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从商容
太阳偏西,曲仁里(今属河南鹿邑)家家户户升起袅袅炊烟。烟溪的上游隐隐约约传来妇人们的捣衣声。堤岸上,不时有人从田地里收工回来,他们有的牵着耕牛,有的扛着农具,不紧不慢地走着。烟溪在落日余晖里缓缓流淌,那起伏的波纹总是泛着丝质的光泽。
曲仁里地处陈国苦邑厉乡,烟溪正好从这里流过。
大概在周灵王元年(前571)的一天,老子诞生在这里。取名李耳,字聃。李耳出生的时候,正值春秋末期,各诸侯国之间征战不断,各国为富国强兵,向社会广纳贤才,各种学术流派纷纷涌现。
在李耳出生之前,陈国已沦为楚国的附庸,这之后陈国相对远离战祸,李耳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也得以在平安中度过。从小听着《击壤歌》和《南风歌》成长的李耳,表面看似有几分木讷,其实内心却有着远异于常人的求知欲。这一点,曲仁里的里正最为清楚。
有一回,曲仁里连日干旱,里正请来巫师向天祈雨。烟溪边插有各种样式的旗幡,几个戴着面具的乡民在堤岸上跳舞。巫师敲着一面兽皮鼓,一边敲一边口里念念有词。
祈雨结束,人们陆续散去,李耳指着自己的大耳朵问里正:“上天是否有耳?”
里正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古怪,但又不知李耳到底想问什么。他仰头望了望天空,又想了想:“上天无耳。”
李耳于是又问:“上天既然无耳,又怎能听到巫师所求?”
里正吓了一跳:“上天虽然无耳,但乡民们都相信巫师能通达上天。”
李耳又问:“这样就真的能降雨吗?里正大人,我是因为不相信才这样问的。”里正有点无奈:“能否真的降雨,谁也不能保证,只有看天意了。”“天意……”李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本来想问里正,什么是天意。转念一想,只怕问了也是白问。
李耳转身指着烟溪问里正:“这溪水为何日夜流淌不止?”
里正哑然一笑:“水有源头,自然会流淌不止。”
李耳又问:“是不是这世上的万事万物皆有源头,才生生不息?”
里正想了想,然后点了一下头。
“里正可知,这万物之源又在哪里?”李耳追问道。
里正想了半天,回答不上来。里正见李耳很是失望,就随口说了一句:“你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为什么不请一个有学问的先生来教你?”
令里正没有想到的是,十余天后,李耳的父母果真给李耳请了一位先生。先生叫商容,此人已年过六旬,方脸,高鼻梁,胡须灰白,双目炯炯有神。他自称祖籍在齐国,家住宋国,曾在朝为官。因在朝中受到排挤,辞官后,四处游历。李耳的父母见此人学识广博,谈吐不凡,便请他教授李耳。为了让商容能够安下心来,李家还特意将自家位于烟溪边的一处旧舍修缮好,供商容居住。商容答应李家以三年为期,三年期满,他将自行离去。
有一天,当商容讲授中提到“天”时,李耳忍不住问道:“先生,上天究竟为何物?”商容一怔,轻咳了一声,用手指了指头顶:“上天,头顶之青青者也。”李耳又问:“青青者又为何物?”商容似乎知道李耳必有此问,清了清嗓子答道:“青青者,虚空是也。”“先生,何为虚空?”李耳穷追不舍。“虚空之上,太虚也。太虚之上,更为虚空之虚空也。”商容的语速有点急促,脸一下憋得通红,像是要咳出来,但被强忍住了。过一会,才缓过气来。
“先生是不是病了?”李耳吓了一跳。“不妨事,老毛病了。”商容冲李耳摆了摆手。李耳见商容很快又恢复到了原样,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先生没去过太虚,又怎么知晓这太虚之上仍然是虚空?”李耳心里明白,这天之高远非肉眼所能及,如若再问下去,只怕是没有穷尽。只是他对先生所言并不满意,先生用眼睛能看到的,他自然也能看到,为什么他天天所看到的只是日月星辰和那变幻莫测的云海,除此之外,一切皆混沌未知,先生又怎么能断定虚空之上就是太虚?这样一寻思,李耳不知不觉蹙紧了双眉。
商容拈了拈自己下巴处的几根胡须:“虚空之虚,不可忖度,非神不能为也。”
李耳之所以想一问到底,完全是因为自己对“虚空”一说极为好奇,愈是不能理解的事物他愈是想探个究竟。
这天晚上,李耳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他一直思考商容先生白天所言。此时窗外透着一抹白光,李耳索性起身,一个人悄悄地走到前庭。夜空中有一轮朗月高悬,还伴有几点星光在天际忽明忽灭。李耳仰头望着那被月光洞穿的云层,心里充满着无限的遐想,那云层高远深邃,层层叠叠,何其神秘。李耳看得入迷,也想得入神。夜寒露重,竟也浑然不觉。
此时窗外透着一抹白光,李耳索性起身,一个人悄悄地走到前庭。
“呱——”一只鸟的悲鸣划破夜空的静穆,一下子将李耳的思绪拉了回来。月辉映照的台阶上,仿佛有一团小小的暗影在李耳的眼前倏忽闪过。
李耳望着那鸣叫远逝的方向,心想自己要是也能像那只夜鸟一样长有翅膀就好了,他会一直向高处飞,飞往那虚空之外的太虚,就可以看清虚空中到底会有何物。
难道这世间的万物都如先生所说,皆为神所为?
李耳只知道敬神拜神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习俗。他曾多次问过祭坛的主祭,得到的答案却是谁也不知道神到底长什么样,因为谁也没有亲眼看见过神。难道这世间的一切都被某种未知的力量所掌控?想到这里,李耳再也按捺不住自己。
借着月光,李耳向烟溪边先生的住处走去。
先生的窗前还亮着灯。那灯光从木窗透过来,因为有稍许晃动,像水面上映现出的波纹,层层叠叠。
商容没想到李耳这么晚了还没睡。商容知道,他的这个弟子肯定又有什么想不清的难题要来问他,他也做好了被难倒的准备。果然不出所料,李耳先是低头沉思了片刻,然后抬起头,像是鼓足了勇气,问道:“先生,既然虚空之虚不可忖度,那我等凡夫俗子又当如何?”商容答道:“循天道而行。天之道,和则贵,失和则乱。”
商容的话一下子把李耳的思绪暂时从天上拉到了地面。他曾多次听里正描述过多年前楚国入侵陈国的情形。陈国向来羸弱,楚国入侵后,陈国的土地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那段时间,陈国人经常深更半夜都会听到士卒过境和战马嘶鸣的声音,仿佛整个陈国都在颤抖。
李耳沉默了许久才问先生:“天下失和,遭殃的则是百姓,君主为何不管?”
商容不由感叹道:“百姓失和,君主尚可依法治理。若天下失和,关乎国与国之间的大事,责任在于君主,君主又如何治理?”李耳问:“因君主的责任而造成天下失和,神为什么不管呢?李耳记得先生曾经说过,神有变化之能和造物之功,神为何不能造就英明而又听从指令的君主?”
在商容固有的认知里,神是存在的,神的存在就等同于上天,只是连他也不清楚神是如何存在的,这过于神秘。
“君主就如同在外作战的将军,将军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同样的道理,神派遣君主代天治理国家,君主也可有所不受。”
商容话音刚落,李耳马上意识到,先生所答正包含了他此次前来真正想问的问题。先生既然说神能派遣君主替上天治理国家,神肯定就是天地人的最高主宰,若是知道神为何物,想必那“虚空”为何物也就不难理解。
“先生,神究竟为何物,竟然可派遣君主治理国家?”李耳问。商容沉默了许久:“神并非凡俗之物,这世间的凡俗之人又岂能知晓神为何物?”李耳于是又问:“既然神不被凡俗之人所知晓,神遣之说又从何而来?凡俗之人又怎会知晓?”
商容沉思了良久,他没想到李耳对“虚空”的思考已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看着李耳反问道:“若非神遣,这天地之间又何来凡俗之人?又何来这万事万物?”
“这……”李耳一下懵了。细想之下,先生的反问不是没有道理。
这次对话是李耳初次将天、地、人、万物放在一起加以考量,其所思所想,虽尚不能通达,却是意义重大,大道学说已开始在李耳的心里萌芽。
秋夜渐凉。风起时,烟溪边会有湿漉漉的梧桐叶子掉落,间或发出簌簌的声响。先生窗前的芭蕉叶则捧着积攒下来的水滴,积得多了,也有捧不住的时候,会突然泼洒一地。
三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商容离开曲仁里回到宋国后不久,带着一名叫央哥的家仆于谷神山中筑了三间茅庐,从此过上了隐居的日子。李耳偶尔会跋山涉水,前往探视。
李耳深知,求知之路尚远。对他而言,“神遣”不明,“青者”不清,“虚空”仍虚。
有些难题注定只有时间才能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