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亚历山大王子醒了过来,他的嘴里有一股浓浓的甜味儿。这股恶心的味道占据了他的大脑;他看不见也听不到,甚至连思维也停滞了,就好像整个大脑都被泡在甜腻的生理盐水中一样。
渐渐地,他的头脑清醒了些——他闻到了煤油的味道,听到了外面树枝刮擦的声音。外面的世界是金属的,硬邦邦的,震得他头脑发晕。
阿列克记了起来:午夜的驾驶课、老师的背叛,以及让他昏迷过去的那股化学药品的甜味儿。他还在风暴机甲里,离家越来越远。这一切都是真的……他被绑架了。
至少他还活着。也许他们打算索要赎金。这真是丢人,他想,不过总比死了强。
很显然,绑架者并没有把他视作现实的威胁。他们没有把他捆起来。有人甚至在那颠簸的金属地板上垫了张毯子,好让他躺在上面。
他睁开眼睛,看到外面不断移动着的斑驳光线,通风口处的格栅在地面上投下道道阴影。墙边整齐地放着一排排炮弹,活塞的声音似乎更响了。他正待在风暴机甲的肚子里——机枪手的炮舱。
“殿下?”一个神经质的声音问道。
阿列克从毯子里坐起来,眯着眼睛,想要在黑暗中看清楚。一名机务员正笔直地靠在一排炮弹上,睁大双眼,目视前方。不管是不是叛徒,那人应该都没有和王子独处一室的经验。他看起来刚刚二十岁出头。
“我们在哪?”阿列克学着父亲教他的那种钢铁般的命令语气问道。
“大概……我也不太清楚,殿下。”
阿列克皱了皱眉,不过那人说的也没错。除了57毫米口径大炮的瞄准镜之外,这里也没有什么可以看到外面的地方。“那么,我们要去哪儿?”
那个机务员咽了口唾沫,伸手准备打开头顶的舱盖,“我去叫沃格伯爵。”
“不用。”阿列克厉声说,那人马上不动了。
阿列克笑了笑,至少在这个机器里,还有人记得他的身份。“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敬礼道:“下士鲍尔,殿下。”
“很好,鲍尔。”他用冷静而平淡的语调说,“我命令你让我走。我可以在行进中从腹舱口跳下去。你可以跟我一起,帮我回家。我会让父亲奖赏你的。你会成为英雄,而不是叛徒。”
“您的父亲……”那人低下了头,“我很抱歉。”
沃格伯爵在药品生效前说的那些话又在阿列克脑中回荡起来,就像久远的回声一样——他的父母已经死了。
“不。”那种命令的语气消失了,风暴机甲的金属腹舱壁似乎一下子向他压了过来,阿列克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就像个小孩子,“请让我走吧。”
但那人只是尴尬地别过脸,用一把油乎乎的扳手敲了敲头顶的舱盖。
“您父亲在前往萨拉热窝前已经做好了安排,”沃格伯爵说,“以防最坏的情况发生。”
阿列克没有回答。他正坐在指挥席上,面对风暴机甲的观察窗,看着小角树一棵棵地擦过机舱。奥托·克洛普则在他的身旁以完美的步调操纵着机甲稳步前进。
时间已近黎明,地平线上一片血红。他们仍在森林的深处,沿着一条狭窄的行车道向西前进。
“他是个聪明人。”克洛普说,“知道离塞尔维亚那么近有多危险。”
“危险并不能阻止大公履行他的职责。”沃格伯爵说。
“职责?”阿列克的脑袋隐隐作痛,嘴里时不时还会泛起那股化学品的甜味,“可母亲……他是不会让母亲陷入危险之中的。”
沃格伯爵叹了口气,“只要苏菲王妃能够参与国务活动,您父亲都会很高兴。”
阿列克闭上眼睛。每当母亲不能与父亲一同出席官方招待会的时候,父亲的心里都会很痛苦。这是对他爱上平民女性的惩罚。
自己的父母已经死了,这种想法太荒谬了。“你们故意骗我,好让我安静,你们都在说谎!”
没有人回答。舱室里回荡着戴姆勒引擎的轰鸣和树枝划过伪装网的声音。沃格静静地站着,好像在思索着什么。舱顶上垂落下来的皮质手绳随着机甲的脚步来回摇摆。奇怪的是,阿列克的部分思维已经完全集中在克洛普的操作上,并对他的操作技术赞叹不已。
“塞尔维亚人没胆量暗杀我的父母。”阿列克小声说。
“我认为凶手另有其人——”沃格冷冷地回答,“那些想要挑起大国纷争的家伙。但我们没有时间推理了,亚历山大。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把您带到安全的地方。”
阿列克再次望向观察窗外。沃格称他为亚历山大,不带任何头衔,好像他只是平民一样。但此时此刻,这种羞辱显得非常微不足道。
“刺客在早上发动了两次袭击。”沃格说,“那些塞尔维亚学生年龄和您差不多,第一个用的是炸弹,第二个用手枪。两次都失败了。昨天晚上以您父亲的名义举行了一场宴会,人们为他的勇敢而举杯。但就在晚上,毒药夺走了您父母的性命。”
阿列克想象着他们的尸体并排躺在一起的情景,内心的空虚感越来越强。但这个故事一点都说不通。刺客的目标应该是他阿列克才对——他是侍女的儿子,只能算半个皇室成员。他的父亲可是纯正的皇族。
“如果他们真的死了,为什么还要在乎我的安危?我现在什么也不是了。”
“有些人可不这么想。”沃格伯爵坐到旁边的指挥椅上,和阿列克一道望向窗外,他压低声音说,“弗朗茨·约瑟夫皇帝陛下已经八十三岁了。如果他不在了,在这多事之秋难保不会有人找上您。”
“他比其他人更讨厌我母亲。”阿列克又闭上了眼睛。窗外镶着红边的森林已经有些刺眼了。一片坡地让机舱来回颤抖了几下,就好像整个世界都要脱离环绕太阳的轨道一样,“我只想回家。”
“只有在我们确定安全后才行,少爷。”奥托·克洛普答道,“我们向您父亲做过保证。”
“保证有什么用,如果他已经——”
“安静!”沃格叫道。
亚历山大一脸惊讶地看着伯爵。他刚要张嘴抗议,伯爵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
“关闭引擎!”
克洛普老师将风暴机甲操作到待机状态,戴姆勒引擎的转速也降到了最低。活塞的嘶嘶声停顿了下来。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阿列克感觉机甲的运动节奏还在自己体内震荡。观察窗外的树叶纹丝不动,外面没有一点风,也没有鸟儿的歌唱。好像整个森林都因为机甲的突然停止而静了下来。
沃格闭上眼睛。
阿列克感觉到了。一阵轻微的颤动透过风暴机甲的金属外壳传了进来——某个更大、更重的东西正在接近。整个地面都在震动。
沃格伯爵站起身,打开头顶的舱盖,将半个身子探出去。清晨的阳光顺着舱口照了进来。
又是一阵震动。透过观察窗,阿列克看到震波穿过森林,树叶在瑟瑟发抖。他的胃也悬了起来,就像看到父亲生气的脸色一样。
“殿下。”沃格说,“请到这边来。”
阿列克站到指挥椅上,好让自己也能从舱口探出头来。
舱外的朝阳有些刺眼,清晨的天空一片橘红。风暴机甲只比周围的小角树高一点点,看惯了观察窗内有限的景色,舱外的地平线一下子显得空旷无比。
沃格指了指他们来时的路,“那些就是您的敌人,亚历山大王子。”阿列克眯起眼睛。另一架机器离这里大概有几公里,那机器有树木的两倍高,六条长腿不紧不慢地移动着。机器的炮台上一片忙碌,有人负责打信号旗,有人在操纵炮塔。机器的腹部印着它的名字:贝奥武夫。
阿列克看到一只大脚扎进林地里。几秒钟后,一股震波顺着树木传过来,风暴机甲的金属外壳也跟着颤动起来。又一只脚踩下去,远处一棵树的树梢剧烈摇晃了一下,然后就消失了,被那个巨型机甲踩到脚下。
红黑相间的条纹旗在德皇的陆战舰甲板上随风飘扬。
“德国陆战舰。”阿列克轻声说,“可我们不是还在奥匈帝国境内吗?”
“是的。”沃格说,“但那些想要制造事端、挑起战争的家伙正在寻找我们,殿下。现在您还怀疑我吗?”
可如果那些人是在执行营救任务的话又该怎么办?阿列克想。也许这几个绑架他的家伙从头到尾都在撒谎,父亲和母亲还活着。他们正在展开大规模的搜救任务寻找他,德国陆战队在帮忙!不然这个庞然大物怎么可能踏上奥地利的国土?
阿列克看到那机器正在转弯——在刚刚升起的朝阳前缓缓地转了个身……
阿列克举起双手挥舞着,“这边!在这儿!”
“他们已经看到我们了,殿下。”沃格伯爵静静地说。
阿列克还在挥手,第一波炮弹就打了过来,陆战舰的侧舷发射出耀眼的光芒,炮弹的尾烟将整个舰艇包裹起来。炮声在几秒钟后尾随而至——先是一阵闷雷,随后各个方向都传来尖锐的爆裂声。周围的树木剧烈摇动,震荡波使风暴机甲猛烈地前后摇晃,并激起了大片落叶。
沃格将阿列克拽回机舱,引擎又恢复了正常转速。
“装弹!”克洛普老师对下面舱室的人大叫道。
机器又开始移动了,阿列克发现自己被扔在指挥椅上。他挣扎着想要解开安全带,但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占据了他的脑海,使他停止了动作。
如果他们想要杀我……那么一切就都是真的了。
沃格伯爵坐在他的旁边,大叫着,盖过引擎和机枪的声音:“你该为他们的无礼行为而感到高兴,阿列克。这至少证明了对于王座来说你还是个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