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谊
贾谊(前200—前168),洛阳(今属河南)人,西汉初年著名的政治家与文学家。曾任博士、太中大夫。因多次上疏提出改革建议,遭到一些为政大臣的排斥和打击,被贬为长沙王太傅,后改任梁怀王太傅。怀王坠马而死,贾谊自伤失职,一年后抑郁而死,年仅三十三岁。
过秦论上
“过秦论”,即论述秦朝的过失。文章叙述了秦如何走向强盛,吞并力量远超秦的东方六国,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而强大的封建王朝。然而这样一个兵力强盛、地势险固的强国,却被一群“斩木为兵”的农民起兵推翻,原因何在?通过对比,作者得出结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秦孝公据殽、函之固[1938],拥雍州之地[1939],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1940],并吞八荒之心[1941]。当是时也,商君佐之[1942],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1943]。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1944]。
【注释】
[1938]秦孝公:名渠梁。任用商鞅实行变法,秦国国力大增,开始称雄诸侯。郩:同“崤”,崤山,在今河南洛宁北。函:函谷关,在今河南灵宝南。这是当时秦国的东关。
[1939]雍州:古九州之一,相当于今陕西、甘肃、青海等部分地区。
[1940]“有席卷”句:席卷、包举、囊括,都有全部占有的意思。
[1941]八荒:八方。
[1942]商君:指商鞅。商鞅由卫入秦,辅佐孝公变法,后被诬谋反而遭杀害。
[1943]衡:同“横”。斗:使争斗。
[1944]西河:指黄河两岸,原属魏国的地区。
【译文】
秦孝公依据崤山、函谷关的险固地势,拥有雍州的土地,君主臣民一起固守,暗中窥伺周王室。怀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征服四海的壮志,并吞八方的雄心。这期间,商鞅辅佐他,对内制定法令制度,发展农耕纺织,修造用于防守攻战的器械;对外实行连横策略,使各诸侯之间互相争斗。于是秦人轻而易举地取得了西河以外的大片土地。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蒙故业[1945],因遗策[1946],南取汉中[1947],西举巴蜀[1948],东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1949],相与为一。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1950]。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离横,兼韩、魏、燕、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尝以什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而延敌,九国之师遁逃而不敢进[1951]。秦无亡矢遗镞之费[1952],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赂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1953],伏尸百万,流血漂橹[1954]。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弱国入朝。施及孝文王、庄襄王[1955],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
【注释】
[1945]惠文、武、昭:指惠文王驷、武王荡、昭襄王则。蒙:继承。
[1946]因:遵循。
[1947]汉中:今陕西西南一带。
[1948]巴蜀:地在今四川。
[1949]合从(zònɡ):合纵,指六国联合抵御秦国的策略。从,同“纵”。
[1950]“齐有”四句:孟尝,孟尝君田文。平原,平原君赵胜。春申,春申君黄歇。信陵,信陵君魏无忌。
[1951]九国:指齐、楚、韩、魏、燕、赵、宋、卫、中山。
[1952]镞(zú):箭头。
[1953]北:败北。
[1954]橹(lǔ):大盾牌。
[1955]施(yì):延续。
【译文】
秦孝公死后,惠文王、武王、昭襄王继承祖先的基业,遵循传统的策略,向南攻取汉中,向西占领巴蜀,向东割据肥沃富饶的土地,收服地势险要的州郡。各国诸侯因而害怕,聚会结盟来商量削弱秦国,他们不惜用珍贵器具、重要宝物、肥饶的土地来招致天下的贤士,以合纵策略订立盟约,相互结为一体。这一时期,齐国有孟尝君,赵国有平原君,楚国有春申君,魏国有信陵君。这四个人,都睿智而忠信,宽厚而仁爱,尊敬贤良重视士人,使六国相约合纵,拆散与秦国的连横,同时联合了韩国、魏国、燕国、赵国、宋国、卫国、中山国的军队。于是,六国的士人,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等人为他们出谋划策,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等人为他们互通信息,吴起、孙膑、带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等人统率军队。他们曾经以十倍于秦国的土地、百万军队,进逼函谷关攻打秦国。秦国人打开函谷关迎敌,但九国的军队却躲避逃跑不敢进关。秦国不费一箭一镞而天下诸侯已经陷入困境了。于是合纵分散,盟约解除,六国争着割让土地来贿赂秦国。秦国轻而易举抓住六国的弱点,追赶败逃之军,伏尸遍地,流淌的血把盾牌都漂起来了。秦国乘着有利形势和时机,割取天下土地,使各国山河分裂。于是强国请求臣服,弱国来秦国朝拜。相沿到秦孝文王、庄襄王,他们在位的时间很短,秦国没有重大事件。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1956],履至尊而制六合[1957],执敲朴以鞭笞天下[1958],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1959],以为桂林、象郡[1960],百越之君俛首系颈[1961],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1962],却匈奴七百余里[1963],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1964],以愚黔首[1965]。隳名城[1966],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鍉[1967],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为城[1968],因河为池[1969],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1970],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
【注释】
[1956]二周:战国时周分裂为西周、东周两个小国,分别建都于今河南洛阳和河南巩县。
[1957]六合:天地四方。这里指天下。
[1958]敲朴:杖棒,短者为“敲”,长者为“朴”。
[1959]百越:泛指东南少数民族各部。
[1960]桂林、象郡:秦所设二郡,在今广西境内。
[1961]俛(fǔ):同“俯”。
[1962]蒙恬(tián):秦国将领。曾率军渡黄河北逐匈奴,修筑长城。
[1963]却:击退。
[1964]燔(fán):烧。
[1965]黔首:百姓。
[1966]隳(huī):毁坏。
[1967]鍉:通“镝(dí)”,箭头。
[1968]华(huà):华山。
[1969]河:黄河。
[1970]金城:坚固的城池。
【译文】
等到了秦始皇,他继承发扬秦国六代遗留下的功业,高举长鞭来驾驭天下,吞并东西二周而灭亡六国诸侯,登上至高无上的皇帝宝座而统治整个中国,拿着棍子木杖役使天下百姓,威震四海。向南攻取百越领土,划为桂林郡、象郡,百越的君主们低头被绑,听命于秦朝小吏。于是派遣蒙恬在北边修筑长城来守卫边界,打退匈奴七百多里,使匈奴人不敢南下牧马,匈奴军队不敢发动战争。于是秦始皇废弃了古代圣王的治国之道,焚烧了诸子百家的著作,用来愚昧百姓。他毁坏各国名城,杀戮豪杰俊才,收缴天下的兵器,聚集到咸阳,销熔锋刃和箭头,铸造成十二个金人,以削弱天下人民的力量。然后,他凭借华山,把它当作城墙,依托黄河,把它作为护城河,占据亿丈的高大城防,下临深不可测的河流,自以为固若金汤。良将手持强弓,守卫着要害之处;忠信大臣率领精锐士兵,手持锋利兵器盘问出入关卡的行人。天下已经平定,秦始皇的心里,自以为关中这样坚固,犹如千里铜墙铁壁,这是子孙万世称帝称王的基业了。秦始皇死后,他的余威还震慑着边远地区。
然而陈涉[1971],瓮牖绳枢之子[1972],氓隶之人[1973],而迁徙之徒也[1974],材能不及中庸[1975],非有仲尼、墨翟之贤[1976],陶朱、猗顿之富[1977],蹑足行伍之间,俛起阡陌之中[1978],率罢弊之卒[1979],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1980],天下云集而响应,赢粮而景从[1981],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1982]。
【注释】
[1971]陈涉:即陈胜。
[1972]瓮牖(yǒu)绳枢:用破瓮口做窗户,用绳子绑着门枢,指房屋简陋,家境贫寒。牖,窗户。
[1973]氓隶:犹贱人。
[1974]迁徙之徒:被发配到边疆服役的人。
[1975]中庸:中等庸人。
[1976]墨翟(dí):即墨子,春秋后期思想家。
[1977]陶朱:即范蠡(lǐ),春秋末越大夫。晚年到陶地经商致富,号称“陶朱公”。猗(yī)顿:春秋时鲁国人,在猗氏经营畜牧业而成巨富。
[1978]俛(miǎn):通“勉”,尽力。
[1979]罢(pí):疲倦。
[1980]揭:举。
[1981]赢:背负。景(yǐnɡ):同“影”。
[1982]山东:崤山以东。
【译文】
然而陈涉这个用瓦盆当窗、用绳子系门枢的穷小子,低贱的种田人,被征发守边的人,他的才能不及中等人,没有孔子、墨子的才能,范蠡、猗顿的财富,只是夹在军队的底层,在村野中勉强起事,带领疲败的士兵,指挥几百人的军队,辗转攻打秦朝。他们砍下树木当武器,举起竹竿当大旗,天下百姓像云一样会聚响应,背着粮食像影子一样紧随他,崤山以东的豪杰俊士于是合力而起灭亡了秦朝。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1983];陈涉之位,不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耰、棘矜[1984],不铦于钩、戟、长铩也[1985];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曩时之士也[1986]。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1987],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1988],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注释】
[1983]自若:和以前一样。
[1984]耰(yōu):平整土地所用农具。棘矜:棘木棍。
[1985]铦(xiān):锋利。铩(shā):大矛。
[1986]曩(nǎnɡ):以往,从前。
[1987]度(duó)长絜(xié)大:比较长短大小。
[1988]七庙:天子宗庙。古代制度规定天子宗庙奉祀七代祖先。
【译文】
秦朝天下并没有减小削弱,雍州的肥沃土地,崤山、函谷关的坚固关隘,和以前一样;陈涉的地位,不比齐国、楚国、燕国、赵国、韩国、魏国、宋国、卫国、中山国的君主们尊贵;种田的锄头,不比钩戟长矛锐利;贬谪服役的队伍,没有高出九国军队的战斗力;深谋远虑,行军用兵的战略战术,比不上从前六国的谋士们。然而结果却发生变化,功业与所具备的才智恰好相反。假如让崤山以东的诸侯国跟陈涉比比长短大小,权力大小,那是不能相提并论了。但是秦国以它原来小小的一点地方,取得帝王之权,招来八州诸侯,使他们入朝称臣,也有一百多年了。此后把天地四方作为秦国一家所有,把崤山、函谷关当做自家宫室。不料一个陈涉发难就使秦朝覆灭,国君死在人家手里,成为天下笑柄,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不施行仁义,而导致进攻与防守的势态发生了变化啊。
治安策一
本文又名《陈政事疏》,是贾谊针对时政的一篇奏疏。西汉开国之初曾大肆分封诸侯,这带来了诸侯王割据势力同中央政权的矛盾对立。贾谊就此问题向汉文帝提出了“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建议,以削弱诸侯王势力,保证中央政权的集中与统一。
夫树国固[1989],必相疑之势,下数被其殃[1990],上数爽其忧,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亲弟谋为东帝[1991],亲兄之子西乡而击[1992],今吴又见告矣[1993]。天子春秋鼎盛[1994],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1995],权力且十此者乎!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1996]。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1997],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遍置私人[1998],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
【注释】
[1989]树国:建立诸侯国。
[1990]数(shuò):屡次。
[1991]亲弟:指汉文帝弟淮南厉王刘长。淮南国都寿春(今安徽寿县),地在长安东,故曰“谋为东帝”。
[1992]亲兄之子:指汉文帝兄刘肥之子济北王刘兴居,他趁文帝抗击匈奴时,欲起兵西去荥阳,败而自杀。乡(xiànɡ):通“向”。
[1993]吴:指汉高祖侄子吴王刘濞(bì)。
[1994]春秋鼎盛:年轻。鼎,正值。
[1995]莫大:最大。
[1996]傅:指朝廷为年幼诸侯设的太傅、少傅。相:朝廷派到诸侯国的最高行政长官。
[1997]冠:成年。古时男子二十岁行冠礼。
[1998]丞尉:县的文武官员。
【译文】
如果封立的诸侯国强大,一定会造成朝廷与诸侯国互相疑忌的情势,在下的诸侯国经常遭殃,在上的中央朝廷经常担忧,这实在不是安定朝廷、保全诸侯的方法。如今皇上的亲弟弟阴谋当东帝,亲哥哥的儿子向西攻击朝廷,现在吴国又被告发了。天子正年富力强,施行仁义,不曾有过失,道德恩泽遍施天下,尚且如此,何况最大的诸侯国权力比这类诸侯国要大十倍呢!但是如今天下暂时比较安定,什么原因呢?因为大国的诸侯王还未成年,朝廷设置的傅、相们正掌握着王国政事。几年以后,如今的诸侯王大都加冠成人,血气方刚,朝廷派去的傅、相不得不称病辞官,那些诸侯王就要把丞、尉以上的官职都安排自己的亲信担任,这样,他们与谋反的淮南王、济北王的行为有什么不同呢?这时再想治理安定,即使唐尧、虞舜也是没法治理的。
黄帝曰:“日中必熭[1999],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顺而全安[2000],甚易;不肯早为,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2001],岂有异秦之季世乎[2002]?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2003]?臣又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假设天下如曩时[2004],淮阴侯尚王楚[2005],黥布王淮南[2006],彭越王梁[2007],韩信王韩[2008],张敖王赵[2009],贯高为相[2010],卢绾王燕[2011],陈豨在代[2012],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2013],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殽乱,高皇帝与诸公并起,非有仄室之势以豫席之也[2014]。诸公幸者乃为中涓[2015],其次厪得舍人[2016],材之不逮至远也。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县,惠至渥也[2017]。然其后七年之间,反者九起。陛下之与诸公,非亲角材而臣之也[2018],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注释】
[1999]熭(wèi):暴晒。
[2000]今:如果。
[2001]抗刭(jǐnɡ):杀头。
[2002]季世:末世。
[2003]匡:正。
[2004]曩(nǎnɡ):从前。
[2005]淮阴侯:韩信。汉初封楚王,后贬为淮阴侯。最后以谋反被杀。楚:在今江苏境内。
[2006]黥(qínɡ)布:即英布,汉初封为淮南王。最后以谋反被杀。淮南:在今安徽境内。
[2007]彭越:汉初封为梁王。后以谋反被杀。梁:在今河南境内。
[2008]韩信:汉初封为韩王,战国韩国后代,以区别名将韩信,史书多称其为“韩王信”。后以谋反被杀。韩:在今山西、河南境内。
[2009]张敖:刘邦女婿,袭父张耳位为赵王。赵:在今河北境内。
[2010]贯高:为张敖相。因刘邦对张敖无礼,怒而欲杀刘邦。
[2011]卢绾(wǎn):汉初封燕王。后被疑谋反逃往匈奴。
[2012]陈豨(xī):汉初封为阳夏侯,统率赵、代两地军队。高祖十二年自立为代王。代:在今河北境内。
[2013]亡(wú)恙:无恙。亡,无。
[2014]仄室:指非正妻所生之子。豫:事先。席:凭借。
[2015]中涓:皇帝近侍官员。
[2016]厪(jǐn):通“仅”。舍人:地位次于中涓的近侍官员。
[2017]渥:浓,厚。
[2018]角材:比较才能。臣:动词,封官。
【译文】
黄帝说:“太阳正当中午一定要晒东西,持刀在手一定要宰割牲畜。”如果照此处理事情,下全上安很容易做到;如果不肯及早行动,过了这个时机,等到毁了骨肉之亲而使人头落地,难道跟秦朝末代的情形有什么不同吗?身居天子的地位,利用当今的时机,借助上天的佑助,尚且担心错把危险当作安全,错把混乱当作清平,假使陛下处在齐桓公当年的地位,难道就不肯集合诸侯、匡正天下吗?我又知道陛下是一定不会行动的了。假使当今天下就像从前一样,淮阴侯仍在楚国为王,黥布在淮南为王,彭越在梁国为王,韩信在韩国为王,张敖在赵国为王,贯高为赵相,卢绾在燕国为王,陈豨为代相,假使这六七位还在世,在此时陛下登上天子之位,能安心吗?我有理由知道陛下是不能安心的。天下混乱,高皇帝与这几位王公一同起义,他并没有皇帝侧室之子的身份作为凭借。这些王公中幸运的当上了中涓,其次的只不过得个舍人职位,是因为他们的才能相差极远。高皇帝以他的圣明威武登上天子之位,划出肥沃富饶的土地封这几位为王,封地多的有一百多个城邑,少的也有三四十县,德泽非常优厚了。然而在此后七年当中,竟发生了九起反叛事件。陛下您与当今王公们,不是亲自量才授给他们官职的,又不是您亲自封他们为王的,即使高皇帝都不能求得一年的安定,所以我知道陛下也做不到这一点。
然尚有可诿者[2019],曰疏。臣请试言其亲者。假令悼惠王王齐[2020],元王王楚[2021],中子王赵[2022],幽王王淮阳[2023],共王王梁[2024],灵王王燕[2025],厉王王淮南[2026],六七贵人皆亡恙,当是时陛下即位,能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诸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2027],虑亡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2028]。擅爵人[2029],赦死辠[2030],甚者或戴黄屋[2031],汉法令非行也。虽行,不轨如厉王者,令之不肯听,召之安可致乎!幸而来至,法安可得加!动一亲戚,天下圜视而起[2032]。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2033],适启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陛下虽贤,谁与领此[2034]?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也。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袭是迹而动,既有征矣,其势尽又复然。殃祸之变,未知所移,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
【注释】
[2019]诿(wěi):推托。
[2020]悼惠王:齐悼惠王,汉高祖长子刘肥。
[2021]元王:楚元王,汉高祖弟刘交。
[2022]中子:赵隐王,汉高祖第三子刘如意。
[2023]幽王:赵幽王,汉高祖子刘友,原是淮阳王,后徙赵。
[2024]共(ɡōnɡ)王:赵共王,汉高祖子刘恢。原为梁王,后徙赵。
[2025]灵王:燕灵王,汉高祖子刘建。
[2026]厉王:淮南王刘长,汉高祖子。
[2027]布衣昆弟:像老百姓中的兄弟关系。
[2028]亡(wú):无。
[2029]爵人:封给人爵位。
[2030]辠(zuì):同“罪”。
[2031]黄屋:皇帝所乘车,车盖以黄缯做里。
[2032]圜(yuán)视:瞪眼怒视。圜,同“圆”。
[2033]冯敬:御史大夫。曾揭发淮南王谋反而被刺杀。
[2034]领:治理。
【译文】
然而还有一种可以推托的理由,叫做关系疏远。我请求容许我试着说说亲属关系亲近的情况。假使让悼惠王在齐国为王,元王在楚国为王,高皇帝的儿子如意在赵国为王,幽王在淮阳为王,共王在梁国为王,灵王在燕国为王,厉王在淮南为王,这六七位贵人都健在,这时陛下登上皇帝之位,能够做到天下太平吗?我又知道陛下是不能的。像这些诸侯王,虽然名义上是臣子,其实都怀有与陛下就像老百姓中的兄弟一样的想法,他们没有不想行皇帝之礼、自己做皇帝的。他们擅自封人爵位,赦免死罪,有的甚至乘坐皇帝专用的黄屋车,不实行汉朝法令。有的虽然实行了,但是像厉王那样行为不轨,命令他都不肯听从,一旦要召见他们,又怎么会来呢!即使被召来了,法令又怎么能够施加于他们!如果触动一个亲戚,天下贵族都会怒目而起。陛下的臣子中虽然有冯敬这样勇敢的人,但是他刚刚一开口,利刃已经捅进他胸膛了。陛下虽然贤明,但是谁能与您一起治理这种行为呢?所以疏远的诸侯王一定危险,亲近的诸侯王一定作乱,这已经是事实。那些异姓王自恃强大而发动叛乱的,汉朝已经侥幸战胜他们了,却又不改变造成他们恃强动乱的根源。同姓王沿袭异姓王的行径而动乱,已经有征兆了,形势似乎又一样了。祸殃的变化,不知会如何发展,圣明的天子处在这样的形势中尚且不能安宁,后世又将怎么办!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2035],而芒刃不顿者[2036],所排击剥割,皆众理解也[2037]。至于髋髀之所[2038],非斤则斧[2039]。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斧之用,而欲婴以芒刃[2040],臣以为不缺则折。胡不用之淮南、济北?势不可也。
【注释】
[2035]屠牛坦:春秋时的一位宰牛人。
[2036]芒刃:利刃。顿:通“钝”。
[2037]理:肌肉纹理。解:关节缝隙。
[2038]髋(kuān):胯骨。髀(bì):大腿骨。
[2039]斤:古代砍伐树木的工具。
[2040]婴:踫,触动。
【译文】
屠牛坦,一天可以宰割十二头牛,而他的刀刃却不会变钝的原因,是他用屠刀捅剥切割,都是沿着关节缝隙来的,至于髋骨、股骨这样的大骨头,不是用小斧就是用大斧。仁义恩厚,是君主手中的利刃;权势法制,是君主的大小斧头。如今的诸侯王,好比髋骨、股骨那样的大骨头,不用大小斧头,而要用锋利刀刃去劈,我以为利刃不是缺口就是折断。为什么不把仁义恩厚用在淮南王、济北王身上呢?因为形势不容许。
臣窃迹前事[2041],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倚胡[2042],则又反;贯高因赵资,则又反;陈豨兵精,则又反;彭越用梁,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耳[2043],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王[2044],今虽已残亡,可也;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2045],虽至今存,可也。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2046],则莫若令如樊、郦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虽在细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及燕、梁他国皆然。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为徙其侯国及封其子孙也,所以数偿之。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一定,宗室子孙莫虑不王,下无倍畔之心[2047],上无诛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贯高、利幾之谋不生[2048],柴奇、开章之计不萌[2049],细民乡善,大臣致顺,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2050],植遗腹,朝委裘[2051],而天下不乱,当时大治,后世诵圣。一动而五业附,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
【注释】
[2041]迹:考察。
[2042]倚:倚靠。此指投降。
[2043]长沙:指长沙王吴芮。
[2044]樊:樊哙(kuài),汉初封舞阳侯,后升左丞相。郦:郦商,封曲周侯,后升右丞相。绛:指周勃,封绛侯,文帝时为右丞相。灌:指颍阴侯灌婴,官至太尉、丞相。这四人在封地内只收租税而无行政权。
[2045]彻侯:是秦、汉二十级爵位的最高一级,又称“通侯”、“列侯”。
[2046]菹醢(zūhǎi):古代一种把人剁成肉酱的酷刑。
[2047]倍畔:通“背叛”。
[2048]利幾:原项羽的大将。汉初封颍川侯,后叛逆被杀。
[2049]柴奇、开章:两人都是淮南王的谋士。
[2050]赤子:幼儿。这里指年幼的皇帝。
[2051]朝委裘:朝见已故皇上的衣裘。
【译文】
我考察以前的事情,大多是强大的诸侯王先反叛。淮阴侯在楚国为王,最强,就最先反叛;韩王信倚仗胡人,接着也反叛;贯高借着赵国资助,接着又反叛;陈豨武器精良,接着又反叛;彭越凭借梁国的实力,接着又反叛;黥布凭借淮南国的实力,接着又反叛;卢绾最弱,就最后反叛。长沙王封地只有二万五千户而已,功劳少却保全最完好,关系远却最忠心,这不仅是因为秉性与众不同,也是形势使然。如果从前让樊哙、郦商、绛侯、灌婴据有几十个城邑而封王,到今天他们家族已经因此而破残衰亡,也是可能的;让韩信、彭越之辈封为通侯,即使他们的后代存活到今天,也是可能的。这样,那么治理天下的策略就可以知道了。想要诸侯王们都忠心依附汉朝,就莫过于让他们都像长沙王那样;想要臣子们不遭杀身之祸,就莫过于让他们像樊哙、郦商那样;想要天下治理安定,莫过于多分封诸侯国从而减弱他们的力量。力量弱小了,就容易用信义管理他们;国小了,就不会产生邪念。使得天下的形势像身体指挥手臂,手臂指挥手指,没有不受制服从的;诸侯国的君主不敢有异心,像辐条凑集向轴心一样而听命于天子;即使是普通百姓,也知道这样安定,所以天下都知道陛下的圣明。分割土地,确定诸侯国的大小规格,使齐国、赵国、楚国各分为若干小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的子孙全部按照次序各自继承祖上的领地,直到把领地分完为止,至于燕国、梁国等其他诸侯国也都这样办理。那些领地多而子孙少的诸侯国,也建成若干小诸侯国,让它们空置,等他们有了子孙,全都让他们做这空缺的君主。诸侯国的土地,因犯罪削减而划入朝廷管辖的,就迁移他们的国都,等到封他们的子孙的时候,再按照削地的面积数量补偿。他们的一寸土地,一个百姓,天子都丝毫不图利,这确实是为了安邦定国罢了,所以天下都知道陛下的廉洁。封地制度一经确定,宗室子孙没有一个忧虑自己当不上诸侯王,下面没有背叛的念头,上面没有诛伐的意思,所以天下都知道陛下的仁爱。法制确立了没人触犯,法令施行了没人违反,贯高、利幾的阴谋不产生,柴奇、开章的阴谋不萌芽,百姓向善,大臣顺从,所以天下都知道陛下的信义。幼主当政天下也会安定;立遗腹子为君,让臣下朝拜先帝的裘服,天下也不会动乱。当时天下太平,后代称颂圣明。这一举动能成就五方面功业,陛下还担心什么而久久不这样做呢?
天下之势方病大瘇[2052]。一胫之大几如要[2053],一指之大几如股[2054],平居不可屈信[2055],一二指搐[2056],身虑无聊[2057]。失今不治,必为锢疾,后虽有扁鹊,不能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盭[2058]。元王之子[2059],帝之从弟也;今之王者,从弟之子也。惠王之子[2060],亲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权以逼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盭。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注释】
[2052]瘇(zhǒnɡ):脚肿病。
[2053]胫:小腿。要:同“腰”。
[2054]股:大腿。
[2055]信(shēn):通“伸”。
[2056]搐:抽动。
[2057]无聊:无所依靠,难以支撑。
[2058](zhí):脚掌。盭(lì):扭折。
[2059]元王之子:刘郢客,楚元王刘交的儿子。
[2060]惠王之子:刘襄,齐悼惠王刘肥的儿子。
【译文】
现在天下的形势,正像人患了腿脚肿大的疾病。一条小腿几乎像腰一样粗,一个脚趾几乎像大腿一样粗,平常已无法屈伸,一两个脚趾抽搐,就担心整个身体没有依靠。错过了当今时机不进行治疗,一定会发展成为不治的顽症,日后即使有扁鹊那样的良医,也无能为力了。毛病不只有腿脚肿大,又苦于脚掌反扭不能行走。楚元王的儿子是皇帝的堂弟,如今在位的是堂弟的儿子。齐悼惠王的儿子是皇帝亲哥哥的儿子,如今在位的是亲哥哥儿子的儿子。亲近的皇族还没有领地来使天下安定,疏远的皇族却控制大权而对天子构成威胁。所以我说毛病不只有腿脚肿大,又苦于脚掌反扭不能行走。我前面所说的可以为之痛哭的,就是这个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