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深受创伤的小女孩
从爷爷的住处走回家时,我碰到了密密,我的小学同学,她时常笑话我,我这副拼命逼自己生气的模样居然没有逗笑她,她有多重人格症,一个人格是妖娆泼辣的魔女,另一个性格是胆小瑟缩,只有十来岁智商的小女孩。
密密笑我的时候是魔女,只有狂放不羁的魔女才会发出那样肆无忌惮的笑,我喜欢她天不怕地不怕很拽很酷的样子,但也有些懊恼身为魔女的她很自私丁点不具备同情心。
她经常说我傻,说: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傻瓜。还自以为幽默地对我说:你从小学毕业的十二岁长到三十岁,痴傻一点都没有改变,你唯一进步的就是年龄。
密密不笑我的时候就是那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永远穿着一件灰色的卫衣,戴着兜帽,披散着黑发,头发遮一层脸,帽子再遮一层脸,圆圆厚厚的眼镜再遮一层脸,脑袋低垂,双手插进口袋里,全身捂得严严实实,竭尽全力要让自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或者让周围的人都看不到她,这时的密密很乖巧很文静很惹人怜爱也很爱我,这个密密是不会笑话人的,我跟她说我又被大少爷打了又被太太骂了,小密密就会噙着眼泪很为我悲伤,好像这些打骂都发生在她身上。
我碰到的是魔女大密密,照理说,她看到我古里古怪的滑稽样儿会夸张地笑得前仰后合。但她很平静地看着我,莫非她和我一样变得傻不愣登,我倒是很高兴有人变得和我一样傻,或者变得比我还傻,这样,我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就不会那样地孤独。
密密的平静一瞬间就变成了恨铁不成钢,点了一支烟,拍了我一下肩膀,优雅地吐出烟圈,干脆又有些不耐烦地说:“少装,你想变成谁啊?就以前那样傻不拉几的挺好啊。”说着,扔了一串钥匙给我,“帮我打扫屋子吧,借你住,我要去泰国看人妖秀。”
她没等我回答,一溜烟不知闪去哪儿了,魔女的速度惊人地迅捷,只留下她散发的香水味和烟酒味,我用力地吸闻她留下的味道,这才是一股实打实的人间烟火味,大密密的味道真真切切地向我表明她实打实地活在精彩的人世间,也替那个想要从世间消失的小密密活了。从不像我,昨日还是那个背着书包懵懂无知踏进幼儿园门口的傻女孩,今天一睁开眼我已是过了婚嫁年龄还生活地云里雾里不知今夕何夕的傻中女。
我被太太从楼上赶出来,楼下有个药店,八年来,我一直在看守这间药店,我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几十步的阶梯,仍旧让我觉得每下一个阶梯都离刑场更近。刚要走进药店,就听到电动卷帘门哐啷一声拉下,老爷听到了这场打斗,一如既往地站到了太太那边,从不出面阻止,并认为这是命运给我的考验。
我被扔出家门,身无分文,一无所有,我被隔绝在家庭之外,更像是被隔绝到生活之外,生活对我来说,本就不是五彩斑斓,我只不过是按部就班地过着最机械的生活。早晨醒来,看店,晚上回家,做饭,饭后看书看电视,一天一天这样地活着,我和家里人不需要说话,也不觉得彼此之间能说些什么,也没有人某一天被某一种特别的情绪驱使,唤醒心中温柔的情感想要和我说话,没有,尽管我等待着,期待着,期待父亲母亲能够和我说一句话,但从没有等到那样一个时候。
别的人在生活,上学,工作,恋爱,结婚,赚大把大把的钱,对他们来说,时间是流动的,生活是多彩的,一顿餐很爽口,一件衣裳很美丽,旅游的滋味,拥抱的滋味更是妙不可言,生活一直往前走。
对我来说,时间是停滞的,或许停在毕业那天,停在阿丁、一唯、密密和我分离的那天。身在苍老,心仍稚嫩,周围的人兴奋地工作了,我还在看小说,周围的人感动地恋爱了,我还在看小说,周围的人结婚了,我还在看小说,周围人的小孩都能觉察出我是个傻阿姨了,我还在看小说。
他们成了家立了业,伴侣和小孩成了可以炫耀的成果,实实在在的成果,真真切切的,伴侣和小孩永远在提醒他们经历了或正在经历多么鲜活难忘的一段时间,同时这些拥有的东西也让他们变得膨胀和狭隘。而我,我没能记住以往任何一天的日子,我的年龄我都记不住的,我昨天12岁,22岁,今天30岁,40岁,这些年岁,有过些什么难忘的日子,记不住,或许根本就没有。
有人问我:你到底看了什么,读了什么,给你带来了什么?那一刻我无比惊恐,无比悲伤,哎呀!呀!我看了什么,给我带来了什么?这些年,这些十年二十年,我看了什么?我什么都记不住啊!
那一刻,我麻木的心灵终于产生了大恸的感受,但也只是那么一瞬,也不会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任何印记。
太太打我,大少爷打我,回首往事,我并不是没有谈资,但我想,应该没有人想听我的谈资,我也极力想要把这些谈资忘得一干二净,无论如何,它们不会被忘记,暂时被我藏到了心灵最深最深的角落,在三十岁被打的这一天,所有的藏品一一涌现出来,渗透进我全身的每一寸,第一次我有种活不下去的绝望感。
天已擦黑,入冬的天气很阴冷,多年前,密密给过我她家里的一把备用钥匙,我要是随时把钥匙带着也就不用再次流浪街头,不能怪自己,我没有料到时至今日还有被赶出家门的一天。
二十年前,我十岁时,也被赶出来过,那次是被大少爷打了,因为一丁点现在回想起来很可笑的小事,那时,大少爷也还是个小孩,没有气度,没有容忍量,当然,他这一生都不可能会有这些东西,更何况,他又是一个娇生惯养,无法无天的恶少,他说我是他的兵,是他的丫鬟,我对他的所有命令只能无声地服从。后来,大少爷学到一个词——“奴隶”,十三岁的他从电视的一期节目里准确地理解了“奴隶”这个词的涵义,并认为我就是“奴隶”的化身,我的任何一点忤逆,在大少爷这个强势的奴隶主面前都是不合时宜的,太太听了大少爷关于“奴隶”的解释,眼睛里露出高兴的神采,她为大少爷的聪明感到欣慰,大少爷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大少爷能够实现父母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实现的理想,父亲和母亲从来没有质疑过大少爷不具备聪慧才智和坚韧力量不能够实现父母的理想。
父亲和母亲对大少爷的信任让所有的亲戚感动万分,也让父亲母亲在很长一段时期具备足够的力量对抗生活施加给他们的所有打压,我虽然不喜欢他们的这种信任,但我喜欢这种充满希望的生活状态,这会减损太太的暴怒和老爷脸上的阴沉。
大少爷打了我,然后恶人先告状,怂恿太太把我赶出家门,那一次,太太的态度不认真,不够气愤不够严肃,我想我在外流浪一两个小时还是有家可回的。
我在灰尘迷目的街道上往来荡去两个小时,我还不急着回去,我一心想着老爷出来找我,他会把我接回去,回去后,我看到太太已焦急得不成样儿,脸上写着担心和懊悔,大少爷躲进房间不敢见我。我不会走远了,不走出这条街的街尾,我在等着爸爸来找我。
天黑了,他们没来找我,我心里害怕,独自走了回去,看到老爷太太和大少爷在楼上的露台吃晚餐,大少爷手舞足蹈地说着笑话,太太乐不可支,老爷一贯沉默地低着头,灯光映衬下,老爷的脸也没有一点为我担心的模样。
多年后,我看了一部电影,叫做《牛仔裤的夏天》,还记得其中一位女主角卡门,和家里人发生冲突跑出去,天也快黑了,她想她的父亲肯定很为她忧心,等她回去时,看到父亲一家人正在很开心地吃晚饭,已经把她忘记了。卡门很生气,拿起石头朝玻璃窗砸过去。
我没有卡门的勇气敢捡起石头砸破玻璃,我来来回回地走早已耗尽了力气,很饿很冷,要是他们碰巧有个人看到了阴影中的我,叫我上去喝碗热汤,我肯定会很乐意,这也是我不受父母待见的一个原因,生不来气,不敢生气,没有骨气,没有个性。
那是十岁的初冬,现在是三十岁的初冬,真让密密说中了,我进步的只有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