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边防军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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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的班长我的班

走向西藏

“丁零零。”

那部安放在我老家的全村子里的唯一老式公用电话突然铃声响起,我漫不经心拿起电话,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原来是在乡里工作的一位亲戚接县征兵办通知,称驻藏征兵部队因故需要临时补充一名兵员,问我是否同意应征。我不假思索,欣然答应。

我出生在陕北革命老区,从小仰慕横刀立马、威风凛凛的军人形象,村里谁家墙上相框里但凡有军人的照片,就像一块吸铁石,让我忍不住驻足流连,心驰神往。

20世纪60年代,是一个崇尚英雄且英雄辈出的年代,也正是我世界观的形成时期,受雷锋、王杰、欧阳海等英雄人物光辉事迹感染,我立志扛枪保国,当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从初中二年级首次在学校参加征集空军滑翔员起,每年部队征兵,我都迫不及待报名应征,但由于种种原因,每次都折翼而返。

1968年秋天,响应号召,从学校回到广阔天地,不久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再次应征,因社会关系疑点未能通过政审关,当兵梦再一次被击碎,思想上很受伤。就在我心灰意懒,摒弃所有幻想,一心一意扎根农村干革命时,幸运之神悄然眷顾,我问自己是真的吗?

傍晚,大队支书打乡政府回来,正式口头通知我应征入伍。晚饭后,书记来我家,双手端着一升小麦,代表村党支部特意为我送行。我沉默了,小小一升小麦寄托着贫穷的家乡父老无限的深情厚谊和殷切期望。父母用家乡特有的方式连连致谢。

消息迅速传遍小山村,我激动得一夜未眠。第二天清晨,告别父母乡亲和厮守十几年的故土,步行两个多小时后,骑着乡政府事先为我准备好的自行车,迎着早春的寒风,一路狂奔40多公里,于下午抵县城党校新兵连驻地。

新兵班已经分妥,新兵排吴排长领着我来到班里,窑洞的炕沿上齐刷刷坐着一溜新兵,从穿着看几乎都是我们农村娃,拙嘴笨舌,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排长把我交给班长便转身离去。

班长李波英俊帅气,是县城的一名初中生,干部子弟,我不很熟悉也不陌生,打内心对其有种说不出的好感。突然有人喊我的名字,噢!是邓永贵,我初中学长,鬼使神差与我分在一个班里,让我不禁一阵惊喜,两个人紧紧握住对方的手,相视而坐,脸上泛出甜蜜的微笑。

“集合,准备换装。”是吴排长略带沙哑的声音,随着一阵哨声传来,大伙欢呼雀跃,早就有些迫不及待了,列队来到武装部依次领取服装。哈哈!里里外外彻底换新,穿上鲜艳的绿军装,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甭提心里有多高兴!好像在做梦,自我感觉是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刻。

大伙儿对所发每一样物品都备感新奇,拿在手里细细端详,尤其风镜、针线包、包袱皮等三样物品令人特别注目。

吴排长说,风镜在西藏部队是必备品,平时戴着防止风沙吹到眼睛里。下雪时戴着,防止雪盲,每人只有一副,切不可丢失;针线包是个人缝补衣服用的,随时都会派上用场,衣服破了要自己动手补,这也是部队的光荣传统;包袱皮则是一块约1平方米的白布,那些暂时不穿的衣服用它包起来。白天当行李包用,而晚上当枕头使。乖乖!难怪有人说,不值钱的东西,往往是最有用的东西。

时间定格在1969年3月5日,多么耐人寻味,又是多么惊人地巧合,这一天恰好是毛主席号召向雷锋同志学习六周年,正是这一天,我接过雷锋的枪,进入到解放军的行列。心中暗暗定下决心:不遗余力,不负厚望,向雷锋同志学习,做雷锋式的好战士。

第二天起,经过两天的机械化行军,于第三天深夜到达咸阳,住进西藏民族学院,与日喀则军分区新兵团会合,进行为时20天的军政训练,初步完成从老百姓到军人的转变,为进藏做全方位准备。

基于西藏和平解放后不久,其政治、经济、社会、交通等诸多客观因素,为尽快培养少数民族干部,在党中央、毛主席的关怀下,国务院于1958年在陕西省咸阳市原西北工学院的基础上创办了西藏民族学院。当时,学院同全国大中学校一样,停课“闹革命”,学生放任自流,大部分房屋闲置不用,从而为我们食宿训练腾出了一块宝地。

翌日,来自四川、甘肃、陕西等省为日喀则军分区征集的数千名新兵云集学院大饭堂,召开动员誓师大会。大伙自带背包席地而坐,偌大的饭堂立刻变成绿色的海洋。嘹亮的歌声在饭堂激荡,这些素不相识的热血男儿,为了国家的安宁,从祖国四面八方相聚在一起,既陌生又倍感亲切,一张张洋溢着青春、质朴的笑脸,一双双憧憬未来的炯炯目光,相互欣赏着每一个将要在雪域高原风雨同舟的“未来战友”。

之后,紧张的军政训练开始了!

训练期间,从首长讲话获悉,所在部队驻扎在西藏自治区仲巴县边防线上,是一支具有优良传统的红军部队,从鄂豫皖到青藏高原屡建奇功,承载着遏制叛乱分子从境外回窜的艰巨使命,亦称“反回窜”。虽然首长没有细说原委,但我清醒地意识到,此回当的不是和平兵。看来和平时期并不是太平无事啊!

4月1日上午,盼望已久的进藏旅途开启了!从咸阳市到西藏仲巴县夐若千里,海拔升高了4000多米,还要穿越世界屋脊腹地和生命禁区。我告诉自己,即便在鬼门关上走一回,也要闯过这一关!

在咸阳火车站,再次钻进专列闷罐车,随着一声汽笛长鸣,自东向西经过40小时的铁路输送,于次日深夜到达青海省会西宁市。

闷罐车平时是用来装运货物和牲畜的,没有窗户,没有灯光,也没有卫生间,拉上车门,车厢里黑咕隆咚,臭烘烘的。大家在背包上席地而坐,整齐有序,排长扼守在门口,遇到有人小便,只好拉开车门任其向外挥洒,另外一个人在后面拽着衣服,以防不测。车上没有开水、热饭饮用,自带水壶、饼干,仿佛是一次带有战术背景的长途拉练。

为了逐步适应高原气候,新兵团在西宁小憩一周后,由火车改乘汽车,揭开了翻越青藏高原的序幕。

车队浩浩荡荡地沿着湟水河谷继续西行,部队一路高歌,川流不息的河水击打着鹅卵石,泠泠作响。穿过峡谷,左前方就是驰名的日月山,传说中文成公主入藏思乡的地方,坡长、弯急、路陡,放眼望去,车队宛如长蛇静静地蠕动在童话世界里,天人一景,煞是壮观。

不经意间发现三三两两的油罐车紧随在后,后来从汽车兵嘴里得知,从内地到西藏无输油管道,燃油全靠油罐车千里迢迢从西宁或甘肃柳园站一车车运往沿途各个兵站。严酷的现实是,平均每三台进藏卡车,必须有一辆油罐车随行保障。在国家经济拮据时期,为全力保证和促进西藏和平发展付出的代价可见一斑。

翻过日月山,进入广袤的青藏高原。内地春意盎然,一派生机,而人烟稀少的青藏高原仍然寒风凛冽,草木枯黄,大地万籁俱寂。

车队从倒淌河的冰上碾过,据说此水因由东向西流向而得名。也有人说,当年,美若天仙的文成公主一上日月山便不停地掩面哭泣,一直哭到拉萨,倒淌河是文成公主哭出来的。不料,山川河流开始解冻,所乘解放牌汽车两个后轮掉进冰窟窿,发动机熄火。

吴排长跳下驾驶室,命令我们下来推车,表现的机会来了!谁都不甘落后。当然,第一波跳下去的无疑是李波和几个班长,我们大家紧随其后,一个个扑通扑通跳下来奋力推车,第一次尝到高山缺氧是什么样的滋味。

之后,烦恼事接踵而至,出现了一个个不和谐音符,当年青藏公路全线为沙石路面,由于冻土表层逐渐融化,路面经受不住重压,凹凸不平,亦称“搓板路”。坐在车上,犹如舟船航行在波浪里,起起伏伏,荡来荡去。连续数日,有过去不曾或很少坐车的战友,出现恶心呕吐,不时翻江倒海,从早到晚嘴上捂着一块毛巾,一脸的痛苦。本来考虑到高原反应等因素,有意控制车速,再加上路况不佳,每天行驶100多公里往往还要起早摸黑。

高原气候变化多端,有人形容它是娃娃脸,说变就变,丝毫不留情面。这不,大家还没有从欣赏美景的氛围中反应过来,就吃了一个下马威。刚擦过水天一色、让我们兴奋不已的青海湖,接连几天,大风呼啸不止,吹得天昏地暗,睁不开眼睛,戴上风镜也看不清十几米开外人的面目。我们这些刚从内地到高原的新兵哪见过这阵势,心里已怵了几分。接兵干部说,真正恶劣天气还在后头呢!战友们不禁嘀咕,看来在青藏高原当兵,首先要与天气做斗争啊!

历经四天风吹沙打,到达戈壁新城格尔木,进驻青藏线上最大的兵站,部队进行短暂休整。

所谓兵站,顾名思义即是军人驿站。第一次听说住兵站,便联想到电影《51号兵站》,当时感到很新鲜,想知道兵站到底是什么模样。身临其境一看,嗐,其实就是几间坐落在茫茫草原上的活动房子。室内,一溜木板铺、一个烤火炉,再加上一只灯泡或两支蜡烛,非常简单。

兵站老兵热情地告诉我们,新兵在格尔木蓄势待发,做好翻越五道梁、唐古拉山的所有准备。犹如打仗一样,从格尔木发起冲锋,一鼓作气。如果高山反应严重,只好独自离开大部队退返格尔木陆军医院休养,一直待到七月草原上百花盛开,自个儿拿着介绍信搭乘便车进藏“找部队去”,年年如此。

“那怎么成啊?”心想,千万不能是我。

4月18日午饭后,翻越世界屋脊的号角正式吹响!

乘车离开兵站,蹚过格尔木河,在相距90公里处的纳赤台兵站落脚。这里是进藏军人的必歇之地。传说,当年文成公主途经此地时,提出要换轿夫,指名道姓要让一个名叫纳赤的轿夫抬轿子,由此取名“纳赤台”。

第二天起,用一周时间穿越平均海拔4700米以上的世界屋脊的特殊地带,经过无人区、生命禁区、世界最高的公路——海拔5300米的唐古拉山口,经受高寒、缺氧、恶劣气候的无情挑战。

车队沿着昆仑山脉一路上行,眼前一座座雪山拔地而起,天空不时飘着雪花,气温骤然下降到零下20℃,坐在车上冻得牙齿直打战,纷纷穿上皮大衣,仍然感到手脚冰凉。索性把皮帽拉下来,再戴上口罩、皮手套,仅仅露出两只眼睛。战友们头靠头、肩并肩,双手揣入袖筒相互依偎在一起,不知不觉之中昏昏入睡。每过一段时间汽车加水,人要下来休息,防止有人昏睡或感冒缺氧。

但是,因缺氧而引起身体不适是新兵进藏遇到的普遍性问题,越过楚玛尔河,进入海拔4800米的可可西里无人区,属于永久性冻土层,缺氧百分之五十以上,一年之中基本没有无霜期。当部队离开不冻泉,途中发生了个别新兵因缺氧造成昏迷现象,紧急抢救后送回格尔木休养。

有接兵干部窃窃私语,说五道梁是道难过的坎,不仅海拔高,氧气少,而且土壤里含汞量高。消息很快传开,夜宿五道梁兵站,战友们不免有些心惊胆战。

不料,一语成谶。半夜里迷迷糊糊中听到邓永贵在呻吟,叫喊头好疼。一会儿,仿佛爆发性传染病,整个房间呻吟声不断,许多人疼得烦躁不安,有的坐起身来双手抱着脑袋。而屋内漆黑一团,借助火柴的微弱光亮,看到个个表情痛苦,有的哼哼唧唧到天亮。我本人也不例外。早晨起来浑身无力,没有食欲,走路无精打采。上车后听说有的班、排出现起床叫不醒的情况,心里很紧张,不敢胡思乱想,又为我们班平安无事而暗自庆幸。

车队马不停蹄地在荒原高山中穿行,这时候强烈感受到天离我们好近好近,常常车在云中走,云在山腰行,天上人间似乎近在咫尺,明显感觉呼吸短促,气虚胸闷。再看看坐在我左右的李波、邓永贵等战友,个个像掉了魂似的,一声不吭,静悄悄地躺着,面无表情,渴望的目光时不时盯着车外。

越过羌塘草原和念青唐古拉山,滔滔雅鲁藏布江挡住去路。但是从周围的植被可以看出,海拔似乎降低了一些,明显感觉大伙精神了许多。在各方的协力组织下,部队迅速渡过雅鲁藏布江,像凯旋的将士直奔军分区所在地日喀则。在军分区大礼堂受到分区首长的热烈欢迎和亲切会见,文工团特意为我们表演了精彩的文艺节目,大伙别提有多开心!

此时,春风已绿日喀则,新兵团安排我们在日喀则原地休整3天,洗洗衣服,歇口气,放松身心。

日喀则是西藏第二大城市,后藏曾经的政教中心,也是历代班禅的驻锡之地,有著名的扎什伦布寺,人影憧憧,与荒凉的藏北草原形成鲜明对照,至今有600多年的历史。战友们乐得合不住嘴,纷纷请假结伴外出,一览古城日喀则独特的风土人情。但是要想洗澡绝对是异想天开,接兵干部说,整个分区部队还没有一间洗澡堂,说来让人难以置信。

从日喀则到团部所在地仲巴县尚有600多公里路程。三天后,汽车再一次跨过雅鲁藏布江继续向西挺进,穿梭于喜马拉雅山北麓和冈底斯山之间,奇怪!冬天与我们渐行渐远,气候反倒一天比一天寒冷,没有丁点儿春天的气息,大风刮个不停,天地间一片灰黄。

经过四天的艰苦跋涉,临近傍晚,突然排长从驾驶室伸出脑袋,大声吼叫:“马上到扎东了,同志们醒醒。”

大伙欣喜若狂。这天恰好是五一国际劳动节,我们已离开咸阳整整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