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朋友圈
我转过三条街道去找阿江上学。为了跟他同路,我多走了一条半街道。阿江家住在八楼,我就站在楼下喊他的名字,可他没有一次能够听见我喊他。就是他下楼来了,也是因为到了上学的时间。每一次,我都喊哑了嗓子。可他一看见我,就问:“怎么不在楼下喊我?”
我说:“我喊了。”
他说:“你喊了我怎么听不见?”
我说:“我真喊了。”
他说:“你大声喊了?”
我说:“我当然大声喊了!”
在上学的路上,阿江和我很少讲话。他常常走在我前面,我就紧跟在他身后。有时,我的眼睛被突然间刮起的一阵风吹进了东西,我就站下着急地揉,等把眼睛里的东西揉出来了,睁开眼睛一看,阿江已经走出两百米了。我就红着眼睛在后边拼足了力气追。
有时候,我站在阿江家的楼下喊他,他就是不下来。等阿江的爸爸下楼去上班时,他才告诉我:“阿江跟别的同学走了。”我的心情顿时灰暗下去,一个人急匆匆朝学校赶去,有时来不及了,就跑,一边跑,一边不断地回头看,老是觉着书包里的东西掉出来了,可并没发现有什么东西掉到路上。在路上奔跑时,心里总想着一件事,在见到阿江时一定要问他:“你为什么不等我?我多走了一条半的街道,绕了一个大弯子,你却和别人走了。”
我一定要这么问阿江,看看他怎么回答我。一进教室,同学们看见我的衬衣被汗水浸透了,都感到奇怪。大块头的柳门生一看见我就用手指给我来了一个“脑瓜崩”:“你让鬼撵的?出这么多汗?”
我摸着被柳门生弹疼的脑门,用眼睛到处寻找阿江。我一定要大声问他,你为什么不等我。
阿江从教室外进来了,他的眼睛也到处看。我以为他是在找我,我就朝他走过去。结果,他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根本没看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了。
我对他说:“我找你去了,等了你二十分钟。”
阿江看看我:“你站在楼下喊我了吗?”
我说:“喊了。”
阿江说:“大声喊了吗?”
我说:“大声喊了。”
这一回,他把头转向别处,说:“我没听见。”
我生气了。这不是我大不大声喊他的问题,问题的症结不在这里。就是世界著名男高音帕瓦罗蒂站在他家楼下喊叫,他在八楼顶上也听不见,除非是警笛长鸣。
我突然想跟他说一句:你应该等我!但是,我没说出来,声音却小下去:“我下一次会大声喊你的。”
我知道自己内心软弱。我为自己的行为找了一个理由:我使劲地委屈自己,就是为了保住阿江这样的朋友。
在城市的生活里,不能没有朋友,一旦没有了朋友,这个世界上,就会剩下孤零零的自己了。当然了,还有爸爸和妈妈天天在你面前晃荡,他们天天在你身边出现,不时地把目光落在你的身上,他们不是想跟你交朋友,而是想管你,看你有没有做出格的事。第二天的早上,我比平常起床要早很多。我想更早一点赶到阿江家的楼下。妈妈还没起床,在床上坐起来问我:“可来,你起得太早了,还可以睡一个小时呢。”我看见爸爸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嘴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话,又睡过去了。
我那天提前去了阿江家楼下。这次我没喊阿江的名字,因为不喊他,我也能在楼下堵住他。结果,阿江很晚才出来,后边跟着他的妈妈。让我感到奇怪的是,阿江没有穿校服,而是穿了一身很牛的旅游服,白底红条的那种,晃人眼睛。
我问他:“你要去干什么?”
阿江说:“我去旅游,顺便看看病。”
我压着火说:“你该告诉我。”
阿江说:“我谁也没告诉,只跟老师说了。”
我说:“可我们是朋友啊!”
阿江说:“朋友就必须什么都说吗?”
我被阿江的这句话结结实实地噎了一下。
阿江的妈妈说话了:“阿江啊,怎么这样跟同学说话?”阿江不吭声了,他的脸色很难看,他认为这一切的不愉快都是我带给他的。他把脸扭了过去,面孔对着的是空空的街道。我说:“我上学去了。”阿江没回话,连脸都没转过来。我又说了一句:“我走了。”阿江还是没把脸孔转向我。
这时,我想起有一个问题忘了问他,我说:“你得了什么病?要紧吗?”
阿江仍旧把脸孔冲着空空荡荡的街道,用很小的声音说:“没什么病。”
我一个人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时,心里涌出许多的话想跟自己说,憋得很难受。我看四周的建筑物时,眼前有些蒙胧了。我擦了一下眼睛,视力就变得清晰起来,而擦眼睛的手背却湿了。
我一进教室,就看见同学们都聚在一起,有人还站到了桌子上。我从人缝中看见班主任巩老师正在跟大块头柳门生掰手腕。巩老师的脑袋跟柳门生的脑袋并列在一起时,明显感觉小一号,胳膊也细一些。但是,好胜的柳门生一心要把巩老师的手压在自己的手下,所以,他使足了力气,脸都颤抖起来。巩老师不动,只用两只眼睛瞪着柳门生:“你使劲啊!你使劲啊!”
柳门生喘息了一下,让自己暂时积蓄一点力气,再次发力。但没有效果,巩老师的手臂就像是焊在了桌面儿上。这时,我注意到巩老师的右手长得很细腻,几乎没有什么褶皱,像女人的手。我心里想,一个男人的手长成这样子是很怪的。
最后,柳门生把残存的一点力量都用上了,嘴巴里还闷声闷气地吼了一声:“嗨!”
巩老师笑了,他发现对手已经失去了进攻性,就用那只很像女人的右手把柳门生的手压倒在下面了。巩老师鼓励柳门生说:“一个五年级的学生就有这么大的力气,已经很了不得了。”
柳门生虽然输了,但是得到了巩老师的表扬,裂开嘴巴笑了,露出一嘴的大牙。柳门生有一个他自己感觉不到的毛病,也许不是什么毛病,他总是咂吧一声嘴,很响,就像是刚刚吃了什么好东西,回味一下。
不过,柳门生的确能吃,也爱吃。老师在讲台上讲课时,无论讲得多么有意思,也吸引不了柳门生的注意力。但是,谁的嘴巴要是在嚼东西,他就会使劲盯住那人看,还问别人:“谁在吃东西?这么香。”
柳门生最爱吃的东西要算是烤羊肉串了,他一气能吃七十串,而且从来不腻,就算第二天打羊肉嗝儿,他也还想去吃。另外,他吃羊肉串的方式很简单明了,从手抓着的根部开始,用上下牙齿一撸,就只剩下一根棍了。别人吃这类东西时,是一块一块撕着吃的。每当柳门生看旁边的人吃羊肉串时,总要忍不住告诉别人:“吃羊肉串怎么能这样吃?这样子吃是不会香的。”
那天该我值日,学校水房的自来水管道坏了,后勤工人修到六点多钟才让水从龙头里淌出来。等我和几个同学打扫完教室回家时,天就有点黑了。在一个十字路口,我们就分手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走在旧城区少了路灯的街道上。我没有想到会出现像电视剧一样的情节,突然间从一棵半死不活的老树后边蹿出三个人来,他们鬼头鬼脑的样子像是比我高不了多少的中学生。其中两个人拧住我的两条胳膊,剩下的那个人就从容地翻我的身上,还把我的书包倒扣在马路上,但一分钱也没有找到。于是,三个人就在我的书本上一通乱踩,发泄完了,一个长着特大号鼻子的家伙还给了我一个耳光,说了两个字:“真穷!”
我的两条腿一直在抖,不停地抖,止不住。
大鼻子说:“下回带钱来。记住了吗?”
我收拾完地上的东西回家时,脑袋里除了害怕,还想着一个问题,那个打我嘴巴的人怎么长了那么大的鼻子?
第二天上学时,我看见柳门生,就把他叫到一边,把昨晚发生的可怕的事说了一遍。他一听,两只眼睛瞪得跟牛眼一样大:“今天放学后,咱们故意晚点走,我想会会他们。”
我担心地问柳门生:“他们是三个人。”我是在提醒他,让他有个心理准备。没想到,柳门生像个江湖人一样对我说:“先请我吃几串烤羊肉,填填肚皮,等我收拾了那三个小子,你再请我狠狠吃一顿烤羊肉串。”
我说行。我猜测,他这一套大包大揽的派头肯定是跟电视剧里的大侠学的。我又一次提醒柳门生:“他们是三个人。”
柳门生烦了:“可来,你怎么有那么多废话呀!”
我先请柳门生吃了几串烤羊肉,就像他说的,先垫垫肚子。临上路时,柳门生一定要我走在前面,跟他相隔三十米的距离。我说:“为什么?”
他说:“你傻呀?那三个小子看见我跟你在一起走路,还敢出来吗?”
我想想,认为柳门生说得很有道理。快走到旧街区时,我还摸了摸口袋,那里还装着十二块钱。刚才请柳门生吃了几串羊肉,花了三块。拐过昨天晚上出事的地点时,我回头看了一眼。见柳门生若隐若现地尾随在身后。柳门生嘱咐过我,快到地方时,不让我回头看他,这样会被那三个小子发现的。但是,我就是想回头看,我担心柳门生跟不上我。正想着,那三个小子出现了,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我愣了。
我大叫了一声:“柳门生!”柳门生没出现。我又喊了一声。
大鼻子笑起来:“谁是柳门生?你吓唬我们?”
三个人冲上来,跟昨晚上出现的那一幕一模一样,两个人拧住我的胳膊,大鼻子翻我的口袋。把十二块钱掏走了。三个人看见了钱,就松开了我,走了。
看他们走远了,我回过头去,看着身后黑灯瞎火的街道,却依旧没见柳门生的踪影。
我坐在马路边上,反而什么也不害怕了。我想等一会儿柳门生,没等到。我又想了一会儿那个大鼻子,刚才看见他时,发现他的鼻子比昨晚更大了,好像还有点长歪了。什么人会长出这么奇怪的鼻子?
我又坐了大概十分种,这才看见马路上出现了一个人影,块头挺大的,是柳门生。
柳门生小心翼翼地走近我,他准以为我是蹲在城市大街上的一条狼了。他看我坐在马路边上,就把胸脯挺起来了:“那三个小子来了吗?”
我没说话。
柳门生见我没说话,就开始解释来晚的原因:“我刚才跟着你,突然跟丢了,拐到别的路上去了。”
我站起身就走。从他跟着我进入旧街区后,我就没拐过道,他瞪着两只牛眼睛撒谎。
柳门生在我身后说:“我送你回家吧。”他可能还在想着烤羊肉串的美事。
我说:“不用!”
柳门生站在那里喊:“明天还送你回家吗?”
我说:“一辈子都不用了。”
柳门生说:“你会出事的。”
我说:“我不怕了!”
我一回到家,妈妈就问我:“今天怎么又回来晚了?我记得昨天你已经值日了。”
我平静地说:“我连续两天被三个高年级的男生抢劫了。”
爸爸一听这话,筷子掉到地上:“昨天晚上被抢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把地上的筷子捡起来放到桌子上:“我不想说。”
爸爸显得很激动:“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爸爸妈妈?”
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想说。”
爸爸说:“应该报案。”
我说:“爸,给我个面子吧。”
爸爸瞪着眼睛问我:“什么面子?”
我说:“我能自己解决。”
爸爸听我说了这句话之后,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他抓起筷子夹了一口菜,但是,那口菜又掉到桌子上了。
爸爸说:“我现在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孩子了。我不知道你们的脑袋里都想些什么。”
我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第二天上学后,本来说起话来一贯大嗓门儿的柳门生,一看见我走进教室,声音明显地小下去了。
当然了,他没再跟我提吃烤羊肉串的事,他如果再提出让我请他吃羊肉串,那他的脸皮得有大象皮那么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