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边防军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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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魂一刻

指导员王治民,1963年入伍的高中毕业生,全团最年轻的优秀指导员之一,从一名普通战士一步步提拔上来,干过机关工作,温文儒雅,知识广博,能言善辩,各方面的经验忒丰富。与连长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互为补充,相互尊重,堪称绝配。论军龄,在连长面前还是新兵,寻常事顺着连长的性子。在是非问题上,大智若愚,常常凭借其三寸不烂之舌和学识功底,旁征博引,让没读过一天书的连长听得如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既避免了正面矛盾,又哄连长开心。无怪乎连队战士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麻子”,背后开口闭口称“王麻子”。

开初,我以为脸上真有麻子,后来当通信员近距离接触多了,发现纯属子虚乌有。私下刨根问底才恍然大悟,原来大伙公认为其点子多,俗话说,麻子点子多嘛,因此而得名。

任通信员不久一个星期六的早饭后,我奉命随同指导员外出看地形,这是第一次跟随指导员外出执行任务。

我是指导员的忠实“崇拜者”,在我的心目中,指导员浩气凛然,浑身都是闪光点。

第一次离开单色调的营区,精神上感觉一身轻松,一种难以描述的优越感涌上心头。我俩携带武器、望远镜和干粮越过坝子,气喘吁吁地爬上南面与连队哨所几乎同高的山脉垭口,眼前是一条狭长的山沟,沟底下枯草茂密,三五成群的藏野驴、藏羚羊闻到脚步声,像箭一般四散逃窜。

我俩沿着山腰缓缓而行,指导员不间断地手举望远镜停住脚步,从各个方向聚精会神地观察。

接近中午,就势蹲在地上吃罢干粮,两人不慌不忙下到沟底寻找羊圈,以供冬天烤火、拉练执行任务露宿。

突然,沼泽地边一堆牛粪火的灰烬映入眼帘,毫无疑问有人在此地小息烧过茶,走上前去仔细一瞧,地上扔下标有外文的烟蒂,举目四望看不到牧羊人的踪影,草地上没有牛羊走过的任何痕迹。机警的指导员收住脚步,敏感地察觉到这一带地形复杂,位置偏僻,容易隐蔽,断定近期曾经有回窜分子出没,进入危险区域。吩咐我提高警惕,注意观察周围动静,子弹上膛并立即撤离。否则一旦与回窜分子狭路相逢,寡不敌众,无法与连队取得联系。

见指导员面部严峻,我紧张得心跳加速,似乎回窜分子就在眼前。两人一前一后迅速返回,只听到“嚓嚓嚓”的衣裤摩擦声。指导员闷声不语,警惕的双眼里始终有回窜分子的影子。回到连队,将此情况立即报告了团司令部。

最令我敬畏的是指导员那双洞察人情世故的眼睛里,深邃得让人捉摸不透。平时谨言慎行,废话不多却掷地有声。很少见到他红着脸大嚷大叫训斥人,而战士们却对其敬畏有加。其城府之深似乎与年龄不相称,给人以老成持重的深刻印象。

有一天下午,全连在山后面的草坡上瞄靶,准备打第二实弹练习,我使用的是由文书统一保管的半自动步枪。在瞄靶过程中,当日连值班员、一排长来到我的身位检验瞄靶效果,然后他毫不客气地说:

“小刘你休息一会儿,让我来瞄几枪。”

说来也巧,偏偏这时候连长吩咐我回连队取靶纸,在我手拿靶纸返回靶场时,一排长看到我后,自以为我会继续瞄靶,未提醒我便把枪放在原地径自离开。

我忙于贴靶纸,处理连长交代的事情,与排长的想法一样,以为步枪由排长随身携带或托他人管理,阴差阳错,一对头脑简单的主。

训练结束,部队集合带回驻地,点验枪支弹药时文书发现少了一支自动步枪,经查证是我经手使用的那支。我当即告诉文书,是一排长中途用这支枪瞄准。此时,我看到连长脸色突变,感觉事情不妙,指导员连忙派人唤来一排长询问。一排长自知责任重大,以老同志自居,故作镇静,千方百计撇清自己,称已把枪归还于我。

事到如今可以断定枪仍然留在靶场,处在失控状态。距离靶场三四百米便是里孜边贸市场,尼泊尔边民络绎不绝来往于两地进行商品交换,不排除有回窜分子混迹其间。万一落在回窜分子手中,后果不堪设想,责任大于天啊!此时此刻,在场的官兵无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长惊骇不已,脸色煞白,冲着我恼羞成怒:

“迷迷瞪瞪,怎么搞的?瞄准能把枪丢了,还不快去找,找不回来,恐怕你的脑袋没了。”

指导员站在一旁神情不卑不亢,用平缓的语气说:“赶快去找回来。”

我,一个卑微的小战士,纵有十八张嘴也无能为自己洗脱。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六神无主,自感大脑发涨,思绪混乱,心脏在狂跳,脸像炭火一样发烫,阴霾一下笼罩在心头,造孽啊!甭想什么进步,弄不好身陷囹圄,恐怕祖宗三代不能安生。

于是,慌不择路地拔腿向靶场冲去,什么缺氧、困顿,一切置之度外。靶场距离驻地约一公里,一口气跑到靶场,发了疯似的四下寻找。

天不灭曹,终于在草丛原地找到了那支万金难买、事关重大的自动步枪,在万劫不复之时,侥幸地峰回路转,又看到一丝晨曦,万念俱灰的我本能地将枪支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悬在脑袋上的刀柄轰然落地,激动、恐惧一起袭来,整个人瘫倒在地,直至后面纷纷赶来的文书等人把我从草地上扶起来,恍如一场梦魇,眼前一片昏暗,不禁潸然泪下。

此时此刻,心像火烧火燎,扛着一身晦气,无精打采地回到连队,等待组织处理。一样惊魂未定的连首长、一排长在杂务班静候,看到枪支安然无恙,大家都舒了一口气。这时候一直保持沉默的指导员面对一排长,不等连长发话便平心静气地说:

“枪不在了,作为干部缺乏主动担责的勇气,心安理得地把自己洗刷得干干净净,令人无法理解。我们是老同志,不能沾沾自喜于一得之功,要立足于更高的标准。若是与一个战士等量齐观,怎么指望有所进步。干部要给战士做表率,通常说的传帮带。说穿了,你俩都是马大哈,试想想,倘若你用完这支枪,多说一句话,事情完全可以避免。经常提醒我们干部带兵要有婆婆嘴,豆腐心,要克服惰性,在节骨眼上一句话说不到,要捅大娄子、误大事的。”

寥寥数句,针针见血。一排长比指导员入伍早,又上过火线,与同时期兵比较官运不畅,一直以来耿耿于怀。常言道:凤凰落架不如鸡。不料,遭到指导员和风细雨地针砭,自感理屈词穷,背着手攒眉苦思,两只眼睛不时从指导员身上飘过,仿佛仔细忖量着指导员每一句话的真实用意。而指导员一席话对我来说,仿佛阴霾的天空突然出现了太阳的光芒!

谁料,你方唱罢我登场,枪支失而复得,连长回嗔作喜,接过指导员的话茬轮番轰炸:

“一排长啊,老同志不应该出现这种事情,再不能稀里马哈,要切切实实吸取点教训。否则,危屌险哪。”

一排长一脸尴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本以为指导员批评后就此打住,不曾想到连长接着敲打,自感颜面顿失,实在有些憋不住,斗胆打断连长的话,以恳求的口吻说:

“连长,你们首长批评,我诚恳接受,错了我也知道,还有什么话最好咱们单独讲,千刀万剐我认了。”

此时,连长似乎悟过来点什么,欲说戛止,阴沉着脸目送一排长推门离开杂务班。

毋庸讳言,是指导员在非常时刻拯救了我,让我侥幸逃过厄运,内心惶惶不安。虽然两位连首长仅对一排长提出严肃批评,是领导艺术使然。刚刚跨入部队,有幸在首长身边工作,出现如此大的纰漏,险些铸成大错,枉对首长苦心栽培,确信无疑给首长心目中留下阴影。愈想愈失落,愈想愈惭愧。连夜书写检查,找原因,谈危害,表决心。

第二天一大早当面送达连长、指导员手中,连长接过检查,用一种冷淡的表情看了我一眼,一本正经地说:

“伙计,你这样粗枝大叶要不得喽,这次算你走运,想想是多么可怕!枪要是真的丢了,或者落到回窜分子手中,我只有送你到监狱里待着。干啥子事情可不能毛毛躁躁,丢三落四。当通信员若是不改掉这种坏习惯,今后可要吃苦头的。”

我羞愧难当,诚恳聆听,每一句话都牢记心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现在回想起来,之所以不断成长进步,正是这次沉痛教训像刀劈斧削般刻进自己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