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历程,少年气象
如果以缪勒的《宗教学导论》为奠基作,宗教学的探索历程不过一百多年。百年探索对这门学科意味着什么呢?无论比起相关的学科,像哲学、神学、史学等,还是面对古老复杂的研究对象——人类所有的宗教现象,起码是主要的宗教传统,我们都只能说,它还太年轻,就像一个初出茅庐的“思想少年”。
创作于18世纪初的这幅《攀登科学高峰》(John Wa-lis,1807)颇有寓意地描绘了科学思维方式,先进“语言之门”,踏上“美德之路”,途径“争吵之地”,翻过“愚蠢之山”,再穿过“迷惘之林”,“真理圣殿”就在顶峰。
这个比喻可唤起大家对少年时代求知经历的美好回忆。那段时光,我们开始思想上自立了,满怀求知欲又富于想象力,善拜良师又好结益友;那段时光,我们虽然想法幼稚但没有成见,尽管知之甚少却勇于探索,诚然时常出错或受挫,可我们从未中止探索,也没人能赶上我们的探索步伐和知识递增速度,无论比我们年长的还是年幼的……那段时光,我们的求知经历呈现出一派“少年思想气象”。
用“少年思想气象”来描述宗教学的百年探索历程一点儿也不夸张。下列几个主要方面可作证:
(1)宗教学已成为一门相对独立、渐成系统的人文学科。
历经百年努力,这门新学科形成了诸多活跃的理论分支或研究方向,像宗教历史学、宗教考古学、宗教地理学、宗教生态学、宗教人类学、宗教社会学、宗教心理学、宗教语言学、宗教神话学、宗教现象学、宗教哲学、宗教学原理、比较宗教研究、世界宗教对话等。
(2)宗教学已成为一门现代形态的、交叉性或综合性的人文学科。
虽然这在前一方面反映出来了,但还应说明缘由。如同少年求知者善拜良师好结益友,宗教学既求教于传统的相关学科,像历史学、语言学、哲学、神学等,从它们那里寻求思想资源,吸取重大问题,借鉴基本方法等;又跟同时代相继独立或兴起的诸多人文社会科学分支结伴而行,互帮互学,共同成长,以至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我难分”。这主要是由宗教学研究对象的错综复杂性决定的。
譬如,要想切实理解宗教现象,便不能不具体研讨如此种种关系:宗教与历史、宗教与文化、宗教与民族、宗教与社会、宗教与政治、宗教与法律、宗教与经济、宗教与哲学、宗教与科学、宗教与文学、宗教与艺术等。同样,要想深入考察上列种种关系中的后者,诸如文化、民族、社会、政治、法律、经济、哲学、艺术等,也不能不涉及宗教问题,只不过那些问题或以历史面目出现或有强烈现实色彩罢了。据上述相互关系可得出一个双重判断:宗教学几乎跟所有其他的人文社会学科相关;反之,所有其他的人文社会学科几乎都跟宗教学有缘。
或许有人怀疑,上述例证及其判断是否过于拔高宗教学的地位和意义了?其实,排解此类疑问并不困难,只要过目下列统计数字便足以令人深思了。
考虑到参照性和可靠性,上面引用了两组来源不同且略有时差的统计数字,它们虽然只估算了晚近的信教人数,但我们透过这一连串单调的数字,几乎可想到现实中和历史上发生的一切,唯独难以想象出宗教现象还跟什么东西无关。
(3)宗教学所研究的对象之复杂,涉猎的领域之广泛,发现的问题之重大,引发的争论之热烈……已使其成为当今人文社科领域里的一门显学或前沿之一。
这是前两方面的必然结果。作为一门显学或前沿之一,宗教学的魅力主要体现于:这门新学科如同思想少年,没有成见,勇于探索,通过反省前人的宗教观乃至历史思维方式,不断开阔视野、转换视角、更新观念,深思整个历史或文化研究里的诸多重大的或根本的难题。例如,宗教与历史源流,宗教与社会形态,宗教与文化差异,宗教与民族矛盾,宗教与古代宇宙观,宗教与现代思维方式,宗教与后现代精神困境,以及宗教与智情意、真善美等。
(4)但就总体研究状况而言,宗教学远非一门成熟的学科,不但尚未形成某种能被普遍接受的理论体系,甚至在所有的分支、课题、观点特别是方法论上都存在分歧。
可依笔者所见,上述不成熟性反倒更能体现出宗教学这位思想少年的魅力所在。正是由于前三方面的缘故,这位思想少年刚迈开探索的步伐,对他来说,要想解开至今仍活生生的古老宗教之谜,确实任重道远,但不会有人怀疑,他正在成长,他前途无量。
前面的比喻并非为了文字上生动活泼,而是想从精神上表示宗教学的发展个性。一门学科的发展过程,主要不是一个时间概念。“时间”虽是通用的度量手段,但对不同的对象有不同的意义。百年历程,说短也短,说长也长。宗教学问世的年代,大致就是现代人文社会学科相继独立或分化重组的时期。或许可以说,某些同时代产生的学科已成熟了,有完整的体系可描述,有成套的概念可介绍,有公认的方法可推广,甚至有权威的原理可灌输,这一切宗教学都谈不上,它能吸引我们的是一派“少年思想气象”。再三表明上述个性,读者便可理解本书的写法了。
为捕捉宗教学特有的“少年思想气象”,我们不准备面面俱到,而是浓笔重书“几个理论分支”和“一个核心问题”。几个分支是:宗教人类学、宗教社会学、宗教心理学、宗教语言学和宗教文化学;核心问题就是:宗教是什么?或者说,宗教的本质何在?这两部分内容便构成了上、下篇,“学术纵横”和“问题聚焦”。
“学术纵横”立意于感受“少年思想气象”的宽广度,也就是宗教学的那种异常突出的交叉性或综合性。关于交叉性,宗教人类学、宗教社会学和宗教心理学可谓典型例证。这三个重要分支的形成,典型地反映了现代人文社会学科之间的互动性,它们的开拓者也就是现代人类学、社会学和心理学的奠基人或代表人物。通过评述宗教语言学面临的当代难题,则可使我们意识到交叉性的另一种主要表现形式,即传统学科的新观点特别是新方法与宗教学的相结合。
上篇收尾于宗教文化学有“双重的综合意味”。首先,这个晚近最受注目的研究方向,几乎把宗教学的交叉性推向了极致,以致可看做所有理论分支的综合或整合,或许就此意义而言,我们不应把它跟其他分支相提并论。其次,由于前一重综合性,宗教学所探讨的重大问题也几乎都在宗教文化学那里综合或整合起来了。正因如此,这一章在上篇里花的笔墨最多。
“问题聚焦”则力求透析“少年思想气象”的深厚度。为什么只涉及一个核心问题呢?或者说,回答“宗教是什么”需要这么长的篇幅吗?其实,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也就是宗教学的全部问题,准确些说,其他所有的问题无不跟它相关,都是环绕着它一层层展开的,也都取决于怎么理解它、如何解答它。在此意义上,该问题又可称为宗教学的“基本问题”或“元问题”。读完上篇可印证以上说法。
所以,这个称为“核心”的问题不但是宗教学的而且是宗教思想史的全部内容,也就是说,历代宗教思想家,无论信仰什么或属于哪个学派,都试图解答这个问题,以致一部宗教思想史就是不断更新观念、寻求答案的过程。因此,即使读完下篇也不会找到“最后的答案”,如果能从方法论上得到些许启发,就足以令你我欣慰了。
下篇的内容分为这样两部分:一是,关于宗教本质问题的四种主要观点及其热烈争论,即理智论、情感论、意志论和终极论;二是,关于宗教对话问题的三种主要立场及其相互批评,即排他论、兼并论和多元论。这两部分的关系在于,前者的研讨着眼于人类精神活动的三个基本方面——智情意及其关系,后者则放眼于现代文化背景下的世界宗教关系,针对各宗教相冲突的真理观来盘根究底——宗教到底是什么,各宗教的回答到底有什么根据,是否应就该问题进行对话;按笔者的看法,基于前者进而思考后者,我们便接触到了晚近宗教研究的前沿课题。
最后就本书的讨论重点和评述原则做几点说明:
(1)如同在整体上不求面面俱到,我们在各部分的讨论中也将相应地突出重点——“思想上的里程碑”或“理论上的分水岭”,譬如,描述理论分支时,注重的是奠基人或开拓者的思想;探讨核心问题时,则注重不同观念的倡导者或代言人的理论。
(2)评述以上人物的思想或理论时,我们将把“述”和“评”相对严格地分开。首先,尽可能地“多让他们的原著说话”,以求如实再现他们的原创性思路——发现问题,寻求方法,尝试解答等;其次,我们再来展开多视角的评论,像现存主要争论,学术背景分析和方法论批评等,这部分内容主要来自其他学者的成果,在部分章节特别是上、下篇的收尾部分,笔者提出了一些建设性的批评意见,但不仅希望读者把这些意见跟他人的成果分开,而且建议重“述”轻“评”,因为前者才是“原汁原味的思想理论”,这也是本书“多让原著说话”的理由。
(3)由于研究对象的错综复杂性,宗教学领域自然会存在不同的观点、严重的分歧和激烈的争论,这一点是读者不难想象的。面对这种“自然现象或正常状态”,我们应奉行一条起码的求知治学原则:首先力求客观公正地了解那些主要的或有代表性的观点,像它们各自的立场和根据,它们之间的分歧或争论,还有他人的批评或评价等,此后才有我们的思考、探索和创见可言。这也就是缪勒给我们的启发:只知其一,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