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创造丰富而高妙,它所展现的艺术天地,给人以高度的美学享受,令人赞叹不已、品玩不厌。这是一个博大精深的艺术矿藏,也是一笔宝贵的艺术财富,值得深入地挖掘、享用和借鉴。
接受古典诗歌这份珍贵的遗产,首先要读懂它。所谓读懂,有两方面含义:一是能够打通古今语言的隔阂,明晓其文字含义;一是掌握其艺术创造的特点、路径和手法。而这二者的前提,是要了解文学创作的基本特点(古典诗歌属于文学创作),这是一把打开艺术创造包括古典诗歌的艺术创造不可或缺的钥匙。
文学创作与一般意识传输有根本的不同之处。譬如我们用语言交流思想,关注点只在将思想传达给对方。只要话讲得清楚,对方听得明白,就达到目的了,看重的主要是传输的结果。至于传输的过程,也就是传输的方式和形态,并非问题的本质所在,则不甚在意。可以说,重结果,轻过程。但文学创作不同,它的独特价值,恰恰表现在传输的方式与形态的创造上,是在传输的过程里。所谓文学的艺术创造、文学的特殊价值、文学的创造性,都表现在这个传输的过程中,表现在传输的方式与形态的创造上。这也就是一般所说的文学的形象性所在。称为形象性也好,称为传输信息的独特性也好,都在提示我们不能只看传输的结果,而要重视传输的过程,要特别注意这个过程中的传输方式与形态的创造,在其中发掘、体认和享受其艺术美。
我们可以举一些诗歌为例,具体认识这种特点。唐人王之焕写有一首《登鹳雀楼》,诗曰: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鹳雀楼,位于山西永济市蒲州古城西面黄河东岸,共三层。前望为中条山,俯瞰为黄河。全诗只五言四句,很简单,传达的意蕴也很单纯,但它的艺术创造却极高超。诗的前两句推出一个阔大的画面。登上城楼,纵目观望,远处是白日落山,眼下是黄河奔流,展现出一个异常浩渺广远的空间,激起了诗人深邃的哲思:“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那中条山的背后是什么样子?那从天边流来向东海流去的黄河延展的情况又是什么样子?要看得再远一些吗?那就再上一层楼。全诗所表达的意蕴可以用六个字表现出来,就是:“站得高,看得远。”但如果我们只是说“站得高,看得远”,那还有诗吗?只成了一句格言或谚语。这首诗的价值和独创性,不仅表现在所传达的意蕴上,更重要的是表现在传达此意蕴所创造的特殊方式与特殊形态上,也就是一般所说的形象的创造上。开篇推出的阔大场景,是通过远山落日、大河奔流的景象表现的;其哲思的吐露,又与登楼远望密切相关,乃即景生思,水到渠成,全诗浑然一体,也就是这首诗的艺术美的创造性所在。看不到这种表现形态的艺术创造,就没有文学了,跟读非文学作品一样,只有一个“站得高,看得远”的观念存在。对文学作品,就是要注意掌握这种独特的东西,即审美感受,是美的鉴赏与享受。
再看一首诗,宋人王安石的《登飞来峰》:
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诗里也含有站得高的意蕴,不过与前一诗的侧重点不同。前一首是说要想看得更远,就要上得更高;这首则是说已经站在了最高处,浮云尽在脚下,不怕浮云遮了视线。“浮云”二字,有所喻指,此处不细论。诗歌表现意蕴所创造的形象也与前诗不同。诗的前两句着重突出一个“高”字。飞来峰在浙江杭州灵隐寺南,传说是从天竺灵鹫山飞来,故曰“飞来峰”,高可五十丈,已是高峰;人又站在此峰峰顶的千寻塔上,可谓高而又高了。所以最早见到太阳,鸡鸣天晓,即见日升,这句仍是烘托所处地位之高。浓墨重笔,突出了“高”字,便水到渠成地过渡到了下两句,浮云再也挡不住望眼了。如果我们读了这首诗,只是明白了站得高就什么也遮不了眼,那也就没有了文学,也没有了艺术创造,只剩一个抽象的理念。
从这两首诗的对读中,我们还可以看到,正是传达意蕴的形象创造,使相近意蕴的表达也有了不同的表现形态。文学作品所以千姿百态,也是来自这里。掌握文学传达意蕴过程中的这种创造,是读懂文学作品的关键。
再举两首小诗。一首是唐人宋之问的《渡汉江》,也有人说它是晚唐李频的作品,且先抛开作者不论,诗曰: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岭外指五岭以南,今两广一带地方,是诗人故乡所在。来人,指由家乡来的人。音书断绝,没有消息,又经冬历春,时间不短了。作者十分担心家乡有了什么变故,所以越接近家乡,心里的恐惧感越是增多,生怕迎面而来的是不幸的消息。抒写归乡时的一种心理、一种感情,堪称入木三分、真切动人。另一首是唐人贺知章的《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抒写少小离家、老大归乡的情景和感慨。虽然家乡口音未变,两鬓的毛发却己花白稀疏。小时离乡,老大归来,乡里成长起的一代新人,哪里认得这个老乡亲,倒把他当作过路的客人了。情景的描绘同样传神。两首诗都是写归乡,但各有各的感受着力点,也各有各自的形象创造。情事相近,而情思情景以及表现的形象却各不相同、各有千秋,就在于它们有不同的艺术创造。所谓艺术,所谓文学,就表现在这里。
再看一首诗。宋人杨万里的《檄风伯》:
峭壁呀呀虎擘口,恶滩汹汹雷出吼;泝流更著打头风,如撑铁船上牛斗。风伯劝尔一杯酒,何须恶剧惊诗叟!端能为我霁威否?岸柳掉头荻摇手!
“檄”是古代公文的一种文体,用于征召、告谕或声讨。“风伯”指风神。作者向风神发布檄文。试想一下,这首诗是写什么,作者想表现的是什么。实际内容非常简单,只是写风。如果用概念表述,就是一个字——“风”,这自然不是诗。作者在这首诗里,不局限于描写风的状态,还采取拟人化的趣笔,与风神对话,所以写得意趣盎然。前四句描绘峭壁险滩逆流遭风行船之难,形象鲜明;后四句转为趣笔,写无法使风停止。诗人向风神奉上一杯酒,请它享用,跟它说,何必如此恶作剧惊吓这个一把年纪的诗人呢。于是与风神商量能否收敛一下威风,别那么狂啸不息了。结果风神未理,诗人没有再从风神落笔,而是用柳枝翻飞、荻草摇摆这些自然景物的状态来表现风没有停,而且还不小,构思巧妙。这首诗的艺术价值、艺术创造,就表现在这些独特的表现方式中,离开这些,就没有此诗的妙处了。不了解这些,就读不懂古典诗歌,进入不了它的艺术创造天地,也就没有审美的享受了。
可以说,古代文学作品,就表现的思想内涵来说,是相当有限的,诸如表现爱国思想,关心民生疾苦,批评政治腐败,抒发士不遇的愤懑,以及写爱情、亲情、友情、乡情等等,但历久经年,给我们留下那么多脍炙人口的作品,百草争奇,百花斗艳,各自不同,千形万态,能把人带入各种不同的审美境界中,主要是来自诗人这种独特的艺术创造。
了解和把握了文学创作的根本特点,是读懂古典诗歌、走进古典诗歌艺术天地的第一步;是跨入门坎,而非终点。明了文学创作这种特点比较容易,但要掌握具体分析和认知其艺术创造的能力,就非轻而易举的事了,而这是真正读懂古典诗歌所不可或缺的。这是一个学习的过程。要通过对其艺术创造进行认真、具体地分析来锻炼:分析它用了什么素材,建构了怎样的形象体系,采用了哪些艺术手法,表现了怎样的主题思想。每一首诗都有其独特的表现方式、独特的艺术创造,如上举的五首小诗,就是显证,不可一概而论。但只要对具体作品分析多了,就会逐渐积累起审美的认知和经验,提高分析和审美的能力,逐步掌握诗歌艺术创造的规律及其主要手法与途径,就能读懂古诗,打开其艺术创造的奥秘了。
本书就是基于上述认识,选了上百首古典诗歌,对每一首都作了具体解析。所谓“解”,即释其义,讲清该诗词语的含义;所谓“析”,即赏其美,揭示该诗艺术表现方面的创造。这些解析并非完美,只是提供参考,希望能起到引路和启导的作用。这上百首古典诗歌,从作者说,包括了从《诗经》《楚辞》起,直到“五四”时期两千多年来的一些著名诗人;从作品体裁说,包括了诗经体,楚辞体,乐府体,五、七言古诗(包括歌行),五、七言近体诗(律诗和绝句),从短至二十个字的五言绝句,至长到一千七百字的五言古诗,可以说囊括了古代各种体裁、各类特点的诗歌;从诗歌笔路来说,有抒情,有叙事,有颂扬,有讽刺,有以韵胜、兴象丰满之唐音,有以意胜、生涩瘦劲之宋调,有以意境胜之陶诗,有以朦胧著之李诗,各有其独特的创造与贡献。相信读者经过这一百余首诗的解读的锻炼,从这些作品的具体分析中了解每一首诗的艺术创造,当能进一步提高识解古诗文字的水平,也能大大提高赏识古诗艺术创造的能力,会向读懂古典诗歌迈进一大步。本书对所选的诗歌,按主题或风格分组编排,以便读者比较和揣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