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男孩一条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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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项雨

项雨满嘴说胡话的时候,他的爸爸和妈妈看见他的牙套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项雨说胡话时,他的大脑思绪是断续的、不连贯的、混乱不清的。是白天跟爸爸和妈妈吵架了吗?又不像是因为吵架。在项雨的记忆中,从他升入三年级,他几乎天天跟爸爸和妈妈闹不愉快。每一次闹的别扭都是重复和缺少创意的,很难把一次的不愉快从别的不愉快中分离出来,纯属乏味的别扭。

项雨遭遇了什么事呢?显然这件事情跟吵架闹不愉快完全不同。这件事为什么躲在他的记忆中不肯露面?是这件事让他糊涂了?

因为什么?项雨懒得再去想。再说,他一时也想不起来。

梦中的物体不是很清晰,像是雨淋在玻璃上,成了模糊的流体。

这是现实生活中的一条街吗?不是天河?头顶上闪烁的不是星星?是路灯?男孩子项雨觉得很怪,两条腿发软,脚下是棉花,使他蹬不牢地;耳边冷风嗖嗖,是速度带来的风。是在飞吗?

他不想停下来。他像是知道飞起来不大可信,不能确定,可就是不想停下来。但是,飞得太快了,也不知道会飞向哪里。他担心自己把飞丢了。他知道自己还没长大,未知的目的地跟他要逃离的地方不一样吗?他问自己,怕什么呢?

肯定有惧怕的东西在身后尾随着他。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异常孤独的夜,他不知道逃向哪里。

突然,他被迎面飞来的冰块击中面颊,跌落在地上。路灯啊、星星啊之类发亮的物体,都暗淡了下来,好像不忍目睹他的惨相。他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自己的两肩,像是寻找折断的、遗失的翅膀。

项雨睁不开眼,眼皮上像挂着沉重的锁。他听见有人走近他,跟另一个人说:“烧糊涂了。”

他觉得冷。所以,他刚才听见的那个“烧糊涂的人”肯定不是自己。为什么这么冷啊?这是什么季节?好像是度过了短暂的春天,刚刚来到盛夏啊!想不通,连雨落到街面上就会蒸发的夏日,为什么会有拳头大的冰块,这冰块像是认得他,特意从千里之外赶来寻他的,并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他的脸。

他突然回忆起来,自己是在逃跑。可为什么逃跑呢?还是想不明白。

项雨不知道自己进入了可怕的胡话期。他一直在胡话的泥潭里扑腾,滚了一身的泥,想爬出来,可手刚搭在坑的边缘,又被坑里的力量拖了进去。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跑。

他张着的大嘴巴,像失去了控制的机器,不停地吐出谁也不明白的古怪话语。这场景让项雨的爸爸和妈妈惊慌失措。

看来,放在他脑袋上的冰袋作用不大。

“送医院吧!”妈妈跟爸爸说。

爸爸背着项雨下楼时,妈妈走在前面,在暗暗的楼道里开路,让项雨爸爸下楼时慢一点儿。那时,在爸爸的背上的项雨仍然昏迷,在昏迷中飞,还问了一句:“怎么飞不快了?”

爸爸心里很急,无心去回答儿子的胡话,他跟项雨的妈妈说:“项雨肯定是出事了!他不告诉我们!”

“儿子都病成这样了,还能出什么事情?”项雨的妈妈心里也急,言语中流露出对丈夫的埋怨。

爸爸一边气喘吁吁地背着儿子走,一边说道:“哪个当爸爸的会盼着儿子出事?我是说,儿子可能遇到了什么事情!”

“项雨能遇到什么事情?”

项雨的爸爸说:“我只是猜测。”

“你别瞎猜了行不行?你一瞎猜,我又出了一身的冷汗!”

从医院回来,项雨安静地睡着了。他也许在梦中飞得太久太累,胡话说得太多太疲倦,所以能量消耗尽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睡了十几个钟头的项雨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看见爸爸和妈妈站在床头,等他醒来。他从两个大人脸上的憔悴程度判断,难熬的时刻没有逝去,紧张焦虑仍逗留在他们脸上。

“你吓坏我们了!儿子!”妈妈伸出一只手摸项雨的额头。但是,项雨躲了一下,他连妈妈的手都害怕。

爸爸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就对项雨妈妈说:“儿子刚醒,心里烦,别碰他!”

项雨是在生自己的气。一个人在生自己的气时候意识不到自己的行为古怪。他掉进生闷气的陷阱里爬不出来,他就愈加地恨自己。

“项雨,你再睡一会儿吧?”爸爸说完这句话,对项雨妈妈示意了一下,让儿子一个人安静地待着。

项雨闭上眼睛。他听见爸爸和妈妈离开了房间,并轻轻关上了门。剩下他一个人时,白天发生的那一幕又出现在眼前。

他拒绝这一幕,但是,生活中的这一幕完全是生命力旺盛的鬼电影,影子一样跟着他,非要演给他看,还不停地重复播放,一直到他头晕眼花崩溃为止。

他觉得自己已经垮掉、虚脱了。

项雨从家所在的桦树街到学校,要坐四站路的公共汽车。那辆车比较拥挤,因为它经过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商业区。因为拥挤,项雨去学校时迟到过几几次。所以,他总是提前一些去乘车,让自己去学校的时间宽裕些。跟项雨差不多时间同乘一辆车的是班里的女生媛媛。媛媛被家里人一直送到学校,不是爸爸送,就是妈妈送,要不就是爷爷送。有时,项雨想跟媛媛说两句话,比方说“你作业写完了吗?”“今天是爷爷送你啊?”但是,媛媛总是仰着头,跟家里人说话,像是没时间看一眼项雨。两人在车上近在咫尺,项雨都看清了媛媛耳朵下面的圆圆的黑痣,媛媛还是看不见他。项雨就想:“媛媛没看见我。”在学校的教室里,项雨问媛媛:“今天在车上,我看见你了,是你爷爷送你!”媛媛说:“我也看见你了。”项雨又在心里想:“她看见我了,怎么像没看见一样啊?”

再在公共汽车上见面,项雨就跟媛媛的爸爸说:“叔叔,你们轮流送媛媛啊?我跟媛媛是一个班的,以后约好,我跟她一起坐车,不用大人送了!”

媛媛的爸爸笑了,刚要说话,媛媛抢先说了:“你还没长大呢,怎么跟你结伴上学啊?”

项雨说:“谁没长大啊?我都穿36码的鞋了,还感觉挤脚了,下半年就该穿37码的了!”

媛媛说:“你就算穿100码鞋,该没长大还是没长大!就算你穿姚明的蓝球鞋觉得挤脚,也还是没长大!”

见自己的女儿抢白男同学,媛媛的爸爸抚摸了一下项雨的头说:“我觉得你长大了!”

项雨转头去看媛媛,媛媛已经把眼光投向车窗外,没兴趣跟他继续长没长大的话题了。

下车时,媛媛的爸爸跟媛媛告别,也跟项雨打了招呼。那时,项雨低头看了一眼媛媛爸爸的大皮鞋,拿它跟自己脚上的鞋比较了一下,确实有差异,就是一双大人的鞋和一双小男生的鞋。

项雨单独看自己的鞋时,觉得那鞋一点儿都不小。

那天,项雨又在车站碰见了媛媛的爸爸,当然还有媛媛。项雨热情地对媛媛爸爸说:“叔叔,让媛媛跟我一起上学吧,她不用大人送了。”

媛媛的爸爸笑起来:“我家媛媛的同学已经长大了!”

看见媛媛爸爸的笑容,项雨像是得到了有力的奖赏。下车后,媛媛的爸爸真的对项雨说:“明天,让媛媛跟你结伴上学吧!”

媛媛看了一眼项雨,又看了一眼爸爸,那眼神像是谁都不信。项雨对媛媛的爸爸承诺:“叔叔就放心吧!”

在项雨的心里,他认为“结伴上学”就是一起上车,坐四站路后下车,再一起走进学校的大门,事情就结束了。

媛媛的心里也这么认为。

但是,生活像一只变幻莫测的恶兽,它可不这样想。项雨跟媛媛一起乘坐公共汽车的第二天,媛媛说,她身后有个人在盯着她,从她上车后一直盯她,她很害怕。项雨紧张起来,连忙问她:“那个人在哪里?”

他下车了!媛媛的眼睛望了一眼车门,好像那个人的影子被车门夹住了,还在车门的缝隙间扭动。

项雨松了一口气,对媛媛说:“没事了!”

但是,项雨第二天在车站等媛媛上车时,又看见她爸爸来送她了,并跟他们一起上了车。项雨心里想,媛媛肯定把昨天的事情告诉了爸爸,于是她爸爸担心了。这让项雨心里有些不舒服,前两天刚刚建立起的男孩子保护女生的“尊严小屋”,开始漏雨了。

项雨真的像一只从泥沼里爬出的小狗,耷拉着头,在车站上跟媛媛的爸爸告别。等媛媛的爸爸走远了,项雨突然跟媛媛说:“媛媛,那天在车上真的有人盯着你吗?”

“当然是真的!”

“这个人盯你干什么?”

“我哪里知道?”

沉默了一会儿,项雨说:“这点儿小事别跟你爸爸说,大人们会紧张的!”

“我不说我自己会更紧张!”

项雨没话说了。

五年级的学生很少有手机。项雨的学校有严格规定,学生禁止使用手机。学生都是到了初中后,才慢慢开始使用手机。现在流行的手机的复杂功能远远比不上孩子大脑中的储存。手机只是孩子身体的一部分。但是,五年级的孩子,还没有向家长索要手机的充分理由。

但是,媛媛有了手机。她在公共汽车上的经历,让她有了手机。她在家里只是随便说了一句:“要是有手机就好了!可以给爸爸和妈妈打电话!也可以报案打110!”当时,爸爸和妈妈听见媛媛的话,都愣住了,非常惊讶,那感觉就像是听到了地球上的某一个小国研发成功了原子弹,并准备随便在某一家餐桌上引爆一样。当天下午,爸爸就给媛媛配了手机,是粉红色的,很漂亮,跟媛媛很配。

媛媛一进校门,就把手机关了;一出校门,就开机。很长时间没人知道媛媛是有手机的。

媛媛有了手机,她爸爸又把媛媛交给项雨。她爸爸跟媛媛和项雨两人说:“有事就打电话!”

早晨有雨。路上的人匆忙,车也匆忙。公共汽车上人挤人,拥挤的车厢就像动物的胃,迟早要胀破。最后一个人挤上车时,一条腿和屁股还留在车体外面,车门关不上,车就没法开动。司机就喊:“再往里面挤一挤!车厢里的人动一动,让这个人上来!大家要上班、上学,都在赶时间,他上不来,谁也走不了!”

项雨觉得车里的人勉强动了一下,最后上车的男人啪的一声挤了上来。他个子不高,三十左右岁,为了能够呼吸,他像在水里一样使劲仰着头,眼睛可怜地望向四周,那眼神像是在求救。

项雨上车时原本跟媛媛紧挨着,挤来挤去后,两人被拥挤的人群分开,中间隔着两三个人。两人都在心里想,再坚持几站路,就到站了。

到了一个站,下去几个人,车上原本凝固不动的人形积木就有了变化,人与人换位了。项雨看见最后一个上车的那个男人竟然挤到了媛媛身边,站在她身后。媛媛回头看了一眼,愣了一下,然后望着项雨,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项雨心想,媛媛的脚可能被人踩了一下。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被踩到脚,被撞掉眼镜都是正常的事。

项雨没在意。但是,媛媛又一次回头瞪身后的男人时,项雨的目光就没离开过这个男人了。

项雨发现这个男人引起自己的注意,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这个男人一低头的时候,头顶中央位置像被刀旋了一样露出圆圆的一块秃皮。

三十岁的男人发觉项雨正盯着他,感到很不爽,他用一种明显的带有威胁的目光回击项雨。

项雨心里有些害怕,只好把眼神收回,望着别处。但是,他还是不放心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不明白他要干什么,项雨又把眼光转向了这个秃顶男人。

那个秃顶像在等候着项雨的目光,他伸出一只手,比画出手枪的手势,穿过几个人之间的缝隙,对准了项雨。这是警告,三十多岁的男人在警告项雨。项雨也看懂了那个手势。所以,紧张害怕的项雨被廹又一次转移了自己的眼光。

但是,项雨有一种预感,媛媛可能会出事。

媛媛真的出事了。她的手机丢了。项雨知道是那个三十多岁的秃顶男人偷走的。媛媛也知道是那个秃顶男人偷的。

媛媛哭了,她还得在学校附近有电话的地方打一个电话给爸爸,告诉爸爸手机被车上的人偷走了。

媛媛在跟爸爸打电话时,项雨一直陪着媛媛,他觉得自己对这件事有推卸不了的责任。因为自己的胆怯,他不敢对媛媛说 “注意点儿!”“看好自己的东西!”哪怕说一句,结果也不会这样吧?

给爸爸打完电话,媛媛擦干了眼泪,问项雨:“你知道我身后那个人是小偷吧?”

项雨犹豫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他有点儿心虚。

媛媛见项雨不说话,扭头朝学校大门走去。项雨快步跟上去,媛媛突然回头说了一句:“别跟着我!我讨厌你嘴里的牙套!”说完,她一个人在前边快步走了。

很明显,媛媛怨恨项雨。

项雨愣在原地,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捂住嘴巴,不想让人看见他的牙套。他觉得自己的双肩包很沉,从来没有这么沉过,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一走进教室,看了媛媛一眼,就感到自己的呼吸更加困难了。

项雨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感觉这么糟。

那天放学时下雨了。项雨一个人走在街上,竟然不知道躲雨,毫无知觉地走在街上,浑身上下被淋透了。有躲雨的人冲他喊:“哎!你傻了?下雨了!”

他没听见。他内心的焦虑生出了无数扭曲的铁爪,把自己通向外面的窗口——眼睛和耳朵都关掉了,只剩下漆黑绝望的一间小屋,他蜷缩在里面,不想见人。

他被雨水淋感冒了。他发烧了,并开始无休止地说那些骇人的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