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在门头村
1964年10月中旬,漫坡红叶像一片绚丽的云霞,把香山装扮得无比秀美。著名人民艺术家老舍先生不顾年近70岁的高龄和多病的身体,来到得山脚住下了。他不是来观赏红叶,而是深入到四季青公社的社员中间,了解满族旗人如何与汉、蒙、苗族兄弟团结和睦地生活,共同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他想用这里生动的事实来“证明新中国各民族的人民如何团结,如何平等,如何欢快,如何热烈爱戴党与毛主席!”
老舍先生在写作
老舍先生住在门头村39号。这是一座古老的村庄,明朝人蒋一葵在《长安客话》中说:“盖此地为西山门径,故名”,道出了村名的来历。当地都谐音称作“馒头村”。39号院坐北朝南,登上七层青石台阶,进了大黑门,便是青砖漫地的传统四合院。正房和东、西厢房各有三间,先生便住在西厢房的南头那间。
老舍先生住下的第一天晚上,就有许多青年农民来看望他。他请他们吸烟、喝茶,向他们讲述第一次见到毛主席时的动人情景,绘声绘色地描述龙须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怀着极大的兴趣了解当地满、汉、苗、蒙族农民的生活状况,还说:“我每到一个地方,总要了解那儿的风土人情、名胜古迹。咱们这儿哪些老年人了解情况最多呀?”青年们推荐了蒙族张永海老人和满族关大爷。这天,青年们很晚才从老舍的住处离开。有位苗族青年说:“老舍是大作家,可是他态度和气,说话有风趣,没有架子,是个挺慈祥的老头儿。”老舍经常参加社员的学习讨论会,登门串户找老年人聊天,到菜田和果园了解生产情况,与农民一块遛弯,一起照相……。开始,还有人说“人家是中央来的大干部”,不敢接近,但很快就把他当作自己人,无话不谈了。
老舍先生每天起得很早。当晨曦刚刚爬上香山顶峰“鬼见愁”,他照例要到村边礼王坟去散步;大门口那两尊雕刻精致的石狮子,还留下了乾隆皇帝的传说。当朝霞映红了清清的渠水,他又在西山灌渠蜿蜒的长堤上蹒跚了。这是一条长达13华里的环山渠,老舍曾写过:“村外长渠,引永定河水北来,灌溉效果甚大。”而当地群众则用“西山脚下龙翻身,万亩土地水自流”的诗句来歌唱它。老作家不顾腿疾带来的不便,手拄拐杖,抹去汗滴,在西山嶙峋怪石中艰难地攀登,去寻找伟大作家曹雪芹的足迹。因为他听到“父老传言,曹雪芹曾在附近法海寺出家为僧”,还听说芹圃先生住在正白旗和镶黄旗的茅舍里,写那部传颂千古的《红楼梦》。他常在法海寺的废墟上徜徉,想从古碑石刻上寻觅涉及曹家的文字。当时法海寺前正在施工建筑楼群,曾先后掘出了几座古坟;每次有文物出土,老舍都到现场去实地考察,期望能发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老舍是满洲正红旗人,自然会到毗邻的正红旗等村庄走走,找满族兄弟促膝攀谈了。老舍看到这一带旗人“由不会劳动变为会劳动”, “由会劳动变为热爱劳动”,劳动改变了旗人的生活和命运!老舍曾感慨万端地写道:“在辛亥革命以前,满、蒙旗人以当兵吃粮为业,管钱粮叫铁杆庄稼。事实上,服兵役的才有一份钱粮,当不上兵的并没有收入,铁杆庄稼并养不活一家人。现在,在人民公社制度下,只要肯参加集体生产劳动,全家全族就都能吃饱穿暖,幸福日增,社会主义才是真的铁杆庄稼!”
在门头村,最能拨动老舍的心弦的,恐怕要数这一带八国联军罪恶的遗迹和关于义和团的传说了。西山腰里,静宜园内,到处都有六十多年前被八国联军焚毁的断垣残壁。这帮帝国主义侵略者还洗劫了门头村这个小小的村庄。侵略军的一位将军在1900年9月中旬,向他本国发回电报说:“现在日、美、英、德四国联军在西山附近扫荡拳匪。”9月16日,“至馒头村附近扫查”,“是日晚即张营宿于馒头村”,第二天才撤离。而这门头村一带,正是义和团的勇士们抗击侵略强盗的疆场。老舍曾说过:“我们恨八国联军!”这话里有民族恨,也有家仇!老舍先生的父亲就是在庚子年守卫京城与联军巷战时阵亡的。在埋葬这位为国捐躯的旗兵时,连尸首也没找到,只有临死前脱下的一双布袜子。所以在义和团起义60周年时,老舍写了一出四幕话剧《神拳》,讴歌那些具有高度的爱国反帝的热情与胆量的极其可敬的英雄们。
老舍先生在门头村,还留下与郭老(沫若)互相赠诗的文坛佳话。原来,老舍在来四季青之前,郭老偕夫人于立群到舒家看望、送行。老舍写了《诗谢郭老秋雨中来访》一诗相赠。到门头村住下以后,10月23日,老舍写信给郭老,通报下乡后的生活情况,又赠诗一首:
门头村里好为家,
文艺源泉岂浪誇。
金玉红楼终是梦,
镰锄碧野遍开花。
东流巨浪今潮北,
霜降香山叶染霞。
瓜果齐歌丰产日,
高天一弹吐光华。
老舍在这里把霜染的香山红叶,缓缓北流的环山渠、湛青碧绿的菜田、结实累累的果园、农民丰收的喜悦、有关曹雪芹的传说,以及他长住西山的目的,都用隽永的诗句表达出来了。字里行间透露着他对西山、对北京、对社会主义祖国深沉的爱。当时,住在什刹海西河沿八号的郭老,24日接到老舍的信后,当即和诗一首:
门头村里社为家,
四季青青岂浪。
争取青边三点水,
赢得锦上又添花。
欢腾西域冲天弹,
红透香山映日霞。
反帝防修战前哨,
万邦翘首望中华。
这首和诗25日即寄往西郊。郭老还在信中说:“可惜我不能来奉陪,深为内惭。”表示了愿意到香山脚下与老舍一起深入农村体验生活的美好愿望。
老舍在门头村住了好几个月,他对这里的山川人物更熟悉了。其实,老舍在三十年前就写过西山。他在著名的长篇小说《骆驼祥子》里,曾让祥子在西山拉过骆驼,祥子思谋着,若到静宜园,闭着眼他也可以摸到海淀去!老舍在30年代写的一篇优秀散文《想北平》里,无比自豪地写到西山的果子,他写道:“哼,美国的桔子包着纸,遇到北平的带霜儿的玉李,还不愧杀!”但是通过几个月的耳濡目染,他对这里的风土人情、群众生活了解得更透彻了。丰富的生活素材在作家的头脑里凝练成艺术的花朵。在1966年春天,他写出了一部歌颂社会主义、歌颂党的民族政策的多幕话剧。这是他一生中最后的一部作品呀!
老舍先生把他最后的真挚的爱,献给了香山脚下四季青的乡亲们。这出话剧诞生几个月后,这位天才的老作家竟然被那场史无前例的浩劫夺走了宝贵的生命。但是,他那瑰丽的诗篇将与西郊的山河同在!他那钢铸般的身影,将永远萦回在乡亲们的心头!老人们将像讲述曹雪芹在西山的生活故事一样,讲述老舍先生在香山度过的珍贵岁月……
(原载《宝地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