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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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港战爆发之后(一)

由于战争的关系,维多利亚大学停止办公了。

学校里的英文教员,都被征召到英国的军队里面去了,哈德逊先生也去了。

医科学生都要派到郊外急救站去,每组二男一女。

许多急救站都靠近前线,有的在海岸的前哨基地。

所有的医科学生都必须向总部报到,带着铺盖卷,随时等待出发。

如果不去的话,就要被开除学籍。

有一个来自马来西亚偏僻小镇的女生,棕黑色的皮肤,长得又瘦又小,和大多数的马来西亚侨生一样,她也选择了医科。

她从小是在修道院里接受教育的,刚开始来维多利亚大学的时候,由于学医科要解剖人体,她曾经非常担心地问别人:被解剖的尸体穿不穿衣服?

后来这个笑话就在学校里传开了,大家都认为她天真得近乎可耻。

可是当战争开始后,即便是这样的一个女生,一听到学校的号召,马上也二话没说,和大家一起到急救站的总部报道去了。

卡特丽娜收拾了几件衣服,一只牙刷,一只梳子,卷在毯子里。

石季婉帮着她把其余的东西收进了行李箱,存放到仓库里。

一切都收拾停当之后,卡特丽娜说:“好,我得走了。”

“你多小心。”石季婉叮嘱她。

“放心吧。”

“多保重。”

“你也要好好地保重。”

“嗯。”石季婉的鼻子有些酸酸的,不知怎的,她突然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之感。

“好,再见了。”

说完之后,卡特丽娜便神色坚定地快步向外面走去。

石季婉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看着窗外的海,一个人默默地发着呆,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该怎么办。

医科的女生都去急救站了,本地的女孩子都被接回家了,只剩下她和那个山西来的女生乔娜。

石季婉知道,宿舍不会只为了她们两个而单独开放的。

南丁格尔嬷嬷没有说什么,毕竟她们收取的食宿费到一月中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但是战争开始后,修道院已经涌进了很多的难民,差不多已经人满为患了。

石季婉出去时,在走廊里遇到了南丁格尔嬷嬷。

南丁格尔嬷嬷叫住她:“我听说他们在招防空员,艺术系跟工程系的学生都可以报名。”

“防空员要做什么?”

“他们会告诉你的,其实只是一个名义,主要是为了帮助那些无家可归的学生。”

“哦,是吗?”

“当了防空员就可以领口粮,还可以帮你找地方住。”南丁格尔嬷嬷把声音压低了些,似乎有些难为情的样子。

“真的吗?”

“真的,他们会照顾防空员。”

回来后,石季婉跟乔娜转述了南丁格尔嬷嬷的话,问她去不去,如果要去的话,大家一块去。

乔娜停了一下,眉毛一挑:“好,一块儿去就一块儿去。”

吃过饭,石季婉到乔娜的宿舍去叫她。

但是,她叫了半天,却没有人应答。

石季婉心想,也许她已经先走了一步。

她不禁有些懊恼:刚才两个人不是说的好好的,要一起去的么,怎么现在却随随便便地放她的鸽子呢,难道乔娜就这么讨厌她吗?

但是,既然乔娜不在,她就只好一个人下楼去了。

所有报名的学生都在大学门口集合,然后到跑马场总部去登记。

石季婉没有看到乔娜,也没有看有别的女孩子,更没有见到有班上认识的男生。

满眼都是些充满了孩子气的不自信的陌生面孔。

浩浩荡荡的几百个学生步行去报名,她竟然一个也不认识。

报了名之后,刚坐上电车没多久,就遇到了空袭。

大家纷纷从电车上跳下来,一窝蜂地向着人行道奔去,最后一齐拥进了一个门洞子里。

里面人挤人,人挨人,几乎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各种味道交织在一起。

石季婉抬头从密密麻麻的人头上向外看去,只见外面是明净的浅蓝的天,一辆空电车停在街心,街上空荡荡的,让人感觉有一种原始的荒凉。

飞机的轰鸣声在上面萦绕,有人大声地发出命令:“摸地!摸地!”

但是,哪里有空隙让人蹲下来摸地呢?

大家一个磕在另一个的背上,最后还是蹲下来了。

飞机往下扔了一颗炸弹,砰地一声,就在头顶上。

好大一阵子之后,大家才知道炸弹落在了街的对面。

接着,飞机又到别处扔炸弹去了。

一个大腿上受了伤的青年店伙计被抬了进来,裤子卷了上去,稍微流了点血。

警报解除之后,大家一股脑儿地又涌上电车,唯恐赶不上的话,就白白地牺牲了一张电车票。

“我刚才差点被炸死了。”石季婉在心里说。

可是,这件事情给谁说呢。

姑姑一向是泰然处之的,不会把它当成一回事儿。

而她的母亲,则更不可能了。

她母亲一直都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到处去周游世界,追求着她自己的梦想,对于石季婉这个女儿,也许从来就没有在乎过她的生死吧?

自己差点被炸死了,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一下,石季婉感到非常的惆怅。

当她回到宿舍时,天已经黑了。

南丁格尔嬷嬷在路上等着她,有些神秘地对她说:“李先生把乔娜接走了。”

“哦,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她去找乔娜时,里面没有人应答,原来她已经被人接走了。

南丁格尔嬷嬷面有难色地对她说:“此地的宿舍要关门了,我们都要回修道院去。”

看到石季婉吃惊的样子,南丁格尔嬷嬷接着又说:

“你可以到美济会的女宿舍去,她们会收容你的。离这里没多远,你去了找夏洛蒂小姐。”

“好的。”

接走乔娜的李先生,是乔娜的同乡,曾经到学校里来看她。

他经常穿着一套不太合身的西服,黑瘦矮小,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使人看了一眼之后,马上就需要望到别处去——仿佛为了礼貌,不应该多看残废的人。

乔娜说,李先生是她父亲的朋友,由于她在香港读书,她父亲就托李先生经常照顾她一下。

有一次李先生走后,南丁格尔嬷嬷打趣地对乔娜说:“乔小姐的李先生走了?”

乔娜在楼梯上回头一笑:“嬷嬷,人家李先生是结了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