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世与西法:晚清中国的旧邦新命和社会脱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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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延了十多年的内战正在改变国家的权力结构,并使中国士大夫中的出类拔萃之辈步步艰难地崛起于东南。而同一个时间里,自咸丰七年(1857)开始的英法联军之役以西人三度北上,并在咸丰十年(1860年)攻占北京而迫使朝廷屈服为了局。咸丰十年岁在庚申,在时人的记述里,这种家国之变便被称作“庚申之变”。之后,当战胜的西方人依《天津条约》为凭藉沿长江西上的时候,他们与内战中崛起的士大夫便直面相逢于兵火连天的长江中游和下游。西人带来了一种与内战不同的凌厉冲击,于是,内战尚未止息,经世之学已不能不在延伸中越出旧界而走入中西交冲。

咸丰十年(1860)曾国藩五十岁,胡林翼四十九岁,左宗棠四十九岁,李鸿章三十八岁,都已久入世路盘陀而年复一年地究心时务。然而在他们的思想视野里,西方世界一直在远处,因此西方世界始终没有成为时务中的一个题目。当广州已被英法联军占领之日,身在湖南的曾国藩作书信议论粤东时事,犹以轻烟淡雾视之,说是“往者徐松龛中丞著书,颇张大英夷,筠仙归自上海,亦震诧之。鄙意彼蹈骄兵贪兵二忌,恐不能久。”《曾国藩全集·书信》(一),第622页。他不能相信徐继畬的书和郭嵩焘的话,显然是用中国人的历史记述相衡量,“张大”和“震诧”都与他心目中的前代夷狄不相符合。而其下笔论断言之不疑,又说明写信人和读信人都心同此理而无需申论。因此,对于这些从来没有把夷人夷事认真列入世务的士大夫来说,庚申之变的沉重一击,其着力处正在于使轻烟淡雾全部消散。随之而产生的,是对西方那个世界深深的惊悚和忧惧。当年冬天,曾国藩在祁门接到“新刻英吉利、法朗西、米利坚三国和约条款”,他在日记中自述“阅之不觉呜咽”,并由此直接联想到中国历史上的黑暗时期,“比之五胡乱华,气象更为难堪”《曾国藩全集·日记》(一),第557页,岳麓书社1987年。。二十年之间,中国再败于泰西,而与此一路伴随的是西人由海上入沿海,又由沿海入内地。这个过程的强暴性和陌生性使得这个过程在中国人眼里显得不可知和不可测。而以用世济时为抱负,则不得不在远想来日中不可知而知,不可测而测。所以,比出自情感的“呜咽”更深一层的是“四更成眠,五更复醒,念夷人纵横中原,无以御之,为之忧悸”《曾国藩全集·日记》(一),第669页。。显然,“忧悸”里更多一点知性和思考。经世之学造就了这一群人,而时当中西交逢之初,经世之学的造就又使这群人比别人先有危惧之心和先入危惧之苦。一个湘军老兵后来说:楚军围安庆之日,胡林翼曾往视师,迨策马至江边,则眼见“二洋船鼓轮西上,迅如奔马,疾如飘风”,遂“变色不语,勒马回营,中途呕血,几至坠马”。身在危惧之中,“鼓轮西上”的洋船便是一种逼来之势,而作为反应,则“惟其虑之深者,故其视之益难”薛福成:《庸庵笔记》,第17页,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胡林翼频死呕血,“血尽咳剧”。,其间的“中途呕血”和“几至坠马”都出自心惊。西方人的到来,使当日中国最强毅力行的这群人先后因“无以为计”而绕室彷徨。他们肯识时务,因此他们能够审量彼己,而由此所得,正是逼来之势下的流泪与吐血。在这一段历史里,曾国藩的“忧悸”和胡林翼的惊心皆以其各见惶迫的悲怆而引人注目。然而“忧悸”和惊心又正是用一种惶迫悲怆的方式承认了中国人与西方世界之间的历史差距。所以,在咸同之交的士人社会里,他们又以直面真实表现了不同于强拗和意气的理性清明。

庚申之变以沉重一击致创巨痛深。所以,“当和议之成,无人不为自强之言”《清代七百名人传》上册,第392页,北京市中国书店1984年。。与二十年前的士议比中英鸦片战争为“海疆骚动”,这是一种明显的不同。士大夫群起言自强,一面反照了西方人已经进入了中国人的世界,一面表达了中国人回应西方人的理路和心路,理路和心路都此中耿耿。而其间能够主导当时,并由观念转化为实事实功的过程,则正是从这种审量彼己的比较开始的,从而是从东南的将帅和疆吏手里开始的。咸丰十年十一月(1860年12月),曾国藩犹在“呜咽”未止之中,而奏疏论时事,已以“此次款议虽成,中国岂可一日而忘备”为题目,力申“师夷智以造炮制船”的主张。过了八个月,他在奏议里再说船炮:

凡持己之所有夸人所无者,世之常情也;忽于所习见,震于所罕见者,亦世之常情也。轮船之速,洋炮之远,在英法则夸其所独有,在中华则震于所罕见。若能陆续购买,据为己物,在中华则见惯而不惊,在英法亦渐失其所恃。《曾国藩全集·奏稿》(二),第1272页;《曾国藩全集·奏稿》(三),第1603页。

西方人用轮船和大炮两次打败了中国,所以中国人张目看西方,着眼处都在“轮船之速”和“洋炮之远”。时势造就眼界,时势也设定了眼界。在中西之间以战争为大规模交往方式的时代里,则对比中西而审量彼己一定会用船炮作准尺来测度两者之间相差的距离。而后,这些使中华“震于所罕见”的东西便成了当日士大夫心中千钧所系的东西,成了倡说自强和营造自强的用心所在和功夫所在。

《北京条约》签订后,中西之间的战事随之止息,但从咸丰初年开始的漫长的国内战争仍在起伏延续之中。而后是外夷渗入内战,洋枪洋炮都在源源不断地被移到东南战场上来。于是,以自强为本义求索船炮的过程,在内忧外患相舛结的时势中却非常奇异地要从内战中的认知船炮和使用船炮开始。对于那一代还没有走出庚申之变阴影的士大夫来说,这是一种历史的悖异。由于外夷渗入内战以上海为源头,因此,那个时候上海及其周边便成为多见洋枪洋炮而且熟识洋枪洋炮的地方。同治元年(1862年),李鸿章率领淮军入苏南,从长江中游走向长江下游,同时是在从内地走向洋人丛集的沿海和口岸。与一年以前胡林翼被“鼓轮西上”的洋船逼得吐血相比,淮军由江路援吴,借的是英国人的轮船。起家翰林的李鸿章因此置身于以蒸汽作动力的运输机器之中,与锅炉、机轴、烟焰、水汽一路做伴,他称作“舍陆登舟,用夷变夏”《李文忠公全书·朋僚函稿》卷一,《复李黼堂方伯》(同治元年三月初二日)。。由此获得感知显然要更深一层。当他进入上海后,曾自比“以孤军与方外杂处”《李文忠公全书·朋僚函稿》卷二,《复曾沅帅》(同治元年十月十七日)。,以形容举目四顾之多见夷人夷事。在中国人的历史文化中,“方外”就是化外,置西人于“方外”,正是明示其不在礼法范围之内。而以此作中西之比,亦见这个时候的李鸿章尚未全脱旧日的懵懂。然而正是这种空间上的切近“方外”,使他能够在东南群帅中最先直接触到洋枪洋炮,并常常目睹“洋兵数千,枪炮并发,所当辄靡”的场面,为之心动色动,惊叹交集,并尤其瞩目于“落地开花炸弹”,比之为“神技”《李文忠公全书·朋僚函稿》卷一,《上曾相》(同治元年四月初二日)。。因此,在他当日的文字里,这些物事都成为一遍一遍地被叙述和描写的东西,叙述和描写都归结于“洋人火器攻城夺垒及船上开用实为无敌”《李文忠公全书·朋僚函稿》卷一,《上曾相》(同治元年六月二十五日)。。在上海及其周边,西人“助顺”,洋枪洋炮打的都是太平天国。所以对李鸿章和淮军来说,这些场面是一种示范。然而太平军久踞苏南,地近口岸,于西人之长技多年习知熏染之后,已是中国人中先得风气的一方。他们不仅接受了一个外国人的上帝,而且正在把外国人制造的火器引入军中,并拿来就用。在这个过程中,曾有一群一群的西方人乐为太平天国所雇用,站在“天父天兄之教”一面用洋枪打官兵;同时是逐利的“牛芒鬼子”(外国生意人)成了战争里的商业中介,用整船整船的军火换一堆一堆的银子。而后,李秀成麾下的太平军便成为内战中大规模使用洋枪洋炮的领先者。初到上海的淮军与之相逢于战场,迎头扑来的不是刀刃与弓箭,而是洋枪连排和弹雨密集。当时李鸿章与曾国荃言苏南兵事,其文字描述感触,印象最深刻的便是:“贼中专用洋枪”,出手悍厉,“每进队,必有数千杆冲击,猛不可当”《李文忠公全书·朋僚函稿》卷三,《复曾沅帅》(同治元年九月初七日);卷二,《复曾沅帅》(同治元年八月二十四日)。后来左宗棠信中说:“上年陈炳文赴鲍军门处投诚,缴洋枪七千余杆,而本部堂一军截逆贼于皖、浙、江三省边境,所得洋枪亦不下万余杆,并擒获同贼投出之洋人七名”(中国史学会编:《洋务运动》三,第622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年)。。这些话所表达的也是心动色动和惊叹交集。因此,对于李鸿章和淮军来说,太平天国手中的洋枪连排和弹雨密集同样是一种示范。淮军从安徽到上海,大半出自皖北的乡团。这些人在当地惯于筑土围子打烂仗,用熟了的都是老兵器和旧兵器。一旦置于洋枪炸炮之间,不能不相形见绌而窳陋毕现。然则西人的示范和太平天国的示范都说明,与湘军久战的长江中游比,地处长江下游的苏南战场已显然不同地正变成一个以利器制断人力和人功的地方。由于外夷渗入内战和洋枪洋炮移入内战,内战的过程便成了以生死成败为具体实例,以演绎西法摧锄土法的过程。由此显示的原因与结果使人看得明明白白。于是“孤军入沪”的李鸿章在抵达上海四个月之后便开始了“以湘淮纪律参用西洋火器”的变法《李文忠公全书·奏稿》卷二十六,《上海机器局报销折》。。这个过程接纳的洋枪洋炮现成地移来了内战中的优势和强势,使原本品类不能入上乘的淮军骎骎乎后来居上,“摧坚破垒,所向克捷,大江以南逐次廓清,功效之速,无有过于是也”《筹办夷吾始末·同治朝》卷二十五。。比之当日湘军一路厮杀一路苦战的艰难竭蹶,淮军在“进规苏浙”中获得累累军功多半是借西洋巨炮做成的。这是一种独特的阅历,因此曾国藩在奏折里论轮船洋炮的那些道理,李鸿章已更多一层切己的亲知。阅历和亲知融入道理,遂使他成为那个时候中国最热心于洋枪洋炮的人。

李鸿章从上海开始真识洋枪洋炮。但咸同之交的上海又正在成为西方人的群聚之地。生意人、外交官、传教士、军将、佣兵、流氓等等都在这里角智角力,弄出一派五光十色。所以他曾自谓“鸿章到沪以来,竟如李陵、王嫱之入匈奴,千手千眼,十摩十荡”《李文忠公全书·朋僚函稿》卷一,《复曾沅浦方伯》(同治元年七月初八日)。这种借史事作比喻不仅说出了深深的陌生感,而且说出了深深的异己感。援吴的淮军从上海开始走进内战,但援吴的过程从一开始就与“中外会防”相交错,因此,这个过程同时也在牵着李鸿章走入洋场里的那个西方人的群落中,“千手千眼”和“十摩十荡”都由此而起,是以先知洋枪洋炮之外,李鸿章又成了东南群帅中最先与西人觌面相识的人。当日先后管带“常胜军”的华尔(Ward, Frederick, Townsend)、白齐文(Burgevine, Henry Andrea)、戈登(Gordon, Charles George),英国驻华海军司令何伯(Hope, Admiral Sir James)、英国水师总兵古伯(Corbett, John Captain),英国驻华陆军司令士迪佛立(Staveley, Charles Willian Dunbar)、英国陆路提督伯郎(Brown, Major-General),法国驻华海军司令卜罗德(Protet, Auguste Lēopold, Admiral),英国驻沪领事夏福礼(Harvey, Frederick B. E. )、副领事马安(Markhan, John)、巴夏礼(Parkes, Sir Harry Smith),法国驻沪领事穆步孙(Mauboussin)、葛笃(Godeaux, Ernest Napoleon Marie)、白来尼(Brenier de Montmorand, Vicomte),美国驻沪领事西华(Seward, George-Frederick),以及总税务司李泰国(Lay Horatio Nelson)、赫德(Hart, Sir Robert)等等都曾与李鸿章以公事作过从往复。而李鸿章感受最深和感慨最多的,则是“与彼族共事,动辄吓诈”而且“骄怯多疑”《李文忠公全书·朋僚函稿》卷五,《复胡小遽枢密》;卷一,《上曾相》(同治元年五月初二日)。。由于这种过从往复和折冲争执,在内战的同时,他又一直处于对西方那个世界里的人和事累积的认识之中,并因之而一直处于对庚申之变以后的中西关系累积的认识之中。在当日的中国,这也是一种独特的阅历,所以由此获得的直接性、真实性、具体性、细节性同样是更多一层切己的亲知。然而知之深则思之深,思之深则忧之深,累积的认识常常又是累积的逼迫,累积的忿郁和累积的紧张。同治元年(1862)他在一封信里说:“沪城内外各事实皆洋人主持,惟所欲为”,而“今日新闻纸有云上海各国人众,设有事故,何人管束?不如将上海地界全归外国管理,与华官无涉,方才周妥”《李文忠公全书·朋僚函稿》卷一,《上曾相》(同治元年七月十九日)。。又在另一封信里说:“上海虽隶属版图,官民久归心洋人,若不知中国之人尚能办事,中国之兵尚能打仗者。”《李文忠公全书·朋僚函稿》卷一,《复左季高中丞》(同治元年七月初九日)。显然都是言次愤懑。前一段话说明:中国人的夷夏之防已经在西方人的暴力打击下破碎,与之递连而来的则是正在进入中国社会的西方人理所当然地把自己的意志当成了支配的意志。这种“惟所欲为”的冲动以及由之促成的啃噬和侵食随彼族而来,与彼族俱存,以此发为“新闻纸”的议论,便成为中国人面对的胁迫;后一段话则说明了在西人物力所到的地方,中国社会已经开始心理失范和轻重失衡。李鸿章从安庆到上海,一开始就夹处于这种胁迫之下与失范和失衡之间,以“鄙人不幸,适乘其敝”《李文忠公全书·朋僚函稿》卷一,《复李黼堂方伯》(同治元年八月二十五日)。为一身之苦恼。而由苏南举目四顾,则“长江通商以来,中国利权操之外夷,弊端百出,无可禁阻”,《李文忠公全书·朋僚函稿》卷一,《复罗椒生尚书》(同治二年三月初四日)。在更远的地方,是西人挟利器强兵“内则狎处辇毂之下,外则布满江海之间,实能持我短长,无以扼其气焰”《李文忠公全书·朋僚函稿》卷五,《复陈筱舫侍御》(同治三年九月十一日)。。在这种不宁的景象里,中西之间的战火虽已止息,但西人以船坚炮利为长技笼罩四面八方,犹在咄咄逼来而进取不息之中,笼罩和逼来都是中国人的困蹙。由此催生的“后患不可思议”《李文忠公全书·朋僚函稿》卷一,《复罗椒生尚书》(同治二年三月初四日)。则是一种深忧世运的心不能安,在西洋火器“实为无敌”的反衬之下又是一种不可去怀的心不能安。因此,时当湘军、淮军与太平天国仍在东南酣战不息之际,李鸿章以“后患”比当下,已非常明白“目前之患在内寇,长久之患在西人”《李文忠公全书·朋僚函稿》卷四,《复徐寿衡侍郎》(同治二年九月二十七日)。。用利害轻重相衡,显然是后者比前者更可怕。同一个意思,曾国藩曾称作“不怕柴狗子,只怕洋鬼子”《曾国藩全集·家书》(一),第655页,岳簏书社1985年。

由于“目前之患在内寇,长久之患在西人”,因此,从内战中开始的认知枪炮和使用枪炮的过程,同时又会是一个在深处里不断指目外夷的过程,一个寄托了中华颉颃西洋之想的过程。同治二年三月(1863年5月)李鸿章致书曾国藩,由太仓一战洋炮破坚之利说起,而主题则在中国的自强:

每思外国兵丁口粮贵而人口少,至多以一万人为率,即当大敌。中国用兵,多至数倍,而经年积岁,不收功效,实由于枪炮窳烂。若火器能与西洋相埒,平中国有余,敌外国亦无不足。俄罗斯、日本从前不知炮法,国日以弱。自其国之君臣卑礼下人,求得英、法密巧,枪炮轮船,渐能制用,遂与英法相为雄长。中土若于此加意,百年之后,长可自立。仍祈师门一倡率之。《李文忠公全书·朋僚函稿》卷三,《上曾相》(同治二年三月十七日)。

一个月之后,又在另一封信里说:

洋务最难着手,终无办法。惟望速平贼氛,讲求洋器,中国但有开花大炮、轮船两样,西人即可敛手。《李文忠公全书·朋僚函稿》卷三,《上曾相》(同治二年四月初四日)。

彼时他进入苏南刚刚一年,正处于用洋枪洋炮剿杀太平天国的日顺一日之中。而在其思虑之中,由此获得的视野和经验却是被用来比类西人和对付西人的。那一代人身当内忧外患交相缠迫,在这种无地回旋的历史矛盾里,内战因外夷的渗入而成为接纳洋枪洋炮的实际起点,而后,产生于思想之中,并作为一个观念而以思想为存在方式的自强才能层层展布,沿着这个起点转化为一种直观可见的历史事实和陂陀起伏的历史过程。而身当世运起伏之际,这一群从内战中崛起的士大夫便命定地成了这个过程里的先导者。

咸丰十一年(1861)冬,曾国藩在安庆设“内军械所”,以“制造洋枪洋炮,广储军实”《曾国藩年谱》,第142页,岳麓书社1986年。为职志。因此,“内军械所”显然是承接了一年以前“师夷智以造炮制船”的奏议而来的。然而当日“师夷智”而“不假西人”《清史稿》第四十六册,第13929—13930页。,主持其事的徐寿和华衡芳一个被《清史稿》列入《艺术传》,一个被《清史稿》列入《畴人传》,皆本自“专研博物格致之学”,由“苦心研索”和“以意求之”渐窥西学原委,靠的是无师自通《清史稿》第四十六册,第13929—13930页。,其间不会没有初学的窒滞和生涩。而与这种窒滞和生涩相映衬的,是西人制器用的是“制器之器”,但“内军械所”没有制器之器。所以“师夷智”而“不假西人”,既见其程功之切,也常常见其“程功之难”孙毓棠编:《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第一辑上册,第252页,科学出版社1957年。。同治元年四月(1862年5月)曾国藩在日记中说:“出北门看华衡芳所作炸炮,放十余炮,皆无所见”。次月正月又说:“看丁道杰演炸炮,大小五炮。其弹在半空炸裂,不待落地而已开花矣”《曾国藩全集·日记》(二),第747、847页。。与西洋之落地开花炮相比,都不能算是已经成功。“炸炮”之外,还有“全用汉人,未雇洋匠”造成的一艘“小轮船”,而“行驶迟钝,不甚得法”《曾国藩全集·奏稿》(十),第6091页。。也是尚在“师夷智”的半途之中。内军械所的“造炮”和“制船”,并没有在实用的意义上收获初想中的船和炮;但由“皆无所见”与“不得甚法”,却又已收获一种深入了一层的亲知和真知,使无师自通的中国人同“夷智”更趋近一步。于是“皆无所见”和“不甚得法”之后,容闳奉派出洋采办机器,去寻求万里之外的制器之器。与曾国藩在安庆观看炸炮前后相近,驻上海的李鸿章已开始“雇佣英、法兵弁通习军器者仿照制办”西人之军器,同时督率“中国工匠尽心学习”。由此形成的制作机构以出产“开花炮弹、自然火”为大宗,因此在当时的叙述里被称作“西洋炮局”,而在后来的叙述里被称作“上海洋炮局”《李文忠公全书·奏稿》卷四,《催调丁日昌来沪专办制造片》;《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第一辑上册,第271、253页。。由于李鸿章直接雇用了“通习军器”的外国人,从这里造出来的东西便无须经过内军械所那一段“以意求之”的暗中摸索,而自能合乎西洋制器的程式,并能径直用入攻城夺垒之中。所以,比之内军械所日后的不见传承,上海洋炮局则随李鸿章迁苏州而一变为苏州洋炮局,又随李鸿章迁南京而再变为金陵制造局,一路蜕变而且一路扩大。在安庆和上海之外,左宗棠领兵由江西入浙江,一步一步从浙南打到浙东,遂与英国人和和法国人的“洋军”相遇于宁波。随后,同李鸿章一样,他也成了东南将帅中最早从战场上亲炙西洋火器的人物之一。由此触发的同一种抱负,又使他沿着同一种理路去“考求西国机器制造”,并在同治三年(1864)曾“觅匠仿造小轮船,行模初具,试之西湖”罗正钧:《左宗棠年谱》,第110页,岳麓书社1992年;《左文襄公奏疏》卷十八,《拟购机器雇洋匠试造轮船先陈大概情形折》。。这种“行模初具”的轮船显然也没有越出“不甚得法”的范围,然而由因果说历史,则三年之后鸠工兴造的福州船政局正是以此为源头的。这些人以各不相同的个人风格各自立一种样式,而由此连成并由此显示的却是一种群体共有的意愿和群体共有的旨义。当容闳采办的机器由轮船运到上海的时候,已经是太平天国被扑灭的一年之后了,而“专办制造”的丁日昌刚刚购进虹口的“洋人机器铁厂一座”。随后运来的机器并入铁厂的机器,在黄埔江边合为规模可观的江南制造局,而原本以安庆为渊源的那一脉也随之而汇入了上海。时当同治初年,安庆、上海、杭州以及稍后的福州都在谋中国人的船炮以回应西方人的船炮。于是,在庚申之变后,东南便成为以自强为中心的这一段历史发轫的地方,并因之而成为当日洋务的深度所在和重荷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