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二 小道人一着饶天下 女棋童两局注终身
词云:
百年伉俪是前缘,天意巧周全。试看人世,禽鱼草木,各有蝉联。
从来材艺称奇绝,必自种姻。文君琴思,仲姬画手,匹美双传。
词寄《眼儿媚》
自古道:物各有偶。才子佳人,天生匹配,最是人世上的佳话。看官且听小子说:山东兖州府巨野县有个秾芳亭,乃是地方居民秋收之时,祭赛田祖先农、公举社会聚饮的去处。向来亭上有一扁额,大书三字在上,相传是唐颜鲁公之笔,失去已久,众人无敢再写。一日正值社会之期,乡里父老相商道:“此亭徒有其名,不存其扁。只因向是木扁,所以损坏。今若立一通石碑在亭中,别请当今名笔,写此三字在内,可垂永久。”此时只有一个秀才,姓王名维翰,是晋时王羲之一派子孙,惯写颜字,书名大盛。父老具礼相求,道其本意。维翰欣然相从,约定社会之日,就来赴会,即当举笔。父老砻石端正。
到于是日,合乡村男妇儿童,无不毕赴,同观社火。你道如何叫得社火?凡一应吹箫打鼓、踢毬放弹、勾拦傀儡、五花爨弄,诸般戏具,尽皆施呈,却像献来与神道观玩的意思,其实只是人扶人兴,大家笑耍取乐而已。所以王孙公子,尽有携酒挟伎特来观看的。直待诸戏尽完,赛神礼毕,大众齐散,止留下主会几个父老,亭中同分神福,享其祭余,尽醉方休。此是历年故事。此日只为邀请王维翰秀才书石,特接着上厅行首谢天香,在会上相陪饮酒。不想王秀才别被朋友留住,一时未至。父老虽是设着酒席,未敢自饮,呆呆等待。谢天香便问道:“礼事已毕,为何迟留不饮?”众父老道:“专等王秀才来。”谢天香道:“那个王秀才?”父老道:“便是有名会写字的王维翰秀才。”谢天香道:“我也久闻其名,可惜不曾会面。今日社酒,却等他做甚?”父老道:“他许下在石碑上写‘秾芳亭’三字,今已磨墨停当在此,只等他来动笔罢,然后饮酒。”谢天香道:“既是他还未来,等我学写个儿耍耍何如?”父老道:“大姐又能写染?”谢天香道:“不敢说能,粗学涂抹而已。请过大笔一用,取一回笑话,等王秀才来时,抹去了再写不妨!”父老道:“俺们那里有大笔?凭着王秀才带来用的。”谢天香看见瓦盆里墨浓,不觉动了挥洒之兴,却恨没有大笔应手。心生一计,伸手在袖中摸出一条软纱汗巾来,将角儿团簇得如法,拿到瓦盆边,蘸了浓墨,向石上一挥,早写就了“秾芳”二字,正待写“亭”字起,听得鸾铃响,一人指道:“兀的不是王秀才来也!”
谢天香就住手不写,抬眼看时,果然王秀才骑了高头骏马,瞬息来到亭前,从容下马,到亭中来。众父老迎着,以次相见。谢天香末后见礼。王秀才看了谢天香容貌,谢天香看了王秀才仪表,两相企羡,自不必说。王秀才看见碑上已有“秾芳”二大字,墨尚未干,称赞道;“此二字笔势非凡,有恁样高手在此,何待小生操笔?却为何不写完了?”父老道:“久等秀才不到,此间谢大姐先试写一番看看。刚写到两字,恰好秀才来了,所以住手。”谢天香道:“妾身不揣,闲在此间作耍取笑,有污秀才尊目。”王秀才道:“此书颜骨柳筋,无一笔不合法,不可再易,就请写完罢了。”父老不肯道:“专仰秀才大名,是必要烦妙笔一番!”谢天香也谦逊道:“贱妾偶尔戏耍,岂可当真!”王秀才道:“若要抹去二字,真是可惜!倘若小生写来,未必有如此妙绝,悔之何及?恐怕难为父老每盛心推许,容小生续成罢了。只问适间大姐所用何笔?就请借用一用,若另换一管,锋端不同了。”谢天香道:“适间无笔,乃贱妾用汗巾角蘸墨写的。”王秀才道:“也好,也好。就借来试一试。”谢天香把汗巾递与王秀才。王秀才接在手中,向瓦盆中一蘸,写个“亭”字续上去。看来笔法俨如一手写成,毫无二样。父老内中也有斯文在行的,大加叹赏道:“怎的两人写来恰似出于一手?真是才子佳人,可称双绝!”王秀才与谢天香俱各心里喜欢,两下留意。父老一面就命勒石匠把三字刻将起来,一面就请王秀才坐了首席,谢天香陪坐,大家尽欢吃酒。席间,王秀才与谢天香讲论字法,两人多是青春美貌,自然投机。父老每多是有年纪、历过多少事体过的,有什么不解意处?见两人情投意合,就撺掇两下成其夫妇,后来竟谐老终身。这是两个会写字的成了一对的话。
看来,天下有一种绝技,必有一个同声同气的在那里凑得,在夫妻里面更为希罕。自古书画琴棋,谓之文房四艺。只这王、谢两人,便是书家一对夫妻了。若论画家,只有元时魏国公赵子昂与夫人管氏仲姬两个多会画。至今湖州天圣禅寺东西两壁,每人各画一壁,一边山水,一边竹石,并垂不朽。若论琴家,是那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只为琴心相通,临邛夜奔,这是人人晓得的,小子不必再来敷演。如今说一个棋家,在棋盘上赢了一个妻子,千里姻缘,天生一对,也是一段希奇的故事,说与看官每听一听。有诗为证:
世上输赢一局棋,谁知局内有夫妻。
坡翁当日曾遗语,胜固欣然败亦宜。
话说围棋一种,乃是先天河图之数:三百六十一着,合着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黑白分阴阳以象两仪,立四角以按四象。其中有千变万化、神鬼莫测之机。仙家每每好此,所以有王质烂柯之说。相传是帝尧所置,以教其子丹朱。此亦荒唐之谈,难道唐虞以前连神仙也不下棋?况且这家技艺不是寻常教得会的。若是天性相近,一下手晓得走道儿便有非常仙着,着出来一日高似一日,直到绝顶方休。也有品格所限,只差得一子两子地步,再上进不得了。至于本质下劣,就是奢遮的国手师父指教他秘密几多年,只到得自家本等,高也高不多些儿。真所谓棋力酒量恰像个前生分定,非人力所能增减也。
宋时蔡州大吕村有个村童,姓周名国能,从幼便好下棋。父母送他在村学堂读书,得空就与同伴每画个盘儿,拾取两色砖瓦块做子赌胜。出学堂来,见村中老人家每动手下棋,即袖着手儿站在旁边,呆呆地厮看。或时看到闹处,不觉心痒,口里漏出着把来,指手画脚教人,定是寻常想不到的妙着。自此日着日高,是村中有名会下棋的高手,先前曾饶过国能几子的,后来多反受国能饶了,还下不得两平。遍村走将来,并无一个对手。此时年才十五六岁,棋名已著一乡。乡人见国能小小年纪,手段高得屼,尽传他在田畔拾枣,遇着两个道士打扮的在草地上对坐,安枰下棋,他在旁边蹲着观看;道士觑着笑道:“此子亦好棋乎?可教以人间常势。”遂就枰上指示他攻守杀夺、救应防拒之法。也是他天缘所到,说来就解,一一领略不忘。道士说:“自此可无敌于天下矣!”笑别而去。此后果然下出来的迥出人上,必定所遇是仙长,得了仙诀过来的。有的说是这小伙子调喉,无过是他天性近这一家,又且耽在里头,所以转造转高,极穷了秘妙,却又撰出见神见鬼的天话,哄着愚人。这也是强口人不肯信伏的常态,总来不必辨其有无,却是棋高无敌是个实的了。
因为棋名既出,又兼年小希罕,便有官员士夫、王孙公子与他往来。又有那不伏气甘折本的小二哥与他赌赛,十两五两输与他的。国能渐渐手头饶裕,礼度熟闲,性格高傲,变尽了村童气质,弄做个斯文模样。父母见他年长,要替他娶妻。国能就心里望头大了,对父母说道:“我家门户低微,目下娶得妻来,不过是农家之女,村妆陋质,不是我的对头。儿既有此绝艺,便当挟此出游江湖间,料不须带着盘费走。或者不拘那里天缘有在,等待依心像意寻个对得我来的好女儿为妻,方了平生之愿。”父母见他说得话大,便就住了手。
过不多几日,只见国能另换了一身衣服,来别了父母出游。父母一眼看去,险些不认得了。你道他怎生打扮:
头戴包巾,脚蹬方履。身上穿浅地深缘的蓝服,腰间系一坠两股的黄绦。若非葛稚川侍炼药的丹童,便是董双成同思凡的道侣。
说这国能葛巾野服,扮做了道童模样。父母吃了一惊,问道:“儿如此打扮,意欲何为?”国能笑道:“儿欲从此云游四方,遍寻一个好妻子,来做一对耳。”父母道:“这是你的志气,也难阻你。只是得手便回,莫贪了别处欢乐,忘了故乡。”国能道:“这个怎敢!”是日是个黄道吉日,拜别了父母,即便登程,从此自称小道人。
一路行去,晓得汴梁是帝王之都,定多名手,先向汴京进发。到得京中,但是对局,无有不输与小道人的,棋名大震。往来多是朝中贵人,东家也来接,西家也来迎,或是行教,或是赌胜,好不热闹过日。却并不见一个对手,也无可意的女佳人撞着眼里的。混过了多时,自想姻缘未必在此,遂离了京师,又到太原、真定等处游荡。一路行棋,眼见得无出其右,奋然道:“吾闻燕山乃辽国郎主在彼称帝,雄丽过于汴京,此中必有高人国手天下无敌的在内。今我在中国既称绝技,料然到那里不到得输与人了,何不往彼一游,寻个出头的国手较一较高低,也与中国吐一吐气,博他一个远乡异域的高名,传之不朽。况且自古道:燕赵多佳人。或者借此技艺,在王公贵人家里出入,图得一个好配头,也不见得。”遂决意往北路进发。风飡水宿,夜住晓行,不多几日,已到了燕山地面。
且说燕山形胜,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济,向称天府之国,暂为夷主所都。此时燕山正是耶律部落称尊之所,宋时呼之为北朝,相与为兄弟之国。盖自石晋以来,以燕、云一十六州让与彼国了,从此渐染中原教化,百有余年。所以夷狄名号,向来只是单于、可汗、赞普、郎主等类,到得辽人,一般称帝称宗,以至官员职名,大半与中国相参,衣冠文物,百工技艺,竟与中华无二。辽国最好的是弈棋。若有第一等高棋,称为国手,便要遣进到南朝,请人比试。曾有一个王子最高,进到南朝。这边棋院待诏顾思让也是第一手,假称第三手,与他对局,以一着解两征,至今棋谱中传下镇神头势。王子赢不得顾待诏,问通事说是第三手。王子愿见第一,这边回他道:“赢得第三,方见第二;赢得第二,方见第一。今既赢不得第三,尚不得见第二,怎能勾见得第一?”王子只道是真,叹口气道:“我北朝第一手赢不得南朝第三手,再下棋何干!”摔碎棋枰,伏输而去。却不知被中国人瞒过了,此是已往的话。
只说那时辽国围棋第一称国手的,乃是一个女子,名为妙观。有亲王保举,受过朝廷册封为女棋童,设个棋肆,教授门徒。你道如何教授?盖围棋三十二法,皆有定名:有“冲”,有“干”;有“绰”,有“约”;有“飞”,有“关”;有“札”,有“粘”;有“顶”,有“尖”;有“觑”,有“门”;有“打”,有“断”;有“行”,有“立”;有“捺”,有“点”;有“聚”,有“跷”;有“挟”,有“拶”;有“嶭”,有“刺”;有“勒”,有“扑”;有“征”,有“劫”;有“持”,有“杀”;有“松”,有“盘”。妙观以此等法传授于人。多有王侯府中送将男女来学棋,以及大家小户少年好戏欲学此道的,尽来拜他门下,不记其数,多呼妙观为师。妙观亦以师道自尊,妆模做样,尽自矜持,言笑不苟,也要等待对手,等闲未肯嫁人。却是棋声传播,慕他才色的咽干了涎唾,只是不能胜他,也没人敢启齿求配。空传下个美名,受下许多门徒,晚间师父娘只是独宿而已。有一首词,单道着妙观好处:
丽质本来无偶,神机早已通玄。枰中举国莫争先,女将驰名善战。
玉手无惭国手,秋波合唤秋仙。高居师席把棋传,石作门生也眩。
右词寄《西江月》
话说国能自称小道人,游到燕山,在饭店中歇下,已知妙观是国手的话,留心探访。只见来到肆前,果然一个少年美貌的女子,在那里点指画脚,教人下棋。小道人见了,先已飞去了三魂,走掉了七魄,恨不得双手抱住了他,做一点两点的事。心里道:“且未可露机,看他着法如何。”呆呆地袖着手,在旁冷眼厮觑。见他着法还有不到之处,小道人也不说破。一连几日,有些耐不得了。不觉口中嗫嚅,逗露出一两着来。妙观出于不意,见指点出来的多是神着,抬眼看时,却是一个小伙儿,又是道家妆扮的,情知有些诧异。心里疑道:“那里来此异样的人?”忍着只做不睬,只是大剌剌教徒弟们对局。妙观偶然指点一着,小道人忽攘臂争道:“此一着未是胜着,至第几路必然受亏。”果然下到其间,一如小道人所说。妙观心惊道:“奇哉此童!不知自何处而来。若再使他在此观看,形出我的短处,枉为人师,却不受人笑话?”大声喝道:“此系教棋之所,是何闲人,乱入厮混!”便叫两个徒弟,把小道人了出来,不容观看。
小道人冷笑道:“自家棋低,反要怪人指教,看你躲得过我么?”反了手,踱了出来。私下想道:“好个美貌女子!棋虽非我比,女人中有此,也不易得。只在这几个黑白子上定要赚他到手,倘不如意,誓不还乡!”走得对门,问个老者道:“此间店房可赁与人否?”老者道:“赁来何用?”小道人道:“因来看棋,意欲赁个房儿住着,早晚偷学他两着。”老者道:“好,好。对门女棋师是我国中第一手,说道天下无敌的。小师父小小年纪,要在江湖上云游,正该学他些着法。老汉无儿女,止有个老嬷缝纫度日,也与女棋师往来得好。此门面房空着,专一与远来看棋的人闲坐,趁几文茶钱的。小师父要赁,就打长赁了也好。”小道人就在袖里摸出包来,拣一块大些的银子,与他做了定钱;抽身到饭店中,搬取行囊,到这对门店中安下。
铺设已定,见店中有见成垩就的木牌在那里,他就与店主人说,要借来写个招牌。老者道:“要招牌何用?莫非有别样高术否?”小道人道:“也要在此教教下棋,与对门棋师赛一赛。”老者道:“不当人子,那里还讨个对手么?”小道人道:“你不要管,只借我牌便是。”老者道:“牌自空着,但凭取用。只不要惹出事来,做了话靶。”小道人道:“不妨,不妨。”就取出文房四宝来,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挥出一张牌来,竖在店面门口。只因此牌一出,有分交:绝技佳人,望枰而纳款;远来游客,出手以成婚。你道牌上写的是甚话来?他写道:“汝南小道人手谈,奉饶天下最高手一先。”老者看见了,道:“天下最高手你还要饶他先哩!好大话,好大话!只怕见我女棋师不得。”小道人道:“正要饶得你女棋师,才为高手。”老者似信不信,走进里面去,把这些话告诉老嬷。老嬷道:“远方来的人敢开大口,或者有些手段,也不见得。”老者道:“点点年纪,那里便有什么手段?”老嬷道:“有智不在年高,我们女棋师又是有年纪的么?”老者道:“我们下着这样一个人,与对门作敌,也是一场笑话。且看他做出便见。”
不说他老口儿两下唧哝,且说这边立出牌来,早已有人报与妙观得知。妙观见说写的是“饶天下最高手”,明是与他放对的了。情知是昨日看棋的小伙,心中好生忿忿不平,想道:“我在此擅名已久,那里来这个不冤家,来寻我们的错处?”发个狠,要就与他决个胜负。又转一个念头道:“他昨日看棋时,偶然指点的着数,多在我意想之外。假若与他决一局,幸而我胜,劈破他招牌,赶他走路不难;万一输与他了,此名一出,那里还显得有我?此事不可造次,须着一个先探一探消息,再作计较。”妙观有个弟子张生,是他门下最得意的高手,也是除了师父再无敌手的。妙观唤他来,说道:“对门汝南小道人口说大话,未卜手段虚实。我欲与决输赢,未可造次。据汝力量,已与我争不多些儿了。汝可先往一试,看汝与彼优劣,便可以定彼棋品。”
张生领命而去,走到小道人店中,就枰求教。张生让小道人是客,小道人道:“小牌上有言在前,遮末是高手也要饶他一先,决不自家下起。若输与足下时,受让未迟。”张生只得占先下了。张生穷思极想,方才下得一着,小道人只随手应去。不到得完局,张生已败。张生拱手伏输道:“客艺果高,非某敌手。增饶一子,方可再请教。”果然摆下二子,然后请小道人对下。张生又输了一盘。张生心服道:“还饶不住,再增一子。”增至三子,然后张生觉得松些,恰恰下个两平。看官听说:凡棋有敌手,有饶先,有先两。受饶三子,厥品中中;未能通幽,可称用智。受得国手三子饶的,也算是高强了。只为张生也是妙观门下出色弟子,故此还挣得来;若是别一个,须动手不得。看来只是小道人高得紧了。小道人三局后对张生道:“足下之棋,也算高强,可见上国一斑矣。不知可有堪与小道对敌的,请出一个来,小道情愿领教。”张生晓得此言是搦他师父出马,不敢应答,作别而去。来到妙观跟前密告道:“此小道人技艺甚高,怕吾师也要让他一步。”妙观摇手,戒他不可说破,惹人耻笑。
自此之后,妙观不敢公然开肆教棋。旁人见了标牌,已自惊骇;又见妙观收敛起来,那张生受饶三子之说,渐渐有人传将开去,正不知这小道人与妙观,果是高下如何。自有这些好事的人,三三两两议论。有的道:“我们棋师不与较胜负,想是不放他在眼里的了。”有的道:“他牌上明说饶天下最高手一先,我们棋师难道忍得这话起,不与争雄?必是个有些本领的,棋师不敢造次出头。”有的道:“我们棋师现是本国第一手,并无一个男人赢得他的。难道别处来这个小小道人,便恁地高强不成?是必等他两个对一对局,定个输赢来我们看一看,也是着实有趣的事。”又一个道:“妙是妙,他们岂肯轻放对?是必众人出些利物与他们赌胜,才弄得成。”内中有个胡大郎道:“妙!妙!我情愿助钱五十千。”支公子道:“你出五十千,难道我又少得不成?也是五十千!”其余也有认出十千、五千的,一时凑来,有了二百千之数。众人就推胡大郎做个收掌之人,敛出钱来多交付与他;就等他约期对局,临时看输赢,对付发利物,名为“保局”,此也是赌胜的旧规。其时众人议论已定,胡大郎等利物齐了,便去两边约日,比试手段。果然两边多应允了,约在第三日午时,在大相国寺方丈内对局。众人散去,到期再会。
女棋童妙观得了此信,虽然应允,心下有些虚怯,道:“利物是小事,不争与他赌胜,一下子输了,枉送了日前之名。此子远来作客,必然好利。不如私下买嘱他,求他让我些儿,我明收了利物,暗地加添些与他,他料无不肯的。怎得个人来与我通此信息便好?”又怕弟子们见笑,不好商量得。思量对门店主老嬷常来此缝衣补裳的,小道人正下在他家,何不央他来做个引头,说合这话也好?算计定了,魆地着个女使招他来说话。
老嬷听得,便三脚两步走过对门来,见了妙观,道:“棋师娘子,有何分付?”妙观直引他到自己卧房里头,坐下了。妙观开口道:“有件事要与嬷嬷商量则个。”老嬷道:“何事?”妙观道:“汝南小道人正在嬷嬷家里下着,奴有句话要嬷嬷说与他,嬷嬷好说得么?”老嬷道:“他自恃棋高,正好来与娘子放对。我见老儿说道:‘众人出了利物,约着后日对局。’娘子却又要与他说甚么话?”妙观道:“正为对局的事,要与嬷嬷商量。奴在此行教已久,那个王侯府中不唤奴是棋师?寻遍一国没有奴的对手,眼见得手下收着许多徒弟哩。今远来的小道人却说饶尽天下的大话,奴曾教最高手的弟子张生去试他两局,回来说他手段颇高。众人要看我每两下本事,约定后日放对。万一输与他了,一则丧了本朝体面,二则失了日前名声,不是耍处。意欲央嬷嬷私下与他说说,做个人情,让我些个。”嬷嬷道:“娘子只是放出日前的本事来赢他方好,怎么折了志气,反去求他?况且见赌着利物哩,他如何肯让?”妙观道:“利物是小事,他若肯让奴赢了,奴一毫不取,私下仍旧还他。”嬷嬷道:“他赢了你棋,利物怕不是他的?又讨个大家喝声采不好?却明输与你了,私下受这样说不响的钱,他也不肯。”妙观道:“奴再于利物之外,私下赠他五十千。他与奴无仇,且又不是本国人,声名不关什么干系。得了若干利物,又得了奴这些私赠,也勾了他了。只要嬷嬷替奴致意于他,说奴已甘伏,不必在人前赢奴,出奴之丑便是。”嬷嬷道:“说便去说,肯不肯只凭得他。”妙观道:“全仗嬷嬷说得好些,肯时,奴自另谢嬷嬷。”老嬷道:“对门对户,日前相处面上,甚么大事,说起谢来!”嘻嘻的笑了出去。
走到家里,见了小道人,把妙观邀去的说话,一十一五对他说了。小道人见说罢,便满肚子痒起来,道:“好!好!天送个老婆来与我了。”回言道:“小子虽然年幼远游,靠着些小技艺,不到得少了用度;那钱财颇不希罕,只是旅邸孤单。小娘子若要我相让时,须依得我一件事,无不从命。”老嬷道:“可要怎生?”小道人喜着脸道:“妈妈是会事的,定要说出来?”老妈道:“说得明白,咱好去说。”小道人道:“日里人面前对局,我便让让他;晚间要他来被窝里对局,他须让让我。”老嬷道:“不当人子!后生家讨便宜的话莫说!”小道人道:“不是讨便宜。小子原非贪财帛而来,所以住此许久,专慕女棋师之颜色耳。嬷嬷为我多多致意,若肯容我半晌之欢,小子甘心诈输,一文不取;若不见许,便当尽着本事对局,不敢容情。”老嬷道:“言重,言重。老身怎好出口?”小道人道:“你是妇道家,对女人讲话有甚害羞?这是他喉急之事,便依我说了,料不怪你。”说罢,便深深一喏,道:“事成另谢媒人。”老嬷笑道:“小小年纪,倒好老脸皮。说便去说,万一讨得骂时,须要你赔礼。”小道人道:“包你不骂的。”老嬷只得又走将过对门去。
妙观正在心下虚怯,专望回音。见了老嬷,脸上堆下笑来道:“有烦嬷嬷尊步!所说的事可听依么?”老嬷道:“老身磨了半截舌头,依倒也依得,只要娘子也依他一件事。”妙观道:“遮莫是甚么事,且说将来,奴依他便了。”老嬷道:“若是娘子肯依,倒也不费本钱。”妙观道:“果是甚么事?”老嬷道:“这件事,易则至易,难则至难。娘子恕老身不知进退的罪,方好开口。”妙观道:“奴有事相央,嬷嬷尽着有话便说,岂敢有嫌?”老嬷又假意推让了一回,方才带笑说道:“小道人只身在此,所慕娘子才色兼全,他阴沟洞里想天鹅肉吃哩!”妙观通红了脸,半晌不语。老嬷道:“娘子不必见怪,这个原是他妄想,不是老身撰造出来的话。娘子怎生算计,回他便了。”妙观道:“我起初原说利物之外再赠五十千,也不为轻鲜,只可如此求他了。肯让不肯让,好歹回我便了,怎胡说到这个所在?羞人答答的。”老嬷道:“老身也把娘子的话一一说了。他说道,原为不希罕钱财,只要娘子允此一事,甘心相让,利物可以分文不取。叫老身就设法回他了,所以只得来与娘子直说。老身也晓得是不该说的,却是既要他相让,他有话,不敢隐瞒。”妙观道:“嬷嬷,他分明把此话挟制着我,我也不好回得。”嬷嬷道:“若不回他,他对局之时决不容情。娘子也要自家算计。”妙观见说到对局,肚子里又怯将起来;想着说到这话,又有些气不忿。思量道:“叵耐这没廉耻的小弟子孩儿!我且将计就计,哄他则个。”对老嬷道:“此话羞人,不好直说。嬷嬷见他,只含糊说道,若肯相让,自然感德非浅,必当重报就是了。”嬷嬷得了此言,想道:“如此说话,便已是应承的了。我且在里头撮合他两口,必有好处到我。”千欢万喜,就转身到店中来,把前言回了小道人。小道人少年心性,见说有些口风儿,便一团高兴,皮风骚痒起来,道:“虽然如此,传言送语不足为凭,直待当面相见,亲口许下了,方无番悔。”老嬷只得又去与妙观说了。妙观有心求他,无言可辞,只得约他黄昏时候灯前一揖为定。
是晚,老嬷领了小道人径到妙观肆中客坐里坐了。妙观出来相见,拜罢,小道人开口道:“小子云游到此,得见小娘子芳容,十分侥幸。”妙观道:“奴家偶以小艺擅名国中,不想遇着高手下临。奴家本不敢相敌,争奈众心欲较胜负,不得不在班门弄斧。所有奉求心事,已托店主嬷嬷说过,万望包容则个。”小道人道:“小娘子分付,小子岂敢有违!只是小子仰慕小娘子已久,所以在对寓栖迟,不忍舍去。今客馆孤单,若蒙小娘子有见怜之心,对局之时,小子岂敢不揣自逞?定当周全娘子美名。”妙观道:“若得周全,自当报德,决不有负足下。”小道人笑容满面,作揖而谢道:“多谢娘子美情,小子谨记不忘。”妙观道:“多蒙相许,一言已定。夜晚之间,不敢亲送,有烦店主嬷嬷伴送过去罢。”叫丫鬟另点个灯,转进房里来了。小道人自同老嬷到了店里,自想适间亲口应承,这是探囊取物,不在话下的了。只等对局后图成好事,不题。
到了第三日,胡大郎早来两边邀请对局,两人多应允了。各自打扮停当,到相国寺方丈里来。胡大郎同支公子早把利物摆在上面一张桌儿上,中间一张桌儿,放着一个白铜镶边的湘妃竹棋枰,两个紫檀筒儿,贮着黑白两般云南窑棋子。两张椅东西对面放着,请两位棋师坐着交手。看的人只在两横长凳上坐。妙观让小道人是客,坐了东首,用着白棋。妙观请小道人先下子,小道人道:“小子有言在前,这一着先要饶天下最高手,决不先下的。直待赢得过这局,小子才占起。”妙观只得拱一拱道:“恕有罪,应该低者先下了。”果然妙观手起一子,小道人随手而应。正是:
花下手闲敲,出楸枰,两下交。争先布摆妆圈套。单敲这着,双关那着,声迟思入风云巧。笑山樵,从交柯烂,谁识这根苗?
右调《黄莺儿》
小道人虽然与妙观下棋,一眼偷觑着他容貌,心内十分动火。想着他有言相许,有意让他一分,不尽情攻杀,只下得个两平。算来白子一百八十着,小道人认输了半子。这一番却是小道人先下起了。少时完局,他两人手下明白,已知是妙观输了。旁边看的嚷道:“果然是两个敌手!你先我输,我先你输,大家各得一局。而今只看这一局以定输赢。”妙观见第二番这局,觉得力量掤拽,心里有些着忙。下第三局时,频频以目送情。小道人会意,仍旧东支西吾,让他过去。临了收拾了官着,又是小道人少了半子。大家齐声喝采道:“还是本国棋师高强,赢了两局也!”小道人只不则声,呆呆看着妙观。胡大郎便对小道人道:“只差半子,却算是小师父输了。小师父莫怪。”忙忙收起了利物,一同众人哄了女棋师妙观到肆中,将利物交付,各自散去。
小道人自和一二个相识,尾着众人闲话而归。有的问他道:“那里不争出了这半子?却算做输了一局,失了这些利物。”小道人只是冷笑不答。众人恐怕小道人没趣,多把话来安慰他。小道人全然不以为意。到了店中,看的送的多已散去。店中老嬷便出来问道:“今日赌胜的事却怎么了?”小道人道:“应承过了说话,还舍得放本事赢他?让他一局过去,帮衬他在众人面前生光采,只好是这样凑趣了。”老嬷笑道:“这等却好。他不忘你的美情,必有好处到你,带挈老身也兴头则个。”小道人口里与老嬷说话,一心想着佳音,一眼对着对门盼望动静。
此时天色将晚,小道人恨不得一霎时黑下来。直到点灯时候,只见对面肆里“扑”地把门关上了。小道人着了急,对老嬷道:“莫不这小妮子负了心?有烦嬷嬷往彼处探一探消息。”老嬷道:“不必心慌,他要瞒生人眼哩!再等一会,待人静后没消息,老身去敲开门来问他就是。”小道人道:“全仗嬷嬷作成好事。”正说之间,只听得对过门环“珰”的一响,走出一个丫鬟来,径望店里走进。小道人犹如接着一纸九重恩赦,心里好不侥幸!只听他说甚么好话出来。丫鬟向嬷嬷道了万福,说道:“侍长棋师小娘子多多致意嬷嬷,请嬷嬷过来说话则个。”老嬷就此同行,起身便走。小道人赶着附耳道:“嬷嬷精细着。”老嬷道:“不劳吩咐。”带着笑脸,同丫鬟去了。小道人就像热地上蚰蜒,好生打熬不过,禁架不定。正是:
眼盼捷旌旗,耳听好消息。若得遂心怀,愿彼观音力。
却说老嬷随了丫鬟,走过对门,进了肆中,只见妙观早已在灯下笑脸相迎,直请至卧房中坐地。开口谢道:“多承嬷嬷周全之力,日间对局,侥幸不失体面。今要酬谢小道人相让之德,原有言在先的,特请嬷嬷过来,交付利物并谢礼与他。”老嬷道:“娘子花朵儿般后生,恁地会忘事!小道人原说不希罕财物的,如何又说利物谢礼的话?”妙观假意失惊道:“除了利物谢礼,还有什么?”老嬷道:“前日说过的,他一心想慕娘子,诸物不爱,只求圆成好事。娘子当面许下了他。方才叮嘱了又叮嘱,在家盼望,真似渴龙思水哩!娘子如何把话说远了?”妙观变起脸来道:“休得如此胡说!奴是清清白白之人,从来没半点邪处,所以受得朝廷册封,王亲贵戚供养,偌多门生弟子尊奉。那里来的野种,敢说此等污言!教他快些息了妄想,收此利物及谢礼过去,便宜他多了。”说罢,就指点丫鬟将日间收来的二百贯文利物,一盘托出,又是小匣一个,放着五十贯的谢礼,交付与老嬷道:“有烦嬷嬷将去,交付明白。”分外又是三两一小封,送与老嬷做辛苦钱,说道:“有劳嬷嬷两下周全,些小微物,勿嫌轻鲜则个。”那老嬷是个经纪人家,眼孔小的人,见了偌多东西,心里先自软了,又加自己有些油水,想道:“许多利物,又添上谢礼,真个不为少了。那个小伙儿也该心满意足,难道只痴心要那话不成?且等我回他去看。”便对妙观道:“多蒙娘子赏赐,老身只得且把东西与他再处。只怕他要说娘子失了信,老身如何回他?”妙观道:“奴家何曾失甚么信?原只说自当重报,而今也好道不轻了。”随唤两个丫鬟,捧着这些钱物,跟了老嬷送在对门去。分付:“放下便来,不要停留!”两个丫鬟领命,同老嬷三人共拿了礼物,径往对门来。果然丫鬟放下了物件,转身便走。
小道人正在盼望之际,只见老嬷在前,丫鬟在后,一齐进门,料到必有好事到手。不想放下手中东西,登时去了,正不知是甚么意思。忙问老嬷道:“怎的说了?”老嬷指着桌上物件道:“谢礼已多在此了,收明便是,何必再问?”小道人道:“那个希罕谢礼?原说的话要紧!”老嬷道:“要紧,要紧!你要紧,他不要紧?叫老娘怎处?”小道人道:“说过的话怎好赖得?”老嬷道:“他说道,原只说自当重报,并不曾应承甚的来。叫我也不好替你讨得嘴。”小道人道:“如此混赖,是白白哄我让他了。”老嬷道:“见放着许多东西,白也不算白了。只是那话,且消停消停,抹干了嘴边这些顽涎,再做计较。”小道人道:“嬷嬷休如此说!前日是与小子觌面讲的话,今日他要赖将起来。嬷嬷再去说一说,只等小子今夜见他一见,看他当面前怎生悔得!”老嬷道:“方才为你磨了好一会牙,他只推着谢礼,并无些子口风。而今去说也没干,他怎肯再见你?”小道人道:“前日如何去一说,就肯相见?”老嬷道:“须知前日是求你的时节,作不得难。今事体已过,自然不同了。”小道人叹口气道:“可见人情如此!我枉为男子,反被这小妮子所赚。毕竟在此守他个破绽出来,出这口气!”老嬷道:“且收拾起了利物,慢慢再看机会商量。”当下小道人把钱物并叠过了,闷闷过了一夜。有诗为证:
亲口应承总是风,两家黑白未和同。
当时未见一着错,今日满盘还是空。
一连几日,没些动静。一日,小道人在店中闲坐,只见街上一个番汉牵着一匹高头骏马,一个虞候骑着,到了门前。虞候跳下马来,对小道人声喏道:“罕察王府中请师父下棋,备马到门,快请骑坐了就去。”小道人应允,上了马,虞候步行随着。瞬息之间,已到王府门首,小道人下了马,随着虞候进去,只见诸王贵人正在堂上饮宴。见了小道人,尽皆起身道:“我辈酒酣,正思手谈几局,特来奉请。今得到来,恰好!”即命当直的掇过棋桌来。诸王之中先有两个下了两局,赌了几大觥酒,就推过高手与小道人对局,以后轮换请教。也有饶六七子的,也有饶四五子的,最少的也饶三子两子,并无一个对下的。诸王你争我嚷,各出意见,要逞手段。怎当得小道人随手应去,尽是神机莫测。诸王尽皆叹服,把酒称庆。因问道:“小师父棋品与吾国棋师妙观果是那个为高?”小道人想着妙观失信之事,心里有些怀恨,不肯替他隐瞒,便道:“此女棋本下劣,枉得其名,不足为道!”诸王道:“前日闻得你两人比试,是妙观赢了。今日何反如此说?”小道人道:“前日他叫人私下央求了小子。小子是外来的人,不敢不让本国的体面,所以故意输与他,岂是棋力不敌?若放出手段来,管取他输便了!”诸王道:“口说无凭,做出便见。去唤妙观来,当面试看。”罕察立命从人控马去,即时取将女棋童妙观到来。
妙观向诸王行礼毕,见了小道人,心下有好些忸怩,不敢撑眼看他,勉强也见了一礼。诸王俱赐坐了,说道:“你每两人多是国手,未定高下。今日在咱们面前比试一比试,咱们出一百千利物为赌,何如?”妙观未及答应,小道人站起来道:“小子不愿各殿下破钞,小子自有利物与小娘子决赌。”说罢,袖中取出一包黄金来,道:“此金重五两,就请赌了这些。”妙观回言道:“奴家却不曾带得些甚么来,无可相对。”小道人向诸王拱手道:“小娘子无物相赌,小子有一句话说来,请问各殿下看,可行则行。”诸王道:“有何话说?”小道人道:“小娘子身畔无金,何不即以身躯出注?如小娘子得胜,就拿了小子的黄金去;若小子胜了,赢小娘子做个妻房,可中也不中?”诸王见说,具各拍手跌足,大笑起来道:“妙,妙,妙!咱们多做个保亲,正是风流佳话!”妙观此时欲待应承,情知小道人手段高,输了难处;欲待推却,明明是怯怕赌胜,不交手算输了,真是在左右两难。怎当得许多贵人在前力赞,不由得你躲闪。亦且小道人兴高气傲,催请对局。妙观没个是处,羞惭窘迫,心里先自慌乱了。勉强就局,没一子下去是得手的,觉得触着便碍。正所谓“棋高一着,缚手缚脚”,况兼是心意不安的,把平日的力量一发减了,连败了两局。小道人起身出局,对着诸王叩一头道:“小子告赢了,多谢各殿下赐婚。”诸王抚掌称快道:“两个国手,原是天生一对。妙观虽然输了局,嫁得此丈夫,可谓得人矣!待有吉日了,咱们各助花烛之费就是了。”急得个妙观羞惭满面,通红了脸皮,无言可答,只低着头不做声。罕察每人与了赏赐,分付从人,各送了回家。
小道人扬扬自得,来对店主人与老嬷道:“一个老婆,被小子棋盘上赢了来,今番须没处躲了。”店主、老嬷问其缘故,小道人将王府中与妙观对局赌胜的事说了一遍。老嬷笑道:“这番却赖不得了。”店主人道:“也须使个媒、行个礼才稳。”小道人笑道:“我的媒人大哩!各位殿下多是保亲。”店主人道:“虽然如此,也要个人通话。”小道人道:“前日他央嬷嬷求小子,往来了两番,如今这个媒自然是嬷嬷做了。”老嬷道:“这是带挈老身吃喜酒的事,当得效劳。”小道人道:“小子如今即将昨日赌胜的黄金五两,再加白银五十两为聘仪。择一吉日,烦嬷嬷替我送去,订约成亲则个。”店主人即去房中取出一本择日的星书来,番一番道:“明日正是黄道日,师父只管行聘便了。”一夜无词。
次日,小道人整顿了礼物,托老嬷送过对门去。连这老嬷也装扮得齐整起来:
白皙皙脸揸胡粉,红霏霏头戴绒花。胭脂浓抹露黄牙,髻浑如斗大。没把臂一双窄袖,忒狼犺一对宽鞋。世间何处去寻他?除是金刚脚下。
说这店家老嬷,装得花簇簇地,将个盒盘盛了礼物,双手捧着,一径到妙观肆中来。
妙观接着,看见老嬷这般打扮,手中又拿着东西,也有些瞧科,忙问其来意。老嬷嘻着脸道:“小店里小师父多多拜上棋师小娘子,道是昨日王府中席间娘子亲口许下了亲事,今日是个黄道吉日,特着老身来作伐行礼。这个盒儿里的,就是他下的聘财,请娘子收下则个。”妙观呆了一晌,才回言道:“这话虽有个来因,却怎么成得这事?”老嬷道:“既有来因,为何又成不得?”妙观道:“那日王府中对局,果然是奴家输与他了。这话虽然有的,止不过一时戏言。难道奴家终身之事,只在两局棋上结果了不成?”老嬷道:“别样话戏得,这个话他怎肯认做戏言?娘子前日央求他时节,他兀自妄想;今日又添出这一番赌赛事体,他怎由得你番悔?娘子休怪老身说,看这小道人人物聪俊,年纪不多,你两家同道中,又是对手,正好做一对儿夫妻。娘子不如许下这段姻缘,又完了终身好事,又不失一时口信,带挈老身也吃一杯喜酒。未知娘子主见如何?”妙观叹口气道:“奴家自幼失了父母,寄养在妙果庵中。亏得老道姑提挈成人,教了这一家技艺。自来没一个对手,得受了朝廷册封,出入王宫内府,谁不钦敬?今日身子虽是自家做得主的,却是上无尊长之命,下无媒妁之言,一时间凭着两局赌赛,偶尔亏输,便要认起真来,草草送了终身大事,岂不可羞?这事断然不可!”老嬷道:“只是他说娘子失了口信,如何回他?”妙观道:“他原只把黄金五两出注的,奴家偶然不带得东西在身畔,以后输了。今日拚得赔还他这五两,天大事也完了。”老嬷道:“只怕说他不过!虽然如此,常言道事无三不成,这遭却是两遭了。老身只得替你再回他去,凭他怎么处。”妙观果然到房中箱里面秤了五两金子,把个封套封了,拿出来放在盒儿面上,道:“有烦嬷嬷还了他。重劳尊步,改日再谢。”老嬷道:“谢是不必说起。只怕回不倒时,还要老身聒絮哩!”
老嬷一头说,一头拿了原礼并这一封金子,别了妙观,转到店中来,对小道人笑道:“原礼不曾收,回敬到有了。”小道人问其缘故,老嬷将妙观所言一一说了。小道人大怒道:“这小妮子昧了心,说这等说话!既是自家做得主,还要甚尊长之命、媒妁之言?难道各位大王算不得尊长的么?就是嬷嬷,将礼物过去,便也是个媒妁了,怎说没有?总来他不甘伏,又生出这些话来混赖,却将金子搪塞。我不希罕他金子,且将他的做个告状本,告下他来,不怕他不是我的老婆!”老嬷道:“不要性急。此番老身去,他说的话比前番不同,也是软软的了。还等老身去再三劝他。”小道人道:“私下去说,未免是我求他了,他必然还要拿班。不如当官告了,他须赖不去!”当下写就了一纸告词,竟到幽州路总管府来。
那幽州路总管泰不华正升堂理事,小道人随牌进府,递将状子上去。泰不华总管接着,看见上面写道:
告状人周国能,为赖婚事:能本籍蔡州,流寓马足。因与本国棋手女子妙观赌赛,将金五两聘定。诸王殿下,尽为证见。讵料事过心变,悔悖前盟。夫妻一世伦常,被赖死不甘伏。恳究原情,遂断完聚,异乡沾化。上告。
总管看了状词,说道:“元来为婚姻事的。凡户婚田土之事,须到析津、宛平两县去,如何到这里来告?”周国能道:“这女子是册封棋童的,况干连着诸王殿下,非天台这里不能主婚。”总管准了状词,一面差人行拘妙观对理。差人到了妙观肆中,将官票与妙观看了。妙观吃了一惊,道:“这个小弟子孩儿,怎便如此恶取笑!”一边叫弟子张生将酒饭陪待了公差,将赏钱出来打发了,自行打点出官。公差知是册封的棋师,不敢罗唣,约在衙门前相会,先自去了。
妙观叫乘轿,抬到府前,进去见了总管。总管问道:“周国能告你赖婚一事,这怎么说?”妙观道:“一时赌赛亏输,实非情愿。”总管道:“既已输了,说不得情愿不情愿。”妙观道:“偶尔戏言,并无甚么文书约契,怎算得真?”周国能道:“诸王殿下多在面上作证,大家认做保亲,还要甚文书约契?”总管道:“这话有的么?”妙观一时语塞,无言可答。总管道:“岂不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况且婚姻大事,主合不主离。你们两人既是棋中国手,也不错了配头。我做主,与你成其好事罢。”妙观道:“天台张主,岂敢不从?只是此人不是本国之人,萍踪浪迹,嫁了他,须随着他走。小妇人是个官身,有许多不便处。”周国能道:“小人虽在湖海飘零,自信有此绝艺,不甘轻配凡女。就是妙观,女中国手,也岂容轻配凡夫?若得天台做主成婚,小人情愿超籍在此,两下里相帮行教,不回故乡去了。”总管道:“这个却好。”妙观无可推辞,只得凭总管断合。
周国能与妙观各回下处。周国能就再央店家老嬷重下聘礼,约定日期成亲;又到各王府说知,各王府俱各助花红灯烛之费。胡大郎、支公子一干好事的,才晓得前日暗地相嘱许下佳期之说,大家笑耍,各来帮兴。成亲之日,好不热闹。过了几时,两情和洽,自不必说。周国能又指点妙观神妙之着,两个都造到绝顶,竟成对手。诸王贵人以为佳话,又替周国能提请官职,封为棋学博士,御前供奉。后来周国能差人到蔡州,密地接了爹娘到燕山,同享荣华。周老夫妻见了媳妇一表人物,两心快乐,方信国能起初不肯娶妻,毕竟寻出好姻缘来,所谓“有志者事竟成”也!有诗为证:
国手惟争一着先,个中藏着好姻缘。
绿窗相对无余事,演谱推敲思入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