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让人成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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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与科学[169]

马修·阿诺德

马修·阿诺德

(Matthew Arnold,1822-1888)

英国诗人、文学和社会批评家。出身书香门第,教育家托马斯·阿诺德之子。就读牛津期间,深受约翰·纽曼的思想影响,赋诗《克伦威尔》,后获奖。在笃信宗教的同时,怀有强烈的自由主义思想。担任督学凡三十余载,着力于推动教育改革,反对科学主义一统天下。在科学与宗教分庭抗礼的时代,针对专业化和职业化愈演愈烈之现状,阿诺德忧患风雅寝泯,自立一宗而标举文化。在牛津任诗学教授长达十年。目睹英伦风俗靡靡而文教衰落,面对维多利亚时代的拜金主义和庸俗市侩风气,阿诺德不薄今人而偏爱古人,奋笔疾书,议论纵横而掷地有声,代表作《文化与无政府主义》堪称经典之作。他对英国社会进行了尖锐的分析,矛头直指以贵族为代表的野蛮人,以商业中产阶级为代表的腓力斯人,以及平民百姓,同时倡导精英文化穆如清风,视为“追求至善的学问”,本着“人生的批评”的态度,成为一代文化的辩护士和人文精神的喉舌。文学方面有悲剧《梅洛珀》、《新诗集》等。诗才衰竭之时,批评才华喷薄而出,揭橥超然无执的批评思想,为拓宽文坛视野而主张接触法国和德国文学,著有《评论一集》和《评论二集》,文笔优雅而不失阳刚之气。教育和宗教方面亦多著述。有十五卷本《阿诺德全集》。

务实之士谈笑柏拉图和他的那些绝对理念;无可否认,柏拉图的理念,看来往往确乎不切实用,而且并非切实可行,尤其看待这些理念的时候,我们结合了工作日构成的这个伟大世界的生活,比如美国。这样一个世界的生活日常必需品,柏拉图嗤之以鼻;手艺和商业,还有工作的职场,柏拉图依然嗤之以鼻;可是倘若废置手艺和商业,还有工作的职场,一个工业的现代社会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格局呢?柏拉图说,各行各业卑贱而机械的技艺和手艺,在个人的优异禀性方面,造成了一个自然而然的弱点,结果个人非但抑制不住内心卑鄙的滋长,相反却助长了鄙吝之心,更无法理会其他品质的培养。那些从业于这些技艺和行当的人,他还说,听任自己的躯体遭受庸俗营生的玷污,同样也听任灵魂变得俯首帖耳,残缺不全。倘若这般有失体统的人群之中,尚有凤毛麟角立志于探索自我和哲学,柏拉图则把他比作一个秃头的小工匠,攒足了钱财之后,他从营生中解脱了出来,先是沐浴,再是添置一件簇新的外套,浑身上下焕然一新,活脱脱一位新郎,要去迎娶主人的闺秀,因为主人已经家道中落,无可奈何了。

和柏拉图从事的行当比较起来,工作的职场未必弘济苍生。他为我们描绘了这样一幅举世无双的画面:开业的律师,还有他那种尘世羁绊的生活;柏拉图揭示出,从青年时代起,如此羁绊便阻碍和扭曲了他的发展,于是灵魂变得器小刁滑,结果面临困难重重包围的时候,他不是堂堂男儿,为了摆脱困境,他不是依傍于正义和真理,而是求助于虚伪和谬误。如此一来,柏拉图说道,这个可怜的生灵便卑躬屈膝,从稚子到成人,成长过程中,从来就没有丝毫健全的品质,尽管据他的自我评价,自认异常机灵精明。

能够描绘如此这般画面的艺术家,论者当然无法拒绝表示推崇。但是我们自言自语道,他的思想所反映的影响,则来自于一个原始而废止的事物秩序,当时武士阶层和教士阶层独享尊荣,世俗的卑微活计,尽可使唤奴仆代劳。沧海桑田,换了人间;现代的尊贵寓于工作[170],爱默生的这个说法堪称金声玉振;我们不妨略加傅益,寓于的工作,主要是指平凡而又卑微的那类活计,比如养护地面的工作,工匠,各行各业的人,职场中人。首先,这就是诸如美国这样一个伟大的工业社会的本色。

如今的教育,众多的务实之士还可以言之凿凿,依然主要受到柏拉图之辈思想的支配,在他们生活的年代,武士阶层和教士阶层或哲学界,可谓独享尊荣,而社会上现实有用的那些黎民则为奴隶。那种教育适宜于这样一个社会中的有闲阶层。这种教育从古希腊罗马,薪传至欧洲的各个封建社会,欧洲的武士阶层和教士阶层,同样独享尊荣,而且社会上现实有用的那部分凡夫,虽然不像异教世界中那样,并非名义上的奴隶,而实际上的命运,并不比奴隶改观多少,也无人青眼相加。最后他们一言以蔽之,这种教育强加于一个孜孜矻矻的现代社会,何其荒唐,有闲之士确乎为数区区,我们理应认为,民众并无有闲可言,为了他们自身的大局利益,也为了一般社会的大局利益,在平凡的劳动和产业的追求上,他们势必忙忙碌碌,而我们目前探讨的教育,往往势必使得他们并不满意附庸风雅,况且斯文也并不适宜他们!

以上便是务实之士的高论。既然说到这个程度,我就必须为柏拉图辩护了,我的答辩理由是:他看待教育和学问的观点,就一般原理而论,在我看来,十分通达,而且适宜各色人等和各种境况,不论他们可能有什么不同的追求。“一位智者,”柏拉图如是说,“将珍视终究能使他的灵魂获得清明、正义和智慧的那些学问,将会轻视其余的一切。”我无法认为,此言是对教育宗旨的糟糕描述,是对理应支配我们选择学问时的动机的糟糕描述,无论我们是在为英国上院的世袭宝座而砥节砺行,还是为芝加哥的猪肉交易而粮草先行。

不过我承认,柏拉图的世界今非昔比。他蔑视商业和手艺,未免荒唐。诸如美国这样一个伟大的工业社会,他毫无概念,而这样的社会,必须而且将要塑造本国的教育,以期适应自身的需求。如果从往代沿袭而来的通行教育适应不了社会,当然社会很快便要废而弃之,另辟蹊径。往代通行的教育,历来主要是指文科方面。问题在于,大家一直以为,我们认为属于精华的那些学问,是否现在实际上教人登堂入室,是否其他的学问不见得更有益处。很多人士认为,过去的专制在教育领域让文学位居主导,结果犹如重荷在肩,不堪负担。为了符合我们现代生活的需要,现在提出的问题在于,主导地位是否不可从文学转向科学;在美国这片土地上,这个问题大家自然津津乐道,其他的国度则不能同日而语。贬抑所谓“纯粹的文科教学和教育”,拔高所谓“明智、全面、实用的科学教育”,这一构想,在美国这个现代氛围浓郁的国度,或许较之欧洲而言,乃是一个极其深入人心的构想,会取得突飞猛进的进展。

我下面要提出的问题在于,是否目前的这场运动,主张罢黜教育领域内昔日文科的主导地位,教育领域内的主导地位转向自然科学,是否这场生气勃勃而方兴未艾的运动,理应翕然从之,是否有可能最终这场运动果真会所向披靡。有人可能提出质疑,这也并不出乎意料。我本人的治学范围,几乎全部属于文科方面,探访自然科学领域则可谓蜻蜓点水,尽管这些科学一直强烈地推动着我的好奇。一介文人,恐怕有人要说,哪有资格探讨文科与自然科学作为教育手段的优劣比较。领教如此非议的时候,我的答复是,首先发难者才力不逮,倘若他本人尝试加以探讨而其实并无资格可言,他的不足之处便彰彰在目,随处可见。任何人都不会轻信其言,以为他会拥有诸多明辨是非的观察家和批评家,可以拯救人类而不至于误入歧途。不过我以下的思路,实在十分简单,诸位很快便会发现,或许即便对于一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论者而言,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商榷下去,也不会理屈词穷。

在座的有些听众可能还记得,我曾经有个说法,目前已是物议沸腾,众目所指,而我的见解大意是说,我们文化的宗旨在于认识自身和世界,作为达到这个目标的手段,我们必须认识普天之下历代思想之精华,文章之鸣凤。赫胥黎教授,一位科学界人士,也是一位杰出作家和舌辩魁首,在伯明翰乔阿西阿·梅森[171]理科学院揭幕典礼上,曾经发表过一篇讲演[172],我的以上说法,他竟在讲演中抓住不放,同时另外援引了我的几句话,借题发挥,这里略陈如下:“文明世界理应具有现在这样的面貌,视为一个伟大的同盟,为了学术和精神的宗旨,注定要付诸一个共同的行动,致力于一个共同的成果;其中各个成员,为了共同的素养,应该略知古希腊罗马,还有东方典籍,大家需要知己知彼。专门的地方性和临时性优势,则排除于考虑范围之外,这个规划,倘若完全彻底付诸实施,在学术和精神领域里,现代民族将取得长足进展。我们,我们所有的人,作为个人而论,越是彻底地贯彻这个纲领,我们便会取得更大的进步。”[173]

根据我的说法,再经过如此一番傅益,赫胥黎教授议论道,当我论及以上谈到的知识的时候,认为能够帮助我们认识自身和世界,我断言文学包括的内容,足以促使我们认识自身和世界。学习了古今文学之后,我们便奠定了充分宽阔和深湛的基础,可以从事那种构成文化的人生批评:关于我们自身和世界的知识,他说道,不过这根本不是不言自明的道理。相反,赫胥黎教授宣称,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承认下述情形:民族也罢,个人也罢,如果他们共同的素质在物理学的宝库里无所借鉴,却有可能取得真正的进展。我应该说,一支兵马,倘若手无精良甲兵,足无虎踞龙盘之地,或许还有望在莱茵河发动一场战役,而物理学在上个世纪里的作为,个人倘若一无所知,则无望进行人生批评”。

上述言论表明,准备共同商榷任何问题的学者,关于他们所用的名词的含义,要取得共识是多么必要,——多么必要,同时又是多么困难。赫胥黎教授言语之间隐含的非难,便是大家往往针对一般所谓纯文学而提出的:这种研究固然为风雅之事,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又徒劳无益;对希腊语和拉丁语略知皮毛,还有附庸风雅,对于凡是追求真理、志在成为务实之士的人而言,并无多大用处。于是,勒南先生[174]也谈到,照搬初级课程那种“肤浅的人文学科”,以飨学者,仿佛大家日后都要成为诗人,作家,传教士,演说家,这种人文学科研究与实证科学,他对立起来看待,后者或者可谓追求真理的批判探究。这些人士总有那么一种倾向,他们不断抗议文学在教育中的主导地位,文学,他们理解为纯文学,而所谓纯文学,他们又理解为肤浅的人文学科,即科学或真正知识的对立面。

可是我们谈到认识希腊罗马的古代,具体说来,即大家称为人文学科的知识,在我看来,我们所指的是比较丰富的一门学问,而非肤浅的人文学科,率多装饰之用。荷马史诗的批评家沃尔夫[175]有言:“所有的教学,我都谓之具有科学性,经过系统的安排,同时探索源头活水。举例而言,古典的古代这门学问的科学性,体现于根据原始语言,对古典的古代断简残编,进行正确的研究。”无可置疑,沃尔夫完全言之成理;所有学问的科学性,都体现于经过系统的安排,同时探索源头活水;一门名副其实的人文学科研究则具有科学性。

由此可见,我谈到认识希腊罗马的古代,作为认识自身和世界的一种辅助,我所指的学问超越大量的词汇,大量的文法,用古希腊罗马语言写作的如此众多的作家。我是指认识古希腊罗马人,他们的生活和天才,他们的为人处世和在世界上的作为;我们可以从中借鉴什么,认识其价值所在。至少那是理想境界;我们谈到努力认识希腊罗马的古代,作为认识自身和世界的一种辅助,我们意味着致力于认识他们,终而臻至如此理想的境界,尽管我们可能还相去甚远。

相同的理念,也可以用于认识我们本民族和其他现代民族,含有的相同旨趣,也是逐步理解我们自身和世界。认识现代各个民族的思想之精华,文章之鸣凤,赫胥黎教授说道,无异于认识“仅仅现代的国别文学所要告诉我们的内容;这就是包含于现代文学之中的人生批评”。但是,他词锋逼人,“我们这个历史时期的鲜明特征,就是体现于自然知识发挥着突飞猛进,持续增强的作用”。由此可见,物理学在上个世纪里的作为,个人倘若一无所知,怎么可能有望进行人生批评呢?

诸位,关于我们现在所用的这些名词的含义,建议大家能够达成共识。我谈到要认识普天之下历代思想之精华,文章之鸣凤;赫胥黎教授则说,此言意味着认识作品。作品则是一个博大的字眼;作品可以表示形诸笔墨或刊行为书的一切文字。因此,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当属作品之列。所有通过书本而传达给我们的知识,皆为作品。可是所谓作品,赫胥黎教授指的却是纯文学。他的用意在于借我之口说出,认识现代各个民族的思想之精华,文章之鸣凤,等于认识这些国家的纯文学,如斯而已。他立论道,这些根本不是进行现代人生批评的充足装备。但是我并未如他所指,认识古代罗马,意味着仅仅认识或多或少的拉丁语纯文学,而罗马的军事、政治、司法,还有天下政务,则一概置于不顾;以此类推,所谓认识古希腊,我的理解在于认识到她是古希腊艺术的赐予者,是通向灵活而正确运用理性和通向科学方法的指南,是我们数学和物理学以及生物学的创立者,我们的理解是认识包含着所有这一切的古希腊,而非仅仅认识某些古希腊诗章,史乘,专著,演说,以便为了对现代各个民族也有所认识。所谓认识现代各个民族,我所指的是不仅仅要认识国别的纯文学,同时还要认识有些人物都有哪些作为,诸如哥白尼,伽利略,牛顿,达尔文。“我们的祖先学而知之,”赫胥黎教授说道,“地球为肉眼所及的宇宙之中心,人乃世间万物之灵长;他们听到的谆谆教诲是,自然规律并无固定的秩序,而是能够改变,并且始终由于无数神灵力量的作用而得以改变。”然则对于我们当今之世而言,赫胥黎教授又说,“关于世界的起源与灭绝,我们祖辈头脑里的那些想法,已经令人难以置信。可以相当肯定地说,地球并非物质宇宙的主要天体,世界并非隶属于人类的用途。甚至可以更加肯定的是,自然表达了任何事物无从干预的一个确定秩序”。“不过,”他声嘶力竭,“当今之世,人文主义者的代表人物,提倡纯粹古典教育,说明他们对此一窍不通!”

在适当的场合和时间,我确实要触及古典教育这个令人头痛的问题;不过目前的问题在于,认识现代各个民族的思想之精华,文章之鸣凤,这个说法含义何在。其中的含义,不是仅仅认识各个民族的纯文学。认识意大利的纯文学,并不等于认识意大利,认识英国的纯文学,并不等于认识英国。深入认识意大利和英国,自然便有广博的学问,伽利略和牛顿,也属于其中。肤浅的人文学科,纯文学的皮毛,这番掎摭之词,也许可以名正言顺用于指责其他某些学科;但是指责我提议推荐的这门特殊学科,即认识世界上历代的思想和言语之精华,则不适用。精华之中,我当然也包括现代观察和认识自然的伟人的思想和言语的内容。

所以,是否认识关于自然现代科学研究的伟大成果,不必作为我们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以及是否认识文学艺术的作品也是如此,关于这个问题,在赫胥黎教授与我之间,其实根本并不存在疑问。但是问题在于企及这些成果所因循的过程,物理学界的朋友们则有言,应该成为人类绝大部分人口的主要教育内容。而在这一点上,确实出现了一个分歧,一方的代表,赫胥黎教授用“文化的利末人”[176]这么个儿戏挖苦的字眼来称谓,另一方的代表,寒微的人文主义者有时不免视为文化上的尼布甲尼撒[177]之流。

认识科学探究自然的伟大成果,我们对此看法一致,但是我们的研究,有多少必定用于认识取得这些成果的过程呢?这些成果固然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有目共睹。不过所有的过程,所有的具体事实,也饶有趣味,因为那些成果是通过这些过程才能够取得和确立的。一切知识之于一位聪慧之士,可谓饶有趣味,而自然的知识,对于所有的人而言,都饶有兴趣。通过鸡蛋里含蛋白的蛋清,孵育的小鸡吸收鸡肉、鸡骨、鸡血、鸡毛的物质养分;同时,通过鸡蛋里含脂肪的蛋黄,小鸡又获得热量和能量,从而使得小鸡最终能够破壳而出,独自去觅食。认识这个过程多么有趣。一支蜡烛燃烧的时候,蜡转化为二氧化碳和水分。或许,认识这个过程就不算十分有趣,不过还算有趣。进而言之,和事实打交道的习性,这是通过研究自然而然养成的,如同物理学界的朋友所褒奖的那样,它是一个优异的品行准则,这可谓完全真实。在研究自然的时候,始终要诉诸观察和实验;不仅要说明事物的本相原来如此,而且要促使我们看到,事物的本相原来如此。不仅一个人告诉我们,蜡烛燃烧的时候,蜡转化为二氧化碳和水分,这是人们可能告诉我们的,倘若他心血来潮,还可能告诉我们,卡戎[178]撑篙,将满载亡魂的渡船驶向冥河;或者晓示我们,维克多·雨果是位令人崇敬的诗人,格莱斯顿[179]在政治家中令人最为钦佩;而且要促使我们看到,化为二氧化碳和水分的转化过程实际的发生经过。正是自然知识具有的现实一面,使得物理学界的朋友,作为认识事物的一种知识,把它与人文主义者的认识,加以对照,因为后者乃是文字知识,他们如是说。于是赫胥黎教授有感而发,一锤定音:“就获得真正的文化修养这个旨趣而言,专门科学教育,至少和专门的文科教育一样,具有同等的效果。”英国科学协会工程学部的一位会长,措辞犹如经书,可谓“口出狂言”,他振振有词,一个人如果在智力训练方面,“用文学和历史学代替了自然科学,等于选择了不太有用的抉择方向”。但是不论我们是否由浅入深探讨下去,我们大家必须承认,在自然科学方面,和事实打交道而养成的习惯,是一个十分可贵的品行准则,人人都应该有一些亲身经历。

然而,岂止这些,那些改革家们却是贪多务得。有人提议,自然科学方面的训练,要成为教育的主要内容,至少是为了人类的绝大多数着想。在这一点上,我坦承,本人与物理学界的朋友道不相谋,而在此之前,我一直和他们看法相同。不过,在和他们产生意见分歧的时候,但愿本人小心翼翼,虚心谦恭地探讨下去。我时刻铭记,自然科学的各个学科,我本人是一知半解,微不足道,而且也担心对待这些学科时持论不公。自然科学各立门户,一有能耐,二来好战,故而在对峙反驳时,他们个个变得咄咄逼人。尝试探究的口吻,则是我所希望采取而非背离的口吻,因为适合才疏学浅,知识蔽于一隅之辈。目前在我看来,有人主张在绝大多数的人类教育中,主要位置应该给予自然知识,这是他们的称谓,而其中有一个重大的方面,他们疏于考虑:人性的构造。我提出这一点时,依据的一些事实毫不深奥,不是微言大义;这些事实能够用尽可能简单的形式来说明,如果这样来表述,那么我肯定,科学人士将会乐意给予应有的分量。

完全否认事实,我以为,他很难做到。他难以否认,当我们决心要来列举,有哪些能力将构建人生的发展,姑且说,包括品行能力,才智和认知能力,审美能力,社交生活和人情世故的能力,这个时候他便难以否认,这个能力系统,虽然以上描绘的是粗枝大叶,却并不妄称含有科学的精确性,但是却相当真实地把问题反映了出来。人性是由这些能力逐步构建而成;我们需要的是所有这些能力。当我们恰如其分地符合和协调了这些能力的要求,然后我们便水到渠成,可以获得清明和正义,拥有智慧。这是十分显明易见的,物理学界的朋友会承认这一点。

但是,科学之士或许尚未充分观察到另一方面:刚才提到的若干能力,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而从人类的一般规律来看,有一种永恒的倾向,它以各种不同的方式,使得这些能力彼此贯通起来。有一种融贯方式,这是我现在特别关注的方面。听从我们追求智力和知识的本能,我们获得了零零碎碎的知识;不久,就常人的一般规律而言,便产生了一种渴望,想把这些零零碎碎的知识,和我们的品行意识联系起来,和我们美的意识联系起来——如果这种渴望遭遇挫折,便会出现厌倦和不满。此时在这种渴望之中,我认为,便寓于了文学的力量,使得我们欲罢不能。

一切知识,如同我刚才所言,都饶有趣味;即便细节知识也有其趣味,它们来自于自然,无法融会贯通,必定在我们的思维中处于孤立的状态。哪怕不胜枚举的例外现象,也有其趣味。假设我们是在学习希腊语的重音,那么就会饶有兴趣地认识pais和pas[180]这两个语词,以及词尾变化相同形式的一些其他单音节词,而抑扬符号不会置于所有格复数的最后音节,而是在这一点上,有别于普通规则。假设我们是在学习生理学,那么就会饶有趣味地认识到,肺动脉输送黑血,而肺静脉输送鲜血,在这一点上,背离了静脉与动脉之间功能分工的普通规则。但是人人都知道,我们如何自然而然力求把零零碎碎的知识汇总起来,使之归属于一般规则,使之与原理联系起来;也知道无休无止地认识例外现象,或者把必然处于孤立状态的具体事实积累起来,那是多么令人不满和厌倦。

诸位,把我们的知识融会贯通,这是在我们认识领域自身的内部发生作用,我们将发现,相同的需要也在这个领域的外部发生作用。我们体验到,我们在不断学习和认识的时候——我们绝大多数人都体验到——我们已经学习和认识的知识,与我们内在具有的品行意识,我们内在具有的美的意识,需要融会贯通。

阿卡迪亚的曼提尼亚,有一位名叫狄奥提玛[181]的女先知,曾经向先哲苏格拉底说明,爱情,冲动,各种各样的向往,客观而论,无非是人们内心的欲望而已:善的一切应该永远展现于他们。这种追求善的欲望,狄奥提玛让苏格拉底确信,乃是我们的基本欲望,而我们内心的每个冲动,仅仅是它应有的特殊形式。所以正是这个基本欲望,我揣测——善的一切应该永远展现于他们,这个内心欲望——在我们内心发生了作用,这就是我们感受到,把我们的知识与品行意识和美的意识融贯起来。无论如何,本能存在于芸芸众生。人性俱在其中。而这种本能,大家将会承认,是天真无邪的,人性得以保存,就在于听从其天真无邪的各种本能的引导。由此可见,在追求满足上述我们这种本能的过程中,我们听从了人类保存自身的本能。

但是,毫无疑问,某些性质的知识,无法转化而直接服务于上述本能,与追求美的意识,与品行意识,无法直接融会贯通。此类知识属于工具知识;它们帮助人们触类旁通,获得其他知识,这方面可以有所作为。一个运用工具知识而度过一生的人,属于偏据之才。作为举一反三的工具而论,对于那些具有善于利用工具的有才之士而言,工具可能十分可贵;工具自身不妨构成学科,而在这些学科之内,人人可以获得一些课堂教育,当属有益。不过匪夷所思的是,芸芸众生的主体,在精神生活上,居然要和希腊语重音或者形式逻辑相伴终生。我的朋友西尔维斯特教授[182],他是天下一大数学家,认为超验主义学说具有数学的功效,不过那些学说并不适合普通人研究。就在参议院大厅和我们英国剑桥大学的中心[183],我曾经冒昧——虽然由于本人的亵渎,已经表示歉意——斗胆提出一个见解:对于人类的绝大多数而言,甚至略知数学,便可受用半生。诚然这种情形符合工具知识的特性,它们具有莫大的重要意义,在于是触类旁通的工具;不过凤毛麟角,才有天分把它们作为工具使用,人类的主体则不然。

然而,自然科学与这些工具知识,并不是立足于相提并论的基础。经验晓示我们,芸芸众生的主体会发现,比较有趣的一面,在于知晓一支蜡烛燃烧的时候,蜡转化为二氧化碳和水分,或者知晓关于露水现象的说明,或者知晓血液流动的循环过程,而他们发现比较无趣的一面,在于知晓“儿童”和“全体”这两个说词的所有格复数,在词尾不用标明抑扬符号。自然知识的一鳞半爪,相互补充,相辅相成,最终我们形成的命题十分有趣,如同达尔文先生的著名命题:“我们的祖先是一个毛茸茸的四足动物,长着一根尾巴和竖立的耳朵,或许性习栖息树木。”或者我们形成的命题,经天纬地,而举足轻重,类似于赫胥黎教授的那些命题,他说道,关于世界的起源与灭绝,我们祖辈头脑里的那些想法大谬不然,自然表达的是任何事物无从干预的一个确定秩序。

确实有趣,科学的这些成果,也确实重要,本人和我们所有的人,都应该有所了解。不过我现在希望大家注意的是,我们依然,当有人向我们揭橥这些成果,而我们也予以接受的时候,我们依然处于才智和知识的领域之内。对于芸芸众生的主体而言,将来有人发现,当然也会提出的命题,他们便会及时地信以为真,比如“一个毛茸茸的四足动物,长着一根尾巴和竖立的耳朵,或许性习栖息树木”。这样的命题,将来有人发现而会提出一个不可抗拒的要求,把这个命题与我们内心的品行意识与我们内心的美的意识,贯穿起来看待。但是这一步,科学之士则不会为我们代劳,甚至不会标榜要这样做。他们将给我们提供的其他知识是一鳞半爪,其他的事实,有关动物和它们的祖先,或者有关植物,有关石头,有关星辰;而且最终他们可能促使我们接受,赫胥黎教授声称,那些伟大的“认识宇宙的笼统概念,这些乃是物理学迫使我们形成的概念”可是那些依然还是他们所能给予我们的仅有的知识,并非提供给我们知识能和我们的品行意识,我们的美的意识贯穿起来,而原来为之感动,以为是为了这个旨趣而提出的;因此不是为了我们而提出的,故而对于人类绝大多数,时隔不久,又变得令人无法满足,令人感到厌倦了。

天生的博物学家则不然,我承认。但是一位天生的博物学家,我们所指的是什么意思呢?我们意味着他那份观察自然的热忱,如此强烈而奇卓,与众不同,以致这份热忱标志着他有别于人类的大多数。这样的人士毕生都在积累自然知识,同时进行推理思考,幸福地终其一生,他将别无所求,或者说几乎无所他求。贤明而令人景仰的博物学家,达尔文先生,不久以前我们刚刚和他永诀,我听说他曾向一位朋友承认,就他而论,他未曾体验到有必要懂得多数人发现大有必要的两样东西——宗教和诗歌。科学和天伦之情,在他想来,足矣。对于一位天生的博物学家,我能够充分理解,这样的情形似乎理所当然。他倾注于自然,如此乐在其中,对待自己从事的工作,他怀抱着如此强烈的热爱,以至他不懈地获得了自然知识,进行推理思考,而鲜有余暇或意向去考虑,如何使得自然知识与人类注重品行的欲望,人类追求美的欲望融贯起来。他在寝馈造化的过程中,把自然知识与这二者融贯起来,他感到有多少需要,便融贯到什么程度;从天伦之情中,他获得了一切必要的附带的慰藉。但是达尔文之辈,凤毛麟角,天下罕见。还有一位伟大而令人景仰的自然知识的大师,法拉第,他属于桑德曼派[184]。换而言之,他的知识,与他注重品行的本能,他追求美的本能,已经融贯起来,借助于罗伯特·桑德曼的教义,他是令人尊重的苏格兰长老教友。一般而论,何其强烈,那种人共有之的宗教和诗歌的需求,而且和他的认知自然而然联系起来,使之得到舒缓而又喜从中来,最终,或许吾辈中人赋有如此性情者,能够像达尔文在这方面的表现,还有法拉第那样性情的人,比例上看,前者有一人,后者至少有五十人。

教育使人欲罢不能,因为实际上凭借的就是能够满足这种需要。赫胥黎教授高头讲章而菲薄中古教育,因为忽略了自然知识,甚至文学研究也匮乏,而形式逻辑则致力于“教会所说的一切合乎真理,必须合乎真理,证明其中的来龙去脉和道理所在”。但是伟大的中世纪大学,之所以纷纷诞生于世,不是凭借一腔热忱,我们不妨确信,凭借的是提供了一种贫乏而令人鄙视的教育。国王历来是大学的养父,王后历来是大学的养母,不过并非为了推出这样的教育。中世纪大学得以诞生,因为由经书和教会宣讲的臆断知识,如此深刻地吸引大家的心灵,通过如此简单,如此轻松,如此有力的方式,就是把这种知识与大家注重品行的欲望,追求美的欲望贯通起来。所有其他的知识,都处于这种臆断的知识统辖之下,而且隶属于此,因为有令人欲罢不能的那种至高的力量,濡染大家的情操,凭借于知识与品行意识与美的意识的携手共进。

不过,赫胥黎教授说道,对于我们先辈信奉的观念而言,至关重要的那些宇宙概念,一向是物理学迫使我们而形成的。姑且同意他的说法,这些概念至关重要,新的概念必定而且很快就会变得天下靡然从之,归根结底人人都将领悟到,此类观念在形成我们先辈的信仰时至关重要。人文学的需要,如其名副其实的名称,由于人文学有益于大众那种至高无上的欲望:善的一切应该永远展现于他们面前——人文学的需要,在于新的概念与我们追求美的意识,我们注重品行的意识,二者直接建立一种关系,乃是唯一比较看得见的需要。中世纪在人文学方面无妨阙如,如同自然研究无妨阙如,因为当时臆断的知识,变得如此有力地吸引着世人的情感。姑且承认,等到臆断的知识消失的时候,变得吸引情感的那种力量也随之消失——但是情感本身,那些吸引和满足情感的要求,则依然存在。如果我们从亲身经历中发现,人文学具有一种吸引情感的无可置疑的力量,在个人培养过程中,与现代科学的成功相比而言,它的重要意义就变得更大,而非更小,而现代科学已经连根铲除了它所谓的“中古思维”。

那么人文学,还有,诗歌和雄辩,能够具有这样的力量吗?以上归功于这些学科的吸引情感的力量能够发挥吗?再则,假设这些学科具有力量而且有所发挥,目的在于潜移默化人的品行意识,美的意识,这些学科又是如何发扬光大的呢?最后,即便同时能够确实对于我们所谈的意识发挥了影响,人文学科应该如何与自然科学的成果——现代成果——联系起来呢?所有这些问题,不妨提出来商榷。首先,诗歌和雄辩是否具有唤起情感的力量?我们理应诉诸经验。经验表明,对于绝大多数的人而言,对于一般的人类而言,二者具有这样的力量。其次,诗歌和雄辩是否发挥了力量?答案是肯定的。那么进而言之,它们又是如何发挥力量,而结果能够影响人注重品行的意识,追求美的意识吗?这个问题或许适用于传道书作者[185]的说法予以解释:“虽然常人千辛万苦,上下求索,他终究无法发现;确乎,进而言之,智者若想认识,他也无法发现。”[186]为何从陶冶性情来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比如谚语的说法,“耐性乃美德”;而根据荷马史诗的说法,从陶冶性情来看,则另有一说,

对于一颗恒心而言,命运之神是否临降于人类的子孙后代?[187]

为何从陶冶性情来看,哲学家斯宾诺莎固执己见,“人的幸福在于他能够保存自身的精髓”[188]?从陶冶性情来看,《路加福音》的说法则截然不同,“如果人获得大千世界,而失去自我,丧失自我,那么还有什么优势可言?”[189]看待效果的这种分歧从何而来呢?我无言以告,我也并不太关心而有所认识;重要的一点在于分歧产生了,同时我们能够从中受益。可是,最后,诗歌和雄辩应该如何发挥力量,把自然科学的现代成果,与人注重品行的本能,追求美的本能,贯通起来呢?我要再次回答,我并不知道它们将如何发挥力量,不过它们能够而且将会发挥力量,我确信。现代哲理诗人和现代哲学道德学家,纷纷前来帮助我们,运用直接的说法,把现代科学研究的成果,与我们注重品行的本能,我们追求美的本能,贯通起来,这不是我所指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将会发现,作为一个经验的问题,如果我们认识普天之下历代思想之精华,文章之鸣凤,我们将会发现,或许生活在往代的古人的艺术和诗歌,还有雄辩,古人具备的自然知识十分有限,他们在诸多重大问题上,持有的概念大谬不然,我们将会发现,古人的艺术,诗歌,还有雄辩,实际上不仅具有振奋精神和愉悦情志的力量,而且还有力量——本质而论,诸如古代作者的人生批评体现的长处和价值——他们具有的力量,在于砥砺,升华,激励,启发,能够令人惊叹地帮助我们,把现代科学的成果与我们注重品行的需要,追求美的需要,融会贯通起来。荷马史诗里的物质宇宙的概念,可想而知,显得怪诞;但是现实来看,听到了现代科学的说法,为之震惊,“世界不是屈从于人类的用途,人不是天地万物之灵长”,就我而言,我的渴望莫过于前面援引的荷马诗句给人的安慰:

对于一颗恒心而言,命运之神是否临降于人类的子孙后代?

常人的头脑越是清明无蔽,科学的成果越是为人坦然认可,诗歌和雄辩越是渐渐为人接受而加以研究,如同大家实际上那样对待——才士演绎的人生批评,伟力灌注而充满生机,有所作为,荦荦大端,不胜枚举——于是人文学的价值,还有艺术,后者实为金玉良言,伟力之功堪比人文,大家当有更多的感受,予以更多的承认,在教育方面的地位,也会变得更为牢固。

所以我们,我们所有的人,都要切实尽量避免任何厚此薄彼的比较,作为教育的手段而论,在人文学与自然科学之间,指称功过是非。可是英国科学协会工程学部的某位会长,坚持进行如此比较,他告诉我们“用文学和历史学代替了自然科学,等于选择了不太有用的抉择方向。用文学和历史学代替了自然科学,等于选择了不太有用的抉择之道”。我们且来答辩他的论调,人文学的学人,至少,也将仅仅懂得现代物理学带来的伟大的笼统概念;因为科学,如同赫胥黎教授所言,迫使我们大家形成力量这些概念。但是自然科学的学人,至少,根据我们的根本假说,将对人文学一无所知;姑且不提在决定自己长年累月积累科学知识的过程中,他决定自己所从事的工作,唯有专家,一般而言,才具有那种禀赋,工作时乐而为之。因此常人便有可能感到有所不满,或者至少是并不完满,而且和仅仅研究人文学的学者比较起来,甚至更不完满。

我曾经在一份学院报告里提到,我们英国有一所培训学院,在读的一位后学需要意译《麦克白》里的一段台词,开头一句是

你无法医治一颗病态的心灵吗?[190]

这一句在他的笔端,竟变成了“你无法照护那个疯子吗?”而我的批语是,假想我们国立学堂的中小学生,人人知道,姑且举例而言,月亮直径为2160英里,与此同时又认为,

你无法医治一颗病态的心灵吗?

这句台词较好的意译是:“你无法照护那个疯子吗?”,那将是何等令人啼笑皆非的局面。倘若迫不得已而要有所取舍,我想宁取一个关于月亮直径无知的后生,但是他意识到,“你不能照护那个疯子吗”是糟糕的意译,而不要一个经过教育,治事反其道而行之的书生。

或者再往高处说,我们国立学堂的中小学生姑且不论。我的心目中浮现我们英国议会的一员,他来到美国旅游,过后他讲述起旅行见闻,言语之间表明,他十分熟谙这个伟大国家的地理,还有采矿潜力,可是终了却一本正经地建议,美国应该向我国的王室借用一位王子,应该培养他成为美国国王,应该创建一所上议院,按照我们英国的模式,由大宗土地的拥有者组成,他认为,如此一来,美国拥有幸福的未来而万事大吉。可以断言,就这个实例而言,工程学部的那位会长本人,恐怕也难以启齿,说是我国的这位议员,由于专心致志于地理学和矿物学等等,所以未曾留意于文学和历史学,已经“选择了比较有用的抉择方向”。

如果还要割裂开来,任人选择,人文学为一方,自然科学为另一方,人类的绝大多数,在自然研究方面,资质才具不属卓尔不群和雄视天下之列,所有的凡庸之辈,我不得不认为,聪明的做法是选择接受人文学教育,而不是选择自然科学。人文将能在更多方面焕发其生命,令其生活更为丰富。

前面说过,结束演讲之前,我会触及古典教育这个问题,自然不会食言。即便在我们的教育领域,文学要保留一个主要地位,主张进步论的朋友有言在先,拉丁语和希腊语,当然不能不让路走开。希腊语乃是这班夫子先生的眼中钉。抨击现行课程的人士认为,关于反对希腊语,无论如何,他们自有不可抗拒的论据。文学或许可能是教育所需要的,他们如是说;不过为何偏偏看重古希腊文学?何以不选法国文学或者德国文学?况且,“每个英国人,在本国文学方面,不是拥有各类文苑英华的范本”吗?[191]和前面的探讨一样,并非依傍我本人的任何无力的呼吁,而要让那些否定者信服;而是依据人性本身的构造来立论,依据人类保存自身的本能立论。追求美的本能植于人性之中,如同求知的本能,或者注重品行的本能,同样肯定地植于人性之中。倘若古希腊的文学艺术,有益于追求美的本能,因为其他的国别文学无法有益于此,我们便不妨信赖,人类有保存自身的本能,同时保存希腊语作为我们文化的内容。我们不妨信赖本能,甚至促使希腊语学习变得更其风行,而且于今为烈。我希望,和目前相比起来,希腊语终有一日能够为人更加合理地学习;但是要越来越多地学习,因为人们越来越多地感受到追求美的需要,古希腊艺术和古希腊文学,伟力何其神妙,能够服务于这种需要。女子将再度学习希腊语,俨如当年的简·格雷郡主[192];我相信,置身于那个连环的堡垒之中,亚马逊人真正的东道主,正在通过它们来包围我们英国的学府[193],我会发现,在美国这片土地,在类似曼彻斯特史密斯学院的一些高校,在纽约州的瓦瑟学院,在远方西部地区男女同校的幸福大家庭里,她们已经在学习希腊语了。

“古老的对称是我所缺少的一面。”莱奥纳多·达·芬奇如是说。他是一位意大利人。我岂敢造次,以美国人的名义哓哓置喙,不过我可以肯定,在英国人身上,古希腊人的这种令人钦佩的对称,和任何一位意大利人相比起来,缺乏程度自愧弗如,无地自容。在我国的建筑方面,缺乏对称的结果彰明较著,令人瞠目,而且这种对称的缺乏,也表现在我们所有的艺术上。处理细节要严格通盘融贯,着眼于经过崇高构思的一个大体效果。正是在这一点上体现了古希腊人美妙的古老的对称。我们英国人恰恰失败在这一点上,我们所有的艺术都失败在这一点上。令人瞩目的思想,我们拥有,制作精良的细节,我们也拥有。可是那种高华的对称,具有令人满意而又喜悦的效果,能融合细节,我们则罕见,或者说前所未有。雅典卫城那般辉煌的美丽,并非产生于那座山上拼凑而成的单个的美妙之物,东置一尊雕像,西设一处入口——否,卫城之美油然而生,见于天衣无缝而融为一体,一切都立意于一个高屋建瓴的总体效果。在这一方面,我们的欠缺之处,哪一个英国人岂会感觉不到呢,当追求美的意识,这种对称乃是其本质性的一大要素,在他的内心唤起和增强!当一个英国人漫步伦敦街头的时候,他会恍然大悟,遥想希腊和那种古老的对称,有哪一天不会产生敬重和向往,举例来说,当他看到畸形的斯特兰德大街,他才明白何谓卑贱!不过这里我们就要进入我们的朋友罗斯金先生的领域[194],而本人无意冒犯,因为这个领域内,他是左宜右有的守护者。

于是我们最后发现,似乎我们发现,有利于人文学科的潮流是自然和必然的大势所趋,而在我们开始探讨的时候,潮流似乎在抵制这些学科。“毛茸茸的四足动物,长着一根尾巴和竖立的耳朵,或许性习栖息树木”,这个灵长具有一种禀赋,隐藏于天性之中,显然,它注定要发扬光大,化为追求人文学的必然需要。况且还不止此;我们似乎归根结底,甚至被引向更进一步的结论:我们毛茸茸的祖先的天性中,也有向往希腊的一种必然需要。

由此可见,恕我以实相告,将人文学罢黜于教育的主导地位,我无法实际上认为严重存在着这种危险,尽管此时此刻反对人文学的权威阵容强大。只要人类天性不变,如其本然,人文学的魅力就会始终所向披靡。希腊语的前景如此,人文一般说来也是如此:我们不妨寄托希望,终有一日,人文将会开始受到大家更其合理的研究,但是不会扫地出门。未来出现的局面,毋宁说,将有其他的内容充塞教育,浩如烟海;或许,将会出现动荡不定、一团混乱、虚张声势的一段时期;但是人文终将不会丧失其主导地位。倘若一度丧失,还会光复旧物。我们的向往和志向,将促使我们重返人文。人文主义者乃一介寒士,不妨把持灵魂,静观其变,既不肆力,亦无呐喊,而不妨承认物理学界的朋党之流,有能量也有光彩,时下为公众所青睐,而一介寒士则望尘莫及;却依然怀抱一份乐观的信仰,天道行健,默然无声,却代表着他所热爱的学问;我们大家都要熟悉现代科学所取得的成果,在科学的各个学科方面,力尽所能接受科学训练,同时笃信,绝大多数的常人将永远需求人文学;而且超过既往,因为他们拥有更多更大的科学成果,和人类注重品行的需要、追求美的需要,更需融会贯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