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麦草
她宁愿永远意气风发,仿佛世界上没什么事情能让她沮丧失落。
有的话撂下了,却没有做到
神会不再信任你
秋天的孔雀不准开屏,金黄的麦草不准穿衣服
夏天的玫瑰不准绽放,绿色的柳叶不准跳舞
神制定一切法则
神是雨露,是花瓣,是莹莹的泪光
你是清晨的花瓣,花瓣上沾着滴滴清泪
——我发誓,会珍重珍重地爱你
神,如果有的话,听到了吗?
我会珍重珍重地爱你
巨大的粗粝,像搂住松软的绒毛那样
珍重地爱你
有我在,你永远不会丢脸
有我在,你永远是最拉风的那个人
魏天要饿疯了。
他被麦洛逼着三天只睡了五个小时,每天就趴在电脑前为新游戏做准备,别说吃东西了,就是站起身来的时间都屈指可数。
他不像谢鼎,只要能填饱肚子,啥都能吃。他吃不惯方便面,总觉得吃进去一口油,还是最劣质的那种。
现在好不容易把游戏编完,已经交给客户了。他第一件事就是拉着谢鼎出去吃人类该吃的食物。
麦洛也跟着三天只睡了五个小时,他看着虽然比魏天、谢鼎好些,但眼底也还是掩不住的疲惫,大概终于完成了任务,现在说话也放松了:“你们别一下子吃撑了,胃受不了。回来的时候给我带杯粥。”
“好嘞!”魏天吹了声口哨,转着车钥匙,就往楼下走。
谢鼎轻轻把门关上,不打扰麦洛补觉。
他看着冲在前面一马当先的魏天,心下平静,总觉得下一秒就该发生什么事儿了。
真是被虐惯了。谢鼎扭扭脖子,听到“嘎吱”的声音后,才慢吞吞地跟上魏天的脚步。
“你觉得叶冬米……怎么样?”谢鼎走到魏天身边,貌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嘴。
“挺好的啊!”魏天埋着头在手机上搜附近新开的店。他总觉得周围全是垃圾食品,不是汉堡就是烤串儿,所以每次吃饭都期待着能新开一家稍微健康一点儿的店,“我真是服了……又新开了一家麻辣香锅。我想吃个清淡营养的东西怎么这么难——四川人这是要攻占全宇宙的节奏啊。”
“你能不能听着点儿我说的话——”谢鼎烦躁地抢过魏天的手机,“我问你叶冬米怎么样?”
“我不说了挺好的嘛。”魏天转身去抢谢鼎高高举起的手机,“你把手放下来!”
谢鼎比魏天高半个头,每次抢魏天的手机可顺手了。
“你把叶冬米到底是谁说出来,我就把手机还你。”
“幼不幼稚?”魏天踢谢鼎的膝盖窝儿。
“少拖延时间,赶紧的。”
魏天想了半天,“嗯”了半天,啥也没“嗯”出来,只好承认:“谁啊?”
谢鼎放心了。
想想也是,魏天这种每天除了吃就是玩的人,什么时候把一个女生放在心里过,那天跟叶冬米热情契合地合唱就是个意外。
“人家是谁关你什么事。”谢鼎把手机扔回给魏天,嘴角染上笑,“赶紧找吃的吧你。”
魏天听话地开始找吃的了。
后来两人都吃完,给麦洛的粥也买好了。往回走的途中,魏天突然想起来:“谢鼎你脑子是不是进牛油果了?不是你问我叶冬米是谁的吗!”
谢鼎忍俊不禁:“我还在想今晚睡觉前你能不能反应过来呢。”
“啧!”魏天骂骂咧咧地要去打谢鼎。
谢鼎仗着自己身高腿长,几步跑到前面去,回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魏天。
……
魏天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菩萨做证,他真的不算矮,但夹在谢鼎和麦洛两人接近一米九的身高之间,就总有种他才一米五的错觉。
“谢鼎,你给我等着!”
两人还在楼下,这打闹的声音,就把麦洛吵醒了——他一向没睡实过,一点动静都能把他弄醒。
索性不睡了。麦洛掀开薄毯,坐起身来,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发了会儿呆,然后下床,打开门的瞬间,正好那两人到了面前。
“老早就听见你们闹。”麦洛端着水杯笑呵呵地说。
“你又没睡好。”谢鼎皱皱眉,把粥递给麦洛,“这样下去你身体受得了吗?”
“没看我吃得很清淡嘛。”麦洛笑着接过粥,“放心,我很惜命。这几天你们俩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一下。钱到账了,我打给你俩。”
“嗯。”谢鼎随意地点点头,见魏天捂着肚子,问他怎么了。
“刚才吃撑了,后来又追着你跑,现在胃有些难受。”
“你真是……”谢鼎眉头皱得像揉成一团的锡箔纸,“出门前怎么跟你说的?多大人了还犯这种低级错误……”
麦洛笑呵呵地看着谢鼎数落魏天。
见时候差不多了,他摆摆手:“得了,你俩赶紧回去吧。”
谢鼎又瞪了魏天一眼,然后才对着麦洛说:“那我们先走了。你自己照顾好你自己。”
两人慢慢下楼走远了,麦洛听见谢鼎问魏天严不严重,要不要去医院检查检查,然后魏天惊恐地拖着长音说“不去医院不去医院,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站在门口发了会儿呆,麦洛回头看着自己空荡荡如同山谷的房间,垂下眸,拎着粥回客厅,闭上眼瘫在沙发上,脚有节奏地敲着地板。
“自己照顾好自己……”麦洛重复了一遍,而后轻笑一声,“快了。”
手机振动了两下,有人发微信过来。
麦洛睁开眼,打开手机。
是谢鼎。
“明天上午心理学考试。记得来。”
麦洛挑挑眉,是该去学校了。
再不去,那小妮子又该忘了自己了。上次打招呼那人就装作没看见呢。
麦洛好笑地摇摇头。
他的女孩儿长大了,知道害羞了。
叶冬米还在被窝里熟睡,就被自己的手机振醒。
最好是真的紧急的事儿,不然……
叶冬米一脸阴沉,不然老娘就把人给剁了。
“还记得我吧,麦洛。”
啊,外套。
叶冬米清醒了一点。她在衣柜里把麦洛的外套拿出来,路过穿衣镜,看见自己的样子实在有些惨不忍睹:头发乱糟糟一团,刚起床,脸上油得反光,睡衣只有上半身,下半身穿着棉短裤,一双人字拖是大一时候买的了,现在鞋边上早就满是灰尘。
一向不怎么在意自己形象,都可以顶着这个样子去上课的叶冬米,突然停住了。
她想起麦洛白净斯文的脸,细细的眼镜框像是镏金的丝线,恰到好处地点缀在眼前鼻尖,有时候偏头一笑,光顺着镜片划过,像是池塘上明净的天空。“天空”很大很广,把他和外界隔得十万八千里远。
她想起麦洛高高瘦瘦的背影,还有像金丝饼一样缠绵温暾的声音。
叶冬米手指甲掐了掐自己的手掌心。
她把外套挂回衣柜,然后快速拿发箍把头发固定好,飞快地洗漱完毕,喷了点保湿喷雾,想了想,又拿手指蘸取一点口红,给自己嘴唇抹了点儿绯红,显得嘴唇立体点,整个人也有精神一点。
那双旧旧的拖鞋换成一双露指半高跟拖鞋,虽然还是穿着睡衣和短裤,睡衣外却笼上一件大外套。
她这才又倒回身,把麦洛的外套重新从衣柜里拿出来。
路过穿衣镜,自己头发乖顺地搭在肩头,面目清丽,衣服随意但又不邋遢。看着像刚从床上起来但其实又是修饰整理过的。
室友徐丽丽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叶冬米这一身,心领神会——女生之间都懂的技巧,如何看起来像没打扮过。
她笑得贼兮兮:“许淮阳在下面等你啊?”
“……”
本来挺好的心情,一下子被毁了个彻底。叶冬米捏紧手里的外套,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早分了。”
“啥?”
没等徐丽丽从床上鲤鱼打挺起来,叶冬米早就拿着外套走了。
去他二大爷的许淮阳,这三个字以后再在她生命里出现,她就亲自动手开挖掘机铲碎。
“这是你落在自习室的复习资料。”麦洛递给叶冬米一摞书。
那天叶冬米撞破许淮阳跟江世雅的“恋情”,就径直出校门了,书本落在自习室。后来是麦洛给她拿回来的。
“啊,谢谢。”叶冬米接过书。
“补考感觉怎么样?”麦洛问叶冬米。
叶冬米瘪瘪嘴,说得很轻松:“睡过头了,没去。”
麦洛笑了一下,像没察觉到叶冬米因为撒谎而显露的些微不自在。
他伸手自然地摸了一下叶冬米的额头:“好凉。九月天冷了,别光着腿到处跑了。”
叶冬米抿抿唇,压下心底因为他这句话而泛起的暖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对谁都这样吗?”
“你猜。”麦洛笑得滴水不漏。
刚巧他手机这时候有人打电话来,麦洛扬扬手机,向叶冬米道别:“我先走啦,你快回去吧。”
“好。”叶冬米捧着书,朝麦洛挥手,“拜拜。”
回身往寝室走的时候,每一步阶梯都正好应上心跳,不多不少,不快不慢。
叶冬米突然想起来,麦洛知道她补考了。
好丢脸。
叶冬米跑起来,几步跑上楼,打乱原本匀速的心跳,关上寝室门后,整个人靠在门上,心跳得像碰撞球,剧烈地在胸口横冲直撞。
没给叶冬米多少时间——徐丽丽目送完麦洛走远,放下窗帘,从窗口转过身来,双手抱着胸,一脸审问犯人的神情,走过来:“来吧,你是想交代许淮阳的事情,还是想交代麦洛的事情?”
叶冬米自动忽略前一个人名,只提后一个人:“麦洛?什么事情?”
“少来。”徐丽丽说,“要我说,你把许淮阳甩了,跟麦洛在一起,很划得来。不用担心别人怎么说,我支持你!”
“……”
这是以为她叶冬米为了麦洛先背叛许淮阳了。
“想多了。”叶冬米白徐丽丽一眼。
徐丽丽见叶冬米一脸不想聊许淮阳的神情,很识趣地闭了嘴,转而八卦地冲叶冬米挤眼:“你什么时候搭上麦洛这艘航空母舰的?”
“我还宇宙飞船呢。”叶冬米好笑地拿书敲徐丽丽的脑袋,“前几天刚认识的。”
“知道麦洛人好,但他现在已经和善到把刚认识两天的同学的东西,也亲自送到寝室了吗?”
徐丽丽说完若有所思,打破砂锅问到底,非要叶冬米事无巨细地讲清楚怎么落的书本、怎么让麦洛知道她落了书本、书本到底落在哪儿的。
看这意思是誓要重走一遍叶冬米的光荣之路。
“就落在自习室,然后……”叶冬米想到那晚乱七八糟,口无遮拦地跟麦洛说了那么多话,有些不好意思,囫囵吞枣似的,“然后就送来了。”
“啥?我是聋了吗?”徐丽丽支起耳朵只听见一串毫无意义的语气词,不敢置信地问。
“我说老子天生丽质,麦洛一看我东西掉了不送来都对不起上天给我的容颜,良心驱使他助人为乐,胜造七级浮屠!”
“你咋还急了……”徐丽丽被叶冬米突然爆发的气势吓着了,半天才嘀咕出这么一句话。
叶冬米深呼吸一口气,张了几次嘴——算了。
她倒在床上。这都什么事儿啊……
她心想,怎么第一次听到麦洛的时候便觉得耳熟,搞半天徐丽丽在她耳边念叨了三年的人,就是他。
直到现在,徐丽丽还在下面碎碎念着她也想被麦洛摸额头。
叶冬米没忍住笑了,然后把头埋进枕头里,耳朵慢慢地红了,脚也管不住似的在床上乱舞了一阵。
“我就知道!”徐丽丽饿虎扑羊似的跳到叶冬米床边,大声地揭穿她,“你在麦洛面前那么镇定都是假象!我就知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叶冬米把脸从枕头里露出来,笑得放肆,“他也太帅了!”
晚上。
叶冬米从梦里哭醒过来,眼角尚且带着泪痕。屋里黑漆漆一片,静悄悄的,只有徐丽丽熟睡的呼吸声。门外走廊漏了点灯光进来,映得叶冬米眼角亮闪闪的。
她翻了个身,怀里抱着软软的樱桃小丸子,腿也搭上樱桃小丸子,脸深深地埋进樱桃小丸子的怀里。
这个樱桃小丸子是江世雅送给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小丸子,不如我们一起跑吧!”
“嗯,好啊。”
旁白:女孩子很喜欢这样互相承诺的。其实马拉松这种东西很难两人一起共进退,而且通常先叫人一起跑的都会先出卖对方。
叶冬米当时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整个人都笑疯了。
现在想想,说得真有道理。
是江世雅先说:“冬米,我们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吧。”
高中时候,她老是觉得压抑,上晚自习时总想着法儿溜到外面去。是哪外面呢?不知道,反正离了教室和头顶明晃晃瞪着自己的日光灯就好了。
新图书馆落成后,旧图书馆就没人问津了。她总是拿着英语单词去旧图书馆顶楼,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教学楼,有种遗世独立的感觉。
江世雅在她的劝说下,也跟着来旧图书馆自习,两人举着小台灯,一起写函数卷子,一起背生产和消费的关系。
就是在这个时候,江世雅隔着昏暗的小台灯灯光,看着她,真诚地说:“冬米,我们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吧。”
“好。”她点点头。
看着很淡定,仿佛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其实那一刻,她自己清晰地知道,在听到这一句话后,她的心脏像浸在37度的温水里。踏实又柔和。
她想:我也有朋友了。
不是那种见面打招呼,互相开玩笑的朋友,是那种朋友——有困难的时候,会把手握在一起;开心的时候,会击掌一起庆祝;可以乱发脾气,也可以一起抱头痛哭的朋友。
总有人说叶冬米整天嬉皮笑脸没正行,跟谁都好,但跟谁也就那样儿,好像她周围隔了层罩子,没有人可以踏进去。但她发誓,她没想把人隔绝在外,在她所有成长轨迹里,她从来没有特意把人隔绝开过。她只是懒得特意去构建一种关系。
如果有个人主动说“我们做一辈子的朋友吧”。
只要说了,她就会真的把那个人当作一辈子的朋友。
叶冬米把怀里的樱桃小丸子扔到地上。
臂弯陡然失去了拥抱的东西,像突然失重。
但正如,她要习惯自己认路一样,她也得习惯自己已经没有“一辈子的朋友”这个事实。
明天,她还要把江世雅送的所有东西都扔掉。还有许淮阳,有关许淮阳的一切,她都要扔掉。
其实,江世雅打过电话给她,在叶冬米把照片发给他俩的那个晚上。
她迷迷糊糊被电话吵醒,醉酒的脑袋“嗡嗡”作痛,头顶像顶着块十吨重的石头,眼睛睁开的瞬间,立马被夜里的冷空气刺激得落了泪。打开灯看,眼睛里全是血丝。
“冬米。”
本来混沌的脑子,立马刺痛,清醒过来。
“江世雅。”叶冬米重新闭上眼睛。
“你……都知道了?”
“其实我也不想知道。”叶冬米声音听起来很松垮,像是这件事儿根本没影响到她,“别扯别的了。我就问一句,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一军训完的时候。”江世雅声音柔柔弱弱的,还是以前的模样,像软乎的绸缎,没有任何杀伤力。
叶冬米觉得眼睛更疼了,脑仁儿“嗡嗡嗡”吵着,已经感觉不到疼,只知道眼泪不停地从眼角滑到发髻边。
“合着我刚跟许淮阳在一起了,你俩也就开始了?”叶冬米气极反笑,“你俩再早生个几十年,不干地下工作真可惜了。”
“不是这样的,”江世雅急急地辩解,“淮阳说他也很喜欢你。”
“我有怀疑过许淮阳对我的喜欢吗?”叶冬米说这话时,音调陡然降下来,声音里像掺着冰碴子。
她希望这一切是个误会,只要江世雅肯编个理由,她立马就信。
但江世雅这句话,无疑是打碎了叶冬米最后一点期冀——他俩就是在一起了,她的男朋友和好朋友就是在一起了。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真和许淮阳在一起过。
她活了这么多年,唯一的男朋友是个她自以为的梦境,唯一的好朋友是她自以为的幻觉。
现在时间拨开浓雾,所有的谎言袒胸露乳,丑陋而反胃地立在她眼前。
她想问:江世雅,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就是个笑话啊?我每天仔细看着许淮阳送我的多肉的时候,你是不是笑我没见过世面呢?那种盆栽一捞一大把,我在那儿宝贝得不行的时候,你在一边偷着乐吧?毕竟许淮阳那么公平,刚跟我在一起,就马不停蹄也拽上了你,他前脚送我多肉,后脚就送了你仙人掌吧?我把你当最好的朋友,许淮阳干了什么让我生气的事儿,我跟你抱怨的时候,你心里是不是觉得我是傻瓜啊?每次我沾沾自喜,说许淮阳是世界上最好的男朋友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心里跟着说对对对啊?
她想说:江世雅,你太让我失望了。
但叶冬米闭着眼睛,什么话也没说。
她只是静静听着那头江世雅的解释,或者说是示威——大概意思就是自己和许淮阳真心相爱,不是故意背叛她。
江世雅和许淮阳真心相爱,那她叶冬米呢?是一根打鸳鸯的棒吗?
她曾经是真的感激江世雅这个朋友:脾气好,肯容忍她的口是心非,懂得她的言外之意。
她是真把江世雅当朋友,很多连爸妈都不知道的事情,江世雅一一知晓。
正因如此,所以她才更挫败、更愤怒。
“世雅,就这么打住吧。”叶冬米疲惫地说,“祝你和许淮阳百年好合。真心的。”
第二天,叶冬米起床就知道自己发烧了。
她起床找热水没找着,徐丽丽不在,她将就拿着上学期喝剩的矿泉水喝了一口,凉意直接灌到肚子里。不一会儿,她就开始拉肚子。
这样的状态,补考铁定是去不了了。
算了——去了反正也考不过,昨天根本就没复习。
一趟一趟地往厕所跑,她整个人拉得快要虚脱,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的时候,摸到一个衣袖,凉丝丝的,刚好适合发烧的她。
叶冬米枕着那衣袖睡过去了。
醒来一看,是麦洛的外套,之前被她吐过的那一件……
她居然枕着这么个恶心的东西,睡过去了?还睡得挺熟?
叶冬米额角浮上三根黑线。
所幸,睡了一觉之后,她觉得整个人轻快了一点,干脆起床给麦洛洗衣服。
一切收拾妥当后,她去食堂准备吃饭。
好死不死,途中遇见麦洛。
以为前天夜里跟叶冬米促膝长谈,下次再遇见两人能一见如故——结果麦洛看着自己尴尬地立在空中,充当打招呼礼仪道具的手臂,再看看已经只剩个背影的叶冬米,脸上笑容不变,跟周围同学说:“我就是觉得可能要下雨,伸手测测温度。”
周围同学:好的,我们知道了……
叶冬米也很闹心。
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会喝醉,喝醉了就算了,还吐了人一身,吐了人一身就算了,还在那儿鼻涕眼泪一把抓地倾诉衷肠。
可怕的不是醉酒,是你清醒后想起来自己干了啥。所以,叶冬米躲麦洛还来不及呢,还打招呼。
但事实证明,麦洛是个心胸开阔的人,隔了两天,又主动发来消息,还自我介绍了一下:“还记得我吧,麦洛。”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叶冬米也不再装不认识了。反正外套也干了,所以一收到麦洛的消息,她就乒乒乓乓地收拾收拾下楼了。
于是,有了徐丽丽问她是如何搭上麦洛这艘航空母舰的状况。
学生会新成立了个学习部,主管教室安排和考研讲座。
都知道江世雅想做这个部长,从放出消息说要成立学习部开始,她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到了投票选举这天,负责人本来过个形式问一句:“有没有异议?”
结果一向对这些不上心的叶冬米,这时候却懒洋洋地举手了:“我。”
“冬米?”江世雅回过头来看她,一脸惊讶。
叶冬米笑得眼睛弯弯:“世雅,你又要谈恋爱,又要兼顾学业,太累了。既然你帮我分担了爱情,那我帮你分担事业吧。”末了,还正儿八经地补充一句,“不用客气,好朋友本来就是互相给予,各自成全的。”
叶冬米这两句话,话里话外都藏着太多隐含意思,她不信江世雅听不懂。
事实上,江世雅应该是听明白她的讽刺了,因为江世雅的脸瞬间白了。
叶冬米没管江世雅,只是浅笑着整整衣领和袖子,站起来,走到讲台上,声音通过话筒清晰地传到在座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大家好,我是叶冬米——在座挺多人我都眼熟,估计你们对我也是。”她看起来举重若轻,胜券在握,“在这次会议之前,我其实一直都在思考,学习部的功能到底应该是什么,只是简单地安排教室,安排讲座,只是作为教学辅助机构吗……”
“总之!”叶冬米一直撑在讲台两边的手收起来,整个人站正,像风里飒飒的桉树,意气风发,“希望大家选我做学习部部长,让我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让大家的学习生活更方便,从思想层面上咱们共同提高,为更美好的人生打下坚实的基础——期待一个超出想象的学习部吧!”
这么个临时凑出来的就职演说,居然把人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最后居然还高票通过了。
江世雅气得牙疼,偏偏还要笑得像真心祝福叶冬米的成功当选。
叶冬米慢悠悠地晃到她面前,笑吟吟地说道:“你看你,装得累不累啊?要我是你,就直接把这杯水泼我头上。不然——你看你争取了那么久的学习部部长最后落我手里了,这空手来空手去的,一点舆论痕迹都没有。”
“不会啊,我很为你开心。”说出这话的江世雅,手里的纸杯都被捏变形了。
叶冬米注意到了。
她在心底冷笑一声。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好朋友,这么多小动作?
“你是不是还在恨我和淮阳?”江世雅问叶冬米,“你不是说祝我们百年好合吗?果然,你在骗——”
江世雅话没说完,叶冬米打断她:“我说的醉话,你也信?我能就这么认了?还祝你们百年好合,我咋不祝你们瞬间到白头,死了得了呢?”
江世雅到底还是太年轻,经不起叶冬米的刺激,终于把这杯水泼到了叶冬米头上。
她整个人气得发抖,拎起外套就走了。
叶冬米头发滴着水,对着满屋的好奇目光,她视若不见,只是兀自站着发呆。
她想起高中的时候,班上数学课代表新买了件羽绒服,据说很贵,他收卷子的时候,小心得不行,生怕卷子上的油墨沾在衣服上。九点集会跑操的时候,他才不情不愿地在外面套上了冬季校服。
叶冬米和江世雅站在队伍后头,边跑操边聊闲天。
江世雅说:“你早上看见咱班数学课代表了吗?”
叶冬米早上忙着赶作业,哪有心思观察同学,摇头:“没啊。”
“他穿了一件绿油油的羽绒服,宝贝得不行。其实他不知道,穿着绿色羽绒服的他,整个人跟生物书上的叶绿体似的。”江世雅瘪瘪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叶冬米哈哈狂乐,周围人听了也哈哈狂乐。
一群人在前面儿乐,却不知道数学课代表就在背后,听完全程的他,据后来同学们回忆,脸都绿了,整个人倒真像叶绿体了。
以至于后来每一次叶冬米写生物卷子,一看到“叶绿体”就想乐。
叶冬米当时还觉得江世雅真好玩,看起来温柔贤惠的,其实说话比她还尖钻。她还在想,自己运气可真好,交的朋友真有趣。
这样的人如果是一辈子的朋友,叶冬米喜滋滋地想,这一辈子肯定特开心。
从头发上滴落的水,一滴滴在眼前连成线,像监狱里的铁栏杆,把她和外界揶揄或同情的目光隔开。
叶冬米无声地笑了笑,她今天本来是打算让江世雅出丑,然后惹江世雅生气,她自己再火上浇油流几滴泪,交换一点大众的同情心,以此好让大家认清江世雅的真面目——她才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无害呢。
但万事俱备,只差叶冬米示弱的眼泪了,她却觉得做不到。
江世雅可以自如调控自己的声调、眼泪、笑容,她却不可以。
她做不到示弱,做不到让自己在大家面前孤立无援。
她宁愿永远意气风发,仿佛世界上没什么事情能让她沮丧失落,即使这意气风发背后已经羸弱至极。即使腿瘸了,她在众人面前也必须得站得直直的。
叶冬米抬起头,正要故作无事地离开,一道温和却有力的声音从天而降了。
“找了你好久啊。”
是麦洛。
“嗯?”叶冬米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望着麦洛把外套脱下来,然后她眼前陷入昏暗,是他把外套罩在她头上了。
“还装傻。”麦洛伸手揽过叶冬米。初秋的天气寒凉,陡然被带入温暖的怀抱,叶冬米才后知后觉自己刚才手臂都冷得起鸡皮疙瘩了,“求你赏光吃饭多久了,你也不搭理我。今天可算逮着人了。”
这话是给足叶冬米面子了。
都知道麦洛不跟人同桌吃饭,部门聚会他也只是坐在一旁单独喝些粥,然后就笑呵呵地看其他人吃。
本来在场的人看叶冬米还颇有些看戏,同情的成分,这一下倒全成羡慕的眼光了。
目送着麦洛把叶冬米揽着带走,大会厅门关上的刹那,议论立马应声而起。
叶冬米和麦洛自然听见了里面一片议论的嗡嗡声,即使只是一瞬。
“今天可是上演了一场大戏。”叶冬米耸耸肩,故作轻松地说。
“我赶来时就看到了一点结尾。”麦洛语气里有些遗憾,“没能看到你指点江山,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演讲模样。”
“只看到我惨兮兮被人浇水的样儿。”叶冬米接上麦洛因为顾及她面子没说出来的话,“你说为啥我每次见你都是我最狼狈的时候?”
“咱俩有缘?”
“这种缘分不如不要呢。”叶冬米顺口接了一句。
她的头还在麦洛外套底下,说完那话也没觉得有不妥,只是本来带着她往前走的麦洛突然停了。她正在疑惑,就看见头上的外套被人揭起来,重见光日没两秒,又陷入了黑暗,只是黑暗里多了一个人的呼吸。
是麦洛钻进外套底下来了。
狭窄的空间里,两人的呼吸像杯口上的热气,柔媚地氤氲、缠绕。
叶冬米咽了下口水,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咱俩上辈子可能得回眸五万次才能换来这点儿缘分。”麦洛的眼镜有些滑下来了,叶冬米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直接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深,像是海上一圈一圈旋转的水涡,看一眼就要被吸进去;他的眼睛很亮,像是夜幕垂垂的时候,天上那两颗永不消逝的星星,“不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