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宫中牢笼
“此去昌邑,路途甚远,前途未卜,一盅清酒,惟愿挚友,早日平安而归。”
长安城,城门外,
现任长安令杜佗手中的清酒洒了一地,手牵着马站定于身侧的刘病已却是一句未答,可手中的酒盏,却是早就拿起一饮而尽。“杜氏所愿,刘氏病已,自当铭记于心。”
杜佗的嘴唇微动,可终究还是一个字都没说出口。眼睁睁看着刘病已纵身一跃而至马背,策马扬鞭而去激起的灰尘模糊了人的双眼,可从一众尘土飞扬中,也不难辨别出不远处浩浩荡荡的队伍已开始启程。
为人君者,最忌讳有情。无论是那哪一种情愫,稍有不慎,都会成为旁人诟病的把柄。
大抵,这也是病已,未曾入霍大将军发眼,和这大汉天子之位,擦肩而过的缘由吧。
手执酒盏的杜佗目光复杂,不远处的踪影早是消失的无影无踪,可他还会丝毫未有收回目光的架势,依旧是直勾勾如木头人一般,盯着甚是出奇。
良久,直到方才空出来的身侧重新被来人占据,耳边传来些微声响,杜佗也是没有收回丝毫目光的意愿。
倒是张彭祖丝毫都不以为意,径自在杜佗身边站定等待他回身。
两个同样出色的男子,于黄昏后静静于城门处站定,即便是老远瞧着,都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图景。只是,再局外人的眼中,赏心悦目的触感到了那二位身处其中的人身上,却是截然不同。
相识多年,张彭祖只消一眼,就可瞧出杜佗现下的心思。
自古忠义两难全,以杜佗的聪慧,不难想见这昌邑一路的艰难,还有,病已尴尬的身份,即便是将那刘贺安然无恙迎至未央宫,怕是功劳二字,也无论如何都谈不上。
连他二人都知晓比之刘贺来,病已更有为帝的资格,那坐上了皇位却颇有几分名不正言不顺的正主,可不是更要忌讳?
“城门内外是非之地,不是说话的好去处。”
“长安令府邸,也不知晓有多少眼线在内。你我处于何处,根本无甚差别。”
将目光收回的杜佗显然毫不留情戳破现实,张彭祖的面上却丝毫未有生气的架势,反倒是平白无故多了几分兴味。“既是如此,阿弟与彭祖往张府处而去,如何?”
“安世叔父朝堂之上愈发举足轻重,阿弟望族之后,须得更谨言慎行。”瞧着面色已然是全变了的张彭祖,杜佗立刻头也不回就往转身离去。
自张贺去后,病已明里暗里于张氏疏远的架势,他早是看的分明。
小道消息虽不可信,不过,以张贺对先武帝的怨恨还有对卫太子的忠心,这一次,他倒是宁愿相信,那张贺临终之前,却是于刘病已夫妇处,都说了些不该说的。否则,以病已重情重义的秉性,如何会对张氏讳莫如深?
“小公子!”
“孙总管,是你。”
瞧着面前拦住自己去路的人,杜佗的面上难掩讶异,倒是孙泉快步行至杜佗耳边,也是快速低语一番。
瞧着面色也是变了的杜佗,孙泉的眸中更多几分恭敬,“老大人已在府中久候多时,诸位公子皆在,小公子,切莫让老大人久等!”
“……”
“方才那人,是杜延年大人的心腹,杜府总管,孙泉。”
“奶娘,切莫多言!”
长安街头,某绸缎店家门口,
方才一脚踏出门槛的许平君眼中甚是严厉,李氏情知自己失了分寸,自许平君将她送回许府处,让她跟随在朱氏身侧而不是紧随她这个小主人那一日始,李氏就清醒过来。
现下她的小主人,再不是过去那个任她这个奶娘说什么都会乖乖听话的少女,现下,她只有乖乖听小主人的话,而非让小主人,按着她的意思走。“夫人一贯是喜爱这家的缎面,小主人将此作为生辰礼,夫人定是喜不自胜。”小心翼翼地瞄了眼许平君的脸,瞧着终于是缓和些许的李氏也是暗暗松口气,“小姐,天色已晚,还是早日回。”
“夫人!”
匆匆而至的胡祖气喘吁吁,显然是一路小跑而来。“府中已安置妥当,您如今,可以回去了!”
“胡氏,你说的什么话,小姐今日明明就该回。”
“个中缘由,待夫君归来,平君自会亲自回家言说。”重重握住李氏的手,许平君的眸中立时也平添几分不容拒绝的架势,李氏微微一怔,心下却已全部明了。
城内人人皆道皇曾孙府邸诸人如今个个都是闭门不出,仿若隔世。偏偏她今日登门,居然轻而易举就让许平君答应跟自己出门。原本还暗自得意于她李氏打小奶娘的身份非同一般,原来,竟是许平君早就谋划好,要借着她李氏的由头,将府中,清理干净么?
背后陡然多了几分寒凉,李氏的心头也不由得是冰冷了些许。
果然,对许平君而言,皇曾孙夫人的身份,竟是要让她,将过去的种种,都要尽数舍弃么?“小人会禀明老夫人所有,夫人,切莫担心。”
“大行皇帝骤逝,多事之秋,还望奶娘可回府告知阿娘,诸事,切莫招摇。”握住李氏的手,许平君的面上颇多几分殷切,李氏的面上多了几分古怪,“夫人这是何意?”
“平君所求,不过一家平安喜乐,奶娘,谨记。”
“……”
“愚蠢妇人,往往最易掌控。那李氏老仆,如今,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早是将不远处一切尽收眼底的霍成君面上笑意满满,瞧着身侧低眉垂首,身子却在瑟瑟发抖的侍女,眼中也是多了几分嫌弃,“海棠,回府!”
“是,小姐!”
显而易见是松了口气的小侍女面上依旧难掩惴惴,霍成君的心中却也平白是多了几分阴郁。
若非是看在这小丫头一贯无脑又痴傻,一人行事多数都不方便,她怎会从府中诸仆中,挑了她在身侧?
思及已是被换掉不知几许的贴身侍女,霍成君的面色也是默默缓和些许。
也罢,无脑之辈,用起来才最是放心。
主仆二人从暗处而出,不多时,又快速隐匿于暗处,快的,仿若从未出现过一般。
良久,直到二人身影再消失不见,不远处,一道黑影默默闪现,很快,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夜色低垂,长安城内已是悬挂上明灯。华灯璀璨处,不知几何。可若说最是灯光闪亮,除却皇宫大院,却是再无第二。
椒房殿内,
宫人早已点上烛光,随即也悄然隐去。耀眼的明亮与门窗外愈发深沉的黑暗,形成愈发强烈的对比。
空荡荡的殿内甚是安静,静的,连一根针落定声都能耳闻。上首之处,端坐着的大汉孀后上官乐一动不动,一身素服映衬的那张年轻貌美的脸更多几分柔弱动人,她的眼神直视前方,可却是丝毫无光亮甚是呆滞,只消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人都不难发现,这位大汉最尊贵的女子,如今与一具无生命气息的木偶,根本就是无甚差别。
人人都道,天家夫妻,从来都是朝堂博弈的棋子,若论情深,怕根本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镇守宫城多年,入目所及宣室殿和椒房殿种种,霍云却是觉得——
这番话,大抵,也是荒谬。
逝去的陛下与如今的上官皇后,夫妻情深可是丝毫不逊色于任何人!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用于他夫妇二人身上,再是恰当不过!
“阿舅,姨母又预备如何?”
淡淡一声终是将霍云的思绪拉回,思及方才所见种种,霍云的心头立刻也是一沉,倒是上官乐显然是早料到霍云这一反应,面上尽是平淡无波。“霍氏之女,从来都不会是简单人物。如今新帝将立,霍氏权倾朝野,君臣若不能一体,想要和平共处,绝无可能。”缓缓行至霍云身侧,瞧着面色已然大变的人,上官乐的面上也是多了几分苦涩,“阿舅亦是霍家人,该知晓阿乐所言,究竟为何意!”
“霍氏一族,历来皆非是屈从于功名利禄而置己身感受于不顾。即便是娘娘生母,当初于国丈,也是一见倾心。”瞧着似是微微一怔的上官乐,霍云也是躬身行了大礼,“臣私以为,霍氏成君,亦不会是另类。只是,若果真如此,皇曾孙府邸,怕是要不得安宁。娘娘虽是仁善,可霍云有话,还是要提点娘娘,无论是于大汉还是于娘娘自己,眼下霍氏,都是唯一的依靠。既是唯一,就无可取代,谨记!”
“……”
空荡荡的殿内,又只剩下上官乐一人。
还是立于原处的上官乐一动不动,烛火通明中,清秀的小脸愈发是多了几分不明意味。良久,直到殿内的烛火被窗户的缝隙里飘进来的晚风吹的多了几分摇曳,她方才默默转身往后殿而去。
片刻之后,偌大的椒房殿,已是一片黑暗。
后方寝殿中,蜷缩于床榻上的上官乐紧紧抱住自己。用力的手指已然将身上的光洁的寝衣扯出几分褶皱,上官乐却是浑然未觉般,径自只是扯得更紧了几分。
陛下,您若在天有灵,定要保佑阿乐与大汉!
眼眸微微闭起,上官乐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又是浮现出刘弗陵临终之前,屏退左右所有,用尽全身气力在她耳边低语一番的模样。
眼眶微微湿润,上官乐的手却是不由自主地松开。手指在床榻上不住挪移,直到触动到内侧某个松动,轻轻一摁,内里突然出现的柔软让她心中微微一松,只是,片刻之后,也是飞快将那柔软之物推到里间。
“阿乐,朕困于这宫中一世,虽遗憾不得如寻常凡夫俗子一般天高任鸟飞,可终究是未曾真正游历于山川江河,不曾亲眼所见也只是内心有所触动罢。可病已不一样,他饱尝宫中辛酸苦辣,又走过大江南北,终此一生,都不愿再困于这牢笼之中。朕于皇长兄,从来都有愧,幼年时虽未曾长于皇长兄身侧,却也知晓他绝不愿子孙后代,如他一般受制于这皇宫大院,如今朕能做的,也只有寄希望于昌邑王刘贺。愿他将过往种种尽数抹去,做一个英明之君,如此,于朕,于皇长兄,于病已,都好。”
刘弗陵断断续续的艰难发声,仍是字字句句在耳边萦绕。上官乐默默躺好,眼睛微微闭起,却终究是止不住泪水不住往下流。
陛下,您放心,阿乐,定不会辜负您所愿。待昌邑王入主未央为君,阿乐,定会竭尽所能,让他成为,如您一般的,有道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