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的魅力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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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人与中国文化梦

许渊冲

世界文化灿烂辉煌,光照大地。早在2000年前,东有华夏文明。西有希腊罗马文化,如两座大山屹立天下。到了今天,传播华夏文化的最高学府,有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传播西方文化的,在欧洲有牛津大学、剑桥大学,在美国有哈佛大学等。为什么只提中国和英美呢?因为文化的基础主要是语文,而世界上使用最多的语文是中文和英文:用中文的约有十三亿人,用英文的约有八亿。所以研究国际文化交流,首先要研究中英文化交流的问题。但是中西语文不同,中国主要是象形文字,西方主要是拼音文字。西方语文如英、法、德、意、西等,约有百分之九十的语汇可以对等,因此翻译的时候,可以应用对等的原则和方法。而中文和英文不同,大约只有一半可以对等。在有对等词的时候,翻译可以用对等法;在没有对等词的时候,那不是原文的表达方式比译文的好,就是译文的胜过原文的。所以翻译的时候,要尽可能用最好的译语表达方式。这可以说是北京大学第一任校长严复提出来的解决方法。

严复在《天演论译例言》中说:“译事三难信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为达即所以为信也。”“故信达而外,求其尔雅。”尔雅就是古雅、优雅、优美,西方的对等论只求信达,就说明了中西翻译理论的异同。但是古雅会引起不同的理解。《胡适论翻译》(见香港三联《翻译论集》第64-66页)中说:“作者写的是一篇好散文。译出来也必须是一篇好散文;作者写的是一首好诗,译出来的也一定是首好诗。所谓好,就是要读者读完之后要愉快。‘信’不一定是一字一字地照译,因为那样译出来的文章不一定好。我们要想一想,如果罗素不是英国人,而是中国人,是今天的中国人,他要写那句话,该怎么写呢?”胡适后来也是北京大学校长,他用“好”来代替严复提出的“雅”字,使中国文学翻译理论提高了一步,比西方提出的对等论更高一级。

那时鲁迅也在北京大学任教,他在《汉文学史纲要》第一篇《自文字至文学》中说:“诵习一字,当识形、音。义三:口诵耳闻其音,目察其形,心通其义,三识并用,一字之功乃全。其在文章……遂具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鲁迅提出中国文字的“三美”,如果应用到文学翻译理论上来,代替胡适提出的“好”,我看又可把译论提高一步。后来,朱光潜和钱锺书两位先生也来北京大学任教。朱先生在《诗论》中说:《论语》第二章中的“从心所欲不逾矩”是一切艺术的成熟境界。钱先生也说:“艺之至者,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我看文学翻译理论不是科学,而是艺术,所以两位先生所说的话,完全可以应用于文学翻译理论,下面就来详细说明。

在我看来,“从心所欲”是要充分发挥译者主观能动性,“不逾矩”是不能超出客观规律许可的范围。联系到文学翻译艺术上来,那就是说,译者要在不违反作者原意的前提下,尽可能应用最好的译语表达方式来翻译原著。不违反客观规律是消极因素,是低标准;发挥主观能动性是积极因素,是高标准。如《论语》第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英美译者多用对等法把“学”译成learn(学习),把“习”译成repeat(温习,复习),把“说”(悦)译成pleasant(高兴)。这个译文和原文是不是对等呢?前面说了,中文和英文只有一半可以对等,有时还可以有几个对等词,翻译时用哪一个?这就要译者发挥主观能动性了。如“学”既可以是学生“学习”,也可以是“得到知识”;“习”既可以是“温习”,也可以是“实习”“实践”;“悦”既可能是物质上的快活,也可以是精神上的乐趣。到底是哪一种呢?那就要看上下文了。《论语》的下文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而时习之”的不是一个学生,而是一个有朋自远方来的“君子”,因此上面的译法不对,可以选用更好的译语表达方式翻译如下:

Is it not delightful to acquire knowledge and put it into practice?(得到知识,付之实践,不是乐趣吗?)

这个例子说明:在译文和原文有几个对等词的时候,译者要根据上下文选择最恰当的译文。就是胡适说的:假如孔子是今天的英国或美国人,他会怎么说呢?我想他大约不会用“学习功课”“温习”“快活”等词,而会说“知识付之实践是乐趣”吧。

上面谈的是对等语的翻译问题,但在没有对等语时怎么办?或者只是形式上对等而实际上并不对等呢?如中国有句老话“吃一堑,长一智”。“吃”的英文对等语是eat,“堑”的对等语可以是trench(壕沟,战壕),但不能说“吃壕沟”。金岳霖教授翻译《毛泽东选集》时碰到这一句,不知如何翻好,就问钱锺书先生。钱先生脱口译成:

A fall into the pit, a gain in your wit.

这句还原翻译,可以译成:“摔一跤,学点乖”或“学点聪明”,都不是对等翻译。可见西方的对等译法,碰到没有对等语时,毫无办法。只好选用最好的表达方式,译成“摔一跤,学点聪明”。因为中国语言丰富,有“上当学乖”或“吃一次亏,学一点乖”的说法,所以就可以发挥主观能动性了。更妙的是,译文还传达了鲁迅提出来的“三美”:原文有成语的意美,抑扬顿挫的音美,“吃一堑”和“长一智”三字对仗的形美;译文也有成语的意美,抑扬格的音美,前半和后半对仗的形美。这也说明了胡适说的:原文是好作品,译文也要是好作品。这个例子就可说明中国的优化译法胜过了西方的对等译法。

后来我翻译《毛泽东诗词》的时候,就学习钱先生这种译法。例如《西江月·井冈山》下半阕的“早已森严壁垒,更加众志成城”,美国诗人Engle夫妇的译文如下:

Defense is deadly, trench and wall,

the strongest fort is our will.

“森严”很难找到对等词,这里译成“死攻也攻不破”,“壁垒”译成“战壕和城墙”,“众志成城”译成最坚固的堡垒是我们的意志。译文可以说是达意的了,但是传情有所不足。再看美国译者Barnstone的译文:

No one cracks through our forest of walls,

through our fortress of wills joined as one.

译文把森严和壁垒结合起来,翻译成森林般的城墙、森林般的意志,似乎更加接近原文,但也没有传达原词的三美。于是,我就模仿钱先生“吃一堑”的译法,把这两行译成:

Our ranks as firm as rock,

our wills form a new wall.

原文“森严壁垒”强调的是人还是物呢?应该是人,所以新译说:我们的队伍像岩石一般坚强,我们的意志筑成了一道长城。新译的意美胜过旧译。新译的“队伍”(ranks)和“岩石”(rocks)、“意志”(will)和“长城”(wall)、“坚强”(firm)和“筑成”(form)都是双声词,富有音美。两行对仗,富有形美。这就是说,新译在“三美”方面胜过旧译了。朱光潜先生读后说:“意美音美和形美,确实是做诗和译诗所应遵循的。”钱锺书先生却用英文(译成中文)说:译文戴着音韵和节奏的镣铐跳舞,灵活自如,令人惊奇。朱钱二位先生的肯定,使我觉得北京大学严复提出的“信达雅”,鲁迅提出的“三美”,胡适提出的“好”翻译,到朱钱二位提出的“从心所欲不逾矩”,已经使中国学派的文学翻译理论胜过西方的对等论了。

中译英的问题在北京大学也有“对等”派和“再创”派的争论。如《老子道德经》的英译,“对等”派提出“最佳近似度”的理论,把书名译成“Lao Tzu:The Book of Tao and Teh”;“再创”派认为音译没有意义,是《老子》思想不能走向世界的重要原因之一,因此把“老子”译为“The Old Master”,把“道德经”译为“Laws Divine and Human”(天道和人道)。

“道”的意义很多,要根据具体情况做具体的翻译。如《老子》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第一个和第三个“道”是名词,是“道理”“真理”的意思,第二个“道”却是动词,是“知道”“说道”的意思。“对等”派把这句译成:

The Tao that is utterable

is not the eternal Tao;

第一个和第三个“道”字音译,虽然加了英文注解logos(逻各斯,理念,基督或上帝说的话),way, path, road(道路),但是谁能理解?第二个“道”字译成“可以说出来的”,“常”字译成“永恒的”,全句大意是说:可以说得出来的理念或道路不是永恒的理念或道路。请问这样的话有谁能理解?有谁能喜欢?所以我看老子哲学不能走向世界,“对等”派要负很大的责任。那么,“再创”派如何翻译这一句呢?我们刚刚讲了:要根据具体情况作具体的翻译。这里第一个“道”字是“道理”“真理”的意思,全句可以翻译如下:

Truth can be known, but it may not be the wellknown truth(the truth wellknown to you or the truth you know).

译文的意思是说:道理或真理是可以知道的,但不一定是你所知道的道理。这样翻译,老子的哲学就可以走向世界,甚至解决世界上的大问题。因为道理或真理的范围很广,可以包括自由、民主,等等。就以民主为例吧。民主之道是可以知道的,但不一定是美国人所说的民主。现在美国批评中国,常说中国不是民主国家。中国有没有民主呢?这要具体分析。美国林肯总统有一句名言,说民主政府就是“A government 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民有,民治,民享)”。民有是民主政府的性质,民选、民治是民主的方法,民享是民主的目的。中国和美国都是民有的国家,美国批评中国不民主只是因为中国不像美国一样选举。其实民选、民治只是方法,民享才是目的。只要人民能享受和平幸福的生活,那个民有的政府就是民主政府。如果美国真正理解了老子的思想,解决了中美的矛盾,那不是天大的好事吗?由此也可以看出“再创”翻译的重要。

文学翻译理论不但可以应用于《论语》《老子》,还可以应用于诗词,如《诗经》、唐诗、宋词等。但“对等”派的论者认为诗词翻译也是英美“对等”派的译文好,如威利(Arthur Waley)译的《诗经·关雎》,原诗第一段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余冠英的语体译文是:“关雎鸟关关和唱,在河心小小洲上。好姑娘苗苗条条,哥儿想和她成双。”威利的译文如下:

“Fair, fair,”cry the ospreys(“美呀美呀!”鱼鹰唱)

On the island in the river(在河心的小岛上。)

Lovely is this noble lady,(贵族小姐真可爱,)

Fit bride for our lord.(我们公子的少奶奶。)

“关关”是什么声音?英国译者Legge译成guan guan(关关),余冠英译成语体也是一样。威利译成“fair, fair”,也不知道是译声音,还是译意思。这就要看雎鸠是什么鸟了。据说雎鸠是水鸟,鱼鹰、白鹭或是斑鸠,但是无论哪种水鸟,都没有“关关”叫的。大家都说《关雎》是婚恋之歌,哪有喜庆之歌让鱼鹰高叫“美呀美呀”却把美人鱼吃掉的道理?

其实,四种鸟中只有斑鸠是“咕咕”叫的,但是“咕咕”声音低沉,不够响亮,不宜入诗,如要入诗,就要加上响亮的元音(如“安”),而“咕”(gu)加“安”(an)正好是“关”(guan)。

可见“关关雎鸠”正是咕咕叫的斑鸠。还可发现:早在2500年前,中国已经知道加元音入诗的方法,可见文化之高。

于是我把这段《关雎》重译如下:

By riverside are cooing(一对斑鸠鸟)

A pair of turtledoves.(河边咕咕叫。)

A good young man is wooing(年轻人爱上)

A fair maiden he loves.(苗条的姑娘。)

有人会说:《关雎》中的君子和淑女,威利译成贵族公子和小姐,不是很恰当吗?

为什么要改成年轻人和姑娘呢?我说威利的译文有他的道理,但是余冠英的语体译文为什么不说贵族,而说“哥儿”和“好姑娘”呢?因为《关雎》下一段就说:“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王孙公子和贵族小姐会到河边来采荇菜么?如果不会,那用“哥儿”和“姑娘”不是更恰当么?

有人可能会说:《诗经》常用赋、比、兴三种方法,荇菜只是借物起兴,并不一定是男女都在河边采摘荇菜。其实不管贵族男女是否来河边采摘荇菜,哥儿和姑娘都可以包括贵族男女在内,范围更广不是内容更丰富吗?最近习近平主席在哲学社会科学讲座上谈到要“古为今用”,要“体现原创性、时代性”,把“君子”译成“年轻人”,把“淑女”理解为“好姑娘”,这正是古为今用,体现了时代性。胡适不是早就说过:要使外国作者成为“今天”的中国人吗?这就可以使有中国特色的“再创”法解决“对等”法所不能解决的难题了。

翻译的目的是使读者“知之,好之,乐之”。这是“三之论”或文学翻译的目的论。“艺之至者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说明文学翻译是艺术,不是科学,这是文学翻译的认识论。西方语文比较科学,翻译重视对等,要求“不逾矩”,是低标准。中国语文更艺术化,可以“从心所欲”,是高标准。直到今天,西方没有人出版过中英互译的文学作品,而中国仅北大就有辜鸿铭、胡适之、林语堂、钱锺书等人。近来习近平主席在哲学社会科学讲话中谈到中国文化走向世界,要体现继承性、原创性、系统性的问题。报载清华大学已经取代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成为世界第一工业大学;北大如能继承光荣传统,发挥创造性,一定可以成为世界一流大学。

北大人季羡林教授说过:“根据中外各著名大学的经验,一所大学或其中某一个系,倘若有一位在全国或全世界都著名的大学者,则这一所大学或者这一个系就成为全国或全世界的重点和‘圣地’,……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是无法否认掉的。”(转引自《梦与真》第293页)北大文科有上面提到的几位大师,理工科则有不少“两弹一星”功臣,因此对中国文化走向世界,实现中国的科学文化梦,一定可以做出不小的贡献。

2017年6月8日

个人小传

许渊冲,1921年生于江西南昌。1938年入昆明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1941-1942年任美国志愿空军翻译。1943年从联大毕业。1950年获得巴黎大学文学研究文凭。1951年在北京外国语学院任教。1952年起,在解放军外国语学院任英文、法文教授。1983年来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1983-1993),国际关系学院(1984-1991)任教(文学翻译),退而不休后转入新闻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