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建筑套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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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赵大地映飞虹|

|洪洞县地图

洪洞县北靠霍州、汾西,南接临汾,东连古县,西临蒲县,地处晋南太岳山脉和吕梁山脉之间的要冲地带,我不止一次来过洪洞县,但这里的文物古迹遗存实在是太丰厚了,于是我就乐此不疲地一次又一次来寻访。洪洞县南部有名胜曰洪崖古洞,洪洞县的名字就是来源于此,不过本地人却是读作洪洞(同)县。记得小时候,所能接触到的宣传媒介只有奶奶的小收音机和家里那台只能收到三个频道的小黑白电视,几乎没有选择余地的跟长辈们翻来覆去地听和看那些总是重播的节目,于是那句著名的京剧唱词“苏三离了洪洞县”真是早就听得烂熟了。

因此洪洞县对于我来说,似乎既陌生却又像老相识,仿佛居住在远方的一位亲戚。难道我多年来痴迷于在山西各地寻访古建,感受人文遗迹是自己骨子里有山西的情节吗?或许我也是从洪洞大槐树迁向全国各地的山西人的后裔,这种事虽无法考证,但我似乎天生对山西有好感,从小对洪洞县的名字十分熟悉,哪怕云里雾里看不清晰。

当我来到这个山西南部的小县城之后,完全有一种意外的感觉。县城虽然不大,但干净整洁,绿树成荫,也许是因为县境之内的霍山围屏,霍泉滋养,给人的湿润葱郁之感完全不同于晋省别处。

洪洞县在尧、舜时期便是人类文明的热土,秦朝统一天下后,在这里设置杨县,隋朝义宁二年暨唐朝武德元年(618)正式定名为洪洞县,至今已经有1400年了。

|洪洞县关爷楼|

我在初春时节再次来到了洪洞县,在我的眼中,这些普通的内陆县城之所以充满了无穷的魅力,就在于那些街头巷尾间不时闪现出的与众不同的楼阁庙宇和斗栱飞檐。

在县城中部有一座规模不大,但造型优美、雍容华贵的关帝庙,当我穿街越巷,远远看见庙前飞檐迭起的楼阁时,不由得赞叹起来,有这样穿越了时空的美好建筑存在,城市的历史和根脉就不会断绝。

洪洞关帝庙创建于元朝大德十年(1306),后世屡有修缮,现存多为明清所建,占地规模并不算大,是一所坐北朝南的长方形院落。最前端为春秋楼和山门,山门两边分别建有钟鼓楼,院子北端为献殿和正殿,两厢是东西配殿,正殿硬朗的歇山顶宽大的飞檐遮蔽了院旁的小路。

这组建筑中最美观和先声夺人的就是山门前的春秋楼了。这座楼阁建于明朝嘉靖十年(1531),是平面呈正方形的十字歇山顶三层木楼阁。最下层辟十字穿心门洞,既增加了关帝庙的建筑面积,又不妨碍街上通行,并且还能为行人遮风挡雨,无论过去还是今朝,都算得上是县城里的标志性建筑。楼体由八根金柱直通顶层,二、三两层均出回廊,三重飞檐层叠比翼,整体造型古朴、优雅而端庄。当初楼内将真武大帝、二郎真君、关圣帝君一起供奉,所以曾经称作三真阁。后来改为只供奉夜读春秋的关老爷神像,于是也就改称春秋楼了,不过当地的百姓还是喜欢亲切地称之为关爷楼。

|山西省洪洞县关爷楼

关爷楼和山门两旁小巧纤秀的两层十字歇山顶钟楼、鼓楼呈三角形排布,看起来倒像是威武的关老爷两边侍立着关平和周仓。而北面不远处高耸的天主教堂双塔楼昭示着另一种文化形态,一切看起来既对比鲜明,又和谐共存。

我清早顾不上吃饭,在春寒料峭之中迫不及待地跑到关帝庙前,想画一幅关爷楼。却见天空阴云低沉,似乎就要有雨袭来,只好选择躲在庙西边一户商铺屋檐下开始作画。天气越来越糟,凛冽刺骨的寒风一直在刮,我身上的热量似乎要被完全吹走了。在一个劲不停的颤抖中我咬牙坚持把画完成,那种如坐针毡的寒意在天气多变的山西我已经多次领教过了,但比起来能享受与古建筑相伴的绘画过程,我宁愿一次次地忍耐下来。

看着马上就要砸下来的大雨,我为之后的寻古绘画行程开始担忧起来,毕竟要是下个没完,我就什么庙也画不了了。想起苏三曾经就在这座关帝庙祈求关老爷保佑,最后果真得以昭雪的奇迹,我也不自觉地边画边希望关老爷给予照顾。说也奇怪,雨居然就没有下,画作完成时候,已是乌云散尽,蓝天如洗,艳阳也投下了暖烘烘的光,把几乎冻僵的我又救活了。

|广胜下寺|

洪洞县城以东约十七公里是中镇霍山的余脉,一片巍峨苍翠的山峦连绵不绝地延伸向远方。山脚下有一座小镇名叫广胜寺镇,很明显是围绕着著名的千年古刹广胜寺而发展起来的,绝大部分外地人来到镇上的目的就是要去广胜寺游览。

早在佛教传入中国的东汉时期就开始在此处的山顶上创建寺院,香火传承绵延不绝,至唐代改称广胜寺,因居于山巅,称为上寺。元朝至元二十年(1283)于山脚下创建下院,称为广胜下寺。

广胜下寺坐北朝南居于霍山余脉的西坡之下,寺前有一股清泉奔涌而出,汇成深潭,其水青碧如玉,其声轰鸣如雷,从远古滚滚而来,至今仍然灌溉滋养着洪洞县广袤的土地。这便是三晋名泉之一的霍泉。《水经注》载,“霍水出霍太山(即今霍山),发源成潭,不测其深。”在唐代时霍泉之水就可灌溉农田十余万亩,于是千百年来,洪洞县和此地当时所归属的赵城县为了争夺霍泉的水源争斗不休、死伤无数,甚至不相婚嫁。直到建国后将赵城县降格为镇并入洪洞,泉水统一调配,才终结了这旷日持久的夺水之争。

下寺建筑群由最前端的山门兼天王殿、前佛殿、大佛殿和两厢的钟鼓楼、配殿、垛殿等建筑组成。寺西一墙之隔还有供奉霍泉之神的水神庙。

山门坐落在高台之上,是一座三开间歇山顶的小巧殿宇,前后屋檐下又加设雨檐,使其看起来有重檐殿堂的效果,颇为精巧别致。

走进山门,仿佛进入了另一时空,寺外游人的喧闹和霍泉的轰鸣都被隔绝在身后,眼前则只有佛国世界的幽静素雅,满目是生机盎然的繁茂树木映衬着暗红色的古朴墙垣,小径也半埋在鲜花修竹之下。

前佛殿面阔五间、进深六椽、悬山顶,明间前后开隔扇门,两次间直棂窗高悬于墙壁上半部,其余再无门窗。整体架构简练,空间高阔敞朗,沉稳的造型给人以宽厚长者般的感觉。殿宇两旁十字歇山顶的钟、鼓楼小巧纤秀,与体量庞大的前佛殿相伴在一起,倒好像佛祖身旁的胁侍菩萨。

最后一进建筑是寺内的主殿大佛殿,俗称后大殿,面阔七间、进深八椽、悬山顶,体量是寺中最巨大者。其实整座广胜下寺在元代大德七年(1303)的河东大地震中全部被摧毁,后来才逐步得到恢复。大佛殿重建于元至大二年(1309),与前佛殿一样都有特别高敞的空间,因开间更多,所以也更具有巍峨磅礴之气势。明间和两次间开隔扇门,两梢间的直棂窗也是开于墙体上半部。檐下正中悬有巨匾曰“宝筏金绳”,为清末赵城知县李寿芝书篆,引自李白的诗句“金绳开觉路,宝筏渡迷津”。

我轻轻跨入幽暗的殿内,怕惊扰了须弥座上诸佛和菩萨们的清修。这里的主尊供奉的是三世佛,文殊和普贤两位菩萨护持于左右,这些造型粗犷生动的彩塑与大殿都是同时期作品,尊尊堪称国宝,但使大佛殿名声在外的却是四壁上原来精美的壁画。据1929年刊刻的《重修广胜下寺佛庙记》碑所载:“山下佛庙建筑,日久倾塌不堪,远近游者不免触目伤心。邑人频欲修葺,辄因巨资莫筹而止。去岁有远客至,言佛殿壁绘,博古者雅好之,价可值千余金。僧人贞达即邀请士绅估价出售,众议以为修庙无资,多年之憾,舍此不图,势必墙倾像毁,同归于尽。因与顾客再三商榷,售得银洋一千六百元,不足以募金补助之。”于是前佛殿和大佛殿的两铺元代壁画就这样辗转被卖掉,最终永远离开了中国。大佛殿西壁的《药师佛佛会图》现在收藏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东壁的《炽盛光佛佛会图》收藏于美国的纳尔逊博物馆。前佛殿的壁画落户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而下寺之内仅余少量残片。

|山西省洪洞县广胜下寺天王殿

|山西省洪洞县广胜下寺后大殿

如今在互联网上已经能够搜到这些壁画的图片了,许多朋友也曾远赴重洋专程前往瞻仰。佛祖安详静谧地在墙壁上继续俯瞰人间沧桑和世事变幻,迁居到大洋彼岸对他来说不过只是换了个地方修行。而我望着大殿白森森空荡荡的墙壁,心中却有无限的感慨,也许是冥冥之中佛祖有灵,以迁居到地球另一端的方式来躲避近百年来的种种战乱纷争和毁灭浩劫,也许吧。

|水神庙|

与广胜下寺一墙之隔的西侧院落中有一座水神庙,是供奉霍泉之神的地方。

据记载,早在唐朝贞观年间就已经创建此庙祭祀水神,金末毁于战火,元朝中统元年(1260)进行了重建。据延祐六年(1319)《重修明应王殿之碑》述“大德七年(1303)八月初六日夜地震,河东本县尤重,靡有孑遗,书云,火炎崑岗,玉石俱焚……”在地震中,庙宇坍塌无存,16年后才得以完成重建。也就是说与广胜下寺一样,这也是一组元代后期遗留的古建筑群,经过明清的增修和维护,到近代时候规模尚且可观,有山门兼倒座戏台、献殿、仪门、正殿以及配殿等建筑。但随着战乱和人为破坏,时至今日,只剩下戏台和正殿犹存,院子中显得有些空荡落寞。

正殿叫做明应王殿,为面阔进深皆五间的重檐歇山顶殿堂,殿前有宽大的月台,这是元代建筑所常见的形制。檐下设回廊,陈列着历代碑刻甚众,只开中门,不设窗。门前有两尊文官打扮的塑像侍立,都是造型魁伟、不怒自威,双目向下逼视,如同要穿透参拜者的内心。

殿内采用减柱造,仅在明间后部以两根金柱撑起复杂的梁架。两柱之间设神台、宝座和背屏,水神明应王冠带华丽,双手扶膝,正襟危坐,剑眉高挑,怒目圆睁,一派威严之气。身旁左右各侍立男女从人两名。书案前两厢有两对官员毕恭毕敬相对而立,神情生动若有所思,这便是水神爷的朝堂威仪,似乎天上甘霖、霍泉碧波,尽在掌握之中。那么这位明应王到底是何许人也?相传正是战国时秦国的蜀郡太守李冰,他修建的都江堰至今仍在发挥作用。唐德宗曾于贞元年间(785~805)封其为明应王以护霍泉。

明应王殿内四壁上还有大量的元代壁画保存至今,但这些壁画不同于寻常寺庙中仅仅以宗教为题材的作品,而是描绘了众多当时的文化艺术与生活场景,除了文物艺术价值以外,还有更珍贵的历史研究价值。比如东壁上方有广胜上寺地震前的建筑全貌,南壁左侧更以写实的手法画了一组正在演出的戏班子形象,其上挂有横幅“大行散乐忠都秀在此作场”,下边生旦丑净各行当形象明确,台前幕后的化妆、道具、布景、伴奏等分工一应俱全,是研究我国戏剧发展的重要史料。其余墙壁上除了众多人物簇拥着水神爷临朝理事的场景外,还绘有诸如梳妆(镜)、下棋(弈)、打球(球)、卖鱼(鱼)的生活片段,其实是古人采用谐音的方式在表达“敬意求雨”的美好愿望。殿中水神爷塑像两侧的墙壁上还绘有两组侍女正在准备水果茶点的《尚食图》,从中可见诸如以冰块冷藏水果、用煤炉烧水等细节的刻画,堪称是古人在日常生活里用冰和煤的最好实证。

|山西省洪洞县广胜寺镇水神庙

|广胜上寺|

早在东汉建和元年(147)有西域僧人慈山法号俱庐舍利者在霍山南麓建寺,筑阿育王塔,故名“俱卢舍寺”。北魏太武帝始光元年(424)大举灭佛,寺院毁为瓦砾。北周保定三年(563)年开始重建寺院,再筑佛塔,但至北周建德三年(574)周武帝再次灭佛,兴建工程遂废止。到了唐朝大历四年(769),汾阳王郭子仪奏请朝廷重建了寺院,并取佛法“广大于天,名胜于世”之意,正式定名为“广胜寺”。彼时寺院之胜,殿堂巍峨,宝塔接天,僧众如云,冠绝一时。宋金更迭之际,寺院遭遇兵燹,有所损毁,后得到重建,可惜在元代大德七年(1303)的大地震中,广胜上下两寺五百余年来的累世营造转瞬之间化为乌有。好在从大德九年(1305)起开始逐步重建,并基本形成了今天所见的格局。

镇上有盘山公路直达山顶广胜上寺门前,我却宁可背起沉重的行囊沿着渐已湮没于山林间的石阶小径如数百年前的僧人那样虔诚地从下寺爬山上去,任凭汗水流淌,踏着古人的足迹,感受岁月的流转。当高耸入云的琉璃宝塔刺破林丛陡然出现在眼前时,上寺就到了。

广胜上寺以霍山为靠,面南背北建在顶峰之上,视野极为开阔,洪赵大地的城镇与村庄、田野和山峦尽收眼底。寺东有小山凸起,上建一亭,在那里回望可见寺院全貌。最前端为山门,之后是仪门和飞虹塔,塔后有前殿(弥陀殿)、正殿(大雄宝殿)和后殿(毗卢殿),两厢还有地藏殿、观音殿等配殿建筑,全寺被茂密的林木环抱,飞檐斗栱点缀在苍山古柏之间,充满了古朴醇厚的魅力。

走进山门,迎面就是塔院,华丽的飞虹宝塔即耸立在院中,这是一座平面八角形,高47.6米的十三层琉璃塔。由一位叫达连的高僧募资于明朝正德十年(1515)年开工,至嘉靖六年(1527)方才建成,因塔身遍饰琉璃绚丽异常,宛若凌空飞虹而得名。飞虹塔这时候终于从汉、周、唐、元阿育王塔的废墟中再次涅槃重生了。在明天启二年(1622),从京城来的大慧禅师又出资为塔下部加建了一圈木结构围廊和两层楼阁式塔门,为宝塔增辉。不过飞虹塔的故事注定不会一帆风顺,明朝嘉靖三十五年(1556)的关中大地震和清朝康熙三十四年(1695)的平阳大地震纷至沓来,两次都是八级以上的强震,黄河两岸城郭尽毁,洪赵大地尽成丘墟,死伤者以数十万计,然而新生的飞虹塔经受住了考验,巍然屹立,傲骨依旧。

飞虹宝塔自下向上渐次收分,形如巨锥,最顶上设置覆钵式塔刹,有如大塔顶端的一座小塔。塔身内里为砖石修造,除了第一层外部加筑的木结构围廊,其余各层表面都镶嵌着精美绝伦的琉璃构件和浮雕装饰。塔檐、斗栱、平坐勾栏也用琉璃烧造而成,墙面遍布佛龛、造像、神将、瑞兽、楼阁、花卉和佛教纹饰,尤其一至三层间的琉璃塑像最为巧夺天工。诸多菩萨、天王以及供养人环列在三层平坐之上,宛若现身于天界的一场法会,脚下是如祥云般绚烂而密集的七踩斗栱。二层众金刚力士似乎正在努力向上扛托起宝塔的重压,身旁有团龙、狮子和麒麟等瑞兽盘绕,这些琉璃作品尺寸等身,工艺精湛,虽远远仰观,亦足赞叹。塔上的琉璃以红、橙、黄、绿、蓝、青、紫等色烧制而成,历经500年仍然色彩饱满艳丽,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华彩。我距离镇子很远的时候就能望见山顶这尊傲然挺立的浮屠散发出晶莹的光泽,及至塔下,已经被这美轮美奂的景象看得呆了,如此美好的创造真是让人发自心底的倾倒折服。

|山西省洪洞县广胜上寺

塔后的前殿(弥陀殿)是一座面阔五间、进深四间、单檐歇山顶的建筑,在飞虹塔的光辉之下显得并不出众,有点泯然众人的味道。但殿内墙边那一排黑色的大木柜却无声地诉说着辉煌而曲折的历史。

这就要说起举世闻名的金代大藏经《赵城金藏》的故事了。藏经是唐代高僧玄奘自天竺取回的梵文经卷汉译善本,我国最早的一部木刻版大藏经是北宋开宝四年(971)起刊刻的《开宝藏》,辽代重熙年间(1032~1055)刊刻的《契丹藏》即以《开宝藏》为蓝本。在宋末金初,怀州人尹矧迺出家为僧,法号寔公律师,他拜谒五台山之后,夜里梦见佛祖嘱托“汝于晋绛之地大有缘法,当雕造大藏经版”。于是寔公律师开始以《开宝藏》为蓝本雕版印经,并将初成经书进献给金世宗完颜雍,其死后被金朝加谥为“弘教大师”。印成的藏经就收藏于其弟子崔法珍为住持的广胜寺内。及至崔法珍去世后,由他的一位师弟绛县太阴寺住持慈云法师带领两个徒弟法澍、法满继续进行刊刻,穷三代人前赴后继之力,到金世宗大定十三年(1173)终于完成,共有7000余卷之巨。因为存放经书的广胜寺当时属于赵城县地界,所以这部金代大藏经就被后世称为《赵城金藏》。

|山西省广胜寺飞虹塔

1933年当人们发现《赵城金藏》时,它们就静静地存放在殿内那十二个黑漆漆的木柜中,当时尚存5400余卷,已经是海内孤本了。但随后觊觎者也纷至沓来,寺中住持力空法师便将经书放入飞虹塔顶层集中收藏。后来日寇侵入山西占领此地,限期让力空交出经书。力空法师为保藏经,冒死连夜下山到数十里外找到太岳抗日武装,并带游击队百余人悄悄潜回,将经书全部转移。为躲避日寇报复,法师本人也就此离去不知所踪。

今天《赵城金藏》已经是国家图书馆的镇馆之宝,与《永乐大典》《敦煌遗书》《四库全书》一起成为中华文化不朽的丰碑。我站在幽暗的大殿内,注视着沉默无言的经柜,好像能看到无数代人的辛勤刊印和竭力守护,用执着虔诚的心对抗着贪婪暴虐与掠夺,还好,这场近800年的长跑,我们终于坚持到了胜利,藏经保住了,文化也留存了。虽然我看不清那一辈又一辈先人远去的背影,但我轻抚依旧坚实的木柜,仿佛能够感知他们赤诚之心所留下的余温,这些中华文化默默无闻的传承者也和经书本身一样值得我们铭记。

怀着同样的虔诚与敬畏之心,我参观完各殿宇内元明以来的彩塑和壁画,转身回到飞虹塔前,认真地为宝塔画像。期间有个在晋南工作的山东人小李边围观边和我攀谈了一阵。待到傍晚我终于画完宝塔,背起行囊走出山门,准备到山下再想办法,却吃惊地发现小李就坐在路边等我已有数小时之久了。他说知道我独自旅行很是不易,画了一天已经很累了,天黑想回城也很难找到车,专门等我出来,他开车把我带回洪洞县去。我极为感动,有他乡遇故知的幸福感,这份热心与真诚我至今铭记在心中。

|山西省洪洞县广胜上寺前殿

|早觉村北门楼|

从洪洞县前往广胜寺的途中有个早觉村,村子不大,路边倒有一座不小的城楼,与那些贴了瓷砖的水泥小楼房拥挤在一处,体量竟然不落下风,而且古朴传统的造型更是马上就从那些僵直的板块式房屋包围中脱颖而出,于是走进村中,不需打听,我直向这座城楼奔过去。

城楼下部是高大坚厚的城台和门洞,上部建有一座面阔进深各三间、重檐十字歇山顶的两层木楼阁,下层设回廊,楼北面开窗,南面开门,十字歇山顶高高隆起,比旁边的小二楼还高出好大一截。看建筑风格,应该是清代所遗留,但很显然村里也进行过一些修缮,许多装饰细节已经被改变,整体外观则古意依旧。

看这座城楼的雄伟、城台的厚重和门洞的幽深,当年的城堡应该规模不小,等级不低。门洞外侧上部镶嵌有一块青石匾额,上书三个大字“营田堡”,下款为“嘉靖二十四年(1545)十一月吉旦立”。仔细看洪洞县地图我发现,在早觉村以东不远处还有个村子名叫营田庄,那么这两个营田有什么联系呢?经查阅清代《赵城县志》发现这一带正是元、明两朝的营田里所在地。明成化版《山西通志》云“大德癸卯(1303)秋八月河东地震,营田东北山摧阜移,其土之奋怒奔突数里,跨涧湮谷,直抵营田。”指的是在元代大地震时候,大约在今天广胜寺以北的郇堡村附近霍山余脉大面积崩塌,形成的地滑向西南倾泻而下,一直到达了早觉村所在的营田里一带。那可真的是地崩山摧,排山倒海,沿途村舍人家瞬间被吞没无存。

《元史·孝友一·李忠传》则说了个跟此次地震山崩有关的故事,“李忠,晋宁人(元代地震后改平阳路为晋宁路,即今临汾一带,下辖包含洪洞、赵城等地),幼孤,事母至孝。大德七年八月,地大震,郇堡山移。所过居民庐舍,皆摧压倾圮。被坏房屋一万八百区,人民压死,不可胜数。惟将近忠家,分为二行,五十余步复合,忠家独全。”据清光绪版《山西通志》记载,元代赵城县教谕李崇德曾为之立“李忠孝感碑”,碑文有“李忠,营田里人”。也就是说这件惊人的故事就发生在今天的早觉村一带,巨大的滑坡到了李忠家附近竟忽然裂成两半而过,五十余步外又重新合拢,营田里只有李家幸免于难。“李忠辟震”成为激励仁孝的故事一直流传下来,并有诗曰“李忠事母,地震山移。民庐尽毁,至孝独遗。”而明代之后的营田庄或是营田堡都是重新在滑坡的山体上修建的。

|山西省洪洞县广胜寺镇早觉村北门楼

那营田堡又是什么时候改称早觉的呢?据传说因村南有一条大河名叫涧河,在清朝同治年间曾经泛滥成灾将村庄冲毁大半,恰逢洪水将要袭来前有人提早发觉,于是通知乡亲及时撤离,后来人们就将村子叫做早觉了。

|早觉村二郎庙|

走进早觉村门洞,狭窄的巷子左侧有一座破败的大庙,苍老衰颓的悬山顶紧靠在路边,山面上弯曲的梁架和斑驳的老墙尽显岁月的久远和古拙质朴的味道。庙门面南开在院子的西南角上,只是一座寻常民居般的小门楼,门额上镌刻着清朝乾隆年间的匾额“衆靈垂應”。

这是座二郎庙,原本是一所四合院格局,由正殿和两厢对称的耳殿、配殿以及对面的戏台组成,现在仅正殿、耳殿和西侧配殿尚存,东侧配殿和戏台则正在用红砖、水泥进行重建,但似乎因为某种原因半途而废停滞下来了。这里最有价值的就是元代修建的正殿,是一座面阔五间、进深六椽的悬山顶大殿,前檐下出廊。两根木柱支撑起一根粗大且不规则的通檐大额枋,十一朵斗栱按等距排布于其上,这些都是山西南部元代建筑的典型特征。殿内的塑像早已在破四旧时候被砸毁,已经不能根据村里近年新补的塑像来判断二郎庙的过去了,正脊下的扶梁签上依稀可见“康熙七年(1668)岁次戊申”的字样,说明大殿在清初曾经有过一次大修。

明间门楣上方的横匾引起了我的兴趣,上面写着“绩著桃山”,落款时间为“康熙拾柒年(1678)岁次戊午仲春吉旦”。那么所谓二郎庙通常是供奉《西游记》和《封神演义》里勇猛的二郎神杨戬的庙宇。说起二郎庙我也并非头一次见到,从前我就曾在晋东南拜访过高平市的王报村二郎庙和沁水县的李庄二郎庙。不过关于二郎庙的主神到底是谁,总是有颇多争议,有一种观点认为古时候的二郎庙并非供奉杨戬,而是战国时秦国蜀郡太守李冰的次子李二郎。传说李二郎协助父亲治水有功,在成都都江堰的灌口至今尚有二王庙,就是后世加封李冰父子为王后所建。假设说李二郎和二郎神本就是同一个人,倒符合在早觉村这边的实际状况。试想如果在霍泉水神庙里供奉的真是李冰,距离不远的二郎庙里供奉李冰的儿子也合乎情理,父子二人共同治理霍泉之源、涧河之水也就再合适不过。推而广之,前面提到过的高平市王报村旁边有一条丹河,沁水县李庄濒临沁河,这些二郎庙几乎都建在大河之滨,难道仅仅是偶然吗?应该是古人出于治水镇水的需求而专门修建更为合乎逻辑,而且那两座二郎庙都是金代创建,早觉村二郎庙是元代所建,似乎可以推断至少在元代以前修建的这些二郎庙都是以治水为目的的李二郎的庙宇。到了明代《封神演义》中,杨戬被封二郎神并驻扎在灌江口时候,我想作者也许就是受到了灌口李二郎的启发吧。只是在小说中的杨戬太过出名,以至于后来民间逐渐淡忘了李二郎,把他与杨戬混为一谈。

|山西省洪洞县广胜寺镇早觉村二郎庙大殿

那么早觉村二郎庙正殿上清代的“绩著桃山”匾额就很清楚地说明了到此时,民间已经基本上用杨戬取代了李二郎,桃山是杨戬劈山救母之处,业绩著于桃山,这不正是三只眼的二郎神吗!

|坊堆村碧霞圣母宫|

从早觉村向东南走不多远便来到了坊堆村,这个村东西向狭长,也是座古老的村庄。相传村南曾有两座巨大的土堆,所以曾名双堆,但日久年深,土堆逐渐坍平,人们就在其上建了牌坊,村庄也就得名坊堆了。在上个世纪50年代,坊堆村发现了商周时期的遗址,并且首次出土了西周时期的甲骨文。坊堆村距广胜寺不远,这一带地下水资源特别丰富,虽不及霍泉之水闻名天下,但也曾经是泉眼遍地,如出佛泉、龙王三泉等古泉流传至今。村中曾有古庙宇、楼阁近二十处,可惜历经劫难幸存下来的也仅剩村西北角上的碧霞圣母宫了。

碧霞圣母到底是何许人也众说纷纭,有人说她是东岳大帝的女儿,也有人说她是黄帝的女官,但关于她的传说应当成熟于明代以后,以泰山为核心向外传播,被尊奉为“东岳泰山天仙玉女碧霞元君”,道经称之为“天仙玉女保生真人宏德碧霞元君”,民间则尊为“泰山娘娘”“泰山老奶奶”,几乎是道教中一位无所不能的女神,与南方所信奉的妈祖相并列。至今在泰山之巅还有规模宏大的碧霞宫建筑群,所以坊堆村里的碧霞圣母宫就是供奉泰山娘娘的地方。

坊堆村碧霞圣母宫现存老建筑只有一座单开间牌坊门和一座正殿而已,周围还有几座配殿、厢房都是现代的红砖瓦房。正殿面阔三间,进深六椽,单檐庑殿顶,造型端庄精致,正脊很短促,修长的垂脊向两侧抛出优美的弧线。这陌生的村落一隅竟然隐藏有如此精美的高等级古建筑,有点不可思议。

正殿檐下只施简洁的三踩斗栱,明间设隔扇门,两次间开隔扇窗,正中横匾上写着“碧霞圣母”四个大字,时间为“崇祯戊寅孟冬吉旦”,就是崇祯十一年(1638)。两侧各有斗匾一块,左边为“三天慈悲母,度脱众生愿”,时间是“嘉靖二十二年(1543)”,并有“赵城县营田里施牌”的落款。右边为“天仙碧霞圣母神宫”,时间为“万历拾柒年(1589)”。

更加出乎意料的是这座小殿里竟然隐藏着满堂的彩塑。正中央神龛里背屏华丽宝座雍容,手持笏板的圣母娘娘端坐当央,身旁有花卉簇拥游龙盘绕,阶下左右各有两名女官相对侍立。两侧屋梁下塑有连绵的群峰,其下用泥塑的手法做出了纹饰各异的垂花遮罩与隔扇门窗,从殿顶到墙壁,整个空间都充满了女神府邸美轮美奂的华贵之气。正脊之下的扶梁签上有“时大明嘉靖二十年(1541)岁在辛丑夏”的建造纪年。看来圣母宫的落成时间早于西边的营田堡。

|山西省洪洞县广胜寺镇坊堆村碧霞圣母宫

但我仔细观察,发现殿内塑像的头部竟然全都是新补上去的,很显然原来圣母和女官的头像应该是被盗割了,而墙边那些浮雕的隔扇门下就扔着许多残缺不全的泥塑头像,冷一看颇感惊悚。庙里的大叔后来告诉我,这些头像是补塑师傅所做的试验品,无用之后就遗弃在这了。

也许正因为被偷盗破坏的太过惨烈,看庙大叔对我这个扛着大背包来的外地人充满了警惕,不准参观,在我苦苦哀求之后,才紧盯着我进殿看了看,然后立即紧锁殿门,见我要坐下来画画,又是一番紧张。好在随着圣母宫的形象逐渐出现在纸上,大叔开始赞叹不已,还去找来了几个老哥们一起围观。他们对我画的圣母宫特别满意,待到完成,立即热情地把我让进配殿里泡茶款待。大叔执意帮我拎背包,吃惊地叫到“哎呀,你这包可太沉了,真比我们一袋子白面还重了,你背着它在外面跑可太不容易了”。几位大叔有种找到了知己的愉悦,毕竟深藏于村落一角的圣母宫平日来的人实在太少了,真正对古建筑感兴趣的人就更少,于是大家不断给我倒茶,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述坊堆村昔日各种寺庙的模样,然后都会加上一句叹息:“全都破坏没了!”

当我说下一站要去石桥村的时候,一位大叔主动骑摩托送我前往。

|石桥村泰云寺|

石桥村在三国名将徐晃家乡封里村北边,所以最早曾名封北村,相传唐代李世民路过此地时,改名石桥村,不过现在乡亲们习惯叫石碣头。这里与坊堆村南北相望,洪洞县通往广胜寺的公路就从两村之间穿过,一座高大的悬山顶殿宇背靠公路而建,这就是泰云寺了。

|山西省洪洞县广胜寺镇石桥村泰云寺

泰云寺面南背北,现在是一片很大的院落,院子最北端正中央为大雄宝殿,东西两厢有许多整齐崭新的配殿和厢房,很显然新修过不久,几位大姐、大妈正在里里外外地洒扫庭除,院子干净整洁,种植了许多花卉树木,可见维护之用心。

《洪洞县志》载“泰云寺在县东石桥村,唐天宝十载(751)建”。另根据碑刻可知,北宋雍熙四年(987)重修,元朝初年再次进行扩建,到清朝乾隆、嘉庆、宣统三代也都进行过全面的修缮。清宣统三年(1911)《重修泰云寺序》碑记载“殿庑、北窑及东西楼房、寺后石塔一律重修”,这也是泰云寺流传到近代所剩的规模。可惜建国后寺院改作它用,文革时候变成了机械厂,佛像被毁,戏台等众多建筑被拆,幸存者也被改建得面目全非。直到近年才得以腾退和修缮,算是重获新生,但这时候也仅剩下大雄宝殿孑然独存了。

大雄宝殿面阔三间,进深六椽,单檐悬山顶,造型严谨,体量适中,檐下仅施四铺作斗栱,明间开隔扇门,两次间为隔扇窗,墙面新刷的暗红色涂料显得有些抢眼。看内部梁架,依稀有宋风,这也符合文物部门对其断为宋代建筑的结论。殿内东西两山墙上的壁画侥幸保存至今,东墙上为“西方三圣”,西墙上是“华严三圣”,殿门内墙上还绘有“哼哈二将”。这些壁画主要以墨线白描为主,在一些局部简单地着以红、黄、绿、赭等色,云雾、波浪、衣服和披帛等大段的钩线显得飘逸灵动,文殊、普贤两位菩萨塑造得颇有气势。但看人物和动物面部表情模式化、符号化和僵硬化的技法,又是清代壁画走向没落时期的风格。结合画中表现水准差距大、发挥不稳定以及菩萨留有胡须等特点,我觉得这应该是清代画工在墙上旧有宋元壁画表面重描或者依照旧的粉本所绘。

可是问题来了,寺里的大妈很自豪地告诉我,这壁画是唐朝的,我就疑惑了,宋朝的墙上怎么可能出现清朝画风的唐朝壁画呢?大妈听了大怒,差点把我轰出去。把别人家乡引以为自豪的东西说破了是很伤人,我慌忙逃出大殿在配殿檐下找了个角落默默地开始作画,再不敢多嘴了。

|辛南村女娲庙|

从洪洞县城向西过了汾河走不多远就到了辛村乡,这里是县城与西部的万安镇、左木乡连接的枢纽要道。辛村乡所在地实际上分成辛南村和辛北村两部分,女娲庙就位于辛南村东南部。

女娲是传说中炼五彩石补天和抟土造人的人类始祖与大地之母,被认为是世间万物的创造者,相传她造人之处就位于山西南部汾河与黄河交汇的地方,因而在晋南的女娲庙和与女娲传说相关的遗迹较多。女娲的传说应当与人类早期的母系氏族社会形态有关,人们传颂她伟大的母姓就像大地孕育万物般博大宽广,是全人类的母亲,因此女娲娘娘在后世也被尊奉的后土圣母。

辛南村女娲庙是晋南地区众多女娲庙中相对普通的一座,但也有其与众不同之处。比如在洪洞县侯村曾经有规模庞大的女娲陵建筑群,是历代官方至祭的地方,但如今已经损毁殆尽。还有几处规模更小的女娲庙则相对简单平淡。辛南村女娲庙的独特之处在于院子当中建有一座造型别致的梳妆楼,这是别处所未见的,也是这座乡村小庙最吸引人的一个原因,我就是专程为了看这座楼而来。

|山西省洪洞县辛村乡辛南村女娲庙梳妆楼

梳妆楼平面为正方形,分为两层,下层深广各三间,设回廊,中部开穿心门洞,在东侧有木梯,出檐宽大如伞,上置平坐勾栏。顶层为一间小巧的庑殿顶,正脊短小,但出檐宽大高挑,檐下斗栱密布仿佛花团锦簇,正南面开隔扇门窗,两层飞檐形成一种敦厚协调的韵律之美,甚是新颖。

廊下陈列有几通古今碑刻,清代碑文中称此庙为“娲皇圣母尊神之庙”。一块1995年所刻的《重建娲皇圣母庙碑记》上则有如下记述“我村古有娲皇圣母庙一座,据考始建于元代,明成化年间由龙泉移建于此,明清两代屡有增缮……解放后……圣母庙屡遭拆毁无人过问,直至除梳妆楼外其它建筑全部夷为平地”。因此庙中除了梳妆楼之外的正殿与配殿都是近20年来所建。

|辛北村玉皇庙|

从辛南村向北穿村越巷,很快就来到了位于辛北村东北角的玉皇庙,这是一处很大的两进院子,因为曾经被改建成小学使用,前院内的古建筑已经是荡然无存,玉皇庙现存的主要殿宇都集中在后院里。

辛北村玉皇庙创建于元太宗窝阔台己丑年(1229),此时华北大地已经尽被蒙古军队占据,金朝灭亡只在旦夕,但蒙古尚未采用正式的帝王年号,因此只好以干支纪年。现存的主体建筑有面南而建一字排开的三座殿宇,正中央为玉皇殿,也称灵霄宝殿,面阔三间,进深六椽,悬山顶,前檐下出廊,置五铺作双下昂斗栱,明间开板门,两次间为直棂窗,供奉着昊天玉皇大帝、南极勾陈大帝、北极紫微大帝,墙壁上依稀有元代壁画残存;东西两侧殿宇尺度小于正殿,皆为三间四椽,其余大同小异,东殿为二郎神殿,西殿曰关公圣殿。这两座殿宇簇拥着玉皇殿呈“凸”字造形,更加突出了玉皇殿的尊贵地位。三殿都是元代创建时的遗构,是这座庙宇的核心与精华。殿前设有宽大的月台,最前端有一座小巧的木牌楼式仪门。东厢有供奉太上老君的配殿,西边为道士的居所。

|山西省洪洞县辛村乡辛北村玉皇庙

玉皇庙偏居小村一隅,能有三殿并列的如此规模保存下来,已经殊为不易,近些年又得到了整修,总算是获得了新生。

|马牧村华严寺|

从辛北村向北走上一段就到了马牧村,这里曾经是马牧乡所在地,面积不小,由马一、马二和马三共三个小村组成,主街道旁往日的繁华依稀可见,并且零零星星地有一些老宅子尚存。在马二村东北角上有一座叫华严寺的大庙,虽近邻国道,却似隐士一般罕为人知。院子很大,但空空荡荡,只有大雄宝殿和垛殿一字排开建在院子的最北端,在东北角上有一排新建的僧房,其余建筑很显然早已毁掉了。

马牧村华严寺创建于北宋建隆三年(962),屡经修缮,现存的大雄宝殿为元代遗构。面阔五间,进深六椽,悬山顶,体量巨硕,檐下的柱头和补间都设双下昂五铺作斗栱,只在当心间位置补一朵大斜栱。正面为隔扇门,殿前有近2米高的宽大月台,设礓磋踏道。大雄宝殿整体显示出一种巍峨高耸的气度,西侧有小巧的单层垛殿,而东侧两层楼高的垛殿仍比大殿矮了不少,更把大殿烘托得庄严无比。我坐在月台下树丛旁,仰望着磅礴的大殿屋檐,似乎能够体会到千百年来那些虔诚的参拜者来到这里时的心境,月台前的礓磋踏道使信众走上去有躬身碎步诚惶诚恐之感,仰视巍巍,俯首戚戚,大殿的威压之势更增添了寺院的凝重氛围和佛祖的神圣气息。

虽然大雄宝殿是元代遗构,但外观用材之严整,构造之精致,与晋南那些粗犷的元构却截然不同,让人有耳目一新之感,依稀有宋金余韵。倒是进殿之后才发现,那敦实的金柱,粗犷的内额的确是元风扑面。反观已被毁掉其它建筑的空荡荡的大院子,倒似乎更为这座巨殿增加了肃然的气氛,甚至有了点紫禁城里空旷的广场托起太和殿的意味。

我头天晚上就住在辛村乡里,早晨天一亮就跑到马牧村来了,寺中现在居住着师徒两人,一聊得知师傅还是东北老乡,他热情地拉我一起吃早饭。上午本地的居士们纷纷来到寺中,师傅披上袈裟开始带领大家诵经。我伴着悠扬的佛乐和缭绕的香烟继续画着,大家都说我为寺庙画像也是一种修行和功德。

|山西省洪洞县辛村乡马牧村华严寺

|西李村观音庙|

在广大农村里数量曾经最多的庙宇主要是关帝庙、土地庙、观音庙之类,甚至达到了村村皆有的程度。随着佛教本土化和神佛世俗化,佛教里的观音菩萨和道教里的圣母、娘娘之类神仙在民众心目中的形象越来越趋于近似,都是一种博大慈爱的女神,能够给遭受苦难的人以关怀和精神寄托,可以解危济困、医治疾病,乃至赐予子女。至于观音有三十多种化身,其中有送子观音之身,就是佛教在漫长的本土化进程中被充实完善出来的。这一职能使本来就已家喻户晓的观音菩萨更加深入人心,与人民的繁衍生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乃至后来民间逐渐把道教的送子娘娘和送子观音混为一谈,令其成为万民心中无所不能的贴心保护神。在北方只要有村庄,就会建观音庙,若无法建专门的观音庙,也一定会在别的庙里留有观音的位置。

但与此同时,即使专门的观音庙也多数都不大,基本和民间的娘娘庙、奶奶庙差不多,更有许多小村仅建一座单开间的硬山小屋供奉观音,与名山古刹的正规寺院规模根本无法相比,但胜在数量的庞大和惊人的覆盖程度。这反倒说明观音再也不是由西域沿着丝绸之路传入中原的那个异域的伟岸男神,已经彻底演变成了万民之母般慈爱的庇护者,如自家保护神一般可以随时随地为民播撒恩德。洪洞县辛村乡南部的西李村中就有这么一座古老质朴布局紧凑的观音庙,隐藏在村舍的深处,显得低调而神秘。

这座观音庙坐西朝东,现在仅存正殿和献亭两座建筑。正殿是一座三开间硬山顶大瓦房,献亭为单间四柱十字歇山顶结构,两座建筑屋檐相抵紧靠在一起,亭前歪斜地生有一株细瘦的古柏,这就是观音庙的全部了。看碑刻记载,这座小庙创建于元末明初,从献亭的风格来看也的确如此,这样的献亭在晋东南地区的寺庙中较为常见,至于硬山房正殿早已是民国风了。原来这座庙前面应该还有山门或戏台之类建筑,不会把献亭临街而建。现代人有了更多的精神寄托和求助渠道,观音庙的繁华早已远去,能够勉强保存下来的,也已经逐渐被人们所淡忘,甚至本地人也不再留意。我对这座小庙印象最深的便是端庄精致古风犹存的献亭了,哪怕在这个大村里转来转去找了好久才找到它,也还是深感欣慰。

|山西省洪洞县辛村乡西李村观音庙

朝阳温暖地照在背上,让我像田里的秧苗一样不断地抻着懒腰,感到浑身都舒坦极了,伴着斜对面老乡们叮叮当当盖新房的嘈杂之声,我将观音庙此时的样子描绘记录了下来。

|贺家庄玉皇殿|

万安镇是洪洞县西边的大镇,也是历史悠久的古镇,相传舜帝曾经在此居住过,后人因其为一国之主而称此地为国家堡。元代时取万民安康之意,改名为万安。这里也是洪、赵两县南下临汾的交通要道,古时候曾经商贾云集,只是经过了近几十年的沧桑巨变,古镇的遗存已经所剩无几。不过镇子下辖的村中还多少有些古建筑勉强撑到了今天,我就先从南边的贺家庄开始寻访起来了。

明代初年陕西米脂的贺姓迁来此地定居,聚成村庄,因此就有了这贺家庄。现在庄子东北有一座破败的玉皇殿,孤零零地被围在一块大空地上。这是一座面阔和进深均为五间的重檐歇山顶殿宇,檐下出回廊,看结构,就是一座略显瘦高歇山顶的房子,檐下又加了一圈围廊形成重檐效果,属于重檐歇山顶的一种简化模式,也是晋南的一种地域特色。檐下廊柱用的是遍布硬结的圆柏木,粗细不均差异很大,又经过岁月的洗礼和磨蚀,看起来粗糙又颓败,显得岌岌可危。事实上也是如此,左檐和后檐已经有两根柱子撑不住了,老乡只好垒砌两个砖立柱来救急。

玉皇殿的屋檐已经衣衫褴褛、支离破碎,以左边顶檐和后边下檐坍塌最为严重,顶上的瓦作散乱,野草丛生。殿宇的墙体是用泥砖砌筑,日久年深,表皮已经剥蚀脱落斑驳不堪,好像一件漏出棉絮的破棉袄一样。只在正南开木板门,并无窗户,但看木门框的样式,似乎比清代更古老些。我在墙上看到了一块清朝光绪三十二年(1906)的小碑,但内容很含糊,只写到“蔽庄东北古有玉皇大帝宫殿一座,历代相传,不知创建何年”,然后提到了嘉庆年间曾进行过重修和庄中原有五圣宫与李郎神等庙,这些庙宇的香火钱互相调配使用,重修玉皇殿共花费制钱“壹百贰拾吊有零”。碑中还有一段话“年深日久,风雨飘泊,庙宇损坏,目睹心伤,不忍坐视其颓败……”这是一百多年前的境况,世事轮回,到了今天,不又是这般光景吗。我也是目睹心伤,不忍坐视其颓败,但却只能默默地为这座破败的玉皇殿画一幅像来记录此情此景,内心深感无力。

|山西省洪洞县万安镇贺家庄玉皇殿

|铁炉庄千佛阁|

背起行囊,我从贺家庄沿着村路向北又拐向东走不多远就到了铁炉庄。明清两代此地冶铁业特别繁荣,到处是炼铁的炉子,因此而得名。未及进庄,我远远就望见东南角路口上的一座极其破败的楼阁,于是赶紧小跑着奔过去。这楼已经残破到了随时就要崩塌的地步,我生怕它转瞬之间就在我的眼前土崩瓦解。

这就是铁炉庄千佛阁,一座旧日的村堡门楼,下部是宽大敦实的城台,开有东西向门洞,为进出村庄的通道。现在新修的水泥路从楼旁绕过,楼下早已沦为村民的垃圾场。城台上的木楼阁平面呈正方形,两层十字歇山顶,下部三间,上部一间,每个立面的每层屋檐都有不同程度的坍塌,随着砖瓦的脱落,那些不肯屈服的角梁和檐椽无所遮蔽倔强地伸向空中或颓然地垂下头来。楼阁就像衣不遮体的乞丐一样可怜兮兮地站在杂乱的野草丛中和垃圾堆旁。

我来到楼下仰视,东侧门洞上方嵌有一块石匾“千佛阁”,落款为“嘉靖二十四年(1545)春三月吉旦立”,与早觉村的营田堡竟然是同龄。楼西侧的匾额风化过于严重,双钩的字迹依稀可辨为“望舜楼”。为什么会向西望舜呢?我想起了万安镇古名国家堡是因为舜帝在此居住过,那西面到底有什么跟舜帝相关的东西呢?查看地图我发现在万安镇的西南方向有一座历山,《史记》有云“舜耕于历山”,关于历山到底在哪里历来众说纷纭,一直有山东济南说、山西翼城说等。翼城历山舜王坪近些年的名气扶摇直上,但是洪洞县的历山很显然在明代时候就被当时的人们认可,否则也不会有此“望舜”之名。无论哪个历山才是舜帝躬耕之处,其实都是人民对他的一种崇敬与怀念之情。

|山西省洪洞县万安镇铁炉庄千佛阁(望舜楼)

我从城台北边的坍塌处爬上去,看到楼里面是瓦砾遍地,现在上下层实际上已经打通,亦或根本就不曾有过楼板,但因顶上门窗全无,坍塌严重,导致雨水直接淋到一层,这里的墙皮大面积的脱落,神台正中原有塑像显然是被搬走了,一左一右的两尊像则仅余下半截,作为躯干的木架裸露在外,下肢造型为端坐状,被雨水冲刷得几乎化为一堆黄泥了。不过从西侧残存的山文甲和东边复杂的袍服褶皱可以判断是一文一武两位尊神,至于阁内所谓的千佛已经是杳然无存。

我坐在楼旁的垃圾堆上,在臭味扑鼻的气息里,边啃干粮边为千佛阁画像,看起来这应该是它的最后一幅画像了,也许某一次大风雨袭来,这座明代的楼阁就会轰然倒下。作品完成后我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无奈,唯有叹息!

|韩家庄玉皇楼|

从铁炉庄继续北行,来到温家庄,可惜村中原有的祖师楼已经被一座高巨的钢筋混凝土仿古楼阁所取代,我又来晚了。接下来是漫长而沉闷的徒步跋涉,背着沉重的背包一口气走到了万安镇西南的韩家庄,在村东口上远远就望见了巍然屹立的玉皇楼,已经发沉的双腿似乎又有了动力,赶紧朝它奔过去。

|山西省洪洞县万安镇韩家庄玉皇楼

韩家庄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宋代末年,相传因那时候有山东逃难而来的韩姓族人在此定居而得名,民间还传说此地是舜帝母亲的娘家。韩家庄的玉皇楼是一座平面正方形的三重檐十字歇山顶两层木楼阁,建在村头路边的坡地上,底部为一米余高的砖石台基。下层最为宽大,虽长宽相等,但间数不同,因楼下开有东西向的门洞,所以东西两面各三间,当心间又宽于两次间。南北两面则分为相等的四间。二层各面分隔成相等的五个小间,两层皆设回廊。

玉皇楼顾名思义是供奉玉皇大帝的楼阁,根据村中清代乾隆三十七年(1772)的碑刻记载,当时人们已经不知道此楼的创建年代了。传说始创于元朝,毁坏于明末,在清初又进行了重建,乾隆年间进行过一次大修。另有记载在宣统二年(1910)和民国时期也进行过整修,但到前些年已经残破不堪,摇摇欲坠。后来村民捐资,在2014年开始翻修,在我来到的前一年竣工。根据村中口口相传的故事,明末时候,李自成的农民军一路打到这里,战乱之中,火烧了玉皇楼,这和碑刻里记载的毁坏于明末倒是可以相印证,也具有可信性。

|韩家庄魁星楼|

在韩家庄东南方的农田里还有一座造型奇特的魁星楼,我寻古多年以来,这样的建筑还是头一次见到,虽然说不上有多么惊世骇俗,但至少在北方民间的古建筑中是很罕见的。

|山西省洪洞县万安镇韩家庄魁星楼

魁星楼修建在约4米高的巨大方形砖石平台上,四个角分别指向东西南北。楼分三层,下层面积最大,平面呈正方形,深广各三间,四周出回廊,飞檐好像羽翼般远远地挑出,把底部的平台也遮蔽其下。第二层为八角形,也出回廊,尺度大为内敛,檐角更富于灵活的变化,好像给楼阁加上了一圈腰带。第三层加盖圆形攒尖顶,体量和二层的八角顶接近,好像给这座建筑戴了一顶帽子。魁星楼这样的外观造型应该是来源于传统思想中的天圆地方理念,所以才会有巨大方形底座顶上戴圆形帽子的构造出现,与汉唐以来许多礼制建筑的样子类似。

韩家庄东南地势相对低洼,魁星楼有平抑风水不足的作用,当然最重要的目的是祈愿本地学子能够因此而金榜题名,这也是许多地方建造魁星楼的初衷。相传这座楼阁是和玉皇楼同时期所建,并在近两年一起修缮完毕。

当时天色阴沉,似乎马上就要下雨了,我蹲坐在田边的土坎上,身体和田里绿油油的新苗一起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看着越聚越多的乌云心中惶恐。为了安全起见,我躲到了地头一户人家的山墙下,希望那不宽的屋檐能多少遮挡点雨水,但同时也只能无奈地坐在墙根下的垃圾堆里了。

|万安镇石牌坊|

万安镇是洪洞县西部最大的镇子,明清时期曾经繁华富庶堪比县城,当年镇子筑有夯土城墙,开有五座城门,但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一切都只剩下了回忆。好在曾经的辉煌并没有被彻底抹尽,从幸存的少量古建筑上仍可依稀追忆。镇子东部已经荒废的古道上静静地矗立着一座残破而精美的石牌坊,因为公路改道,这座原本曾经建在万安镇东门大道上的牌坊现在几乎被人遗忘了。不过也好,若是公路仍旧从这里穿过,牌坊很可能早就被拆除了。

|山西省洪洞县万安镇东石牌坊

清晨我踏着夜雨留下的泥泞,一路打听着,好容易才找到了这座牌坊。老远就能够感受到它体量的巨大,12米的高度好像一座四层楼房一样出现在了地平线上。石料青灰的颜色在背后一片新绿麦田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凝重。这是一座三间四柱五楼的石牌坊,明间宽大,次间较窄,分为上下两部分,下部仅在两次间设歇山顶,明间高于两次间,架设一根粗壮的额枋式过梁;上部在过梁上呈品字形排布有三座歇山顶,这样牌坊的两个次间就有了两层檐效果,共同簇拥和托举着明间的檐顶愈显堂皇高耸。每层檐下都仿木结构雕砌出垂花遮罩的样子,明间东面檐下嵌匾额“四世崇封”,西侧为“累代恩荣”,两侧檐下正中原本都悬挂有精美的盘龙斗匾,现均已被盗。东侧明间上的楹联为“虎节金章门荣棨戟,鸾书玉轴世宠丝纶”,次间楹联为“九天雨露留青简,五色云霞映紫泥”。西侧明间楹联曰“日诏宠临宏恩锡类,云衔光贲大府策勋”,次间为“组绶一堂联凤诰,簪缨奕世荷龙光”。明间下部镶嵌有四条长字牌,双面镌刻着这座牌坊的建造者刘家几代人所受的封赏官职。整座牌坊的各个部分都精雕细琢,极尽装饰之美,但也被损坏严重,五个歇山顶都被砸得残缺不全,无一处完好,次间的石狮也早已被盗,仅明间下部两对石狮子尚存。

说起来建造牌坊的刘家,堪称一部励志的家族奋斗史。早在清朝康熙年间(1661~1722)陕西米脂县的刘天增带着三个儿子逃荒到了万安镇,当时只能栖身于土地庙中。长子刘富后来外出经商,从事盐业生意而致富,花钱捐了朝廷诰赠的资政大夫、朝议大夫。到了清代中后期,刘家的盐业生意已经遍及河北、浙江、福建等地,真正成了富商巨贾。刘家在万安镇大兴田宅之余,还修桥补路、免费办学惠及乡里,人望极佳。乾隆六十年(1795)刘家第四代刘克昌被邀请去北京参加了千叟宴,可谓富甲一方风光无限。到嘉庆年间(1796~1820)在万安镇东建起了这座牌坊,把第二代刘富、第三代刘积庆、刘积玉,第四代刘克昌、刘克敏,第五代刘杰龙、刘汉疆、刘杰凤所受诰赠官爵镌刻于金石之上,为刘氏一族五代人的成功树立起一座丰碑。虽然所有的产业与爵禄已经成为过眼云烟,可我们仍能从残破的牌坊上依稀感受到那“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的兴旺与荣耀。几代人的拼搏奋斗终究归于沉寂,倒是冰冷的石牌坊更久远也更倔强地挺立着,继续讲述昔日主人家那堪称传奇的往事。

我在小雨中蜷缩到牌坊旁边一户人家的屋檐下默默地作画,将牌坊东南方造型简单的清代文峰塔也纳入了画中。正低头奋笔时,身旁窗户上出现了一张娃娃可爱的圆脸静静地注视着我,心中不禁大为感慨,仿佛沧海桑田的变换只在须臾之间!

|王绪村东岳庙|

万安镇下辖的王绪村位于镇子的西北方向,因通往村中的道路曲折迂回,古时候曾经称作九弯村,后来村中赵姓人口居多,就改名为赵村,至元末明初的战乱中,赵姓族人逐渐流散,而从陕北瓦窑堡迁来的王家逐渐发展壮大起来,接续了赵氏的地位,村子改名为王续。清朝光绪三年(1877)山西遭遇丁丑大荒之后,王氏先辈为保家族兴旺昌盛而正式改村名为王绪。

村中部现存一座东岳庙,为明代遗构,面阔三间,进深四椽,悬山顶,修筑在两米多高的砖石平台上。明间开木板门,两次间各设一个圆窗,造型古朴敦厚别具一格。其实村里原本有楼阁寺庙十余处,都已毁坏殆尽,这处幸存的殿宇也仅是当初东岳庙建筑群里的正殿而已,是东岳大帝在王绪村最后的栖身之所。还好,毕竟是留下来了一点东西,能引得我这个外乡人不远千里来此寻访和追忆,也是给这个古村与历史间留住了丝丝缕缕的联系,使这里与那些仅有红砖水泥房子的普通村庄有了本质上的差异。

我顶着午后骄阳的灼烤走进村中,除了路口背阴处有几位闲坐的老人,这座有两千多人口的大村死一般地寂静无声,直到我找到了东岳庙画起来,才引得附近一户人家的看门狗狂吠不止,就这样我左手举着伞在耳边疯狂的咆哮声中画了一个多小时,感觉脑袋几乎要炸裂了。

|山西省洪洞县万安镇王绪村东岳庙

|万圣寺|

从万安镇向西的大路直通洪洞县最西南的左木乡,沿途穿村越堡,地势逐渐走高,及至过了一个叫浅沟村的地方,前方已是群山横亘绵延无际。这里是吕梁山的余脉,名叫罗云山,山前高峻的崖壁好像被人猛然劈开般形成一条幽深的大裂谷,公路就紧贴山崖蜿蜒而入,转瞬间身旁已是壁立万仞,怪石嶙峋。运煤的大卡车在身旁鱼贯而过,群山之中都在回荡着它们桀骜不驯的轰鸣之声,飘散的煤尘把灰白色的山石和葱郁的丛林都罩上了一层黑幕。在下乡客车一次次猛烈的颠簸中,我被扔在峡谷里一处略宽的空地前,万圣寺到了。

相传一千五百多年前的北魏时期,有一位法舟禅师来到这里,意外得到了文殊师利菩萨的点化,见此处山势群峰环抱如瑞莲捧日,宛若五台山的清凉胜境,于是将这条峡谷命名为“佛出峡”,并修建寺院一座,取名小清凉寺。但历经三武一宗灭佛,寺院屡经兴废终至湮灭,到宋代才渐有复苏,金朝大定四年(1164)又一次在旧址上重建寺院,正式更名为万圣寺。寺周围的东、西、南、北、中五座山峰上也各建庵台阁楼,号称小五台,现在仅中台景天阁和北台玄帝阁尚有窑洞残存。

现存的万圣寺山门朝东靠建在崖壁下,内侧与山岩交错在一起,外墙则紧临公路,运煤车的呼啸之声打破了佛乐的悠扬,整座寺院都蒙上了一层脏乎乎的黑灰。寺中面积不大,因地形限制,分为前院、后院和东跨院,各院中的建筑多以窑洞为主,许多都是新建的,仅大雄宝殿有些许古意。此殿坐北朝南,面阔三间,进深六椽,悬山顶,看结构也就是清代晚期建筑,近些年进行了彻底整修,粉饰一新,甚至安装了玻璃门窗,除此之外几乎已经没有像样的古建筑留存。不过我发现寺内陈列着十多座石经幢,造型甚古,细细辨认,竟然有北宋嘉祐、政和、金代大定等年号,心中暗道,这才配得上千年古刹的身份啊。与寺里一位法号宗瀛的僧人攀谈中得知,他是东北吉林人,出家在外多年,来到此地后发现寺院南边河滩上历代的塔林经幢大多在文革中被推倒毁坏,凌乱不堪。后来开始有人试图盗走一些构件,于是他就出资将这些石构件搬运回寺内,堆放在后院里。可还是有人不死心,来到寺中试图从他眼皮底下把这些经幢构件弄走,于是宗瀛师傅再次雇来吊车,把这些散乱的石构件吊装拼组成大小18座经幢,陈列在正殿周围。虽然已经无法得知这些构件原本的组合形式,但重组之后毕竟有了新的秩序,若有丢失也可一目了然。我大为赞叹,这位老乡不但是个有真诚信仰的僧人,也是个懂得文化价值和负有责任心的人,令我肃然起敬。指着经幢上的年号我说:“老乡啊,你这是做了一件大功德”,可宗瀛师傅叹到“我只能护它们一时,以后怎么办啊!”我们都默然无语,最后一起叹到“只能尽力而为了!”

|山西省洪洞县万安镇万圣寺舍利塔

万圣寺北山高耸入云,山巅有一座造型奇特的砖塔,此塔下部设须弥座,其上有圆滚滚如同覆钵式塔的塔身,再上又建有八角九级密檐砖塔一座,好像把汉式的塔嫁接在了藏式塔的上边,堪称罕见的混搭风格,目前我仅见过甘肃兰州的白塔山塔和白衣寺塔有类似的造型。此塔创建于金朝大定七年(1167),原本是一座十三级宝塔,后毁于地震。明朝天启六年(1626)在原址重建,内部曾存放舍利子72颗,因此名曰舍利塔,可惜前些年已经被盗。塔高约37米,在八角形砖塔部分的一层间隔设有四座砖雕塔门,另四面镶嵌有一块记事石碑和三块砖雕匾额,分别为“西方圣境”“舍利宝塔”“极乐世界”。

|山西省洪洞县万安镇万圣寺砖塔

我背着沉重的大背包爬上北山,中途先路过了残存两孔砖窑的北台玄帝阁,这里除了石碑,一切都被捣毁了。当我沿着盘山土路来到山顶,已经是汗流浃背,但仰望舍利塔,仍然感到一阵兴奋。宝塔好似擎天一柱,借苍茫的山势更显挺拔俊秀。我翘首东望,想在天边寻找广胜寺飞虹塔的身影,我相信古人建塔之时,一定是能够东西呼应的,可灰蒙蒙的雾霾笼罩在天际,什么也看不清晰。平静一下,我开始准备画画,最后选在了塔南边的山崖尽头,背靠深渊,边啃着宗瀛师傅送给我的干粮边画,还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大意,坐稳了不能乱动,这才画成了舍利塔。

从北山上下来,我跳下公路,跨过已经被煤尘染成泥浆状的小河,来到了南侧山崖下旧日万圣寺塔林所在地,这里现在是河滩旁的一片荒地,杂草和荆棘环绕着仅存的两座明代砖塔。两座都是三层的小塔,其中一座还有精美的砖雕仿木结构斗栱,可惜已经被开膛破肚,惨遭盗挖。另一座造型相对朴素简单,从方砖上的刻字得知是明朝永乐二十二年(1424)所建的三空禅师墓塔。

我在荆棘丛中缓步寻觅,却再也找不到这千年塔林其它的遗迹了,于是就地坐下来,以带斗栱的砖塔为近景,北山顶上的舍利塔为远景画了起来,但又觉得画面有些空,于是转身把三空禅师塔也画了进来。千年古刹的遗存屈指可数,坐在潮湿的草丛中,望着北山顶上的舍利塔就好像在遥望远去的时空,似乎真实又近乎于幻象,山脚下轰鸣驶过的大货车毫不客气地把我从沉思中唤醒,让我意识到,寻古探幽,感知历史,还要继续前行。

回到万圣寺和宗瀛师傅告别,他一直送我到寺外,陪我在大货车扬起的尘土里等了好久,直到我上了回城客车才离去,他跟我说的一句话我记忆犹新:“这么多年了,我做这件事的意义终于有人理解了。”

|西昌村文昌楼|

在万圣寺下的浅沟村再向北,一条漫长的村路曲折地爬上黄土台塬,我背着沉重的大包慢吞吞地向不见尽头的远方走去,看着左边如画屏般展开的罗云山,我忽然想起了李白《蜀道难》中最后一句“侧身西望常咨嗟”,此情此景,颇感契合。远方苍山如海浩荡绵延,佛出峡当中而断好似鬼斧天开,舍利塔的身影已经缩小到如同一枚铁钉,举目四望,苍茫的群山旷野中,无尽的历史时空里,自己是何其渺小卑微。跋涉虽苦,但我也沉浸于这种边行走边思考的过程,身体外在的疲乏似乎逐渐麻木了,以至于脚下虽不舒服,却也并未在意,待晚上才发现脚掌磨起了硬币大的一个水泡竟毫无知觉。

终于走进了西昌村,一座傍依黄土高坡而建的小山村,热辣辣的太阳下,村中寂静无声,只在深巷里躲着几个拉家常的老人。无需打听,我老远已经看到了要寻找的目标,孤立于村东南土崖之畔的文昌楼,绕过房舍村巷,径直向目标走过去。

这座文昌楼下部是一座近四米高的方形砖石平台,辟东西向通行的门洞。台上建有面阔进深皆三间的两层十字歇山顶砖木楼阁,两层均出回廊,但一层特别宽大,几乎填满了整个平台,二层又特别小,宽度仅占一层的一半左右,最上部的十字歇山顶收山紧凑极了,使这座楼看起来头小身大,比例不协调。这样比例的楼阁我印象中在陕北明长城沿线有些遗存,神木高家堡、榆林建安堡、横山怀远堡的鼓楼都与此如出一辙,因此我很怀疑这座文昌楼是受了陕北建筑风格的影响。此楼创建年代已经无从考证,现存为清朝道光三十年(1850)重建,文昌之意与魁星楼类似,为祈求本村文风昌盛而得名。

在路边画这座文昌楼近于尾声时,渐有几个本村老乡围拢过来观看询问。一个大叔表示可以开车送我出山回县城,不要一分钱,我正要感谢,他又说我画的这些画送给他一些即可。我只能回绝了他的好意,毕竟我千里来此,是为了给古建画像而不是为了坐车的,画都送掉,不就白来了嘛。顶着正午的烈日,勒紧饥肠辘辘的肚子,我再次背起小山般的背囊向山外走去。待到返回浅沟村路口附近已是饥渴难耐,就近在小卖店买了袋糕点,边吃边沿着公路向东走,希望能拦到个顺路车。吃了一半我才发现,糕点背面长了一层灰黑色的霉菌。想想这山村中的小店几乎没什么人光顾,这些东西不知已经放了多久,我无奈地苦笑,只能祈祷千万不要拉肚子了。

|山西省洪洞县万安镇西昌村文昌楼

|东梁村元武楼|

洪洞县刘家垣镇位于县城的西北方,镇子辖区的东南角上有一座叫东梁的村庄,这里处于山区和平原的交汇地带,西北方有土山绵延不绝,放眼东南则是沃野千里。新村面积不小,整齐的红砖瓦房队列一直排到了公路边。老村被压缩在南边一个不大的区域内,似乎已经是半荒废的状态,但这里保存有一座充满了沧桑之美的古楼阁——元武楼,仿佛具有千里召唤的神奇魔力,让我在一个清晨披着晨曦的露气径直来到它的身旁。

这是一座类似城市鼓楼般大体量的楼阁建筑,通高约25米,下部为近7米高巨大的方形砖石城台,设东西贯通的门洞。城台上建三重檐十字歇山顶木楼阁和献殿各一座。楼阁平面呈正方形,一层深广各五间,二层深广各三间,两层皆有回廊。一层外北侧设木梯可登楼,二层在内部设梯可达三层。楼体砖墙内包砌了四根贯通上下的金柱承托起全楼的构架。楼门开在西侧,与献殿屋檐相连。献殿是简陋的硬山房,外墙与下部城台平齐,好像在楼阁前面加了一个口罩,显得拥挤局促。城台北侧靠在一处与之高度持平的黄土崖上,所以想要进楼只能从北侧的大门登上城台。楼阁现在破败不堪,整体构架都已明显倾斜,尤其楼顶破损最为严重,北侧的屋檐几乎全都要塌了。鸱吻、脊刹和脊兽也掉的差不多了,整座楼看起来好像个破衣烂衫的老翁。

城台下东西向的门洞早已被封堵起来,四周建有不少窑洞,但也都废弃了,我仰头努力辨认东边门洞上的匾额,分明写的是“玄武阁”三个大字。楼阁北侧回廊下陈列着一通清朝同治二年(1863)的《重修元武楼碑誌序》,记载此楼由一个叫陈大名的人创建于明朝万历二年(1574),看起来这位陈先生颇通风水堪舆之学,“见夫脉发云山,蜿蜒而来数十余里,至村若天马行空一涌而下,沛然莫御,因相地基建楼于此,开池于侧,栽树引水,非但为游息之所,抑将凝祥聚瑞,转移风气”,看来是出于本村风水之考量而建此楼。碑文中说“时人名其楼曰元武”,但我看未必可信。楼下边匾额上明明写着“玄武阁”,说明本楼初创时候叫的是此名,里面必定供奉的是玄武大帝。应该是到了清朝康熙年间,为了避讳康熙帝之名玄烨,才将“玄”字以“元”代替,变成了元武楼。碑中还说“康熙三十四年(1695)夏四月望二日戍时地震楼崩,至三十七年增其旧制,复重修”。所以现在的元武楼是清代建筑无疑。

|山西省洪洞县刘家垣镇东梁村元武楼

我趴在楼北的大铁门向内张望时,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走过来,两眼充满了敌意的审视,并警告我不要靠近,想进去看看更是绝对没门。我顿时明白了,就如同以前多次经历的那样,我这个背着大包的外乡人被当成心怀不轨的盗贼了,而这个人则很可能是村中的领导。我见商量不成,无奈地退到附近开始画起来,他见轰不走我,就找了两个村民来盯着我,一个扛着锄头,一个拎着镰刀,轮流在我身旁转悠,甚至翻开我的背包检查里边到底装着什么东西,还名曰看我画画。为了画成元武楼,也就随他们便吧。后来画作初具规模,扛锄头的大叔也就不像之前那么如临大敌了。打开话匣子一聊我才知道,这楼内原有许多塑像,就在不久之前刚刚被窃贼把头都割走了,却根本无从追查,大家最近正气的不行,看见外地人就觉得可疑。而且这偏僻的村子平时根本就没有外来的人,所以我才被重点怀疑。

|西义村玉皇楼|

靠近刘家垣镇的路旁有个村子叫西义,状况与东梁有些类似,临公路的新房一大片,老村都被挤压在南边,许多老宅和窑洞已经荒废无人,残垣断壁随处可见,我穿行于其间有一种遗址考古的错觉,只有巷口参天的古槐仍然枝繁叶茂,依旧如伞盖般庇护着往昔的田宅。

村东路口建有一座玉皇楼,由上下两部分组成,即在高大的砖石城台上建木楼阁。城台下开东西向的门洞,穿过这里向前不远便是村东门,也有一个门洞,两旁还有夯土的堡墙残存,与玉皇楼合围出了一个瓮城的效果。这种建在坡地上重门相叠的感觉应该更接近昔日村堡的原始风貌,若从村外进来仰观玉皇楼则更显巍峨壮观。玉皇楼是一座两重檐十字歇山顶的砖木结构楼阁,平面呈正方形,下层面阔三间,设有回廊,上层为一间,两层都仅朝西侧开隔扇门。下层悬挂“真武殿”匾额,上层则为“玉皇楼”。据碑刻记载,此楼是清朝乾隆四年(1739)重修,看现存状况,村中近些年应是自行修缮过,诸多装饰包括楹联匾额都很粗糙,已无文物和艺术价值,只有楼阁造型本身尚可一观。

楼北还有一座“娲皇圣母行宫”,仅存正殿,是清代晚期所建。我走进去时,正有村人在进行整修和彩画,就是把彩塑和壁画彻底粉刷一新。我实在不忍看下去,赶紧退了出来。我们的乡村古建筑前途究竟何在?不修缮则破败不堪难以存活,可拙劣的所谓修缮无异于直接毁灭,又有多大意义呢?不知道我奔走的脚步还能不能追赶上古建筑凋零的速度,一时间我感觉自己孤单而无力。

|山西省洪洞县刘家垣镇西义村玉皇楼

|伏珠村弥勒寺|

刘家垣镇给我的感觉很安静,冷清的不像一个镇子。但这一天在刘家垣西北方黄土山环抱中的伏珠村却热闹非凡,一场庙会把方圆几十里内的人气都凝聚在了这里,卖货的篷子几乎遮蔽了狭窄的街道,喧闹的人流就在村头河边涌动,艳丽的卡通充气城堡里,孩子们疯狂地蹦跳着,旁边小吃摊子上大人们正端着面边吃边聊得热火朝天。村边水泥大戏台上从万荣县请来的蒲剧团鸣锣开场,人群一窝蜂地涌了过去,摩托车的轰鸣声几乎盖过了鼓点声,真是难得的热闹景象。我在乡村中寻古多年,每当遇到庙会,都会发自内心地和老乡们一同欢乐起来,也许是被这种气氛所感染,也许是把庙会当成一种醇厚的民俗文化来细细品味,也许是一个人在外奔走实在太寂寞了。

这座伏珠村建在有些狭窄的黄土山沟里,村旁有舞阳河流过,山沟里的房子显得有些凌乱无序,但景色是很美的。相传古时候一位僧人携宝珠来到这里,决意定居后,就画地埋珠建庙,于是此地得名伏珠村。在村东头土山顶上有座挺拔高峻的古庙看起来卓尔不群,这就是传说中埋珠僧人所创建的那座古庙——弥勒寺。

寺院始创于唐代,后世屡有重修,现存建筑大多为清代所遗留,选址于村东一座叫玉龙山的土山上,因而寺院看起来格外高峻巍峨,爬上那陡峭的72级台阶来到山门前,人已经是气喘吁吁。山门是一座楼阁,整体造型秀丽古雅又气势磅礴,下部为瘦高的砖楼,当中开门洞供人进出,顶上修重檐歇山顶两层木楼阁一座,深广各三间,一层设回廊。砖楼两旁各建有耳殿,簇拥着山门楼阁在纷乱的环境中有如鹤立鸡群般分外夺人眼目。因山头地方有限,寺内只有一进院落,正殿面阔五间,进深六椽,悬山顶,依稀有元代遗风,两厢有平顶的砖窑式配殿。向西还有一个跨院,建有三间偏殿。这是一座儒、释、道三教合一的庙宇,孔子、老子和弥勒佛并列接受香火,西跨院偏殿里供奉的则是如药王、送子娘娘之类的民间神祇,虽说仍保留了弥勒寺的古名,但寺中现在主事者是位银髯飘飘的道士。可惜这里的古建筑也已被涂抹得花红柳绿,完全丧失了艺术传承与沧桑气质,没法细看了。

|山西省洪洞县刘家垣镇伏珠村弥勒寺

寺中还存有一些碑刻和经幢,大多风化严重,字迹难以辨认,但正殿前的唐代经幢造型依旧雍容大气,令我眼前一亮,于是驻足多看了几眼。不想却被寺里的人怀疑欲盗,再三盘问驱赶,无奈只好退出来。从山下仰观,清代的楼阁式山门还是很壮观独特别具一格的,于是蹲坐在路边垃圾堆上画起来。

|赵城镇文庙大成殿|

赵城镇位于洪洞县正北,在建国前曾经是赵城县所在地,历史与洪洞县一样悠久,相传上古时期就是人类祖先活动的地区之一。《史记》载“穆王以赵城封造父,造父族由此为赵氏。”《山西通志》和《平阳府志》也记载:赵城是“周穆王封造父之地。”另一种说法认为这里是春秋晚期晋国封给正卿赵鞅(赵简子)的封地,由此得名赵城。后来他成了战国七雄之一赵国的始祖,赵城因而成为赵氏的发祥之地,距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

可惜作为昔日的县城,赵城今天并没有留下太多的古建遗存,除了北街上的石牌坊和几处古民居之外,等级最高的也就是文庙大成殿了。赵城文庙旧址位于现在的东街村,即旧县城十字大街南段路东,昔年的县城中心区如今沦落为村,令人不胜唏嘘。尚存者仅有大成殿、明伦堂、尊经阁三座建筑,其余常见的如泮桥、棂星门和名宦祠、乡贤祠等附属建筑全部被毁。但即使这样,残存的建筑群也遭拦腰斩断,大成殿被围墙圈进了赵城镇第一中学院内,明伦堂和尊经阁则被扔在了墙外路北。这些建筑早已被拆改得面目全非,如今又遭到了废弃,连屋顶都漏了,蓬头垢面地同杂草垃圾为伍,看起来随时会被当成破房子直接拆灭。大成殿在墙内的境遇最初也没好到哪里,始终被当成仓库使用,最过分者甚至有个旱厕就一直紧靠在大殿墙边,臭气熏天地陪伴着孔老夫子。

当我又一次来到赵城一中时候,正值阴雨连绵,满地积水横流,校园里显得冷清萧瑟,但大成殿旁边的厕所已经被拆除了,这真是个进步。很显然不久前这座可怜的大房子得到了一定的修缮,屋檐下“万世师表”的大金匾也显得很堂皇气派。

赵城文庙大成殿创建于明朝正德年间(1506~1521),现存者为清朝顺治丙申年(1656)重建,坐北朝南,面阔五间,进深六椽,单檐庑殿顶,檐下仅施三踩斗栱,相当简洁。整修之后墙面门窗重新进行了涂装,但檐下斗栱和额枋的彩画似乎有些马虎,看不出个所以来。我坐在院子西北角的车棚下画这座大殿,一阵冷风刮过,檐下的彩绘竟然如纸片般开始飘动,原来是喷绘贴上去的。

|山西省洪洞县赵城镇文庙大成殿

下课后,雨也停了,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来到校园中散步,还有些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也许要到这偏僻的车棚下说点悄悄话,忽然看见里面正在绘画的我还吓了一跳。

|赵城镇龙彰世显石坊|

在赵城镇旧十字大街的北段现存一座跨街而建的巨大灰白色石牌坊,名曰“龙彰世显”坊。此坊通高约10米,宽度也近9米,为三间四柱五楼的结构,造型质朴简练,尤其五座燕尾状歇山顶和檐下的仿木结构斗栱都近乎于模块化。牌坊明间宽大,次间窄小,中央两根粗壮的方柱贯通上下,两次间的两层歇山顶与明间的歇山顶构成了一个比例恰到好处的巨大梯形,看起来敦厚稳重。可惜几个檐顶都被砸得残缺不全,许多构件都是新添补的,四根柱子前后共设有石狮子8尊,也都遍体鳞伤,残肢断臂。现在牌坊两个次间原有的众多浮雕花卉纹饰多数都漫漶模糊,明间被刷成了一堵水泥墙,南面画着毛主席的巨幅头像,北侧写着他的“为人民服务”题词,关于牌坊的重要信息都被尘封在墙里不见天日了。

赵城当地传说牌坊是明代中后期本地人李果嘉所建,他科举高中后扶摇直上,一度官至工部侍郎。发达后自然要衣锦还乡广置田宅,这座牌坊就是那时期李某为夸耀尊荣所建,还请内阁首辅严嵩题写了“龙彰世显”四字为额,但这一切又似乎仅仅存在于传说之中,或者深藏于水泥墙的里面。

|山西省洪洞县赵城镇北街龙彰世显坊

不清楚当年这里曾经发生了怎样的变故,水泥之下到底还有没有“龙彰世显”的遗存,是砸烂明间的雕刻与匾额后加砌了这面墙,还是为了保护上面的图案和字迹而仅用水泥覆盖了浅表,亦或是仅仅为了当时的宣传需要而并未顾及所谓的文化保护,谁知道呢?

恼人的细雨下个没完没了,街上变得冷冷清清,我躲在关门闭户的商店屋檐下开始画这座牌坊。感觉它好像一个暮年老者手拎肩扛着几百年来的各种时代特色,又与满街贴瓷砖的水泥楼房显得格格不入,简直是一位时空穿越者,虽然并未受到应有的尊重,但还是倔强地坚持着,也许在等待重获新生的时刻吧。

|北马驹村三义庙|

洪洞县西南部的龙马乡北马驹村地处洪洞与临汾的交界,自古就是南下平阳的交通要道,曾经一度相当繁华富庶,根据村中三义庙内明朝天启元年(1621)的碑刻记载“晋平阳郡洪洞邑有镇名北马,东临河,西望天寿山,南北通衢,人烟辐集,一方之巨镇也……古设集场,所以通商贾,济有无,从来久矣”,说明这里在明代曾经是一座叫北马镇的富裕之乡。关于马驹之名的来历,民间传说舜帝的妻子女英骑着一匹母马前往历山,过了汾河不久,母马产下马驹,于是此地就得名马驹村,日后村庄扩大,就分成了南、北马驹村两部分。

虽然也曾经阔绰过,但那已经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时至今日这里遗存的古迹已成凤毛麟角。北马驹村中部现存一座三义庙,混迹于杂乱的街巷中,早已荒废。我一路打听此庙所在,但老乡浓重的口音总是听不太明白,最后倒是被轰鸣的电锯声吸引,准备找木匠师傅再次询问,却发现木工房的后院就是此庙。

这座庙坐北朝南较为狭长,院子不小,但除了戏台、献亭、正殿和垛殿已经没什么东西了,仅存的这几座建筑也都拆改严重,破烂不堪,残缺的围墙配着满院的杂草,充满了荒凉气息。正殿面阔三间,进深四椽,悬山顶,为两窗夹一门布局。殿前的献亭为单开间十字歇山顶,正面檐下悬挂斗匾曰“三义庙”,与正殿屋檐间虽然相距很近,但还是加设了一截短廊防雨。现在献亭的构件已经开始糟朽腐烂,檐椽角梁坍塌下垂,献亭整体也有些变形了。正殿和垛殿都曾经被改建成厂房,所以外观改变严重,看起来村里曾经进行了整修,并在殿内补塑了被砸烂的神像,但香火似乎不旺,再一次废弃了。

三义庙顾名思义供奉的是蜀汉的刘关张三兄弟,演变到后来,虽为三人,其实都在祈求关二爷保佑,实则关帝庙也。庙虽残破至此,但看建筑的风格,也至少是明代遗构,甚至可以更早一些,尤其正殿檐下那根粗硕的额枋,似有元代遗风,但庙中除了那块天启年间的碑,再不见别的文字记载了。

我坐在院内一株瘦高的槐树下可略躲避阳光的灼晒,但树上不时有小虫子掉落下来,甚至从领口直接掉进衣服里,真是防不胜防,无奈只好戴起伞帽继续坚持着,才把这幅三义庙完成。

|山西省洪洞县龙马乡北马驹村三义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