这儿所列举的“意气”、“神会”正是老子书中由“虚静”而达于“复观”,使芸芸万物“复归其根”所能达到的境界。自然内在的神韵,只有你以自然的心态去体悟自然时,才能得到。

和郑燮

一切的表面雕饰华彩都不是“真”,而是“伪”;同样,人的性情也以真为贵,攻击理学甚烈而受佛道影响至深的李贽,在他的《童心说》中阐明了求真去伪的思想,他说:“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和老子书中“复归于朴”、“复归于婴儿”的思想是一致的。能以自然之心体物,就必然有一颗童心。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特别强调真性情,他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中国的诗画以抒发纯真性灵为极致,一贯反对矫情伪性,以自然为美。对李贽备极推崇的袁宏道在给李贽的信中讲:“幸床头有《焚书》一部,愁可以破颜,病可以健脾,昏可以醒眼。”袁宏道论诗文的“性灵说”,与李贽的“童心说”可谓同出机杼。袁宏道以真为美,他论其弟袁中道诗讲:“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胸臆中流出,不肯下笔。”他在给其兄袁宗道的信中也自称:“近来诗学大进、诗集大饶、诗肠大宽、诗眼大阔,世人以诗为诗,弟以《打草竿》《劈破玉》为诗,故足乐也。”(《袁中郎尺牍》。按:《打草竿》《劈破玉》皆为民间流行歌曲名。)这中间必有淳朴自然之趣在,故袁宏道追逐自然之美,深恶伪道学,深恶宋、明理学之腐儒(指理学不肖之徒,非以直指濂洛关闽之大贤也)。从他对徐渭的推重中,也足见他慧眼独具,徐渭为人狂放,宏道晚徐渭数十年,彼时世之知徐渭者已寥寥,大艺术家之可悲如此,恐将寂寞后世了,袁宏道称他的诗“不愧古人”、“独知其诗为近代高手”。徐渭的谈艺,也要言不烦,力主“本体”说,他反对理学家“以理治人”的口号,而提出“以人治人”,顺应人的天然本性来治理人,他进一步提出人的一切觉悟,都来自对自然的体悟。

老子出关(涤除玄览)

无论李贽的“童心”、袁宏道的“性灵”、徐渭的“本体”、王国维的“赤子之心”,都说的是“真”,是艺术的根本。而一切的伪,一切的矫情伪态、应制酬酢都是文艺之大敌。老子的“道法自然”、“复归其根”、“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无极”、“复归于朴”的思想,宛似玄冥中的大音,在中国文艺的空谷中回响。老子云:“大音希声。”但这听不见的希声,却被及遐迩,亘古至今,足见一种深刻的思维具有如何深远而广大的影响。

老子的那种“致虚极,守静笃”的玄览之境,是要将内心的一切渣滓排除的,所以老子问他的徒弟:“当你在对宇宙万物深入体悟(玄览)的时候,你的心境保持着那种绝对的纯净无瑕吗?”(《老子·十章》:“涤除玄览,能无疵乎?”)

我们可以想象,当老子不出户、不窥牖,凝思寂听,体悟到宇宙的来源、万物的荣衰、千古的兴亡之后,知道人类的小慧智产生之后大虚伪的滋长,大道废除后假仁假义的行世,他绝对地拒绝声色犬马的烦扰和功名利禄的钻营,他已将“无为而治”的圣人之道,讲得通明透彻,他自己则请息交以绝游,“相忘于江湖”(《庄子·天运》),回归自然的怀抱。他蔑视人类由智巧创造的假美,而追求那“道法自然”的大美,而大美小美之判,则体现于“拙”和“巧”之间。老子对小巧绝对地厌恶,他说:“人多伎(同技)巧,奇物滋起。”(《老子·五十七章》)这“滋起”的“奇物”我想是包括着他所反对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老子·十二章》)的,这五色当然包括着青赤黄白黑纷呈的彩绘,这五声当然包括宫商角徵羽和鸣的音乐,这“奇物”包含着“天下皆知美之为美”的所有艺术创造,他把这些都归入大巧——那回归自然的“拙”——的对立面,即都将其视为小巧。于是老子说:“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大成”乃指自然之成,那看来有缺陷,却可长用而不败;最大的容积量,看来是虚冲,它却可受用而无穷;屈以求全,直在其中;生涩稚拙而大巧在焉;出言迟钝而雄辩在焉。艺术上的小巧,则表现为搔首弄姿的媚俗、纤细琐屑的废话和夺目刺眼的色泽,与那莽莽天宇、恢恢地轮、茫茫沧海的冲虚博大,和那稚拙纯朴的真美,和那“貌寝口讷而辞藻壮丽”的左思之雄辩,实在不啻天壤,不可同年而语!

老子出关(上善若水)

于是,中国画家把不因熟练而油滑的“生涩”与见素抱朴、复归自然的“稚拙”,视为艺术品位以至具体用笔、用墨的圭臬。古往今来凡以用笔流畅为追求的画家皆在小家之列,而用笔油滑成癖病之画家则被视为俗,即使声名显赫,也难逃真知者的责难,譬如扬州八怪之一的黄瘿瓢。在扬州八怪中我乡的李方膺(江苏南通人)则生涩傲拔,不可端倪;郑板桥才气横溢,诗文书画皆称大家,然其用笔过于刻削,书法结体过于怪谲,则有小巧之嫌。这当然是苛以求之了,其实郑板桥是很值得欣赏的,他自己也有诗以自励云:“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足见生拙之境谈何容易。金农之拙,则近乎笨,似与大巧无缘,试以金农之书法与王铎、黄道周、傅青主、伊秉绶、邓石如相较,其中大家小家之别还是了然的。中国画史上大巧若拙的最杰出的代表,我以为是八大山人。八大山人是一位旷世奇才,他看破红尘,在宁寂的心怀中隐然有着对世俗尘嚣的恚愤,然而他的诗、他的画都不欲寄其可群可怨的言说,大有“世道如此,夫复何言”之旨。他的用笔真正做到了老子所谓的“挫其锐,解其纷”(《老子·四章》),力量内含而不锐利,清脱出尘而不纷繁。真正做到“直而不肆,光而不耀”(《老子·五十八章》)。八大山人精神宏大于内而不恣肆于外,笔墨光华而不嚣张耀眼,不似浙派戴进吴小仙辈之用力过猛、声色俱厉。八大山人的用笔,真称得上“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见前分析《老子·四十三章》)。近世画家,从风格的符号意义上来讲,潘天寿略胜李苦禅,而从笔墨线条的蕴藉,直而不肆,光而不耀来说,李苦禅远过于潘天寿。潘天寿有印曰:“一味霸悍。”是自谦乎?是自勉乎?是知其或有讥评而先自言之乎?但我想“霸悍”总是一种毛病。我们就“霸悍”二字的本义分析,“霸”者近乎恶,“悍”则近乎凶,也还是属于丑而不属于美的范畴,当然霸悍胜于媚俗,两劣相较,取其轻耳,不是说那霸悍就好。这里并不是论潘天寿的画,那是另一回事了。他的画并不一味霸悍,其中的险峻清新之美,岂“霸悍”二字可言之?

老子对感性知识的鄙弃,并没有完全排除他对天地万物的观察,只是他希望不被万物的纷繁所迷惑,而忘记了对天道自然的体悟,不要忘记这“道者,万物之奥”(《老子·六十二章》)。这万物之奥,大朴无华,得道的人也许破衣烂衫却像怀着一块宝玉。老子认为自己所言说的道理,浅易而明白,但知道他的人太少,因为他深藏而不露,倘若能以他的言说而行,则真如“被褐怀玉”(《老子·七十章》)一般。到了西晋的郭象,则不但否定老子“有生于无”、“有无相生”的命题,提出“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老子的“知不知,上;不知知,病”(《老子·七十一章》),还是强调了知道了知之甚少,尚为上乘,而不知之知则是大病了。郭象则不然,在他的玄冥之境中,“不知之知”乃是最高境界,郭象认为宇宙本体是混冥的自在之物,它不生发化育万物,万物也是自在之物,无所待其他事物对它们的生发化育。(郭象《庄子注·齐物论》:“造物者无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天地万物的存在,自然而然,没有联系、没有条件和原因,于是他在自己的“玄冥”之境中,提出了“独化”一词,就连影子外的微阴(魍魉)也不是因为物体的存在而产生,它也是自在之物,这在中国的哲学史上达到神秘主义的顶峰。他不仅和老子的道生万物的思想根本背离,与庄子之说也大异其趣。郭象与其说是注庄,莫如说庄注郭象,然而这“无知之知”,对哲学言,则已到了神秘的顶点;对艺术言,那种内心不受任何认知约束的状态,倒与现代西方背离笛卡尔的正确命题“我思故我在”,发展到现代派的谬说“我不思故我在”,有着相近的意义。中国的画家恐怕是只能接受老子,而不易接受郭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