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

史统散而小说兴⁽¹⁾。始乎周季⁽²⁾，盛于唐，而浸淫于宋⁽³⁾。韩非、列御寇诸人⁽⁴⁾，小说之祖也。《吴越春秋》等书⁽⁵⁾，虽出炎汉⁽⁶⁾，然秦火之后⁽⁷⁾，著述犹希。迨开元以降⁽⁸⁾，而文人之笔横矣⁽⁹⁾。若通俗演义，不知何昉⁽¹⁰⁾。按南宋供奉局⁽¹¹⁾，有说话人，如今说书之流。其文必通俗，其作者莫可考。泥马倦勤⁽¹²⁾，以太上享天下之养，仁寿清暇，喜阅话本，命内珰日进一帙⁽¹³⁾，当意，则以金钱厚酬。于是内珰辈广求先代奇迹及闾里新闻，倩人敷演进御⁽¹⁴⁾，以怡天颜。然一览辄置，卒多浮沉内庭，其传布民间者，什不一二耳。然如《玩江楼》、《双鱼坠记》等类⁽¹⁵⁾，又皆鄙俚浅薄，齿牙弗馨焉⁽¹⁶⁾。暨施、罗两公，鼓吹胡元⁽¹⁷⁾，而《三国志》、《水浒》、《平妖》诸传⁽¹⁸⁾，遂成巨观。要以韫玉违时⁽¹⁹⁾，销熔岁月⁽²⁰⁾，非龙见之日所暇也⁽²¹⁾。

皇明文治既郁⁽²²⁾，靡流不波⁽²³⁾；即演义一班，往往有远过宋人者，而或以为恨乏唐人风致，谬矣。食桃者不费杏⁽²⁴⁾，縠毳锦⁽²⁵⁾，惟时所适。以唐说律宋⁽²⁶⁾，将有以汉说律唐，以春秋战国说律汉，不至于尽扫羲圣之一画不止⁽²⁷⁾！可若何？大抵唐人选言⁽²⁸⁾，入于文心⁽²⁹⁾；宋人通俗，谐于里耳⁽³⁰⁾。天下之文心少而里耳多，则小说之资于选言者少⁽³¹⁾，而资于通俗者多。试今说话人当场描写⁽³²⁾，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再欲捉刀⁽³³⁾，再欲下拜，再欲决脰⁽³⁴⁾，再欲捐金；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³⁵⁾，顽钝者汗下。虽小诵《孝经》、《论语》，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噫，不通俗而能之乎？茂苑野史氏⁽³⁶⁾，家藏古今通俗小说甚富，因贾人之请⁽³⁷⁾，抽其可以嘉惠里耳者，凡四十种，畀为一刻⁽³⁸⁾。余顾而乐之，因索笔而弁其首⁽³⁹⁾。

绿天馆主人题⁽⁴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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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史统散：著史的传统散失。散，解散。

(2) 周季：周代末年。

(3) 浸淫：泛滥，蔓延，扩展。

(4) 列御寇：即列子，相传为战国时郑人，著有《列子》，《汉书·艺文志》列入道家。今本《列子》疑为魏晋时人假托。

(5) 《吴越春秋》：东汉赵晔撰。记述吴国、越国的史事，收集了不少民间传说，近于小说。

(6) 炎汉：即汉代。汉代皇帝自称以火德而王，故称“炎汉”。

(7) 秦火：指秦始皇焚书。

(8) 迨：等到。开元：唐玄宗年号（713—741）。

(9) 横：横肆，纵放。指大量写作。

(10) 昉（fǎnɡ）：起始。

(11) 供奉局：宋代并无供奉局之设。唐代有翰林供奉（原先叫翰林待诏），宋代“供奉”是内侍（宦官）官阶名，有内东头供奉官和内西头供奉官。这里所说“供奉局”，是泛指宫内伺候皇帝的机构。唐、宋宫内均有以技艺侍奉皇帝的人。据《梦粱录》、《武林旧事》等记载，宋宫廷内有说话人为皇帝讲唱小说等。

(12) 泥马倦勤：指宋高宗赵构让位给太子昚（孝宗），自为太上皇。泥马，传说赵构为康王时，金人追他，有泥马渡他过江，因得以脱险。倦勤，帝王厌倦于政事的辛劳。

(13) 内珰（dānɡ）：宦官。

(14) 倩人敷演进御：请人铺叙发挥后进呈。敷演，这里指改编成话本。

(15) 《玩江楼》、《双鱼坠记》：即《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见于《清平山堂话本》）和《孔淑芳双鱼扇坠传》（见《熊龙峰四种小说》）。

(16) 齿牙弗馨：比喻没有味道。有味道叫“齿颊生香”。馨，香。

(17) 鼓吹胡元：指在元代宣扬小说。胡元，“胡”是古代汉人对北方和西方的外族人的泛称，因元朝为蒙古人所建，故称“胡元”。

(18) 《平妖》：即《三遂平妖传》，题“东原罗贯中编次”。

(19) 要：要之，总之。韫（yùn）玉违时：把玉藏起来，躲避时世。意思是施、罗等人写作小说意在隐才避世。违，离去，避开。

(20) 销熔岁月：消磨时光。

(21) 非龙见之日所暇：意思是不像太平盛世那样，只是作为闲暇时的业余爱好（因为太平之时，士大夫便能出仕，在政治上施展抱负）。龙见之日，比喻太平盛世。见，同“现”。

(22) 皇明：明朝。封建时代称本朝时为“皇”字表示尊敬。郁：有文采。这里指文化昌盛。

(23) 靡流不波：比喻到处都盛行。靡，无。

(24) 不费：不以为多余。

(25) （chī）縠（hú）毳（cuì）锦：是细葛布，縠是有皱纹的纱，毳是鸟兽的细毛，锦是有彩色花纹的丝织品，它们适合于不同的时令。

(26) 以唐说律宋：意思是以唐代的标准来要求宋代。律，衡量，比照。

(27) 尽扫羲圣之一画：意思是最古的时候没有文字和八卦，如果越古越好，那么势必把伏羲创造的卦画也完全否定掉。羲圣，指伏羲氏。他是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人类始祖，相传八卦是他创制的。八卦的基本符号是“”和“”。古人认为文字起源于八卦。

(28) 选言：指典雅的语言。

(29) 文心：指文人之心。

(30) 里耳：普通百姓的耳朵。

(31) 资于：借助于。

(32) 试今：疑为“试令”之误。

(33) 再欲捉刀：再，通“载”，表并列。捉刀，持刀。这句与下面三句是说听众情不自禁地要像故事中的英雄人物一样行动。

(34) 决脰（dòu）：指断颈、砍头。决，断。脰，脖子。

(35) 薄者敦：寡情刻薄的人变得敦厚起来。

(36) 茂苑野史氏：一般怀疑这是冯梦龙的托名。

(37) 贾人：商人。指书商。

(38) 畀（bì）为一刻：指交付印刷。畀，付与。刻，刻版印刷。

(39) 弁：弁言、序言。这里作动词用，写序。

(40) 绿天馆主人：一般也认为是冯梦龙的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