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一天
“起床了。”一个低沉而迅速且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从电子眼上的小喇叭传来。
话音未落,就听见二板儿大声喝道:“起床!”随即小喇叭里传来“嘟嘟”声,那是起床倒计时。二板儿的喝令是在倒计时的“嘟嘟”声之前,抢着喊出来的。
众人以极快的速度坐起、翻身弯腰爬到板儿下,光着脚齐刷刷蹲好,剩下前晚铺板儿的几个人开始收拾铺盖,蹲着的人们有的眼睛还睁不开,有的打着哈欠,但,没人说话。倒计时的“嘟嘟”声也就在这片沉寂中停止了。
铺板儿的人迅速叠好铺盖,在墙根码放整齐。之所以是铺盖,因为铺的和盖的,都是军绿色单人薄褥子。整理铺板的几位在铺板儿上留下几条褥子并对折成条,平行于带有电子眼的墙壁,间距20—30公分,排摆好。
“新来的不动!其他人,上板儿!”二板儿再次发令。
呼,一群人迅速上板儿、坐好,双腿一盘,随即安静无声。
“你!坐这!你!坐这!你……”我被安排在第一排,电子眼前,盘腿坐下。我想:“牢房的第一天,开始了。”
“都听着!一会儿背《监规》!政府开恩!给每人每天一次发泄的机会!不是都觉得自己冤嘛?!喊出来,免得憋着上火!都给我大点声!听见没有?”
“听见了!”
“声儿太小!听见没有?”
“听!见!了!”
“现在都清清嗓子!”随即听见一阵“吭吭咳咳”的声音。
“跟着我大声念!”
“认真学习国家法律和党的政策,深挖犯罪根源,努力改造思想,重新做人……”众人跟着,半句半句的大声念着……
“102室!”随着这一声宣誓般的落款儿,群诵《监规》告一段落。
“都给我坐好!不许说话、不许乱动、不许看别人、就是痒痒也不许挠!新来的,不许低头!平视前方!一切往前看,在这没有退路、没有后悔药,好好想想自己的事!”
不知道燕子有没有收到我请警察转交给她的信,不知道子安是不是已经找到关系,想起那部手机,还有满地的血……一切原以为只会在影视剧里的情景,居然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婚姻、家庭、工作,还能属于我吗?我会在这里呆多久?会被判多少年?依照二板儿的要求,我于是往前看,前面只有高墙,带电子眼的高墙,三个人叠罗汉也够不到窗边的高墙。它,是那样的坚不可摧、无法抗拒地横在我与外界之间,横在我与自由之间。
开始早上的洗漱了。两个人为一组,同时进到漏儿里,用一个水龙头;动作迅速,随后换两个人洗。除了头板儿、二板儿,其他人没有牙膏、牙刷,其余所有人有一条共用毛巾;为何?就这规矩!我只用自来水漱漱口、手捧着水抹了抹脸。随后被二板儿叫去登记个人信息。
此时,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发作了——晨便,伴随着突然如山倒的腹痛,涌来了。
“报告!”我大声道。
“说!”二板儿的声音比我的声音低了至少八度。
“肚子疼,想去厕所!”
“去!”
“谢谢!”我冲进漏儿,迅速蹲下,争取速战速决。
“操!谁让你这个时候放大茅?”一个精瘦的家伙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大声地质问我。
我一脸迷茫的抬头望着他,这家伙一看就不是善茬儿。
随即二板儿也冲过来,“傻逼!谁允许你放大茅了?赶快出来!下午才允许放大茅呢!”
“傻逼!”精瘦恨恨说道。
精瘦叫小军,二进宫,都是因为伤害。这次是用棒球棒把对方打成轻伤。他是“漏儿头儿”,负责“漏儿”的卫生和给大家配发手纸,还有就是给大家配发馒头。如他想教训某人时,就把双层手纸改成单层发出;如想惩戒某人,便不给手纸;那人只能按住蹲坑后墙上的冲水钮,用蹲坑冲出的水,洗“菊花”。
当我从漏儿里出来,立即下定决心,努力改变,将晨便的习惯,改到下午去。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少吃饭、少喝水。
回到板儿上坐好,开始发现这个离号门最远的地方,空气很污浊,人多地方小,很闷、很热,浑身黏糊糊的。坐了没一会儿,腰酸、屁股疼。
但号里规定,只允许两个姿势坐着:盘腿和抱膝。换来换去,很难坐得住:抱膝导致尾骨很痛,盘腿导致脚踝被板儿硌得很疼。这回知道为啥“坐”牢了。而这里,叫“坐板儿”。
忽听得二板儿吆喝“饭头儿准备”。于是有两个人下板儿,其中一个用一只不锈钢的盆子给大家递水,从队尾(离摄像头最远一端,头板儿那边)开始,人们依次传递,到自己手上时,喝上一、两口,似乎大家普遍都不愿多喝。
随后听到门外推车的声音,随着是一声“接热水”,我不禁偷偷扭头望望,原来是送水车来了。两位“饭头儿”和二板儿立即一起高声地、热烈地、不停顿地、相约而不同声地对着号门外赞美着:“大哥好!大哥辛苦了!大哥精神!谢谢大哥!大哥多给点!谢谢大哥!大哥辛苦……”
送水大哥将一只胶皮管从号儿门的铁栏之间伸进来。两个饭头儿各自用一只塑料盆,将胶皮管里流出的热水接了。一盆满了,就换上另一盆接着;而满了的那一盆被端起,盆里热水被倒进大铁架子旁的一只大塑料桶里。那只桶始终用褥子围裹着。
每天只给这一次开水。送水的大哥如果不高兴,随时可以把伸到号门里面的皮管子撤走,所以大哥的心情很重要,后果很严重。因为大哥还负责送饭、送菜。这不,大哥开口了:“多少人?”
“36人。”二板儿回答。
随即,向号里塑料盆输水的胶皮管子被撤回,换了另一根胶皮管子,里面流出的是小米粥;显然是被大笼屉蒸成的一排一排的馒头,从号门栅栏缝里塞进来;还有一把大号铁勺伸进来,顺势将盛在里面的芥菜丝,扣到二板儿提前擎在手上的塑料盆里。二板儿连声道谢。
这些是众人的早餐。
两位饭头儿轮流地将塑料盆里的小米粥分到一个个塑料饭盒里。此时二板儿喝道:“下板儿!”众人迅速从板儿上下来,齐刷刷在地上蹲好。
因为新人较多,二板儿开始重排位置,一半人可以坐板儿沿儿上,一半人蹲在对面墙根儿,这两拨人面对面隔着过道,而过道就是“饭桌”。
每四人一组,共用一个塑料饭盒(没盖儿)、两只塑料小勺(你用小勺吃一口,然后递给我吃,如此往复)。饭头儿分粥、小军发馒头、二板儿发咸菜。很多人吃不下,因为心事早已把身体装得满满的。
早饭过后,随着二板儿的一声“上板儿”,众人迅速回到板儿上齐刷刷坐好。而这一坐,就是两个半小时。期间除了提出上小茅的声音外,只有头板儿和二板儿强调纪律、训导新人的声音了……
“娄明武!”
“到!”
“因为什么进来的?”
“开发廊。”
“废他妈话!正经开发廊能让你来这儿吗?”
“……”
“你们收客人一次多少钱?”
“200。”
“你给小姐分多少?”
“100。”
“操!你够黑的啊!强哥,你说你何必呢?去娄明武的发廊多好,便宜,出事顶多关十五天就放了……”
“那我是不是就顶多关十五天就放了?”没见强哥吭声,娄明武却抢着问了。
“你?你这叫组织卖淫和容留!你以为跟嫖客一样啊?嫖客根本都不关在这!你呀,罪过大了!等着判吧。”
娄明武耷拉下脑袋,没有再说话。
强哥是昨天夜里进号儿的。他的本名没人提及,是因为强哥的案子特点鲜明——强奸,未遂。他是个农民工,工棚里连自慰的条件都不具备,这就造成了以他为代表的1亿多的农民工群体性生理的暗涌。
“你就叫大烟儿吧!有丙肝,自己用一个盔儿、一个勺儿,自己刷,别弄错了,听见没?弄错了他妈打死你!”这是一个小广西,吸毒进来的。
不知是毒瘾还是装病,小广西已经哼哼叽叽了一早上,多次报告“难受”,以至被另一位“大烟儿”老张骂:“你少装!你顶多溜个冰、磕个丸儿,算个屁!我这抽4号的都扛着呢!再叽歪让你丫贴着!”
老张年纪大,是二进宫的老炮儿,又是都城本地人,睡觉时可以共用褥子折成长条的“枕头”,说明头板儿比较照顾他,当然他也要帮着头板儿强调下纪律。
“4号在我手里还没热乎呢,警察就出现了。警察太厉害了!上次也是逮了现形!”老张嘟囔了一句,便不再作声了。
“每个人给我听好啦!”头板儿发话了,“记不住挨罚!把耳朵支棱起来!这个号,所有的东西都是李管教给的,李管教!记住了!所有的规矩是依照政府法规由李管教定的!谁弄错了,我一定收拾他!李管教查号,你们都给我蹲好了,不许摇晃,不许抬头盯着管教看,不许说话,不许有小动作,蚊子咬你,也给我忍着!”
没一会,管教就来了。随着头板儿的命令,大家齐刷刷低头蹲在板儿上,听管教训话:“我现在点名,点到的站起来答到,然后蹲下。许XX、张XX、刘XX……”点名完毕,管教命令头板儿:“排好队,把人带到风场。”
“报告!”
“说。”
“请求在风场晾一晾褥子。”
“可以。”
“谢谢管教!”于是有几个人开始把摞在墙边的褥子抱起,先于大家走出102室。
从阴暗的牢房出来,屋外的强光格外刺眼,与电影里一模一样,人人都皱着眉、睁不开眼,有人不由自主地用手遮住脸。
风场就是放风的地方,一屋子人光着脚、排着队、沿着黄线、捋着墙根儿,走进风场——一个四面是高墙,墙头是电网的四方院子。由于这个四方院子足够的小,院墙足够的高,以至于天空就只有院子那么大,这片院子大小的天空里,知道是晴天,却看不到太阳,看不到云彩,也看不到鸟儿飞过……想起“坐井观天”。
“一字排开!靠墙蹲好!”管教命令着,“我叫到名字的过来!”
我蹲在墙根儿,随着视觉逐渐适应,可以抬头望天。天格外的蓝,却格外的遥远。小时候望天,有种眩晕的感觉,怕自己融化在蓝天里;而如今望着这一小块天空,虽然还是蓝的,却显得空洞、无念。
此时,从高墙之外的远处传来一阵鞭炮声。是谁家娶媳妇吗?又或者是买卖开业?听着鞭炮的喧闹,不禁感慨着“几家欢乐几家愁”。
“顾晓海!”
“到!”我走向前。
管教坐在一个小桌后面,发问:“姓名?”
“顾晓海。”
“年龄?”
“36。”
“职业?”
“私企职员。”
“单位叫什么?”
“悠乐网讯。”
“哪个悠?”
“乐悠悠的悠。”
“怎么写?”
“上边是单人旁加一竖加个反文,下面是……”
“操!无业!”管教很不耐烦,于是我就成了无业人员。
不成想,管教又问:“什么职务?”
我暗想:都无业了,怎么还问职务呢?但也只好回答:“部门经理。”
此时管教白了我一眼:“因为什么进来的?”
“伤害。”
“打成什么样了?”
“眉骨骨折、肋骨骨折。”
“够狠啊!警告你,到这儿了,得给我守规矩!”
因为不允许说话,所以只有蹲在墙根儿低着头,听着管教给新人一一登记。才了解到这刑拘号里关了各色人等:伤害的、盗窃的、诈骗的、强奸的、抢劫的、吸毒的、开粉红小发廊的、卖假发票的、卖盗版光盘的……五湖四海、五花八门。
管教登记完,众人回号,继续坐板儿。挨了一会儿,到了休息时间。
此时管教把带脚镣的大块头的脚镣卸了,并警告他不许再打架。管教离开后,大块头便和头板儿二板儿嘻嘻哈哈。
头板儿:“兄弟受苦了。”
大块头:“没说的,我帮大哥是应该的。”
通过交谈和旁边人的议论,才知道之前发生的事:几天前有人不服头板儿管,顶嘴,被大块头打了;顶嘴的被分到其他号,大块头则受罚带脚镣。此人叫穆大壮,他一直认为这脚镣,戴得值。
这事由让我想起今年燕子过生日我送她礼物,当一条钻石项链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居然茫茫然地望了我一眼,又低下头,低声说:“我……不值得这样……”然后这条项链就一直放在抽屉里,从未戴过。说不清是贵重,还是沉重。
休息时间,不仅仅可以舒展因为坐板儿已经僵硬的身体,还能听到别人的事情。相对于坐板儿的漫长无期,休息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因为是唯一解闷儿的方法,大多数人愿意说,更愿意听,所以这个时间总是很嘈杂。
“一帮毛贼!”头板儿怒吼:“都给我小点声!邓林!说你呐!”。
邓林,盗窃电脑,且只偷地产经济店铺里的电脑。因为这些店铺大都是底商,玻璃大门、地锁。邓林想到一个进门的巧法,就是将门用力上抬,地锁的锁舌就会脱离地面上的槽,地锁也就不再起作用,这样门或者被打开,或者两扇门之间出现了较大空隙,人就能进出从容了。他与同案共两人,一次偷了十多台电脑,因贪多、行动迟缓,被抓了现形。
新进号儿的人,休息时不能靠着墙坐,只能背对板儿沿儿坐。因屁股久坐很痛,所以都用手撑着身体,让屁股不接触木板,但这样的姿势真的坚持不了几分钟。腰酸背痛脖子麻。真心想躺着呀,可也只是想想,知道这是门儿都没有的事。这要是在家里,多好,可以懒在软软的沙发里……
再看看眼前,满是各种纹身、各种横肉、各种负能量的表情和眼神:迷茫、诡诈、呆滞、怨毒、挑衅、凶狠、猥琐;混合着各种难闻的气味;令人一阵阵眩晕;眩晕过后便冒出这样的疑问:这里每一个人背着怎样的业?怀着怎样的怨念?心里又想着怎样的事?……
“下板儿!”众人迅速就位。午饭时间。
“今天政府开恩,请大家吃海鲜!”众人迟疑着会有这样的好事?会是什么海鲜?不一会儿盛着菜的塑料盒就由前方传到眼前。我还没看清楚究竟是什么菜,就听坐在我右侧的人嘟囔:“老子昨天在外面吃鲍鱼,今天在这里吃虾米皮!”
“胡说!”二板儿喝道:“什么虾米皮?分明是虾仁儿!别废话!不想吃一边蹲着去!哪那么多废话!”
右边嘟囔的人是个厨子,早上就自言是丰裕广场的行政总厨,家里有四套房,和老婆离了婚,因为和餐厅服务员男女关系扯不清,于是对方告他强奸。进来的时候,还穿着厨师的白上衣、戴着白色厨师帽。想来,对伙食有意见的,也的确非他莫属了。
吃过午饭,例行午睡。
睡姿为“立板儿”,即侧躺、腿不许弯、每个人的前心贴着前一个人的后背,为了省地方。
因为没有枕头,所以大家都把上衣脱下来打卷当枕头。
躺下后,前心贴后背,出汗粘乎乎。后面人鼻孔出气吹着前面人的后脖梗子。个别沾头板儿光的人可以吃到大蒜,于是气味飘散,难免让人想起绿箭口香糖的那段电梯广告……
迷糊之际,号儿门被打开,有新人来。
头板儿例行训问:“姓名!”
“田XX。”
“犯什么事?”
“开车撞死人。”
……
这位田XX进号儿并没有影响我的睡意,前胸贴后背的黏犹如没有一丝风的南方夏天,如同笼屉般的潮热,只盼望着每一寸皮肤都不要沾上东西,“卤”得想把自己像一件衣服那样里子和面子对换翻过来……
刚毕业那年的夏天,也是特别粘、特别卤,因为也是个炎热的夏天。
我还住在大学里,是关系不错的老师的宿舍。
上下班的距离是单程骑车要一个半小时,早上到了公司,取了前一天工厂用坏的带锯和刨刀,骑行一个半小时到带锯厂换带锯,再半个小时到林业公司换刨刀,再2个小时骑行回公司,还没吃完午饭,出发工厂的车就等在那里了。虽然我是销售业务员,设备送保、库管兼库工、质保验收也兼任,有时还要串到生产线拼板或者用带锯锯家具零件。到了工厂,先对准备入库的产品做质检,然后根据前一天销售盘点结果提取要补充的家具产品,再跟车送到相应的店面,再跟车回公司。通常晚7点的时候,老板会塞给我一份传真:“翻译好,明天一早给我看。”于是一个半小时后,我回到学校宿舍,先弄点吃的喂饱自己,再洗澡、洗衣服,然后光着膀子翻英语字典翻译传真,然后11点半以后才能上床睡觉。在不需要进厂的时候,就骑着自行车满街转,去拓展的每家家具店统计销售情况,或者寻找新的店面进去推销,一如《大富翁》里的阿土仔。一辆全新的自行车在8个月里,车座被我的屁股磨穿了坐垫,露出了弹簧……
“起床!”随着二板儿的号令,午睡结束,开始坐板儿。刚坐起来时,脑袋里就像装了弹簧,搅动着脑子乱晃,脑袋似乎被撑得如同一只大南瓜。
这时墙上的小喇叭响了:“102,顾晓海在吗?”
“102报告!顾晓海在!”头板儿立即对着小喇叭回答。
“号门边上等着啊。”
“是!102明白。”
于是我被叫到号门旁,听头板儿吆喝着:“一会儿提审你。记得怎么嘱咐你的吗?”
“到!管教好!102回号!谢谢管教!”
提审我的是两位警官,一男一女。
当我被带出大闸,蹲在黄线里等待警官办手续时,女警官翻着卷宗对男警官嘟囔了一句:“咱们这儿怎么关了这么一位?”
我立即心生共鸣,我的确不该关在这里!也不知道爸妈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的情况,他们肯定担心得要命,不知道老爸的心脏受不受得住……在派出所时,我打电话向公司请了两天假,现在看显然两天假是不够用的。我到新公司才一个月,业务是新的,团队也是新的,太多事情等着我做,而我却被关在这里……
“顾晓海!”
“到!”
“起来,跟着我们,保持两米距离!”我于是跟着走在两位警官后面。此时低头才发现身上的绿坎肩前襟儿上是没有扣子的,袒胸露怀;下身只有自己进来时的内裤,又短又紧,感觉非常难为情。
两位警官倒是很和气,对我似乎也透着些许同情:“顾晓海你应该算是个文明人,和关在这里的其他人不一样。所以刚才来的路上,我们也没有给你戴手铐。现在坐到预审室里,也没有给你的椅子上锁。希望咱们相互尊重,相互配合,全面、清楚的回答我们的问题……”
两位警官经验丰富,问讯条理清晰,案情本来也简单,所以全程进行得很顺利。
警官温和的问话和洒在审讯室窗台的明媚阳光,让我感觉并不紧张。最后,警官劝慰我乐观面对未来。但对于我的婚姻,一位主张继续,一位主张离!当我问及是否可以取保候审、是否可以聘请律师的时候,收到的回复是:“你现在没有这个权力!”
从审讯室回号儿里的路上,也没有给我戴手铐。
问讯让我再次思虑重重。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我会在这里待多久,一年?两年?十年?老妈会不会一直在流泪?老爸的心脏病会不会因我而加重?我真不希望他们知道真相,怕他们难过。我知道他们会非常伤心、非常憋屈。可是,我怎么才能告诉他们宽心,怎么才能知道他们的消息?
回到号里没一会儿,便听到窗外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喊:“骗子!都是骗子!骗子……”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愤懑、歇斯底里。
“一定是被诱供了。”说话的是坐在我旁边的一位老哥:“估计是按照预审的要求,按了手印。以为像预审说的过错可以从轻,其实呢,人家只为快速办案……”
不久,向管教汇报工作回来的二板儿对头板儿说:“刚才大喊的那女的,上当了,坐地上嚎,就在大闸那儿,是被拖走的。”
“大闸”,就是我进来时过的第二道门:厚铁、磁力、高压电、防暴系统、监视器一应俱全。我当时看到一楼的窗是女警官的休息室。犯人在号里(牢里)根本不可能看到大闸。只要是犯人,无论男女,都要在进大闸前脱光衣服接受检查。
那女人凄厉的哭闹声还回荡在我耳边,让我想起方宝养的狗“万宝”。万宝因主人方宝只抽万宝路而得名,是方宝的前女友小路买回来养的,后来因男女主人分手而跟着方宝过日子。方宝自分手后就把手机铃声设成了“医生陈”的《爱情转移》。每当铃音想起,万宝就仰着脖子跟着音乐呜呜叫,呼应着这首苦情歌,不知道是喜欢唱,还是听懂了歌曲里的情绪。曾经那一幕,令我感觉既同情又悲伤。
方宝自叹苦情,三十大几未婚,谈过若干个女友。好容易有个将要结婚的小丁,后来还是散伙,导致在魔都房价高点时买的婚房只能赔掉十万出手。在炒房赚钱的年代,能亏了钱的,恐怕除了他,也没谁了。
而方宝把这次亏损归咎于情伤。他将情伤连同那台3万块的宝马车一起烧掉了。对3万块的宝马车,烧掉了。确切地说,是在只有3万块的时候,硬是买了一辆不知传递了多少手的宝马车,后来才知宝马车的发动机进过水,一次大修又花了4万块。女友小丁提出分手那天,累计7万块的宝马车刚好从修理厂提出来。借酒浇愁之后,方宝路遇两位开敞篷跑车的美女,于是驾驶宝马车猛追。终于,先闻到一股糊味,随后看到了宝马车头燃起了火苗,于是迅速靠边停车,迅速打开车后门,抢出背包,然后扬长而去,放弃了追美女的念头,任由宝马车与火在路边自生自灭……
从魔都回到都城后,方宝在我家附近买了一套两居室,美滋滋的和新任女友小路一同过着早上不起晚上不睡的生活。
可是刚住了没几天,又因为房子原来主人毁约而打了官司。原房主威胁方宝别出门,出门不安全,把方宝吓坏了。我于是反复告诉他别怕,如果对方上门,第一时间电话我!
后来原房主并没有武斗而是选择文斗:不履行合同,不接受调解。到法院提起了诉讼。
方宝于是又慌了神儿,几乎每天拉着我,要么往律师楼跑,要么让我模仿原房主给他的意向律师们一个一个地打电话,用这种双面测试来考验律师的忠诚度。
出于我的面子,子安帮忙给方宝找了门路,又赶上法院为了此类纠纷还开了专题研讨会,所以随后方宝的官司赢了。过了几个月,方宝把房子一卖,净赚四十万,添了点钱,在附近换了个大三居。我跟他说:“这回不再因为魔都的房子赔钱而郁闷了吧?!”
想到这里,我的思路又穿越回事发的当晚,眼前又浮现出他嘴里呕出的一大口血,在木地板上涌开,随着木地板的缝隙迅速铺散开来;紧接着一阵风呼呼吹过……
“下板儿!”晚饭时间,每人定额的两个馒头,我只吃了一个。坐在我附近吃饭的主儿都是这一半天进来的,都没什么食欲。大都在想自己的事情。再加上彼此不熟,全都默默无语,倒是先进来的人话多。
二板儿吆喝着:“吃饭利索点啊!别弄得地上竟是菜汤子!”二板儿说的所谓的地上,其实就是我打地毛儿睡过的窄窄的过道儿。
相对的两人吃饭用一个小勺,你吃一口、我吃一口,倒也谦让。虽然这严重挑战卫生习惯,但因为是这里的规矩,所以也只能遵守,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我对面的小伙是昨夜和我挤在地毛儿上睡觉的东北人。面相挺老实,身材非常敦实,难怪会挤得我如同巨石压胸口。因为去年的一场群架,他的脑袋被对方开了瓢儿——头骨骨折,当即被送医院,通过手术用一块金属堵住了头上的洞。出院后原以为案子结了,没承想今年又被从东北抓了回来,他自己觉得莫名其妙,但在旁人看来,他这场群架着实打得不善,抓他回来或许是补上去年没坐的板儿。为此,我暗自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铁头”。
晚饭后,大家上板儿。二板儿则安排强哥和小四川用洗涤剂淘过的抹布擦地N遍。两位饭头儿集中在漏儿里洗餐具。大家在板儿上休息,于是开始了号里最开心的时刻——聊天。我努力听着那些被头板儿、二板儿叫过的每个名字,努力对号入座记着每个相貌以及他们各自的案子。先进来且比较凶的主儿有:小军、穆大壮、帮主、老邢等人。他们有个共性,就是常替头板儿和二板儿骂大伙儿。
新进来的,都怯生生的。也有自来熟的,后来得知基本都是老炮儿。比较凶的几个基本上总是冲着头次进来地嚷嚷,主要是不让大家说话。大家怕被收拾,所以大都低着头,基本不看别人,也不说话。感觉这钢筋水泥打造的冰冷囚室,配上这满脸满身横肉、凶悍眼神、各种纹身、各种呵斥和辱骂,新来的人几乎都是一样的感觉:不安、恐惧、小心翼翼、不知所措。
我从电影、书里看了不少关于监牢的事情,知道这里面有规矩,但眼前这个地方的规矩都是些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这里冷漠、无情、凶险……我不想被欺负,只想能在这里尽量活得有尊严,因为能不能离开这里还不知道,未来很迷茫。我得打起精神,坚忍到底,把日子一天一天的熬光,直到自由来临的那天。
“都给我坐好了!看电视了!”头板儿喝道。原来电视是可以看的,但只能看新闻联播。因为我坐得靠后排,眼镜也没让带进来,所以根本看不清画面,索性低着头听。可是周围人低声说话、头顶摆来摆去的铁扇叶、灯管上的镇流器、老爷车一般的空调机,这些嘈杂声让电视的播音根本听不清。只好放弃听电视。
因为索然无味,于是开始想自己的事情——我断定子安一定在外面帮我想辙呢,这事要花钱是肯定的了,只是不知道要花多少。家里只有房贷,没什么存款。爸妈那里也只有他们防老的钱,不能动。除非把房子卖了,估计家也许就这么散了,以后恐怕也不会在都城混了,回老家能干点什么呢?不知道燕子怎么样了?估计压力肯定大。不知道以后该怎么面对生活,未来的生活里有她还是没她?舍得还是舍不得?
燕子是我的学妹,同系同专业,小我两个年级。
第一次见到燕子,是在操场上检查出操情况时,发现新入学的一位女生侧脸非常漂亮,大眼睛、高鼻梁、眼神清澈、笑容很甜……显然因为目光没有交错,所以我只是个路人甲。但这并不影响对我的深刻记忆,很想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是哪个班的。
第二次见到燕子,是为校运会选定集体健美操的人选。当时体育部的干事小满笑嘻嘻地为我介绍:“这是燕子,我们的班花儿,和我同宿舍。”这次是面对面,目光交错,听到“班花儿”时,大家都笑了,燕子的笑脸带着一丝害羞的桃红,美得很纯。
第三次见到燕子,是在夏季的雨天。没有雨具的我,当时正站在系教学楼门口望着外面的大雨,犹豫着要不要冲进雨里、跑回宿舍。这时看到燕子,白色上衣、湖蓝色的吊带裙,活脱高中生的样子,纯纯的。她手里刚好有一把雨伞。我于是凑过去问可不可以搭我到宿舍,她微笑点头,100多米的路,我有些不知所措,除了临别道谢,没有说其他话,只有雨声,虽然我们保持着距离,但是我没有淋到雨……
想到那年夏季雨天的清爽,却心痛的不得了,也就更加感觉到关着30多口的号儿里难耐的闷热,热到不敢动,会出汗,黏黏地贴在身上。进来一天一夜,还没有真正洗过澡,感觉浑身能搓出泥来!自己是被汗和泥封住了。我迟缓地抬头看看周围,有的人在看电视,有的人低着头,有的人开始打盹,有的人在发呆……
随着新闻联播的结束,电视瞬间直接黑屏。饭头开始给大家递水喝,一小盆水被传来传去,居然供应了号儿里半数的人,几乎每人都只是喝一两口,没人豪饮,我猜八成是不敢多喝,怕挨骂,毕竟每天只有早上给的那一桶开水。
喝水结束,二板儿开始安排冲凉:在漏儿里冲凉,有两个塑料盆,每次两人同时进漏儿,凉水冲身,没有浴液香皂洗发水,只是冲水,顾名思义、名副其实。原则上大家共用一条毛巾,不用毛巾就只好自行风干。每组从进漏儿到出漏儿不得超过2分钟。因为人多,轮不到每人都冲凉,所以,原则上每人每两天冲凉一次。
原则上,也就是还有例外,头板儿、二板儿、饭头儿、板儿头儿、漏头儿,以及和头板儿二板儿走得近的,每天都可以冲凉。头板儿、二板儿有自己的洗漱用品和毛巾。
每个人都是进漏儿冲凉前脱光光,再赤条条地从漏儿里出来,穿上短裤和号儿坎儿,多数人都选择了风干,一是不想碰那条共用毛巾,二是风干更凉快些。于是又是满眼的各种身型、横肉、纹身……
轮到我和铁头冲凉。先等在漏儿门边,见前面一组出来,便立即进去。地上两个塑料盆,我和铁头一人拿一个。我让铁头先接水,等到我接水的时候,铁头已经一盆水从头倾泻,“哗啦”一声,水流冲开他的头发,暴露出后脑勺右侧有块核桃大小的头皮,那块区域上没有头发。估计这块头皮下面,应该是那块堵着洞的金属。铁头抹了把脸,随手将塑料盆放在地上,转身出漏儿。
此时我盆里的水也满了。我端起盆,在头上浇下去。水从头顶流到脸、流到肩背……随着水的流出,手里的盆感觉越来越轻,索性翻手腕,将剩下的水迅速倒在头上。也如铁头一样抹一把脸,任凭头上身上的水还在滴滴答答,放下盆,立即走出去。
夏天的闷热,使身上的水还没来得及将衣裤浸透,就蒸发了。体表的温度下降,毛孔舒张,感觉皮肤又恢复了呼吸,浑身松弛。
冲凉结束后,头板儿开餐,当天的第四餐。因为晚饭的时间早,所以有人睡觉前会饿,而头板儿开第四餐,也不是人人有份的,只有被头板儿招呼的人,才有资格吃这顿:“小穆、小军、田律、帮主、老魏、曾进喜、老张(鹏哥)、老头儿、邢天一、王卫、强哥、小四川……”显然,有地位的、在号儿里干活儿的,都有资格。其他人,则可以聊天、放松。但,不可以站起来!在号儿里,除了干活儿、大小茅,或者被特许站立,其他时候,一律不得站起来!只有头板儿和二板儿可以站立的机会多些,因为他们要对号儿内进行管理。
第四餐是什么呢?就是白天三餐剩下的馒头和咸菜。一帮人围绕在头板儿周围,吃的兴致勃勃、津津有味、有声有色。
我却一点食欲也没有。半年前的冬天,还在上一家公司,有天加班时突然有强烈的饥饿感,久违了三十年的饥饿感。三十年前几乎每家生活都不富裕,不到饭点儿不开饭,饿了就先忍着,所以那个时候很少有胖子,如果有,一定会被称作“小地主”。三十年后的饥饿感让我知道已经三十年没挨饿了,很多过去的事情都开始遗忘了,那些值得回忆的曾经。
刚毕业那年的暑期过后,燕子升入大三。为了能经常见到她,我依旧混在大学里,那时每天的晚饭,都是燕子替我从食堂买回,放在她在教学楼申请的小储物柜里,然后她去上晚上的课。每次打开柜门,我都先要看她留给我的字条。字条里,对我的称呼常有变化:师哥、海哥、猪、懒猪、赖皮猪、臭豆腐……落款签名也是多变的:学妹、小妹、燕儿、燕、香姑娘、爱吃臭豆腐的香姑娘……有时还配着漫画,三头身的卡通,我的形象会配上一只足球或者西瓜,她的形象会配上花朵。有次我问燕子为什么不是足球是西瓜,她回答:“笨!这卡通形象叫西瓜太郎!代沟!”然后就在那里得意的笑,像一只小狐狸。我通常也会放字条在小柜子里,时而在上下班的路上给燕子买点小食品,讨她开心。记得武强县的地瓜干儿,让燕子开心地吃了好一阵子。结婚后,我们又给对方起了新昵称,我叫燕子“美鱼”,燕子称我“炮炮”。
第四餐吃完,饭头儿开始收拾餐具,强哥和小四川开始擦地面。随后二板儿一声“下板儿!”人们迅速下板儿、蹲好,板儿头(负责板儿上工作)带着他的小组开始铺板儿。这个时候我才看清楚,摞在墙边的被褥,的确是只有褥子,没有被子,倒是有两个枕头,是头板儿和二板儿的。这两位各自一席褥子的位置,两条褥子,一铺一盖。随后便是两席褥子竖向并排铺开,上面横向搭一条褥子;如此延续铺满整个板儿。再拿两条褥子,分别横向对折再对折成细长条状,从二板儿边上的褥子开始,贴着墙根铺板儿排好。显然,睡在离头板儿二板儿近的几位,相当于有了枕头。
见板儿已铺好,二板儿起身:“小穆、田律、老魏、小军、饭头儿,上板儿!”几位依次上板儿、平躺。二板儿继续:“老邢、老张、老姚……双手抱肩平躺,双手抱肩,你,听见没有?双手抱肩!紧凑点儿!你,往这边挪!跟他贴上!”陆续地,板儿上躺满了人。二板儿看了看还在地下蹲着的人数,随后说:“打地毛儿,两床褥子。刚好一个褥子躺四个。你们四个躺这边,你们四个躺那边。立板儿!挨着的两个人要倒头睡!”倒头睡,就是紧邻的两人头脚方向相反,虽然还是四个人挤在铺板儿与墙壁之间,但肯定不会出现挤得贴到墙上的情况了。
我学着午睡时看到别人的做法,也将号儿坎儿脱下,尽可能地卷小,形成一个小布卷,垫在头下当枕头。望着高高的屋顶,随着困意,屋顶上的长明灯的灯管开始由一条变成一片,空调机的嗡嗡声也逐渐越听越远……
奶奶拉着我的手,轻轻的问:“晓海啊,什么时候回家呀?奶奶想你呀……”
“您别哭啦,过几天我就回家了。”说完,我转身下楼,在转角处回望一眼,发现奶奶还站在那里,抹着眼泪。
“102报到!”一声把我和很多人都惊醒了。睁开眼又被长明灯的光刺得立即又闭上眼。听到号儿门打开,有人进号儿。
哗啦哗啦!号儿门在外面被锁上之后,二板儿开始喝令:“你!蹲下!因为什么进来得?”
“盗窃。”
“偷的什么?”
“电缆。”
“操!你也不怕被电死!站起来!把衣服脱了!向左转一圈!再向右转一圈!”……
例行公事之后,号儿里又恢复了安静。但也就安静了两三分钟,就听到穆大壮的声音:“老大,这偷电缆可不是一个人干的事啊!”
“你要破案是怎么着?不睡觉?”老大有些不耐烦。
“会不会是惯犯呢?”穆大壮又来一句。
“怎么着?你想当预审啊?”老大的声调有所增高。
“老大,发现其他案件线索,可以轻判啊!”
“我操!对啊!老大,咱审审他!”二板儿应和着。
“刚进来的那个!你!过来!蹲下!”头板儿发令了。
呼啦一声,头板儿身边的几位也迅速围过去,坐在板儿沿儿上,紧盯着新来的。“说!跟谁一块儿偷电缆?”
“和我叔。”
“你叔呢?”
“被分到隔壁号儿了。”
“你们这是第几次偷啊?”
“第一次。”
“偷了多少电缆啊?”
“有四大捆。”
“偷完弄哪去啦?”
“卖了。”
“卖给谁了?”
“卖给收废品的了。”
“卖了多少钱?”
“按废铜丝的价钱,具体多少钱,我不知道,我叔知道。”
“操!你叔也不教你点儿好?!”……“说!之前还犯过什么事?”
“不说打丫的!”“赶紧说!”几个人交替审了差不多二十分钟,也没问出有价值的线索,于是随着头板儿灰心丧气的一句“算了算了,困了睡觉”纷纷躺下睡觉,随即听二板儿说:“你!趟地毛儿去睡去!你从现在起,就叫‘深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