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与继母的矛盾
石季婉长的很快,马上就跟李素君长的差不多一样高了。
于是李素君就拿出自己的两箱旧衣服,让石季婉挑选。
说是旧衣服,其实大多数是七、八成新的衣服。
李家是个大家庭,因为子女众多,所以经常是姐姐的衣服小了以后留给妹妹穿。
在李素君看来,拿旧衣服给石季婉穿,是自家人不分彼此的表现。
在他们家里,即使是这种半旧的衣服,大多数料子也是不错的。
李素君平时就喜欢穿这种半新不旧的旗袍,她觉得这种衣服穿起来比较的舒服。
但是,她却忽视了一点:继女的生长环境和她们家是完全不一样的。
石家就这么一个女儿,自小就养尊处优,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
丁绯琼在结婚时,她母亲给她未出生的孩子准备的衣服,足足可以穿到十岁时那么多。
石季婉从小受爱美的母亲的影响,她五岁时就梦想梳爱司头,十岁就想穿高跟鞋……
这里的爱司头,是当时风靡民国时期的一种发型。
顾名思义,爱司,即S也。
所谓的爱司头,就是将头发用发夹固定成S状,有竖S与横S之分,前者俗称桃子髻,后者又叫如意髻。
爱司头风靡上海滩的岁月,贵如宋氏三姐妹,还有公馆人家的夫人、洋行职员的太太、石库门里的妇女,他们大都留着发髻,梳着一丝不乱的爱司头,那似乎是海派女人骨子里散发出的一种格调。
正因为如此,所以小时候的石季婉才这么羡慕母亲,简直等不及地想长大成人。
在姥姥给她准备的那些衣服里,白底小红桃子纱短褂,俏皮活泼的小红袄,飞着蓝蝴蝶的洋纱衫褂……没来得及穿就小了的葱绿织锦小洋装……
另外,还有姨太太用整块丝绒给她做的小斗篷……
所有这些美丽的新衣服,石季婉一件件都记忆如新。
而现在,后母的这些旧衣服,哪怕是七八成新的,也根本就入不了她的法眼。
再加上她对父母的离婚一事始终不能释怀,心里面又极度抵触父亲再娶的事实,在她看来,后母的这种赠衣行为,就显得极为的讽刺,像是对她无情的嘲弄。
尤其是那一件酒红色的旗袍,石季婉感觉那颜色像碎牛肉似的,穿在身上的感觉,就像是浑身都生了冻疮。
即使冬天已经过去了,好像还留着冻疮的疤一样。
所以,她一直对于这些衣服有一种本能的排斥。
学校里曾经一度酝酿着要制定校服,石季婉听了非常的高兴,她想,这下终于可以有新衣服穿了。
可是,校服的事情,后来却没有在学校里获得通过,她为此又沮丧了很久。
继母的这些旧衣服,石季婉觉得自己换了一件又一件,没完没了地穿下去,像是永远也穿不完。
在学校里,她觉得这些旧衣服与圣玛利亚女中同学们的贵族化打扮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她从心里面感觉到一种深深的自卑。
再加上她自小就由保姆带大,从来没有料理过杂务,所以在圣玛利亚女中,越发显得笨拙和懒散,不爱与人交往。
没完没了的旧衣服,没完没了的灰扑扑的旧世界,没完没了的那个不想回去又摆脱不了的没有生气的旧家庭,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
当她向姑姑抱怨时,石文珊对她说:“等你长十八岁,我给你做衣服。”
石季婉苦笑了一下。
十八岁对于她,就像是在护城河的另一岸,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过得去。
她对姑姑说:“他们说弟弟偷东西。”
石文珊感到很意外:“偷什么东西?”
“说他拿了炉台上的钱。”
“小孩子看见零钱搁在那里,拿了去也是常有的事情,被他们李家说出去,就成了偷了。要是有人能劝劝你父亲就好了,反正我现在已经跟他们绝交,老死不相往来了。”
石季婉清楚记得,后母一年前刚进门的时候,经常拉长了声音,宠溺地叫着弟弟的名字。
看得出来,后母是真心喜欢弟弟的。
正因为如此,弟弟在她面前,似乎也有意无意地透露出扬扬得意的神气,这让石季婉非常的反感。
自打有了后母之后,她在学校住读的时候比较多,难得回家一次。
有一次她放假回家,看见弟弟,大吃了一惊。
他变得又高又瘦,穿着一件不太干净的蓝布长衫,租了许多的连环画来看。
石季婉那时候正在读穆时英的《南北极》和巴金的《灭亡》,她认为弟弟的品味大有纠正的必要。
因为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沉溺于连环画这一类幼稚的读物了。
可是他只在她面前晃了一下,转眼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佣人们都纷纷向她告他的状:逃学、叛逆、没志气。
她听了很生气,附和着众人,气愤地指责他。
他们一看她这么气愤,反而倒过来劝她不要太生气了。
天气渐渐地冷了,他们得在略带甜味的鸦片烟雾中吃饭,因为只有楼上的吸烟室里生的有火。
石玉舟吃完饭后,又照例在屋内兜着圈子。
看到儿子在书桌上写字,他便停下来看。
“你在写什么?”
“没什么,随便写着玩儿的。”石本涵涨红了脸,马上把写的东西揉作一团。
石玉舟抢过纸团,低头把它展开,原来是一张已经作废的支票。
这是石本涵从废纸篓里捡的,在上面练习签字。
废支票上,歪歪斜斜,雄赳赳、气昂昂地写满了他的名字。
“你都在胡闹些什么?”石玉舟嘟囔道。
李素君趴在他肩上看,吃吃地笑着说:“他等不及要自己签支票了。”
石玉舟听了,大为光火。
他抬起手来,“啪”地给了儿子一个响亮的耳光。
石本涵用手捂着被父亲煽得麻木的脸,呆呆地坐在那里。
这一切发生的那么快,那么迅速,以至于石季婉几乎都没有反应过来。
她举着碗,把最后几个米粒扒进嘴里,拿饭碗挡住了脸,眼泪喷涌而出。
李素君笑着说:“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都没哭,你倒哭了!”
石季婉猛地丢下碗,冲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闩上了门,无声地抽泣着。
她站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抽动的脸,看着自己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地落下来,就像是电影里的特写一样。
她咬牙切齿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
浴室的玻璃窗紧挨着阳台。
“啪”地一声,一只皮球蹦到玻璃上,马上又弹回去了。
原来,石本涵正在阳台上开心地踢着球——他已经忘了刚才发生的那件事儿了。
石季婉感到一阵寒冷的悲哀。
也许这一类的事情,弟弟已经习惯了吧?
她渐渐地停止了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