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三衙管军制度研究(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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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西都遗意”:远溯汉、唐

宋代的三衙管军制度,宋人多将其追溯至汉、唐。两宋之际抗金名臣李纲曾撰《殿帅》制,其开篇破题即曰:“汉置期门、羽林之军,以夹辅宫省。唐开折冲、果毅之府,以镇卫京师。”[宋] 李纲著,王瑞明点校:《李纲全集》卷三五《制二十一首·殿帅》,岳麓书社2004年版,第446页。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则有言:“环卫官者,唐有之,领宿卫兵,若今之三衙。”[宋] 李心传撰,徐规点校:《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一〇《官制一·环卫官》,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209页。赵彦卫《云麓漫钞》亦曰:“殿前司,盖唐之十六卫;侍卫亲军,唐之六军也。”[宋] 赵彦卫撰,傅根清点校:《云麓漫钞》卷五,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84页。宋人因此多以“环卫”来指代三衙管军。宋高宗绍兴八年(1138)七月,时任右谏议大夫的李谊则将其追至曹魏、西晋和唐代“领宿卫兵”之中卫和左右卫将军,他说:


按魏置中卫将军,晋武分为左、右卫,宋、齐谓之二卫,各领营兵,每暮一人宿直。又唐右卫大将李大亮自兼三职,宿卫两宫,每番直,尝假寐,太宗劳曰:“公在,我得酣寝。”则三衙宿直,尚矣。[宋] 熊克:《中兴小纪》卷二五“绍兴八年七月辛亥”,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顾吉辰、郭群一点校本将“三衙”改作“三卫”,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95页。此从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汉代京师长安南、北两军并立的“西京遗制”,最为宋人所津津乐道。宋高宗时,枢密都承旨章谊也曾上奏:


汉有南北两屯,唐有南北两卫,皆天子自将之兵。祖宗所置殿班亲军,处禁门之内,皆极天下之选。《宋史》卷三七九《章谊传》,第11687页。


宋宁宗庆元五年(1199),时任主管马军行司公事的郭倪主持编纂《侍卫马军司题名记》,其所撰《序言》开篇即曰:“汉京师有南、北军,卫尉掌宫门屯卫兵,中垒校尉掌北军营垒之事。后又增置八校及羽林、期门之属,徼巡藩护,兵威隐然,为后世立军不易之制。”紧接着,郭氏特别强调说:“国家并列三衙,虽曰沿袭五代,然实本西都遗意。”[宋] 马光祖修,周应合纂:《景定建康志》卷二六《官守志三·侍卫马军司题名记》,中华书局1990年版,《宋元方志丛刊》本,第1762页。更有相当数量的宋人与宋人著述径曰:“三衙,即汉人之南军也。”[宋] 谢维新:《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后集卷五四《三衙门》; [元] 富大用:《古今事文类聚》遗集卷一〇《殿司部遗·总三衙》引南宋熊克撰《职略》,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将三衙更进一步远溯至周代的看法,宋代也相当地普遍,名臣范仲淹就曾经提到过:殿前司、马军司和步军司“总辖诸军,其体最大”,“此《夏官·司马》之政也”[宋] 范仲淹撰,李勇先、王蓉贵校点:《范仲淹全集·范文正公政府奏议》卷上《奏乞两府兼判》,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57页。。宋高宗绍兴二年(1132)八月,给事中兼侍读胡安国在上疏中更明确地说:


自古盛主,虽用文德,必有亲兵,专掌宿卫。成王即政,周公指虎贲,与常伯同戒于王,欲其知恤。虎贲者,犹今侍卫亲军也。康王初立,太保俾齐侯吕伋,以虎贲百人,迎于南门。吕伋者,太公望子,自诸侯入典亲兵,犹今殿前、马、步军都帅也。勋德世臣,总司禁旅;虎贲锐士,宿卫王公。其为国家虑深远矣。本朝监观前代,命三衙分掌亲军,虽崇宁间,旧规犹在。[清] 徐松辑:《宋会要辑稿》职官三二之九,第3010页;[宋] 王应麟:《玉海》卷一三九《绍兴宿卫兵》,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同年九月,又有臣僚进呈“论周公作《立政》,言虎贲缀衣之士”,“谓今日宜添置禁卫”《宋会要辑稿》职官三二之九,第3010页。。王应麟在《玉海》中亦曾言及:宋代三衙“如周畿兵,如汉中垒”《玉海》卷一三九《三衙》。

宋神宗更曾将宋代三衙四厢之制直推至轩辕黄帝之八阵法,他于熙宁八年(1075)二月命三衙演练李靖营阵法时,就训令李宪等人道:


黄帝始置八阵法,败蚩尤于涿鹿。诸葛亮造八阵图,于鱼复平沙之上垒石为八行,晋桓温见之曰:“常山蛇势。”文武皆莫能识之。此即九军阵法也。后至隋,韩擒虎深明其法,以授其甥李靖。靖以时遭久乱,将臣通晓其法者颇多,故造六花阵,以变九军之法,使世人不能晓之。大抵八阵即九军,九军者方阵也;六花阵即七军,七军者圆阵也。盖阵以圆为体,方阵者内圆而外方,圆阵即内外俱圆矣。故以圆物验之,则方以八包一,圆以六包一,此九军、六花阵大体也。

六军者,左右虞候各一军,为二虞候军,左右厢各二军,为四厢军,与中军共为七军。八阵者,加前后二军,共为九军。本朝祖宗以来,置殿前、马、步军三帅,即中军、前、后军帅之别名,而马、步军都虞候是为二虞候军,天武、捧日,龙、神卫四厢,是为四厢军也。中军帅总制九军,即殿前都虞候专总中军一军之事务,是其名实与古九军及六花阵相符而不少差也。《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六〇“熙宁八年二月戊寅”,第6340—6341页。


当然,宋神宗之言,仅仅是就战阵和军阵演变的角度而言的。

任何制度,皆渊源有自,必然曾经历过一个较长历史时间段的酝酿以及发展演变的过程,宋代的三衙管军制度当然也不会例外。从这个角度上说,宋人上述种种追溯,都各有其道理。仅以唐代南北两衙、汉代南北军制度而言,若从扈从帝王、卫戍京师“卫士”的角度来看,宋代三衙与其之间也确有一定的类似和若干历史传承之处。尽管如此,毕竟时易世移,宋制与汉、唐制度之间的区别,更是十分的明显:

其一,正如苏轼所言:宋代三衙“重兵聚于京师,以古揆今,则似内重”,而汉、唐皆“外重而内轻”[宋] 苏轼撰,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二五《奏议·上神宗皇帝书》,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739—740页。。汉代“兵皆散于郡国,有事则以虎符檄召而用之,事已皆罢归家”[宋] 陈元粹:《补汉兵志·原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兵甲在外”,南北两军、期门、羽林等“以备天子扈从番卫”而已[宋] 章如愚:《群书考索》后集卷四〇《兵门》,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汉高祖刘邦从京师亲赴邯郸讨伐陈豨,“以羽檄征天下兵,未有至者,今计唯独邯郸中兵耳”《汉书》卷一下《高帝纪下》,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68页。,遂几有孤家寡人之忧;汉景帝时周亚夫平七国之乱,必须从京师“乘六乘传”至洛阳“会兵”,即点集地方郡国兵马,此前其麾下寥寥,为避吴人伏兵截杀,竟至绕道出武关趋洛阳。安然抵达洛阳之后,周亚夫曾感叹曰:“七国反,吾乘传至此,不自意全。”《史记》卷一〇六《吴王濞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831页;《汉书》卷四〇《周亚夫传》,第2059页。汉武帝时中大夫庄助欲伐闽越,汉武帝曰:“吾初即位,不欲出虎符发兵郡国。”遂遣庄助“以节发兵会稽”《史记》卷一一四《东越列传》,第2980页。。东汉末叶董卓以区区三千人的凉州军进京,即完全控制住了东汉朝政。以上事例,皆为明证。

唐代的情况较汉代要复杂得多,然唐前期重兵散在诸道之军府(折冲府),中唐以降则在地方之方镇,“惟边州置重兵,中原乃包其戈甲”[宋] 王溥:《唐会要》卷七二《军杂录》,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300页。,大致可以无疑。安史之乱时,京师长安虽置有南、北两衙,实际上早已是无兵可用,只能是“驱市人以接战”,临时召募“市井子弟”来充数。安史之乱后,唐廷尽其所能地重点扩充和整编了以神策军为核心的北衙禁军,然正如唐长孺先生所指出的:


北衙禁军在唐代前期虽逐渐增多,至天宝末四军合计不过三四万人。武则天垂拱元年羽林军所领名为羽林郎,只6000人。天宝末定额15000人。唐初以来北门军来源随时有变化,总的倾向是出于召募,应募的至少不小一部分是长安避役市民,根本没有真正的战斗力,除特殊情况以外,北门禁军基本上不出征。

安史乱后,原有北门四军实际上已不复存在,肃宗时别置神武军,和重新组成的羽林、龙武号称六军,随后又设置一些六军以外的禁军。新置诸军也有如过去一样曾在宫廷政变中起作用,如拥立代宗的宝应射生,一般都没有作为真正的战斗力量使用。唐长孺:《魏晋南北朝隋唐史三论》,武汉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455—456页。


唐德宗蒙尘,扈驾者才“四百馀骑”。可见,北衙禁军的兵力依然相当有限,战斗力更差。即使是唐廷唯一的军事支柱神策军,虽然一度号称有十五万馀众,然绝大多数不过是长安西、北镇防边兵的遥隶而已,“这些镇防兵名为禁军,实际上是长镇边防军,并非像初期那样来自长安神策总部”《魏晋南北朝隋唐史三论》,第459页。。而且,神策军的战斗力同样极差,根本无法与方镇军抗衡,也就改变不了“内轻外重”的基本格局。对此,《资治通鉴》有着极为形象的描绘:


神策军士皆长安富家子,赂宦官窜名军籍,厚得稟赐,但华衣怒马,凭势使气,未尝更战阵,闻当出征,父子聚泣,多以金帛雇病坊贫人代行,往往不能操兵。[宋] 司马光编著,[元] 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二五四“僖宗广明元年十一月乙亥”,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8237页。


南宋学者陈傅良所撰《历代兵制》亦述神策军之始末云:


广德以后,吐蕃屡入寇,天子不能自立,而陕州神策之军,遂为禁军之首。然而朝恩贪肆无极,自凤翔、京兆、扶风等郡,皆属其节度,卒之军政不立。逮建中之末,耗散略尽,白志贞遂补之以市人,一旦泾原叛卒一呼,而天子无从卫之兵,非李晟持军赴难,则唐事去矣。自后虽更易不常,其权大率归之阉寺。顺宗即位,王叔文虽欲收神策兵权,而事卒不克。至昭宗以藩臣跋扈,而有宗室典禁兵之谋,可谓良策矣,特嗣、覃诸王虽迭居阃外之寄,皆不足以支难,致驾陷于朱温,可不戒夫。[宋] 陈傅良:《历代兵制》卷六《唐》,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当代学者也都准确地指出:唐之神策军“虚籍多,实兵少,隶名禁军的多市井无赖、豪强、奸滑之徒,一般均不堪一战”谷霁光:《府兵制度考释》,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223页。, “宦官用以挟制宫廷则有馀,用于作战则不堪一击”《魏晋南北朝隋唐史三论》,第461页。

唐代学者杜佑在《通典》中有云:汉氏“重兵悉在京师,四边但设亭障”[唐] 杜佑撰,王文锦、刘俊文等点校:《通典》卷一四八《兵一·兵序》,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3799页。。然宋人陈傅良《历代兵制》卷二已力言其非,陈氏并具体考证:两汉京师兵马,至多不足万人。此一数字,实不如边地一郡。马端临《文献通考》也加以驳斥说:“是殆不然”,两汉“京师之兵,不满二万人……岂得云重兵悉在京师哉?故此以万旅言之”《文献通考》卷一五〇《兵考二》,第4505页。

案:杜氏之说不能成立自不待言,然其意则在经世致用,试图影响唐廷改变其时“内轻外重”的危局。又,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九月,韩绛等有云:“汉、唐重兵皆在京师,其边戍裁足守备而已。四方有警,则兵从之出,故边无横费,而强本弱末其势亦顺。开元以后,有事四夷,权臣皆节制一方,重兵悉在西北,天宝之乱,由京师空虚,贼臣得以肆志也。”[宋] 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五六“熙宁七年九月庚子”,第6249页。韩氏所云“天宝之乱,由京师空虚”,当为不争之事实,然“汉、唐重兵皆在京师”云云,其实无据。

比较而言,秦观以词宗名世,然他对汉、唐、宋三代京师屯兵情况的对比分析,虽不免书生论兵的通病,却颇有过人之处,他说:


汉、唐以地为险,本朝以兵为险故也。汉高祖曰:“吾以羽檄召天下兵,莫有至者。”武帝曰:“吾初即位,不欲出虎符,发兵郡国。”盖汉踵秦事,郡国皆有材官,有变则以符檄发之。京师惟有南、北两军,有期门、羽林、孤儿,以备扈从。唐分天下为十道,置兵六百三十四府,其在关中者,惟二百六十有一府。府兵废,始置神策为禁军,亦不过数万人。以此见汉、唐之兵,皆在外也,故非都四塞之国,则不足以制海内之命,此所谓以地为险者也。

本朝惩五季之弊,举天下之兵,宿于京师,名挂于籍者,号百馀万。而衣食之给,一毫已上,皆仰县官,又非若府兵之制,一寓之于农也。非都四通五达之郊,则不足以养天下之兵,此所谓以兵为险者也。[宋] 秦观撰,周义敢等编注:《秦观集编年校注》卷一六《进策·安都》,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54—355页。


要之,汉、唐重兵皆在地方,“兵甲在外”、“兵甲散在郡国”,京师不屯大军。宋代那种“举天下之兵,宿于京师”,“都下兵数十万人”《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七“开宝九年四月癸卯”,第369页。, “今天下甲卒数十万众,战马数十万匹,萃在京师,本固兵强,邦国之利也”《文献通考》卷一五二《兵考四》,第4553页。, “宿重兵于京师,以消四方不轨之气”、“天下之兵,其数莫如京师之多”《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〇一“元丰二年十一月癸巳”,第7324页。[宋] 苏辙撰,陈宏天、高秀芳点校:《苏辙集·栾城应诏集》卷七《进策五道·第五道》,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302页。, “亲卫诸军,虎旅百万,盖天下武锋之萃也。既建三帅,以护周庐之师”[宋] 王珪:《华阳集》卷三八《步军都虞候王从政可马军都虞候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王兴可步军都虞候制》,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又见 [元] 富大用:《古今事文类聚》新集卷三五《殿司部》引《国史》,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三衙动辄十万馀众,甚至更多兵力虎踞京师的情况,汉、唐基本上是不存在的。

“都畜卫兵,莫如国朝之盛”[宋] 佚名编,司义祖整理:《宋大诏令集》卷一〇一《军职七·刘昌祚授殿前副都指挥使武康军节度使制》,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74页。, “自古禁旅之盛,无如本朝者”《群书考索》后集卷四〇《兵门·卫兵》。,宋人的这些判断,与历史事实大致符合。这还仅仅是就数量而言的,若再考虑到质量因素,差距应该更加明显。明人冯琦有云:“自唐、宋以来,京师皆屯宿重兵,畿内外当天下之半。”[明] 陈子龙选辑:《明经世文编》卷四四二冯琦《赠御史大夫少泉郝公入理戎政序》,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4848页。此语大致不错,但所谓“自唐、宋以来”,严格意义上讲,应该是自宋代以来。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汉、唐虽然同为“内轻外重”,但汉代的体制是块块式的,地方兵马统属于地方行政系统,郡守、县令加上后来的州刺史、州牧等地方行政长官,即是各地方当然的军事统帅。唐代的前期体制是条条式的,军府基本独立于地方,遥隶于中央的兵部。中后期的方镇则是以军领政,方镇节度使兼领地方大权,地方行政系统反隶属其下。汉末起兵者多为州牧、刺史和太守等地方大员,唐中期以后割据者为方镇节度使,原因也就在此。

其二,汉、唐京师的军力,特别是汉代的南北军,主要是依靠地方兵的番上,通常是每一年度一轮换。从严格意义上讲,当仍属于地方郡国或军府之兵,很难说是真正意义上的“畿兵”、中央军。

其三,汉代与唐前期实行的都是义务征兵制度,兵农合一是其鲜明特征,而宋代则是以募兵制为主,三衙各部更是全来自于募兵,基本上属于职业兵和终身兵,与汉、唐(唐前期)有着本质的差异,实不可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