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绪论
一、中国文化的象征
中国人最好临阵决机,以不变应万变。作为东方哲学代表的中国哲学,其显著特点是宏观、模糊、神秘而不可捉摸,追求的是无可无不可的境界。《论语·微子》记孔子的话: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在孔子看来,像伯夷、柳下惠这些有名的贤人都有可有不可,气象都不阔大,都显得局限,他自己则和他们不同,就是“无可无不可”。孔子还赞成“毋必”。孟子继承这一思想,提出“言不必信,行不必果”,但绝不是顽钝无耻、背信弃义,也只是“毋必”而已。老子也有与这意义相仿佛的话,叫做“无执故无失”。
中国人讲佛教经典,也纳入“无可无不可”的范畴。如《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能抓住一个色,自不用说;也不能抓住一个空,“空不异色”,空和色并无不同。那么,若对色与空,两不执着,对不对?还不对。“色即是空”,色法当下便是空的,不必多此一举去“空”,不要执空,因为“空即是色”。古人今人都有这样讲的。最不可思议的是中国的法家与法令,也有强烈的“无可无不可”色彩。战国百家中,法家之成功者莫过于商鞅,但《史记·商君列传》就有如下记载:
于是太子犯法,卫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将法太子。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明日,秦人皆趋令。
传统法律就是这样的先天不足,这还是当作最杰出的例子来歌颂的,余则可想而知。历史上,中国不论何种法令,在执法者看来,都是无可无不可的。
1984年,笔者应本师杭州大学古籍研究所所长姜亮夫先生之命,为该所硕士研究生主讲《周易》,即用“无可无不可”作为读《易》的指导思想之一,并例举四种中国文化现象加以说明。
第一是中国人以筷子用膳,正是无可无不可、以不变应万变的最通俗的例证。中国至迟在商纣王时就有了筷子(有所谓“象箸”)。按常理说,筷子切不如刀,戳不如叉,这就是“无可”吧,但实际上是“无执”,无执故无失,筷子这两根小圆棒子,具备一切功能,夹、切、叉等手法视食品临时决定,中国人运用得神出鬼没、精妙绝伦,吃遍天下都不怕。刀、叉是有可有不可,就是有执故有失;筷子无执故无失,也就是无可无不可。中国人似乎对它很满意,从来也没有想到要改革它。
第二是围棋。棋盘格子死板,毫无变化。棋子除黑白为对以分二方外,所有棋子没有区别,无谁大谁小,无分工,不知性能。可一落到棋盘上,突然活起来,都在谋、在杀,一着能使通盘皆活,或满盘皆输,变化莫测,不可端倪。这正是典型的中国文化。有一位我所佩服的先生著文说:“象棋的最大优点,也是较围棋的最大进步是:每一个棋子有每一个棋子的性能。”这真使我大失所望。他不知道围棋的无可无不可正在个中,且又不知道中国人对于他手下的东西最讨厌有固定的性能。再看下去:“象棋棋子越下越少,而围棋子越下越多,少则容易控制,多则眼花缭乱,满盘密密麻麻,真能看出青光眼。”倒还有些意思。而至谓这是“象棋和围棋的最大差别”,则又大谬不然矣。
第三,中国的烹调。“调和鼎鼐”为治理国家的代称,殷高宗武丁即对其相傅说云:“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尚书·说命下》)这样说来,宰相可称超级厨师。老子也说“治大国若烹小鲜”。这都说明烹调文化在中国自有其特殊的地位。因此从表面看,西方文化可以说男女文化,中国文化则是一种饮食文化。虽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但有人以为汉民族对于男女关系理解偏狭,仅仅把它看做一种性关系,而对于现实的性又只能接受生理的理解,所以对性的理解也是肤浅的,这却为笔者所不敢苟同。笔者研究社会学有年,以为中国文化的充分展开均在社会上层。不说当代,只要读一读《左传》《史记》《汉书》,再看看那些唐宋的诗人词人们的生活,和流露在他们作品中的情调,中国上层社会男女文化之高度与丰富多彩,决不在西洋人之下。只是受到封建道统的压抑,故一在明处,一在暗处而已。当然,不可否认,历来在中国,由于祖先圣贤而形成了在性问题上的传统态度,公开宣扬性文化是被认为有悖于伦理道德的,因而受到禁止,而往往把人生的倾泄导向于饮食。这不仅导致了烹调技术的高度发展,而且赋予烹调以政治学、社会学的意义(君不见尽管三令五申就是禁止不了宴请活动吗),把烹调提到艺术乃至哲学的高度,“调和鼎鼐”既是烹调用语,又是政治哲学术语。中国烹调以色、香、味的美好谐调为度,度之内的千变万化,决定了中国菜的丰富多彩和富于变化,君臣佐使,随机应变,把西洋人讲营养之“实”的卡路里,升华到“虚”的色、香、味,这源于中国哲学对客观事物作总体把握的结果。
第四是书法。一支毛笔可将汉字如此艺术处理而使“百灵俨其如前,万象森其在瞩。雷电兴灭,光阴纠纷。考无说而究情,察无形而得相。随变恍惚,穷探杳冥。金山玉林,殷于其内。何奇不有,何怪不储?无物之象,藏之于密,静而求之或存,躁而索之或失,虽明目谛察而不见,长策审逼而不知”。
中国的老子固然有“无执故无失”的名言,英国人斯宾诺莎也有句名言:“一切规定都是否定。”它被黑格尔称之为“伟大的命题”(《哲学史讲演录》),恩格斯也高度评价了这句话。
中国书法正以其对现实世界中的什么都不肯定因而也就什么都不否定的形象,而自成一无限丰富的小宇宙。这宇宙是圆满的、自足的,内部的一切又是不必然的,是无可无不可的。它什么都没有,却应有尽有。笔者亦忝立书法家的行列,向以陆机《文赋》“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这两句话来形容书法的欣赏,因而觉得张怀瓘的描述是颇具哲学色彩的。
我讲述以上四种文化现象,是为教授《周易》这部古奥的书开路的。在我看来,中国人的主观随机性极大。中国传统文化强调天人合一,固然有把人看成自然的一分子,而顺应自然的意思,又何尝没有以自然为人的一部分的意义!对《周易》这样一部可以充分发挥主观随机性的古籍,是无论如何不会轻易放过的。《周易》于中国文化来说,具有象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