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醒世恒言(中华经典小说注释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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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钱秀才错占凤凰俦

渔船载酒日相随,短笛芦花深处吹。
湖面风收云影散,水天光照碧琉璃。

这首诗是宋时杨备游太湖所作[1]。这太湖在吴郡西南三十馀里之外[2]。你道有多少大?东西二百里,南北一百二十里,周围五百里,广三万六千顷,中有山七十二峰,襟带三州。那三州?苏州、湖州、常州。东南诸水皆归。一名震泽,一名具区,一名笠泽,一名五湖。何以谓之五湖?东通长洲松江,南通乌程霅溪,西通义兴荆溪,北通晋陵滆湖,东通嘉兴韭溪,水凡五道,故谓之五湖。那五湖之水,总是震泽分流,所以谓之太湖。就太湖中亦有五湖名色,曰:菱湖、游湖、莫湖、贡湖、胥湖。五湖之外,又有三小湖:扶椒山东曰梅梁湖,杜圻之西、鱼查之东曰金鼎湖,林屋之东曰东皋里湖:吴人只称做太湖。那太湖中七十二峰,惟有洞庭两山最大:东洞庭曰东山,西洞庭曰西山,两山分峙湖中。其馀诸山,或远或近,若浮若沉,隐见出没于波涛之间。有元人许谦诗为证[3]

周回万水入,远近数州环。
南极疑无地,西浮直际山。
三江归海表,一径界河间。
白浪秋风疾,渔舟意尚闲。

那东西两山在太湖中间,四面皆水,车马不通。欲游两山者,必假舟楫,往往有风波之险。昔宋时宰相范成大在湖中遇风[4],曾作诗一首:

白雾漫空白浪深,舟如竹叶信浮沉。
科头宴起吾何敢[5],自有山川印此心。

话说两山之人,善于货殖[6],八方四路,去为商为贾,所以江湖上有个口号,叫做“钻天洞庭”。内中单表西洞庭有个富家,姓高名赞,少年惯走湖广[7],贩卖粮食。后来家道殷实了,开起两个解库[8],托着四个伙计掌管,自己只在家中受用。浑家金氏,生了男女二人,男名高标,女名秋芳。那秋芳反长似高标二岁。高赞请个积年老教授在家馆谷[9],教着两个儿女读书。那秋芳资性聪明,自七岁读书至十二岁,书史皆通,写作俱妙。交十三岁,就不进学堂,只在房中习学女工,描鸾刺凤。看看长成十六岁,出落得好个女儿[10],美艳非常。有《西江月》为证:

面似桃花含露,体如白雪团成。眼横秋水黛眉清,十指尖尖春笋。袅娜休言西子[11],风流不让崔莺[12]。金莲窄窄瓣儿轻[13],行动一天丰韵。

高赞见女儿人物整齐,且又聪明,不肯将他配个平等之人[14],定要拣个读书君子、才貌兼全的配他,聘礼厚薄到也不论。若对头好时,就赔些妆奁嫁去,也自情愿。有多少豪门富室,日来求亲的,高赞访得他子弟才不压众,貌不超群,所以不曾许允。虽则洞庭在水中央,三州通道,况高赞又是个富家,这些做媒的四处传扬,说高家女子美貌聪明,情愿赔钱出嫁,只要择个风流佳婿。但有一二分才貌的,那一个不挨风缉缝[15],央媒说合。说时夸奖得潘安般貌,子建般才[16],及至访实,都只平常。高赞被这伙做媒的哄得不耐烦了,对那些媒人说道:“今后不须言三语四。若果有人才出众的,便与他同来见我。合得我意,一言两决,可不快当!”自高赞出了这句言语,那些媒人就不敢轻易上门。正是:

眼见方为的[17],传言未必真。
试金今有石,惊破假银人。

话分两头。却说苏州府吴江县平望地方,有一秀士,姓钱名青,字万选。此人饱读诗书,广知今古,更兼一表人才。也有《西江月》为证:

出落唇红齿白,生成眼秀眉清。风流不在着衣新,俊俏行中首领。下笔千言立就,挥毫四坐皆惊。青钱万选好声名[18],一见人人起敬。

钱生家世书香,产微业薄,不幸父母早丧,愈加零替[19],所以年当弱冠,无力娶妻,止与老仆钱兴相依同住。钱兴日逐做些小经纪供给家主[20],每每不敷,一饥两饱。幸得其年游庠[21],同县有个表兄,住在北门之外,家道颇富,就延他在家读书。那表兄姓颜名俊,字伯雅,与钱生同庚生[22],都则一十八岁,颜俊只长得三个月,以此钱生呼之为兄。父亲已逝,止有老母在堂,亦未曾定亲。

说话的,那钱青因家贫未娶,颜俊是富家之子,如何一十八岁,还没老婆?其中有个缘故:那颜俊有个好高之病,立誓要拣个绝美的女子,方与缔姻,所以急切不能成就,况且颜俊自己又生得十分丑陋。怎见得?亦有《西江月》为证:

面黑浑如锅底,眼圆却似铜铃。痘疤密摆泡头钉,黄发鬔松两鬓。牙齿真金镀就,身躯顽铁敲成。楂开五指鼓锤能[23],枉了名呼颜俊。

那颜俊虽则丑陋,最好妆扮,穿红着绿,低声强笑,自以为美。更兼他腹中全无滴墨,纸上难成片语,偏好攀今掉古,卖弄才学。钱青虽知不是同调,却也借他馆地,为读书之资,每事左凑着他[24],故此颜俊甚是喜欢,事事商议而行,甚说得着。

话休絮烦。一日,正是十月初旬天气。颜俊有个门房远亲,姓尤名辰,号少梅,为人生意行中,颇颇伶俐,也领借颜俊些本钱,在家开个果子店营运过活。其日在洞庭山贩了几担橙橘回来,装做一盘,到颜家送新。他在山上闻得高家选婿之事,说话中间偶然对颜俊叙述,也是无心之谈。谁知颜俊到有意了,想道:“我一向要觅一头好亲事,都不中意。不想这段姻缘却落在那里!凭着我恁般才貌,又有家私,若央媒去说,再增添几句好话,怕道不成?”那日一夜睡不着,天明起来,急急梳洗了,到尤辰家里。

尤辰刚刚开门出来,见了颜俊,便道:“大官人为何今日起得恁早?”颜俊道:“便是有些正事,欲待相烦。恐老兄出去了,特特早来。”尤辰道:“不知大官人有何事见委?请里面坐了领教。”颜俊到坐启下[25],作了揖,分宾而坐。尤辰又道:“大官人但有所委,必当效力,只怕用小子不着。”颜俊道:“此来非为别事,特求少梅作伐。”尤辰道:“大官人作成小子赚花红钱[26],最感厚意。不知说的是那一头亲事?”颜俊道:“就是老兄昨日说的洞庭西山高家这头亲事,于家下甚是相宜,求老兄作成小子则个[27]。”尤辰格的笑的一声道:“大官人莫怪小子直言!若是第二家,小子也就与你去说了;若是高家,大官人作成别人做媒罢。”颜俊道:“老兄为何推托?这是你说起的,怎么又叫我去寻别人?”尤辰道:“不是小子推托。只为高老有些古怪,不容易说话,所以迟疑。”颜俊道:“别件事,或者有些东扯西拽,东掩西遮,东三西四,不容易说话。这做媒乃是冰人撮合,一天好事,除非他女儿不要嫁人便罢休;不然,少不得男媒女妁。随他古怪煞,须知媒人不可怠慢。你怕他怎的!还是你故意作难,不肯总成我这桩美事[28]。这也不难,我就央别人去说。说成了时,休想吃我的喜酒!”说罢,连忙起身。

那尤辰领借了颜俊家本钱,平日奉承他的,见他有咈然不悦之意[29],即忙回船转舵道:“大官人莫要性急,且请坐了再细细商议。”颜俊道:“肯去说便去,不肯就罢了,有甚话商量得!”口里虽则是恁般说了,身子却又转来坐下。尤辰道:“不是我故意作难,那老儿真个古怪,别家相媳妇,他偏要相女婿。但得他当面看得中意,才将女儿许他。有这些难处,只怕劳而无功,故此不敢把这个难题目包揽在身上。”颜俊道:“依你说,也极容易。他要当面看我时,就等他看个眼饱。我又不残疾,怕他怎地!”尤辰不觉呵呵大笑道:“大官人,不是冲撞你说。大官人虽则不丑,更有比大官人胜过几倍的,他还看不上眼哩。大官人若是不把与他见面,这事纵没一分二分,还有一厘二厘;若是当面一看,便万分难成了。”颜俊道:“常言‘无谎不成媒’。你与我包谎[30],只说十二分人才。或者该是我的姻缘,一说一就,不要面看,也不可知。”尤辰道:“倘若要看时,却怎地?”颜俊道:“且到那时,再有商量,只求老兄速去一言。”尤辰道:“既蒙分付,小子好歹走一遭便了。”

颜俊临起身,又叮咛道:“千万,千万!说得成时,把你二十两这纸借契先奉还了,媒礼花红在外。”尤辰道:“当得,当得!”颜俊别去。不多时,就教人封上五钱银子,送与尤辰,为明日买舟之费[31]。颜俊那一夜在床上又睡不着,想道:“倘他去时不尽其心,葫芦提回复了我[32],可不枉走一遭!再差一个伶俐家人跟随他去,听他讲甚言语。好计,好计!”等待天明,便唤家童小乙来,跟随尤大舍往山上去说亲,小乙去了。颜俊心中牵挂,即忙梳洗,往近处一个关圣庙中求签,卜其事之成否。当下焚香再拜,把签筒摇了几摇,扑的跳出一签。拾起看时,却是第七十三签。壁上写的有签诀四句,云:

忆昔兰房分半钗,而今忽把信音乖。
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

颜俊才学虽则不济,这几句签诀文义显浅,难道好歹不知?求得此签,心中大怒,连声道:“不准,不准!”撒袖出庙门而去。回家中坐了一会,想道:“此事有甚不谐?难道真个嫌我丑陋,不中其意?男子汉须比不得妇人,只是出得人前罢了。一定要选个陈平、潘安不成[33]?”一头想,一头取镜子自照。侧头侧脑的看了一回,良心不昧,自己也看不过了。把镜子向卓上一撇,叹了一口寡气,呆呆而坐,准准的闷了一日[34],不题。

且说尤辰是日同小乙驾了一只三橹快船,趁着无风静浪,咿呀的摇到西山高家门首停舶,刚刚是未牌时分[35]。小乙将名帖递了,高公出迎。问其来意,说是:“与令爱作伐。”高赞问:“是何宅?”尤辰道:“就是敝县一个舍亲,家业也不薄,与宅上门户相当。此子方年十八,读书饱学。”高赞道:“人品生得如何?老汉有言在前,定要当面看过,方敢应承。”尤辰见小乙紧紧靠在椅子后边,只得不老实扯个大谎,便道:“若论人品,更不必言。堂堂一躯,十全之相;况且一肚文才,十四岁出去考童生,县里就高高取上一名。这几年为丁了父忧[36],不曾进院,所以未得游庠。有几个老学,看了舍亲的文字,都许他京解之才[37]。就是在下,也非惯于为媒的。因年常在贵山买果,偶闻令爱才貌双全,老翁又慎于择婿,因思舍亲正合其选,故此斗胆轻造[38]。”

高赞闻言,心中甚喜,便道:“令亲果然有才有貌,老汉敢不从命?但老汉未曾经目,终不放心。若是足下引令亲过寒家一会,更无别说。”尤辰道:“小子并非谬言,老翁他日自知。只是舍亲是个不出书房的小官人,或者未必肯到宅上。就是小子撺掇来时,若成得亲事还好,万一不成,舍亲何面目回转?小子必然讨他抱怨了。”高赞道:“既然人品十全,岂有不成之理?老夫生性是这般小心过度的人,所以必要着眼。若是令亲不屑下顾,待老汉到宅,足下不意之中,引令亲来一观,却不妥帖?”尤辰恐怕高赞身到吴江,访出颜俊之丑,即忙转口道:“既然尊意决要会面,小子还同舍亲奉拜,不敢烦尊驾动定[39]。”说罢告别。高公那里肯放,忙教整酒肴相款。吃到更馀,高公留宿。尤辰道:“小舟带有铺陈,明日要早行,即今奉别。等舍亲登门,却又相扰。”高公取舟金一封相送。

尤辰作谢下船。次早顺风,拽起饱帆,不勾大半日就到了吴江。颜俊正呆呆的站在门前望信,一见尤辰回家,便迎住问道:“有劳老兄往返,事体如何?”尤辰把问答之言,细述一遍:“他必要面会,大官人如何处置?”颜俊默然无言。尤辰便道:“暂别再会。”自回家去了。颜俊到里面,唤过小乙来问其备细,只恐尤辰所言不实。小乙说来果是一般。颜俊沉吟了半晌,心生一计,再走到尤辰家,与他商议。不知说的是甚么计策,正是:

为思佳偶情如火,索尽枯肠夜不眠。
自古姻缘皆分定,红丝岂是有心牵[40]

颜俊对尤辰道:“适才老兄所言,我有一计在此,也不打紧。”尤辰道:“有何好计?”颜俊道:“表弟钱万选,向在舍下同窗读书,他的才貌比我胜几分儿。明日我央及他同你去走一遭,把他只说是我,哄过一时。待行过了聘,不怕他赖我的姻事。”尤辰道:“若看了钱官人,万无不成之理,只怕钱官人不肯。”颜俊道:“他与我至亲,又相处得极好。只央他点一遍名儿,有甚亏他处?料他决然无辞。”说罢,作别回家。

其夜,就到书房中陪钱万选夜饭,酒肴比常分外整齐。钱万选愕然道:“日日相扰,今日何劳盛设?”颜俊道:“且吃三杯,有小事相烦贤弟则个,只是莫要推故。”钱万选道:“小弟但可效劳之处,无不从命,只不知甚么样事?”颜俊道:“不瞒贤弟说,对门开果子店的尤少梅,与我作伐,说的女家,是洞庭西山高家。一时间夸了大口,说我十分才貌。不想说得忒高兴了,那高老定要先请我去面会一会,然后行聘。昨日商议,若我自去,恐怕不应了前言。一来少梅没趣,二来这亲事就难成了。故此要劳贤弟认了我的名色,同少梅一行,瞒过那高老,玉成这头亲事[41]。感恩不浅,愚兄自当重报。”钱万选想了一想,道:“别事犹可,这事只怕行不得。一时便哄过了,后来知道,你我都不好看相。”颜俊道:“原只要哄过这一时。若行聘过了,就晓得也何怕他?他又不认得你是什么人。就怪也只怪得媒人,与你什么相干!况且他家在洞庭西山,百里之隔,一时也未必知道。你但放心前去,到不要畏缩。”钱万选听了,沉吟不语。欲待从他,不是君子所为;欲待不从,必然取怪,这馆就处不成了,事在两难。颜俊见他沉吟不决,便道:“贤弟,常言道:‘天摊下来,自有长的撑住。’凡事有愚兄在前,贤弟休得过虑。”钱万选道:“然虽如此,只是愚弟衣衫褴褛,不称仁兄之相。”颜俊道:“此事愚兄早已办下了。”是夜无话。

次日,颜俊早起,便到书房中,唤家童取出一皮箱衣服,都是绫罗绸绢时新花样的翠颜色,时常用龙涎庆真饼熏得扑鼻之香[42],交付钱青,行时更换,下面净袜丝鞋。只有头巾不对[43],即时与他折了一顶新的。又封着二两银子送与钱青道:“薄意权充纸笔之用,后来还有相酬。这一套衣服,就送与贤弟穿了。日后只求贤弟休向人说,泄漏其事。今日约定了尤少梅,明日早行。”钱青道:“一依尊命。这衣服小弟暂时借穿,回时依旧纳还。这银子一发不敢领了。”颜俊道:“古人车马轻裘,与朋友共。就没有此事相劳,那几件粗衣奉与贤弟穿了,不为大事。这些须薄意,不过表情,辞时反教愚兄惭愧。”钱青道:“既承仁兄盛情,衣服便勉强领下,那银子断然不敢。”颜俊道:“若是贤弟固辞,便是推托了。”钱青方才受了。

颜俊是日约会尤少梅。尤辰本不肯担这干纪,只为不敢得罪于颜俊,勉强应承。颜俊预先备下船只及船中供应食物和铺陈之类,又拨两个安童服侍[44],连前番跟去的小乙,共是三人。绢衫毡包,极其华整,隔夜俱已停当。又分付小乙和安童到彼,只当自家大官人称呼,不许露出个“钱”字。过了一夜,侵早就起来催促钱青梳洗穿着。钱青贴里贴外,都换了时新华丽衣服,行动香风拂拂,比前更觉标致。

分明荀令留香去[45],疑是潘郎掷果回[46]

颜俊请尤辰到家,同钱青吃了早饭,小乙和安童跟随下船。又遇了顺风,片帆直吹到洞庭西山,天色已晚,舟中过宿。次日早饭过后,约莫高赞起身,钱青全柬写“颜俊”名字拜帖,谦逊些,加个“晚”字。小乙捧帖,到高家门首投下,说:“尤大舍引颜宅小官人特来拜见!”高家仆人认得小乙的,慌忙通报。高赞传言:“快请!”假颜俊在前,尤辰在后,步入中堂。高赞一眼看见那个小后生,人物轩昂[47],衣冠济楚,心下已自三分欢喜。叙礼已毕,高赞看椅上坐。钱青自谦幼辈,再三不肯,只得东西昭穆坐下[48]。高赞肚里暗暗喜欢:“果然是个谦谦君子。”坐定,先是尤辰开口,称说前日相扰。高翁答言:“多慢[49]。”接口就问说:“此位就是令亲颜大官人?前日不曾问得贵表[50]。”钱青道:“年幼无表。”尤辰代言:“舍亲表伯雅。伯仲之伯,雅俗之雅。”高赞道:“尊名尊字,俱称其实。”钱青道:“不敢!”高赞又问起家世,钱青一一对答,出词吐气,十分温雅。高赞想道:“外才已是美了,不知他学问如何?且请先生和儿子出来相见,盘他一盘,便见有学无学。”献茶二道,分付家人:“书馆中请先生和小舍出来见客[51]。”

去不多时,只见五十多岁一个儒者,引着一个垂髫学生出来[52]。众人一齐起身作揖。高赞一一通名:“这位是小儿的业师[53],姓陈,见在府庠;这就是小儿高标。”钱青看那学生,生得眉清目秀,十分俊雅,心中想着:“此子如此,其姊可知。颜兄好造化哩!”又献了一道茶。高赞便对先生道:“此位尊客是吴江颜伯雅,年少高才。”那陈先生已会了主人之意,便道:“吴江是人才之地,见高识广,定然不同。请问贵邑有三高祠[54],还是那三个?”钱青答言:“范蠡、张翰、陆龟蒙[55]。”又问:“此三人何以见得他高处?”钱青一一分疏出来。两个遂互相盘问了一回。钱青见那先生学问平常,故意谭天说地,讲古论今,惊得先生一字俱无,连称道:“奇才,奇才!”把一个高赞就喜得手舞足蹈,忙唤家人,悄悄分付备饭:“要整齐些!”家人闻言,即时拽开卓子,排下五色果品。高赞取杯箸安席。钱青答敬谦让了一回,照前昭穆坐下。三汤十菜,添案小吃[56],顷刻间,摆满了桌子,真个咄嗟而办[57]

你道为何如此便当?原来高赞的妈妈金氏,最爱其女,闻得媒人引颜小官人到来,也伏在遮堂背后张看。看见一表人才,语言响亮,自家先中意,料高老必然同心,故此预先准备筵席,一等分付,流水的就搬出来[58]。宾主共是五位。酒后饭,饭后酒,直吃到红日衔山。钱青和尤辰起身告辞。高赞心中甚不忍别,意欲攀留几日,钱青那里肯住。高赞留了几次,只得放他起身。钱青先别了陈先生,口称:“承教。”次与高公作谢道:“明日早行,不得再来告别!”高赞道:“仓卒怠慢,勿得见罪。”小学生也作揖过了。金氏已备下几色嗄程相送[59],无非是酒米鱼肉之类,又有一封舟金。高赞扯尤辰到背处,说道:“颜小官人才貌,更无他说。若得少梅居间成就,万分之幸。”尤辰道:“小子领命。”高赞直送上船,方才分别。当夜夫妻两口,说了颜小官人一夜,正是:

不须玉杵千金聘[60],已许红绳两足缠[61]

再说钱青和尤辰,次日开船,风水不顺,直到更深,方才抵家。颜俊兀自秉烛夜坐,专听好音。二人叩门而入,备述昨朝之事。颜俊见亲事已成,不胜之喜,忙忙的就本月中择个吉日行聘。果然把那二十两借契送还了尤辰,以为谢礼。就择了十二月初三日成亲。高赞得意了女婿,况且妆奁久已完备,并不推阻。

日往月来,不觉十一月下旬,吉期将近。原来江南地方娶亲,不行古时亲迎之礼,都是女亲家和阿舅自送上门。女亲家谓之送“娘”,阿舅谓之“抱嫁”。高赞为选中了乘龙佳婿[62],到处夸扬,今日定要女婿上门亲迎,准备大开筵宴,遍请远近亲邻吃喜酒,先遣人对尤辰说知。尤辰吃了一惊,忙来对颜俊说了,颜俊道:“这番亲迎,少不得我自去走遭。”尤辰跌足道[63]:“前日女婿上门,他举家都看个勾,行乐图也画得出在那里[64]。今番又换了一个面貌,教做媒的如何措辞?好事定然中变,连累小子必然受辱!”颜俊听说,反抱怨起媒人来道:“当初我原说过来,该是我姻缘,自然成就。若第一次上门时,自家去了,那见得今日进退两难?都是你捉弄我,故意说得高老十分古怪,不要我去,教钱家表弟替了。谁知高老甚是好情,一说就成,并不作难。这是我命中注定,该做他家的女婿,岂因见了钱表弟方才肯成?况且他家已受了聘礼,他的女儿就是我的人了,敢道个不字么?你看我今番自去,他怎生发付我?难道赖我的亲事不成?”尤辰摇着头道:“成不得!人也还在他家,你狠到那里去?若不肯把人送上轿,你也没奈何他!”颜俊道:“多带些人从去,肯便肯,不肯时打进去,抢将回来,便告到官司,有生辰吉帖为证,只是赖婚的不是,我并没差处。”尤辰道:“大官人休说满话[65]!常言道:‘恶龙不斗地头蛇。’你的从人虽多,怎比得坐地的,有增无减。万一弄出事来,缠到官司,那老儿诉说,求亲的一个,娶亲的又是一个,官府免不得唤媒人诘问。刑罚之下,小子只得实说,连钱大官人前程干系,不是耍处。”

颜俊想了一想道:“既如此,索性不去了。劳你明日去回他一声,只说前日已曾会过了,敝县没有亲迎的常规,还是从俗送亲罢。”尤辰道:“一发成不得。高老因看上了佳婿,到处夸其才貌。那些亲邻专等亲迎之时,都要来厮认。这是断然要去的。”颜俊道:“如此,怎么好?”尤辰道:“依小子愚见,更无别策,只是再央令表弟钱大官人走遭,索性哄他到底。哄得新人进门,你就靠家大了[66],不怕他又夺了去。结婚之后,纵然有话,也不怕他了。”颜俊顿了一顿口道:“话到有理!只是我的亲事,到作成别人去风光[67]。央及他时,还有许多作难哩。”尤辰道:“事到其间,不得不如此了。风光只在一时,怎及得大官人终身受用!”

颜俊又喜又恼,当下别了尤辰,回到书房,对钱青说道:“贤弟,又要相烦一事。”钱青道:“不知兄又有何事?”颜俊道:“出月初三[68],是愚兄毕姻之期,初二日就要去亲迎。原要劳贤弟一行,方才妥当。”钱青道:“前日代劳,不过泛然之事。今番亲迎,是个大礼,岂是小弟代得的?这个断然不可!”颜俊道:“贤弟所言虽当,但因初番会面,他家已认得了;如今忽换我去,必然疑心,此事恐有变卦。不但亲事不成,只恐还要成讼。那时连贤弟也有干系,却不是为小妨大,把一天好事自家弄坏了?若得贤弟迎回来,成就之后,不怕他闲言闲语。这是个权宜之术,贤弟须知。塔尖上功德[69],休得固辞。”钱青见他说得情辞恳切,只索依允。

颜俊又唤过吹手及一应接亲人从,都分付了说话,不许漏泄风声,取得亲回,都有重赏。众人谁敢不依。到了初二日侵晨,尤辰便到颜家相帮安排亲迎礼物,及上门各项赏赐,都封得停停当当。其钱青所用,及儒巾圆领丝绦皂靴,并皆齐备。又分派各船食用,大船二只,一只坐新人,一只媒人共新郎同坐;中船四只,散载众人;小船四只,一者护送,二者以备杂差。十馀只船,筛锣掌号,一齐开出湖去。一路流星炮杖[70],好不兴头。正是:

门阑多喜气,女婿近乘龙。

船到西山,已是下午。约莫离高家半里停泊,尤辰先到高家报信。一面安排亲迎礼物,及新人乘坐百花彩轿,灯笼火把,共有数百。钱青打扮整齐,另有青绢暖轿,四抬四绰[71],笙箫鼓乐,径望高家而来。那山中远近人家,都晓得高家新女婿才貌双全,竞来观看,挨肩并足,如看神会故事的一般的热闹。钱青端坐轿中,美如冠玉,无不喝采。有妇女曾见过秋芳的,便道:“这般一对夫妻,真个郎才女貌!高家拣了许多女婿,今日果然被他拣着了。”不题众人。

且说高赞家中,大排筵席,亲朋满坐。未及天晚,堂中点得画烛通红。只听得乐声聒耳,门上人报道:“娇客轿子到门了[72]。”傧相披红插花,忙到轿前作揖,念了诗赋,请出轿来。众人谦恭揖让,延至中堂。奠雁行礼已毕[73],然后诸亲一一相见。众人见新郎标致,一个个暗暗称羡。献茶后,吃了茶果点心,然后定席安位。此日新女婿与寻常不同,面南专席[74],诸亲友环坐相陪,大吹大擂的饮酒。随从人等,外厢另有款待。

且说钱青坐于席上,只听得众人不住声的赞他才貌,贺高老选婿得人。钱青肚里暗笑道:“他们好似见鬼一般!我好像做梦一般!做梦的醒了,也只扯淡[75];那些见神见鬼的,不知如何结末哩?我今日且落得受用。”又想道:“我今日做替身,担了虚名,不知实受还在几时?料想不能如此富贵。”转了这一念,反觉得没兴起来,酒也懒吃了。高赞父子,轮流敬酒,甚是殷勤。钱青怕担误了表兄的正事,急欲抽身。高赞固留,又坐了一回。用了汤饭,仆从的酒都吃完了。

约莫四鼓,小乙走在钱青席边,催促起身。钱青教小乙把赏封给散[76],起身作别。高赞量度已是五鼓时分,赔嫁妆奁俱已点检下船,只待收拾新人上轿。只见船上人都走来说:“外边风大,难以行船,且消停一时,等风头缓了好走。”原来半夜里便发了大风。那风刮得好利害!只见:

山间拔木扬尘,湖内腾波起浪。

只为堂中鼓乐喧阗,全不觉得。高赞叫乐人住了吹打听时,一片风声,吹得怪响。众皆愕然,急得尤辰只把脚跳。高赞心中大是不乐,只得重新入席,一面差人在外专看风色。看看天晓,那风越狂起来,刮得彤云密布,雪花飞舞。众人都起身看着天,做一块儿商议。一个道:“这风还不像就住的。”一个道:“半夜起的风,原要半夜里住。”又一个道:“这等雪天,就是没风也怕行不得。”又一个道:“只怕这雪还要大哩!”又一个道:“风太急了,住了风,只怕湖胶[77]。”又一个道:“这太湖不愁他胶断,还怕的是风雪。”众人是恁般闲讲,高老和尤辰好生气闷!又捱一会,吃了早饭,风愈狂,雪愈大,料想今日过湖不成。错过了吉日良时,残冬腊月,未必有好日了。况且笙箫鼓乐,乘兴而来,怎好教他空去?

事在千难万难之际,坐间有个老者,唤做周全,是高赞老邻,平日最善处分乡里之事。见高赞沉吟无计,便道:“依老汉愚见,这事一些不难。”高赞道:“足下计将安在?”周全道:“既是选定日期,岂可错过!令婿既已到宅,何不就此结亲?趁这筵席,做了花烛。等风息从容回去,岂非全美?”众人齐声道:“最好!”高赞正有此念,却喜得周老说话投机。当下便分付家人,准备洞房花烛之事。

却说钱青虽然身子在此,本是个局外之人,起初风大风小,也还不在他心上。忽见周全发此议论,暗暗心惊,还道高老未必听他,不想高老欣然应允,老大着忙,暗暗叫苦。欲央尤少梅代言,谁想尤辰平昔好酒,一来天气寒冷,二来心绪不佳,斟着大杯,只顾吃,吃得烂醉如泥,在一壁厢空椅子上,打鼾去了。钱青只得自家开口道:“此百年大事,不可草草,不妨另择个日子,再来奉迎。”高赞那里肯依,便道:“翁婿一家,何分彼此!况贤婿尊人已不在堂,可以自专。”说罢,高赞入内去了。钱青又对各位亲邻,再三央及,不愿在此结亲。众人都是奉承高老的,那一个不极口赞成。

钱青此时无可奈何,只推出恭[78],到外面时,却叫颜小乙与他商议。小乙心上也道不该,只教钱秀才推辞,此外别无良策。钱青道:“我已辞之再四,其奈高老不从!若执意推辞,反起其疑。我只要委曲周全你家主一桩大事,并无欺心。若有苟且,天地不容。”主仆二人正在讲话,众人都攒拢来道:“此是美事,令岳意已决矣,大官人不须疑虑!”钱青默然无语。众人揖钱青请进。午饭已毕,重排喜筵。傧相披红喝礼,两位新人打扮登堂,照依堂规行礼,结了花烛。正是:

百年姻眷今宵就,一对夫妻此夜新。
得意事成失意事,有心人遇没心人。

其夜酒阑人散,高赞老夫妇亲送新郎进房,伴娘替新娘卸了头面。几遍催新郎安置,钱青只不答应,正不知什么意故,只得服侍新娘先睡,自己出房去了。丫鬟将房门掩上,又催促官人上床。钱青心上如小鹿乱撞[79],勉强答应一句道:“你们先睡。”丫鬟们乱了一夜,各自倒东歪西去打瞌睡。钱青本待秉灯达旦,一时不曾讨得几枝蜡烛,到烛尽时,又不好声唤,忍着一肚子闷气,和衣在床外侧身而卧,也不知女孩儿头东头西。次早清清天亮,便起身出外,到舅子书馆中去梳洗。高赞夫妻只道他少年害羞,亦不为怪。

是日雪虽住了,风尚不息。高赞且做庆贺筵席,钱青吃得酩酊大醉,坐到更深进房。女孩儿又先睡了。钱青打熬不过,依旧和衣而睡,连小娘子的被窝儿也不敢触着。又过一晚,早起时,见风势稍缓,便要起身。高赞定要留过三朝,方才肯放。钱青拗不过,只得又吃了一日酒,坐间背地里和尤辰说起夜间和衣而卧之事。尤辰口虽答应,心下未必准信。事已如此,只索由他。

却说女孩儿秋芳自结亲之夜,偷眼看那新郎,生得果然齐整,心中暗暗欢喜。一连两夜,都则衣不解带,不解其故:“莫非怪我先睡了,不曾等待得他?”此是第三夜了,女孩儿预先分付丫鬟:“只等官人进房,先请他安息。”丫鬟奉命,只等新郎进来,便替他解衣脱帽。钱青见不是头,除了头巾,急急的跳上床去,贴着床里自睡,仍不脱衣。女孩儿满怀不乐,只得也和衣睡了,又不好告诉爹娘。到第四日,天气晴和,高赞预先备下送亲船只,自己和老婆亲送女孩儿过湖。娘女共是一船,高赞与钱青、尤辰又是一船。船头俱挂了杂彩,鼓乐振天,好生闹热。只有小乙受了家主之托,心中甚不快意,驾个小小快船,赶路先行。

话分两头。且说颜俊自从打发众人迎亲去后,悬悬而望。到初二日半夜,听得刮起大风大雪,心上好不着忙。也只道风雪中船行得迟,只怕挫了时辰,那想道过不得湖?一应花烛筵席,准备十全。等了一夜,不见动静,心下好闷,想道:“这等大风,到是不曾下船还好;若在湖中行动,老大担忧哩。”又想道:“若是不曾下船,我岳父知道错过吉期,岂肯胡乱把女儿送来?定然要另选个日子。又不知几时吉利?可不闷杀了人!”又想道:“若是尤少梅能事时,在岳丈前撺掇,权且迎来,那时我那管时日利与不利,且落得早些受用。”如此胡思乱想,坐不安席,不住的在门前张望。

到第四日风息,料道决有佳音。等到午后,只见小乙先回报道:“新娘已取来了,不过十里之遥。”颜俊问道:“吉期挫过,他家如何肯放新人下船?”小乙道:“高家只怕挫过好日,定要结亲。钱大官人已替东人权做新郎三日了。”颜俊道:“既结了亲,这三夜钱大官人难道竟在新人房里睡的?”小乙道:“睡是同床的,却不曾动弹。那钱大官人是‘看得熟鸭蛋,伴得小娘眠’的[80]。”颜俊骂道:“放屁!那有此理!我托你何事?你如何不叫他推辞,却做下这等勾当?”小乙道:“家人也说过来。钱大官人道:‘我只要周全你家之事,若有半点欺心,天神监察。’”颜俊此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把掌将小乙打在一边,气忿忿的奔出门外,专等钱青来厮闹。

恰好船已拢岸。钱青终有细腻,预先嘱咐尤辰伴住高老,自己先跳上岸。只为自反无愧[81],理直气壮,昂昂的步到颜家门首,望见颜俊,笑嘻嘻的正要上前作揖,告诉衷情。谁知颜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际便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睁,不等开言,便扑的一头撞去。咬定牙根,狠狠的骂道:“天杀的!你好快活!”说声未毕,揸开五指,将钱青和巾和发,扯做一把,乱踢乱打,口里不绝声的道:“天杀的,好欺心!别人费了钱财,把与你见成受用!”钱青口中也自分辩。颜俊打骂忙了,那里听他半个字儿?家人也不敢上前相劝。钱青吃打慌了,但呼救命。船上人听得闹炒,都上岸来看。只见一个丑汉,将新郎痛打,正不知甚么意故,都走拢来解劝,那里劝得他开?高赞盘问他家人,那家人料瞒不过,只得实说了。高赞不闻犹可,一闻之时,心头火起,大骂尤辰无理,做这等欺三瞒四的媒人,说骗人家女儿,也扭着尤辰乱打起来。高家送亲的人,也自心怀不平,一齐动手要打那丑汉。颜家的家人回护家主,就与高家从人对打。先前颜俊和钱青是一对厮打,以后高赞和尤辰是两对厮打,结末两家家人,扭做一团厮打。看的人重重叠叠,越发多了,街道拥塞难行,却似:

九里山前摆阵势[82],昆阳城下赌输赢[83]

事有凑巧,其时本县大尹恰好送了上司回轿,至于北门,见街上震天喧嚷,却是厮打的,停了轿子,喝教拿下。众人见知县相公拿人,都则散了。只有颜俊兀自扭住钱青,高赞兀自扭住尤辰,纷纷告诉,一时不得其详。大尹都教带到公庭,逐一细审,不许搀口。见高赞年长,先叫他上堂诘问。高赞道:“小人是洞庭山百姓,叫做高赞,为女择婿,相中了女婿才貌,将女许配。初三日,女婿上门亲迎,因被风雪所阻。小人留女婿在家,完了亲事。今日送女到此,不期遇了这个丑汉,将小人的女婿毒打。小人问其缘故,却是那丑汉买嘱媒人,要哄骗小人的女儿为婚,却将那姓钱的后生,冒名到小人家里。老爷只问媒人,便知奸弊。”大尹道:“媒人叫做甚名字?可在这里么?”高赞道:“叫做尤辰,见在台下。”

大尹喝退高赞,唤尤辰上来,骂道:“弄假成真,以非为是,都是你弄出这个伎俩!你可实实供出,免受重刑。”尤辰初时还只含糊抵赖。大尹发怒,喝教取夹棍伺候。尤辰虽然市井,从未熬刑,只得实说:起初颜俊如何央小人去说亲,高赞如何作难,要选才貌,后来如何央钱秀才冒名去拜望,直到结亲始末,细细述了一遍。大尹点头道:“此是实情了。颜俊这厮费了许多事[84],却被别人夺了头筹[85],也怪不得发恼。只是起先设心哄骗的不是。”便教颜俊,审其口词。颜俊已听尤辰说了实话,又见知县相公词气温和,只得也叙了一遍,两口相同。

大尹结末唤钱青上来,一见钱青青年美貌,且被打伤,便有几分爱他怜他之意,问道:“你是个秀才,读孔子之书,达周公之礼,如何替人去拜望迎亲,同谋哄骗,有乖行止[86]?”钱青道:“此事原非生员所愿,只为颜俊是生员表兄,生员家贫,又馆谷于他家,被表兄再四央求不过,勉强应承。只道一时权宜,玉成其事。”大尹道:“住了!你既为亲情而往,就不该与那女儿结亲了。”钱青道:“生员原只代他亲迎。只为一连三日大风,太湖之隔,不能行舟,故此高赞怕误了婚期,要生员就彼花烛。”大尹道:“你自知替身,就该推辞了。”颜俊从傍磕头道:“青天老爷!只看他应承花烛,便是欺心。”大尹喝道:“不要多嘴,左右扯他下去。”再问钱青:“你那时应承做亲,难道没有个私心?”钱青道:“只问高赞便知。生员再三推辞,高赞不允。生员若再辞时,恐彼生疑,误了表兄的大事,故此权成大礼。虽则三夜同床,生员和衣而睡,并不相犯。”大尹呵呵大笑道:“自古以来,只有一个柳下惠坐怀不乱[87]。那鲁男子就自知不及[88],风雪之中,就不肯放妇人进门了。你少年子弟,血气未定,岂有三夜同床,并不相犯之理?这话哄得那一个!”钱青道:“生员今日自陈心迹,父母老爷未必相信,只教高赞去问自己女儿,便知真假。”大尹想道:“那女儿若有私情,如何肯说实话?”当下想出个主意来,便教左右唤到老实稳婆一名[89],到舟中试验高氏是否处子,速来回话。

不一时,稳婆来覆知县相公,那高氏果是处子,未曾破身。颜俊在阶下听说高氏还是处子,便叫喊道:“既是小的妻子不曾破坏,小的情愿成就。”大尹又道:“不许多嘴!”再叫高赞道:“你心下愿将女儿配那一个?”高赞道:“小人初时原看中了钱秀才,后来女儿又与他做过花烛。虽然钱秀才不欺暗室[90],与小女即无夫妇之情,已定了夫妇之义。若教女儿另嫁颜俊,不惟小人不愿,就是女儿也不愿。”大尹道:“此言正合吾意。”钱青心下到不肯,便道:“生员此行,实是为公不为私。若将此女归了生员,把生员三夜衣不解带之意全然没了。宁可令此女别嫁,生员决不敢冒此嫌疑,惹人谈论。”大尹道:“此女若归他人,你过湖这两番替人恇骗,便是行止有亏,干碍前程了。今日与你成就亲事,乃是遮掩你的过失。况你的心迹已自洞然,女家两相情愿,有何嫌疑?休得过让,我自有明断。”遂举笔判云:

高赞相女配夫,乃其常理;颜俊借人饰己,实出奇闻。东床已招佳选[91],何知以羊易牛[92];西邻纵有责言[93],终难指鹿为马[94]。两番渡河,不让传书柳毅[95];三宵隔被,何惭秉烛云长[96]。风伯为媒,天公作合。佳男配了佳妇,两得其宜;求妻到底无妻,自作之孽。高氏断归钱青,不另作花烛。颜俊既不合设骗局于前,又不合奋老拳于后[97]。事已不谐,姑免罪责。所费聘仪,合助钱青,以赎一击之罪。尤辰往来煽诱,实启衅端,重惩示儆。

判讫,喝教左右将尤辰重责三十板,免其画供,竟行逐出,盖不欲使钱青冒名一事彰闻于人也。高赞和钱青拜谢。一干人出了县门,颜俊满面羞惭,敢怒而不敢言,抱头鼠窜而去,有好几月不敢出门。尤辰自回家将息棒疮不题。

却说高赞邀钱青到舟中,反殷勤致谢道:“若非贤婿才行俱全,上官起敬,小女几乎错配匪人[98]。今日到要屈贤婿同小女到舍下少住几时,不知贤婿宅上还有何人?”钱青道:“小婿父母俱亡,别无亲人在家。”高赞道:“既如此,一发该在舍下住了,老夫供给读书,贤婿意下如何?”钱青道:“若得岳父扶持,足感盛德。”是夜开船离了吴江,随路宿歇,次日早到西山。一山之人闻知此事,皆当新闻传说。又知钱青存心忠厚,无不钦仰。后来钱青一举成名,夫妻偕老。有诗为证:

丑脸如何骗美妻,作成表弟得便宜。
可怜一片吴江月,冷照鸳鸯湖上飞。


[1]杨备:字修之,建平(今安徽郎溪)人。北宋诗人。有《姑苏百题》、《金陵览古》等诗作。

[2]吴郡:今江苏吴县,中心市区即苏州。

[3]许谦(1269—1337):字益之,号白云山人,东阳(今浙江金华)人。学者,终身不肯做官。有《白云集》等著作。

[4]范成大(1126—1193):字致能,平江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号石湖居士。曾任参知政事(副丞相)。以善写田园诗著名,与杨万里、陆游、尤袤合称南宋“中兴四大诗人”。有《石湖集》及其他多种著作。

[5]科头宴起:懒散闲适的生活情态。科头,光着头,不戴巾或帽。宴起,晏起,睡懒觉。

[6]贷殖:经商,做生意。买贱卖贵,利上加利,不断增殖。广泛的涵义就是现在的经济。

[7]湖广:明代湖广包括现在的湖南和湖北。

[8]解库:也称“质库”。当铺。

[9]馆谷:坐馆先生,家庭教师。由主人负担食宿。

[10]出落:也作“出挑”、“出跳”。指少年长成青年(特别指女性)体态、容貌、智能变得漂亮、出众。

[11]西子:春秋时越国美女西施,后人常称西子。

[12]崔莺:王实甫《西厢记》女主角崔莺莺。

[13]金莲:旧时妇女小脚。

[14]平等之人:身份地位相同的普通平民。旧时做官的和读书人(特别是有功名者)被视为上品,农工商是下等人。

[15]挨风缉缝:相当于今言见缝插针,找机会。

[16]子建般才:三国时魏曹植,字子建。谢灵运说他“才高八斗”,后人形容某人高才,就说才如子建。

[17]的(dí):的确,真实。

[18]青钱万选:《新唐书·张荐传》:“(张)文辞犹青铜钱,万选万中。”后因以“青钱万选”比喻文才出众。

[19]零替:多作“陵替”。败坏,破落。

[20]小经纪:小买卖,小生意。

[21]游庠:科举时代考取了秀才叫做游庠。也叫入泮、进学。庠、泮,都是古代学校名称。明朝府、州、县都有学校,都有一定数额的生员。

[22]同庚:同岁。同岁的互称庚兄。

[23]能:态,样子。

[24]左凑:迁就,顺从。

[25]坐启:小客厅。

[26]花红钱:喜庆事赏钱。

[27]则个:助词。加强语气。

[28]总成:成全,成就,帮助达到目的。

[29]咈(fú)然:发怒,不高兴。

[30]包谎:替人撒谎,替人掩盖。

[31]买舟:租船,搭船。

[32]葫芦提:含含糊糊,糊涂,马虎。

[33]陈平(?—前178):汉高祖刘邦重要谋士,开国功臣之一。为人长大貌美。

[34]准准的:足足的。

[35]未牌时分:下午一点到三点。

[36]丁了父忧:父死守丧。三年之内不参加科举考试,做了官的也要停职回家。

[37]京解之才:谓有考中举人、进士的才能。京,指到京城参加礼部会试和殿试,中者称进士。解,指到省城(包括京城)参加乡试,中者称举人,即取得被解送至京城参加进士考试的资格。

[38]轻造:轻率拜访,冒昧来访。

[39]动定:起居,行动。

[40]红丝:《开元天宝遗事》载:郭元振年轻漂亮有才,宰相张嘉贞想要他做女婿。郭元振说,您有五个女儿,我得好好想一想。张说,我叫五个女儿各人拿一根线,你在幔帐前任取一线,“得者为婿”。郭元振牵了一根红丝线,是第三女,“大有姿色”。后以红丝比喻姻缘。

[41]玉成:成全,成就好事。

[42]龙涎庆真饼:龙涎,龙涎香。旧说是龙的唾沫,李时珍详细说到大鱼腹中剖出的一种。今知为抹香鲸肠胃的病态分泌物,是极名贵的香料。产于南洋。庆真大概是海外某地名。饼是香饼。

[43]头巾不对:明代秀才戴垂带软巾,颜俊不是秀才,不能戴这种头巾,冒充颜俊的钱青所以要另换头巾。

[44]安童:书童,侍童。

[45]荀令留香:荀令,荀彧。东汉末曾为尚书令,故称荀令。相传他的衣带有香气,所到之处香气经久不散,称为令君香。

[46]潘郎掷果:西晋潘岳是美男子,在洛阳大街上被妇女们连肩踏臂围着跳舞,用果子投他,掷了满满一车。

[47]轩昂:态度不凡高雅的样子。

[48]东西昭穆:左右相对。客在左,表示尊敬,主人右边相陪。昭穆就是祖庙里左昭右穆的排位次序。东西就是东向西向,左边向东客位,右边向西主位。这是旧时的礼节。

[49]多慢:多有怠慢,简慢。客气话。

[50]贵表:表是表字。古人有名有字。字是与名意义相关、相同或相反的另一个名。称呼字是恭敬,直呼本名是不礼貌。

[51]小舍:小儿。谦称。

[52]垂髫(tiáo):古代成年人头发挽在头上,小孩子头发下垂。此处垂髫即是小男孩。

[53]业师:授业的老师。

[54]三高:三位德行高尚的名人。即下文所说三位。祠:亭祠,纪念祭祀之所。

[55]范蠡:春秋时越国大夫。越灭吴后,隐于五湖,自称鸱夷子皮,经商至巨富。吴江县三高祠纪念他,是因为他在太湖隐居过。又有人讥笑说,范蠡帮助勾践灭吴,是吴国大仇,不应当祭祀。有诗云:“可笑吴痴忘越恨,却夸范蠡作三高。”见《齐东野语》七。张翰:字季鹰,西晋吴郡(今江苏苏州)人。仕齐王司马冏东曹掾。一天因秋风起,想念吴中家乡莼菜和鲈鱼味美,就辞官回家。陆龟蒙(?—881):字鲁望。唐代长洲(从吴县分出立县)人。隐居不做官,放浪江湖,号江湖散人、天随子。编著有《甫里先生文集》、《笠泽丛书》等。

[56]添案:下酒小菜,果品点心。

[57]咄嗟(duō jiē):极快,瞬间,呼吸之间。

[58]流水:连忙,赶快,接连。现在湘、鄂方言仍普遍使用。

[59]嗄(xià)程:送行礼品,途中酒食,包括钱财。

[60]玉杵:玉杵臼。唐人传奇故事:裴航在蓝桥驿遇云英,一见钟情。花重价买玉杵臼,又捣药百日,作为聘礼,娶云英为妻。后夫妻双双成仙。

[61]红绳两足缠:红绳系足,比喻男女姻缘。唐李复言《续幽怪录》载,有一个叫韦固的人,在宋城遇异人,靠着袋子向月下翻书。问是什么书,说是天下婚牍。问囊中何物,说是:“赤绳子,以系夫妇之足……此绳一系,终不可逭。”

[62]乘龙佳婿:东汉孙、李膺都是有名望的大官,二人都娶桓焉的女儿为妻,当时人说两女俱乘龙。

[63]跌足:顿足,跺脚。发急时的样子。

[64]行乐图:画的个人小照叫行乐图。可以有点背景景物,或坐或立,姿态比较随便。

[65]满话:说话骄傲,不留馀地,不好商量。

[66]靠家大:自己家里称王称霸,有后盾,有依仗。

[67]风光:方言。热闹,体面,神气。

[68]出月:下月。

[69]塔尖上功德:最后的一点好事。

[70]流星:一种杂技。两个小铁丝网,其中装着燃着的木炭,用一根绳子连在两端,由一人舞弄,边走边舞,火星乱飞。炮杖:鞭炮。

[71]四抬四绰:四人抬的大轿。

[72]娇客:娇贵的客人,新郎的雅称。也可指称新娘。

[73]奠雁:送见面礼。上古礼节,婚礼贽见(即见面礼物)一律用雁。旧时常用鹅代替。

[74]面南专席:向南一人独坐一席,表示尊重。

[75]扯淡:方言。胡扯,不相干。

[76]赏封:赏钱,红包。

[77]湖胶:湖面结冰封冻。

[78]出恭:雅语。上厕所,大小便。

[79]小鹿乱撞:元明戏曲小说常用语。形容心脏扑扑乱跳,心慌意乱。

[80]看得熟鸭蛋,伴得小娘眠:指为人正派,“食”和“色”都不受引诱。

[81]自反无愧:问心无愧。

[82]九里山前摆阵势:楚汉相争最后决战,韩信在九里山十面埋伏,项羽四面楚歌,一败涂地。九里山在今江苏铜山县境内。

[83]昆阳城下赌输赢:西汉末刘秀和王莽主力在昆阳城下决战,王莽溃败。昆阳城即今河南叶县。

[84]这厮:原本误“这些”,依上下文意改。对人的蔑称,这家伙。

[85]夺了头筹:抢了先,占了先。指先和新娘子睡了觉。

[86]有乖行止:德行有损害,行为不当。

[87]柳下惠坐怀不乱:柳下惠,春秋时鲁国人。相传他用自己的身体暖和了一个没有住处冻坏了的妇女,一夜没有发生关系。这就是向来传颂的坐怀不乱典故。

[88]鲁男子:鲁国有一个男人,单身,邻居有个寡妇也是单身。因夜里暴风雨,寡妇的房子倒了,要到男子家避雨,他怕不能控制自己,不肯开门。以上柳下惠、鲁男子不好色的事都见于《诗经》毛传。

[89]稳婆:旧时收生婆和女仵作都称稳婆。此处指后者,相当于现在的女法医。

[90]不欺暗室:谓在无人看见的地方,也不作昧心事。即是说光明正大。暗室,此处指不被外人知道的隐蔽之处。也指单身独处。

[91]东床:女婿。《世说新语·雅量》载:郗鉴挑选女婿,派门客送信与王导,王导叫来人自己去看王家子弟。门客回报说,王家子弟都不错,听说来选女婿,都有些矜持。只有一个在东床上露着肚皮躺着,像没有听见这回事似的。郗鉴说:“正此好。”这袒腹东床的是王羲之。后以东床代指女婿,本此。

[92]以羊易牛:指换了人。《孟子》书上说,梁惠王看见牵一头牛去宰杀,不忍看牛发抖,叫换一头羊去杀。

[93]西邻纵有责言:《左传·僖公十五年》载《归妹》卦一句爻辞的解释:“西邻责言,不可偿也。”意思是说,即使有人议论,事情也不可挽回了。

[94]指鹿为马:秦二世权臣赵高,在二世面前把鹿硬说成马,并把不同意自己说法的人暗地加害。后以“指鹿为马”比喻有意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95]传书柳毅:唐人传奇《柳毅传》故事:洞庭龙王的女儿龙女三娘受丈夫泾河小龙虐待,柳毅替她传送书信。龙女的叔父钱塘君杀了泾河小龙,救了龙女,柳毅遂与龙女结为夫妻。元人尚仲贤据此作《洞庭湖柳毅传书》杂剧。

[96]秉烛云长:关羽,字云长。《三国演义》第二十五回:“(曹)操欲乱其君臣之礼,使关公与二嫂共处一室。关公乃秉烛立于户外,自夜达旦,毫无倦色。”

[97]奋老拳:出拳打人。老拳,方言。拳头。

[98]匪人:行为不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