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桃花扇》,清孔尚任撰,清代文人传奇创作的典范。孔尚任(1648—1718),字季重,又字聘之,号东塘,别号岸堂,自署云亭山人。山东曲阜人,孔子六十四代孙。一生仕途并不顺坦,早年屡次赴试不第,后捐纳田产,成为国子监监生。康熙二十三年(1684),康熙帝南巡回京,途经曲阜祭祀孔子,孔尚任被荐为御前讲经官,深受皇帝嘉许,旋擢国子监博士。两年后,随同工部侍郎孙在丰赴淮、扬疏浚黄河海口。还朝后,升任户部主事、员外郎等,终因“疑案”被黜。康熙四十一年(1702),归乡隐居。十六年后,病卒于曲阜。《孔子世家谱》卷四十三,赵景深、张增元《方志著录元明清曲家传略》所录诸方志有传。
孔尚任工诗文,考订乐律,精通金石字画,著述甚富,有《岸堂文集》《湖海诗集》《会心录》《石门山集》《宫词百首》《长留集》等,编纂了《平阳府志》《莱州府志》等。尝与顾彩合撰《小忽雷》传奇(存),《大忽雷》杂剧(存),但真正令他名播文坛、长载史册的,是《桃花扇》。
《桃花扇》的创作灵感始于孔尚任在淮、扬一带治河期间,当时他的足迹踏遍了扬州、南京等地,结识了一些明末遗老如冒襄、邓孝咸、石涛等,并到栖霞山拜访了张瑶星道士,这些南明历史的见证人为他塑造《桃花扇》里的历史人物提供了真实而可靠的资料。《桃花扇》前后创作历经十年之久,数易其稿,最后于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定稿。
全剧在南明弘光朝廷从建立到覆亡的历史大背景下,演述复社文人侯方域和秦淮名妓李香君的情缘离合,勾勒出明末清初气势恢宏的历史画卷和复杂多变的世态万象,属于一部历史剧。关于历史剧创作,明清戏剧理论家多持虚实相参、以虚为主的观点,如谢肇淛认为,“凡为小说及杂剧戏文,须是虚实相半,方为游戏三昧之笔”(谢肇淛《五杂俎》卷十五《事部三》,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447页)。但孔尚任不这么认为,他重视剧作历史的真实性,一再强调“当年真如戏,今日戏如真”,“实事实人,有凭有据”。这种创作方法的形成与明清易代、历史巨变有关,也与清代创作风气有关。明亡清兴,历史的变故在清初文人心理上造成极大的冲击和震撼,令他们不得不对历史重新进行反思。受此影响,清初的学术界流行重实证、重考据的学风。流风所及,清初文坛出现了以史入诗、以史作文的创作风气。孔尚任在入国子监前,最擅长经学研究。有了征实重据的经学研究基础,当他面对戏曲艺术时,会不自觉地将这种重考据的思维方法带入创作中。《桃花扇》里发生的事件和出场的人物可谓历史的再现,都有实地、历史事件和原型人物可以考证,主要人物侯方域、李香君,其他人物如杨龙友、柳敬亭、苏昆生、史可法、左良玉,反面人物如阮大铖、马士英等都是真名实姓的历史人物;侯李相恋、阮大铖创作《燕子笺》等也都是真实的历史事件。真实的人物和真实的事件共同烘托出《桃花扇》凝重的历史感,吴梅称其品格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但孔尚任并非一味地照搬历史,而是采用“失事求似”的方法,在不违背历史精神与发展趋向的基础上,对人物、事件、时间、地点做了戏剧化整合,使得剧情转变、情感起伏更加惊心动魄、富于戏剧色彩。最重要的是,在人物和事件的塑造、渲染中,孔尚任融入了个人的主观情思,使《桃花扇》呈现出深刻的寓意。
在《桃花扇小识》里,孔尚任指出:
桃花扇何奇乎?其不奇而奇者,扇面之桃花也;桃花者,美人之血痕也;血痕者,守贞待字,碎首淋漓,不肯辱于权奸者也;权奸者,魏阉之余孽也;余孽者,进声色,罗货利,结党复仇,隳三百年之帝基者也。帝基不存,权奸安在?惟美人之血痕、扇面之桃花,啧啧在口,历历在目,此则事之不奇而奇、不必传而可传者也。人面耶?桃花耶?虽历千百春,艳红相映,问种桃之道士,且不知归何处矣?
这段话具有浓郁的哲理意味,从中我们可以明悉孔尚任创作《桃花扇》的目的,是为了探讨明王朝灭亡的原因。他认为魏阉余孽“进声色,罗货利,结党复仇”,是导致三百年明王朝帝基隳灭的根本原因。除此之外,他也阐明了该剧内蕴的多种内涵:明王朝消亡了,这段历史逝去了,那些作威作福、残害忠良的权奸也随历史烽烟的消散而消逝,唯有扇面的桃花血迹历历在目,这血迹寓含着李香君反抗权奸、矢志守节的精神。他又说:“《桃花扇》乃李香君面血所染,香君之面血,香君之心血也。因香君之心血,而传左宁南之胸血、史阁部之眼血、黄靖南之颈血。所谓血性男子,为明朝出血汗之力者,而无如元气久弱,止成一失血之病,奈何?”(《劫宝》出总批)由面血引申开去,隐含着左良玉、史可法等血性男子为国捐躯、以血荐志的忠义精神,李香君、左良玉、史可法等人是明朝的正气所在,他们不会随历史的消亡而消亡,即使历经千百年依然永恒。《桃花扇》的高明之处在于,似在描写爱情却超越爱情,似在描写兴亡却又超越兴亡,连剧中起穿针引线作用的道具“桃花扇”,都不仅仅是普通含义上的词汇,而富有多种意味。全剧充满禅意,给读者带来别样的审美感受。
《桃花扇》的结构也具有独创性,一改传奇创作中副末开场、生旦家门等传统模式,在四十出的主线剧情外,又增设“试一岀”、“闰二十出”、“加二十一出”、“续四十出”,将情节演绎与结构体例紧密地安排在一起,在内容与体例融为一体方面达到新的高度。
此剧一经定稿上演,马上引起轰动。“长安之演《桃花扇》者,岁无虚日……笙歌靡丽之中,或有掩袂独坐者,则故臣遗老也,灯灺酒阑,唏嘘而散。”连康熙帝都被惊动了,“己卯(1699)秋夕,内侍索《桃花扇》本甚急”(《桃花扇本末》),他不仅阅读剧本,还观看演出,每演到《设朝》《选优》出时,就会皱眉顿足,感慨:“弘光弘光,虽欲不亡,其可得乎?”以此自警。康熙帝的赏阅无疑加快了《桃花扇》的传播速度,它很快流传到湖北、山西等地。据《桃花扇本末》记载,容美桃源洞主田舜年宴请顾彩,“每宴必命家姬奏《桃花扇》,亦复旖旎可赏,盖不知何人传入”;刘雨峰做山西恒山郡太守,曾留作者观演《桃花扇》,共演两日,“缠绵尽致。僚友知出予手也,争以酒为寿。予意有未惬者,呼其部头,即席指点焉”。
《桃花扇》今存清康熙年间介安堂刻本、清西园刻本、清沈氏刻本、清兰雪堂重校刻本、1917年上海扫叶山房石印本、1919年安徽贵池刘世珩暖红室刻《汇刻传剧》所收本等。诸多刻本中,兰雪堂本刊刻精良,是兰雪堂主人以云亭自刻原刊为底本,据“市肆诸足本参考互订”而重刊。本评注本以中国艺术研究院图书馆藏清光绪乙未(1895)兰雪堂重校刊本为底本,参校《古本戏曲丛刊五集》影印清康熙间介安堂本(简称“清康熙刊本”)、暖红室刻《汇刻传剧》所收本(简称“暖红室本”)和梁启超批注本,部分评语采用暖红室刻《汇刻传剧》所收本里的眉批。原底本有梁溪梦鹤居士《序》、云亭山人《小引》《小识》《本末》《凡例》《考据》《纲领》《砌抹》,兰雪堂主人《题识》、吴穆《后序》及《题辞》数则,本评注本保留了《本末》。校点、注释时,参考了王季思、苏寰中、杨德平合注本。因时间和水平有限,文中如有错讹、不当之处,敬请方家和读者斧正。
谢雍君
201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