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言
忆与严十定隅坐皋园(1),谈及开元、天宝间事(2),偶感李白之遇,作《沉香亭》传奇(3)。寻客燕台,亡友毛玉斯谓排场近熟(4),因去李白,入李泌辅肃宗中兴,更名《舞霓裳》(5),优伶皆久习之。后又念情之所钟,在帝王家罕有。马嵬之变,已违夙誓。而唐人有玉妃归蓬莱仙院(6),明皇游月宫之说(7),因合用之。专写钗合情缘(8),以《长生殿》题名,诸同人颇赏之。乐人请是本演习,遂传于时。盖经十余年,三易稿而始成(9),予可谓乐此不疲矣。
史载杨妃多污乱事,予撰此剧,止按白居易《长恨歌》、陈鸿《长恨歌传》为之(10)。而中间点染处,多采《天宝遗事》《杨妃全传》(11)。若一涉秽迹,恐妨风教,绝不阑入,览者有以知予之志也。今载《长恨歌、传》,以表所由,其杨妃本传、外传及《天宝遗事》诸书(12),既不便删削,故概置不录焉。
棠村相国尝称予是剧乃一部闹热《牡丹亭》(13),世以为知言。予自惟文采不逮临川,而恪守韵调,罔敢稍有逾越。盖姑苏徐灵昭氏为今之周郎(14),尝论撰《九宫新谱》,予与之审音协律,无一字不慎也。
曩作《闹高唐》《孝节坊》诸剧(15),皆友人吴子舒凫为予评点(16)。今《长生殿》行世,伶人苦于繁长难演,竟为伧辈妄加节改(17),关目都废。吴子愤之,效《墨憨十四种》(18),更定二十八折,而以虢国、梅妃别为饶戏两剧(19),确当不易。且全本得其论文,发予意所涵蕴者实多。分两日唱演殊快。取简便,当觅吴本教习,勿为伧误可耳。
是书义取崇雅,情在写真。近唱演家改换,有必不可从者,如增虢国承宠、杨妃忿争一段,作三家村妇丑态,既失蕴藉,尤不耐观。其《哭像》折,以“哭”题名,如礼之凶奠,非吉祭也。今满场皆用红衣,则情事乖违,不但明皇钟情不能写出(20),而阿监、宫娥泣涕皆不称矣。至于《舞盘》及末折演舞,原名《霓裳羽衣》,只须白袄红裙,便自当行本色。细绎曲中舞节,当一二自具。今有贵妃舞盘学《浣纱舞》,而末折仙女或舞灯、舞汗巾者,俱属荒唐,全无是处。
洪昇昉思父识(21)
注释:
(1) 严十定隅:严曾槷,字定隅,家族中大排行第十,余杭监生,有《雨堂集》等。皋园:园林名,严曾槷父严沆所筑,在今浙江杭州城东。
(2) 开元: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公元713—741年。开元年间,唐朝国力强盛,史称开元盛世。天宝: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公元742—756年。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范阳等三镇节度使安禄山联合史思明在范阳(今北京)以诛杀杨国忠为名发动叛乱,史称“安史之乱”,从此,唐帝国由盛转衰。
(3) 《沉香亭》传奇:沉香亭为李白奉诏写《清平乐》处,《沉香亭》传奇当以李白为主角。已佚。
(4) 毛玉斯:洪昇友人,工词曲。
(5) 《舞霓裳》:顾名思义,此剧作当以李、杨爱情与文艺成就为主要情节。亦佚。
(6) 玉妃归蓬莱仙院:唐代白居易《长恨歌》:“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唐代陈鸿《长恨歌传》里也有方士“东极天海,跨蓬壶”终于找到“玉妃太真院”的情节。
(7) 明皇游月宫:见唐代郑綮《开天传信记》等唐人小说。明皇,即唐玄宗李隆基。唐玄宗谥号为“至道大圣明孝皇帝”,后人诗文多有称其“明皇”者。
(8) 钗合:金钗与钿盒。李隆基赠杨玉环之定情物。
(9) 三易稿:指洪昇自己由《沉香亭》《舞霓裳》而至《长生殿》的创作历程。
(10) 陈鸿《长恨歌传》:陈鸿,唐代小说家,字大亮。传奇小说《长恨歌传》作于宪宗元和初,故事情节和白居易《长恨歌》一样,取材于史事而加以铺张渲染,寓有劝戒讽谕之意。
(11) 《天宝遗事》:当指元代王伯成所作的《天宝遗事诸宫调》。《杨妃全传》:当指北宋乐史所作的《杨太真外传》。
(12) 杨妃本传:指新、旧《唐书》中的《杨贵妃传》。
(13) 棠村相国:指梁清标(1620—1691),字玉立,号棠村,直隶真定(今河北正定)人。明末进士,入清官至保和殿大学士,与洪昇友善。
(14) 徐灵昭:名徐麟,字灵昭,长洲(今江苏苏州)人。洪昇同学,擅长音律。曾为《长生殿》作序。周郎:指三国时周瑜。据说周瑜精通音律,民间有谣云:“曲有误,周郎顾。”故有“顾曲周郎”之典。
(15) 《闹高唐》《孝节坊》:二剧皆佚失。《曲海总目提要》卷二三载有前者情节简介。洪昇共作剧本十部,除《长生殿》《四婵娟》外均佚。
(16) 吴子舒凫:吴舒凫,名仪一,字舒凫(亦作抒凫),号吴山,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为洪昇同乡挚友,有《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行世,亦曾为《长生殿》写序。
(17) 伧辈:詈骂之词,意谓卑鄙之人。
(18) 《墨憨十四种》:明末冯梦龙改定的十四种传奇。冯氏号墨憨斋主人。
(19) 饶戏:正戏之外另加的小戏。
(20) 写出:此处意谓表现出。
(21) 父:即“甫”,对男子的称呼。此处是洪昇自指。
点评:
在这篇《例言》中,洪昇首先回顾了自己先创作《沉香亭》又创作《舞霓裳》再创作《长生殿》,十余年三易其稿的创作过程,时间漫长,过程曲折,洪昇不以为苦,还自言“乐此不疲”,其对《长生殿》全身心投入的深爱,由此可见一斑。
《长生殿》剧本是有所继承的,作者对于前人的有关成果是有所取舍的,选择的标准还是一条:有助于净化人物形象,有助于纯化李、杨情爱。这一层意思,《自序》里已经表达,《例言》中再度强调。“情之所钟,在帝王家罕有”,洪昇的爱惜之情溢于言表。
剧本被搬上舞台、风行一时,洪昇特别提到几位师友所起的作用。感谢“棠村相国”的肯定,将《长生殿》与汤显祖的《牡丹亭》相提并论;感谢友人徐麟在音律上的相助;感谢友人吴舒凫在搬演上的帮助,缩减到二十八出,分两日唱演,不仅没有伤害,反而“发予意所涵蕴者实多”。这是些真正的知音知己,没有他们,也就没有《长生殿》的成功搬演、广为传播。
但在具体演出中,作者还是有诸多不满,《例言》中提到三点:一是《禊游》一出后半部,“三家村妇丑态”百出的科诨表演;二是演员“满场红衣”表演《哭像》,把凶礼演成了吉祭;三是贵妃舞《浣纱》,仙女舞灯、舞汗巾的表演,洪昇毫不客气地批评说:“俱属荒唐,全无是处。”这一段文字让人看到:一个剧本被搬上舞台,戏班艺人的“二度创作”是何等强大。演凶礼着红,也许是因为艺人不懂;贵妃舞《浣纱》,仙女舞灯、舞汗巾,也许是因为艺人只会这些民间舞蹈,如果说这两点还是可以用提高演员的文化素养和表演技能来解决;那么,《禊游》后半部的插科打诨,却是剧作家也奈何它不得的。我们看到:自洪昇在《例言》里提出意见后,直至今天,《长生殿》通行本第五出的后半部分,还是“三家村妇丑态”表演!“义取崇雅,情在写真”,作者的好恶,抵不住观众的喜闻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