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所有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每个不幸福的家庭自有其不幸福之处。
奥勃隆斯基家里一切都乱了套。妻子得知丈夫跟从前在他们家的法国女教师有关系,便对丈夫宣称不能跟他在一个家里生活。这种状况已持续到第三天,感觉到痛苦的不仅有夫妻俩,有所有家庭成员,还有全体仆役。所有家庭成员及全体仆役都觉得他们住在一起没意思,任何在客栈偶然相遇的人都比他们——奥勃隆斯基的家庭成员和阖家仆役之间关系密切。妻子待在自己的几个房间闭门不出;丈夫已经三天不在家;孩子们在家里到处乱跑,像丢了魂一般;英国女教师跟女管家吵了架,写便函请女友为她找个新地方;厨子昨天就离开了家,正好是在午餐的时候;打杂的厨娘和马车夫要求清账。
争吵后的第三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奥勃隆斯基公爵——斯季瓦,社交圈都这样称呼他——在惯常的时间,即早上八点钟醒来,不是在妻子的卧室,而是在自己书房的羊皮沙发上。他在沙发的弹簧上翻了一下他那富态且精心保养的身子,就像要久久地再睡上一觉,又抱紧枕头让它贴着脸;但这时他猛地一起身,坐了起来,睁开眼睛。
“是啊,是啊,怎么回事呢?”他想,回忆着梦境,“是啊,这都是怎么回事?对了!阿拉宾在达姆施塔特[2]设午宴待客;不,不是达姆施塔特,而是美国的什么地方。对,那个达姆施塔特就在美国。是啊,阿拉宾在玻璃餐桌上设午宴,各桌都在唱《Ilmiotesoro》[3],不,不是《Ilmiotesoro》,比这个更好,还有那些小瓶子,一个个都是女人呢。”他回想着。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两眼愉快地闪着光,他微笑着沉思起来。“是啊,真好,太好了。当时还有不少极好的东西,让人没法用言语述说,醒了连意思也表达不出来。”这时他发觉一条呢绒窗帘的侧面透进一束亮光,便愉快地从沙发上挪下两只脚,探寻着那双妻子用金色的上等羊皮为他缝制的拖鞋(去年的生日礼物),按照九年来的老习惯,并没起身,只是朝卧室里他身边挂睡衣的地方伸出手去。这时他才突然想起自己为什么没有睡在妻子的卧室,而是睡在书房里;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他皱起眉头。
“唉,唉,唉!啊!……”他哀叹着,回想起发生的一切。眼前又一次浮现出跟妻子争吵的所有细节,他毫无出路的困境,以及最让人难受的、他自己的过错。
“是啊!她不原谅,也不可能原谅。最可怕的是,全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可我又没犯错。这就是整个悲剧所在,”他想道,“唉,唉,唉!”他绝望地评判着,一边回想这场争吵中那些让自己最感沉重的印象。
最让人不快的是起初那一刻,当时他刚从剧院回来,既高兴又满足,手里拿着一个给妻子的大梨,却没在客厅找到妻子;奇怪的是,也没在书房找到她,最后瞧见她在卧室里,手里拿着那张不幸的、败露了一切的便函。
她,总是事事操心,忙忙碌碌,心智平平,他就是这么认为的,这个多丽,手里拿着便函一动不动坐着,带着恐惧、绝望和愤怒的表情看着他。
“这是什么?这个?”她问道,指着便函。
回想到这儿,就像常有的那样,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难受的与其说是事件本身,不如说是他对妻子这些问话所做的回答。
那一刻他所遭遇的情形,就像人们突然被揭发了某种极其丢脸的事所遇到的情形一样。他没能准备出一副面孔,应付自己的过错被揭露后站在妻子面前这种处境。不是觉得屈、否认、辩白、请求原谅,甚至显得无动于衷,这些都比他当时做的要好!他的脸完全是不由自主(就是“大脑的反射作用”,喜爱生理学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到),完全不由自主地忽然露出那惯常的、善良的,从而也是愚蠢的微笑。
他无法原谅自己这个愚蠢的笑。看见这个笑容,多丽打了一个寒颤,好像出自身体上的疼痛一般,继而发作起来,以她那本来的急躁脾性,爆出一连串狠话,跑出了房间。从那以后她不想再看见丈夫了。
“全都怪这个愚蠢的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
“可是该怎么办?怎么办呢?”他绝望地自言自语,找不到答案。
2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是个诚实对待自己的人。他不能欺骗自己,让自己相信他懊悔自己的行为。他现在不会懊悔六年前第一次对妻子不忠时所懊悔的事情。他不懊悔他这个三十四岁、漂亮、易于爱恋的人,并没爱恋过他的妻子——只比他年轻一岁,五个活着、两个死去的孩子的母亲。他懊悔的只是他没能更好地瞒住妻子。但他感觉到自己处境的全部重荷,怜惜妻子、孩子和自己。也许,他可以把自己的罪过更好地瞒过妻子,要是他预料到这个消息会对她有如此影响的话。显然他从未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但他隐约觉得妻子早就猜到他对她不忠,只是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他甚至以为,她,渐渐衰弱老去,已经不再漂亮、毫不出众、普普通通,只是一个持家的好母亲,按道理应该宽容为怀才是。结果却完全相反。
“唉,可怕!唉,唉,唉!可怕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自言自语,什么也想不出来,“在这以前一切多好啊,我们的日子过得多好!她很满足,为孩子们而幸福,我任何事都不妨碍她,任由她忙活孩子们的事,忙活家务,她想怎么样都行。的确,糟糕的是那个人是我们家的家庭教师,糟糕啊!跟自家的家庭女教师求欢,实在有那么点儿平庸、下流。可那是怎样一个家庭女教师啊!(他清晰地回想起M-lle Roland[4]那双耍弄人的黑眼睛和她的微笑。)但是当她在我们家的时候,我没容许自己做任何事情。最糟糕的是,她,已经……一切简直就是存心似的!唉,唉,唉!唉呀!可现在,现在怎么办呢?”
答案是没有的,除了那个生活所给出的,应对所有最复杂难解问题的共同答案。答案便是:总得按日常需要过下去,也就是要忘却。在睡梦中忘却已经不可能,至少要等到夜里,不可能再回到那乐声,那些玻璃瓶子女人唱的歌里去了;因此,应该在生活的梦中忘却。
“到时候再看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自语道,站起身来,穿上浅蓝丝绸衬里的灰色睡衣,甩起穗带打了个结,向自己宽阔的胸腔里充分吸进一口气,习惯性地迈出精神充沛的步子,向外撇着两脚,那样轻松地撑着他肥满的身体,走到窗边,拉起窗帘,响亮地打了打铃。应着铃声马上走进来他的老朋友、贴身男仆马特维,拿着他的外衣、一双靴子和电报。跟着马特维走进来的是带着刮脸用具的理发师。
“有机关里的公文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道,一边拿过电报,在镜子前坐下。
“在桌子上。”马特维回答,询问般地、带着同情看了主人一眼,稍等片刻,又带着狡黠的微笑补了一句,“出租马车的业主那儿有人来过。”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说什么,只是在镜子里瞧了瞧马特维;从镜中相遇的目光里看得出来,他们彼此都明白。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目光似乎在问:“你干吗要说这个?难道你不知道吗?”
马特维把两手放进外衣口袋,叉着一只脚,默默地、温厚地微笑着,看了一眼他的主人。
“我叫他们星期天来,在此之前不要白白给您跟他们自己添麻烦。”他说出这句显然是预先准备好的话。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明白,马特维想开个玩笑,以引起别人的注意。他撕开电报,凭着猜测纠正了里面通常都有的别字,继而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马特维,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妹妹明天到。”他说,然后让理发师那光滑、肥胖的手停一下,那只手正在他长而卷曲的腮须中清出一条粉红色的通路来。
“感谢上帝。”马特维说,以这一回答表示他跟主人一样,明白这次到访的意义。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心爱的妹妹,可以促成夫妻之间的和解。
“一个人还是跟丈夫同来?”马特维问道。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能说话,因为理发师正忙着剃他上唇的胡子,所以只是抬起一根手指。马特维朝镜子点了点头。
“一个人。准备楼上的房间?”
“禀告达丽娅·阿列克桑德洛夫娜,她会吩咐在哪儿的。”
“达丽娅·阿列克桑德洛夫娜?”马特维好像有些怀疑地重复道。
“是的,禀告吧。拿着电报,再告诉我她说了什么。”
“您是想试探一下。”马特维明白了,但他只是说:
“是的,老爷。”
马特维慢慢在柔软的地毯上踏着嘎吱作响的靴子,手里拿着电报回到房间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已经洗净,梳理完毕,正准备穿衣服。理发师已经走了。
“达丽娅·阿列克桑德洛夫娜吩咐我禀告,她要走了。说让他,也就是您,随便怎么做吧。”他说,只用眼睛笑着,把他的双手放在口袋里,侧着脑袋,紧盯着主人。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沉默了。随后一种和善又稍稍有点儿可怜的微笑出现在他漂亮的脸上。
“啊?马特维?”他说,摇了摇头。
“没事的,老爷,会顺顺当当的。”马特维说。
“会顺顺当当吗?”
“一定会的,老爷。”
“你这么想?那是谁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道,听见门外有女人衣裙的声响。
“是我,老爷。”一个坚定而令人愉快的女人声音说,随即从门后探出奶妈马特廖娜·菲丽莫诺夫娜那张严肃的麻子脸。
“什么事,马特廖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一边迎着她朝门口走去。
虽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完全对不起妻子,他自己也这样觉得,但家里的所有人,包括奶妈,这个达丽娅·阿列克桑德洛夫娜主要的朋友,几乎全都站在他这边。
“什么事?”他沮丧地说。
“您去去吧,老爷,再认一次错。许是上帝保佑呢。太受折磨了,看着都可怜,家里的一切都乱套了。也得可怜那几个孩子啊,老爷。认个错,老爷。能怎么办呢!乐得滑雪,就得……”[5]“可她不见我……”
“您只管做自己的事。上帝是仁慈的,祈祷上帝吧,老爷,祈祷上帝吧。”
“哦,好了,你去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突然脸红了,“来,穿衣服吧。”他转向马特维,决断地褪下了睡衣。
马特维已经举着备好的衬衣,像马颈圈一样,吹去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带着显见的愉悦将它套在老爷那保养很好的身子上。
3
穿好衣服,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给自己身上洒了些香水,抻了抻衬衫袖子,用习惯的动作把烟卷、皮夹子、火柴、带有两条链子和坠子的怀表分别塞进各个口袋,抖了抖手帕,感觉自己干净、芳香、健康而又身心愉快,撇开自己遭受的不幸,两腿微微摆动着走进餐厅,他的咖啡已经摆在那儿等他了,咖啡旁边放着信件和从机关送来的公文。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坐下来,读了信件。有一封非常令人不快——是想买妻子地产上一块林子的商人写来的。这块林子必须卖掉;但现在,在与妻子和解之前,不可能谈及这件事情。最不愉快的是,这让眼前他与妻子和解这件事上掺进了金钱利益。一想到他会受到这种利益支配,为了卖掉这块林子而寻求与妻子和解——这种想法让他感到羞辱。
信已阅毕,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把机关的公文挪到自己这边,快速翻了翻两份卷宗,用大铅笔做了几处标记,然后推开卷宗,喝起了咖啡;喝着咖啡,他打开一份尚未干透的晨报,开始读了起来。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订阅了一份自由派报纸,不算极端,是那种大多数所支持的派别。而且,尽管科学、艺术、政治都没有让他特别感兴趣,但他坚定支持大多数人和他的报纸对这些问题所持的观点,而且只有大多数人改变观点的时候,才会改变观点;或者,不如说,不是他改变观点,而是这些观点在他心里不知不觉改变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选择派别和种种观点,这些派别和观点是自己到他这儿来的。就像他不选择帽子和大衣的样式,别人穿戴什么他就买什么。对他来说,生活在知名的社交圈子里,由于成年时期通常发展的某种思维活动的需求,必须拥有各种观点,就像拥有好几顶帽子一样。若说有什么原因,为什么他偏爱自由派别,而不是他圈子里许多人也持有的保守观点的话,那并不因为他发现自由派更加理智,而是因为那更适合他的生活方式。自由党说,俄罗斯什么都糟糕,的确,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有许多债务,钱根本不够用。自由党说,婚姻是过时的制度,必须加以改革。的确,家庭生活没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来什么满足,还强迫他说谎、装假,是那样违背他的本性。自由党说,或者确切说是暗示出,宗教不过是民众中那部分野蛮人的约束。的确,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连做个短短的祷告都会两脚生疼,他也弄不明白,那些有关来世的可怕而华丽夸张的话又有什么意义,如果今世就能够过得非常快活。与此同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爱开玩笑,有时候喜欢拿一些话为难一下老实人,说要是为自己的血统自豪,就不应该仅仅止于留里克[6],摒弃掉第一始祖——猿猴。这样,自由派就成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一种习惯,他喜欢他的报纸,就像饭后的雪茄,喜欢它在他脑子里生出的那阵轻轻的雾霭。他读了社论,其中说道,现今时代全无必要大声呐喊,声称激进主义威胁吞噬一切保守分子,声称政府有责任采取措施镇压革命的祸患,与此相反,“在我们看来,危险并不在于那梦幻般的革命之祸患,而在于阻碍进步的顽固传统势力”等等。他读了另一篇有关财政的文章,其中提及边沁和穆勒[7],影射挖苦了某个部。以他特有的快速理解力,他明白每个影射的含义,何人所发,指向何人,缘于何种事由,像往常一样,这让他感到某种乐趣。但今天,回想起马特廖娜·菲丽莫诺夫娜的劝告,想起家里那么不顺心,这乐趣就变了味道。他读到,博伊斯特伯爵[8]据说到了威斯巴登,还读到不生白发,售卖轻型马车,以及某位年轻女性的征婚广告。但这些消息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给他平静、讽刺的乐趣。
读罢报纸,喝过第二杯咖啡,吃了黄油面包,他站起来,抖掉坎肩上的面包残渣,舒展一下宽阔的胸膛,开心地笑了,并不是因为他心里有什么特别愉快的事情——是良好的消化引起了开心的笑。
但这个开心的笑容一下子让他想起了一切,他沉思起来。
门外传来两个孩子的声音(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出小儿子格里沙和大女儿塔尼娅的声音),他们搬着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
“我说过了,不能让乘客坐在车顶上。”女孩用英语喊道,“快捡起来呀!”
“一切都乱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让孩子自己乱跑。”他走到门口,叫住他们。他们扔下充当火车的小匣子,朝父亲走过来。
女孩很受父亲宠爱,大胆地跑过来,抱住他,笑着吊在他的脖子上,像往常那样,闻着他络腮胡子散发出熟悉的香水气味便感到欢喜。最后,她吻了吻他因为弯腰的姿势而发红、焕发着温柔的脸,女孩松开双手,想要跑回去,但被父亲拉住了。
“妈妈怎么样?”父亲说,一只手在女儿光滑柔嫩的脖子上抚摸着。“你好啊。”他笑着对前来问候的男孩说。
他意识到自己对男孩没那么喜爱,便总是尽量做到公平;但男孩感觉到了这一点,没有以微笑回应父亲冷冷的笑容。
“妈妈?起床了。”女孩回答。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叹了口气。“就是说,又是一整夜都没睡。”他想。
“那么,她高兴吗?”
女孩知道父母之间有过争吵,母亲不可能高兴,父亲也知道这一点,而他这么轻易问起这个,不过是在装样子。她为父亲脸红。他立刻明白了这一点,也脸红了。
“我不知道。”她说。
“她没叫我们做功课,叫我们跟古丽小姐去奶奶家走走。”
“好,去吧,我的坦丘罗奇卡[9]。哦,等一等。”他说,仍搂着她,抚摸着她柔嫩的小手。
他从壁炉台上取了昨天放在那儿的一小盒糖果,给了她两块,挑了她喜欢的巧克力和软糖。
“给格里沙?”女孩指着巧克力说。
“是的,是的。”他又摸了摸她的小肩膀,吻了吻她的发根和脖子,这才放开她。
“马车备好了。”马特维说,“来了个请愿的女人。”他补充道。
“来很久了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
“有小半个钟头吧。”
“吩咐过你多少次了,要马上通报!”
“可总得让您喝完咖啡呀。”马特维说,那种友善的粗鲁腔调让人无法生气。
“那就快去叫来。”奥勃隆斯基懊丧地皱起了眉头。
请愿的女人是上尉卡里宁的妻子,请求一件既不可能又毫无道理的事情,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仍像往常一样,让她坐下,仔细地、不打断她,听她说完,给了她详尽的建议,去找谁,怎么说,甚至爽快而有条理地用他粗大、洒脱、漂亮而清晰的字体为她写了一张便条,写给能帮上她的人。打发了上尉的妻子,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拿起帽子,停了一下,想了想是否忘记了什么。看来,他什么也没有忘记,除了他想要忘记的——他的妻子。
“哦,对了!”他低下头,漂亮的脸带上了忧郁的神情。“去还是不去?”他自语道。心里的声音对他说,不应该去,除了虚伪,别的什么都不会有,要改善、补救他们的关系是不可能的,因为不可能让她重新变得有魅力,从而激发爱情,或者让他变成一个老头,没有能力去爱。除了虚伪和谎言,现在什么结果都不会有;而虚伪和谎言违反他的天性。
“不过早晚还是得去,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他说,尽量给自己增添勇气。他挺直胸膛,掏出一根烟,吸了起来,吐了两口,便把它扔进珍珠贝壳烟灰缸里,快步穿过昏暗的客厅,打开另一扇通往妻子卧室的门。
4
达丽娅·阿列克桑德洛夫娜穿着短上衣,编成辫子别在后脑勺的头发已然稀疏,从前却浓密而漂亮,脸孔干瘪、消瘦,一双大大的、由于脸孔消瘦而凸出的眼睛惊惶不安,正站在屋里散落一地的东西当中,在打开的小衣橱前,从里面挑拣着什么。听到丈夫的脚步声,她停下来,望着门口,徒然地想在自己脸上摆出一副严厉而轻蔑的表情。她觉得害怕他,害怕就要开始的见面。她刚刚尝试了三天以来她已经试了十次的事情:收拾孩子们和自己的东西,好拿回母亲那儿去——然而再一次拿不定主意这么做;但是现在,就像前几次那样,她对自己说,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她应该采取点儿办法,惩罚、羞辱他,让他受一受哪怕他带给她的那痛苦的一小部分也好。她总是在说要离开他,但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这件事不可能是因为,她无法摒除认为他是自己的丈夫并且爱他的习惯。此外,她觉得,如果在这儿,在她的家里,她都几乎照顾不过来自己的五个孩子,那么到了她带他们去的地方,他们就更不好受了。就算这三天,最小的那个由于喂了坏掉的肉汤而生了病,其他几个昨天几乎没吃午饭。她觉得要走是不可能的,但她欺骗自己,仍然收拾着东西,假装要走的样子。
看见丈夫,她把两手伸进小柜子的抽屉,好像在寻找着什么,直到他完全走到她身边的时候才回头看了看他。但她本想在脸上作出严厉而坚决的表情,却显露出不知所措和痛苦。
“多丽!”他用低而胆怯的声音说,把头缩在肩膀里,想作出一副可怜、顺从的样子,但他依然焕发着清爽与健康之色。
她用匆忙的眼神从头到脚扫视了一下他那焕发清爽与健康的身姿。“是啊,他真是又快活,又得意!”她想着,“可我呢……这份和善真让人讨厌,人人都为此喜欢他,夸赞他;我恨他这副和善的样子。”她想。她嘴巴收紧,腮上的肌肉在苍白而神经质的右边脸颊哆嗦起来。
“您要干什么?”她用急促、不自然的胸音说。
“多丽!”他用颤抖的声音重复道,“安娜今天要来了。”
“与我何干?我不能接待她!”她叫喊道。
“可是应该的呀,多丽……”
“走开,走开,走开!”她看也不看他,叫喊道,好像这喊声发自身体上的疼痛。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着妻子的时候,能平心静气,能期望一切像马特维说的那样,会顺顺当当的,也能平静地读报纸,喝咖啡;可是当他见到她那备受折磨、痛苦不堪的脸,听到这种声音,既顺从又绝望,他就觉得呼吸被阻住了,喉咙涌上了什么东西,他的眼睛里也闪动着泪水。
“我的上帝,我做了什么啊!多丽!看在上帝的份上!……因为……”他说不下去了,一声呜咽停在他的喉咙里。
她猛地关上小柜子,瞥了他一眼。
“多丽,我能说什么呢?……只有一句话:请原谅,原谅吧……想一想,难道九年的生活还不能补偿一时的,一时的……”
她站在那儿,垂下眼睛,听着,等着他说下去,就好像求他不管怎样把她劝说过来。
“一时的,一时的醉心……”他说了出来,想继续说下去,可一听到这句话,就好像出于身体上的疼痛,她的双唇又收紧了,右边脸颊的肌肉又抽动起来。
“走开,从这儿走开!”她更尖利地叫喊道,“不要跟我说您的醉心、您的恶心事了!”
她想出去,但晃了一下,便抓住椅背来撑住自己。他的脸变宽了,嘴唇肿胀起来,眼里溢满泪水。
“多丽!”他说道,已经在呜咽了,“看在上帝的份上,想想孩子们吧,他们没错啊。我错了,就惩罚我,让我来赎自己的罪吧。我能做的,我都准备做!我错了,错得无话可说!可是,多丽,原谅我吧!”
她坐下了。他听见她沉重的、大声的呼吸,让他觉得难以言表地怜惜她。她几次想要开口说话,却又说不出来。他等待着。
“你想着孩子们,只为跟他们玩耍。可我想着他们,知道他们眼下都毁了。”她说。显然,这一句出自她这三天来跟自己说过不止一次的话。
她对他称“你”,让他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动了动,好去抓起她的手,但她厌恶地避开了他。
“我想着孩子们,所以为了挽救他们,世上什么事情都愿意做。可我自己都不知道拿什么来挽救他们:是带他们离开父亲,还是留他们跟着放荡的父亲,对,跟着放荡的父亲……好了,您说说吧,经过了……那件事,难道我们还有可能住在一起吗?难道有可能吗?您说呀,难道这有可能吗?”她重复道,提高了嗓音,“在我丈夫,我孩子的父亲,跟自己孩子的家庭女教师有了恋爱关系之后……”
“可是……可是又怎么办呢?”他用可怜的声音说,自己也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头垂得越来越低。
“您让我恶心,讨厌!”她喊道,越来越气愤,“您的眼泪——就是水!您从来没有爱过我;您没有心,也没有高尚人品!您让我觉得可鄙、恶心,是陌生人,对,陌生人!”她带着痛苦和恨意吐出“陌生人”这个让她可怕的字眼。
他看着她,她脸上现出的恨意让他又害怕又惊讶。他不明白,正是他对她的怜惜激怒了她。她看出他心里对自己的怜悯,但不是爱。“不,她恨我。她不会原谅的。”他想。
“真可怕!可怕啊!”他说道。
这时别的房间里有个小孩哭叫起来,大概是跌倒了;达丽娅·阿列克桑德洛夫娜仔细听了听,她的脸突然变得柔和。
她,看上去用几秒钟缓过神来,似乎不知道她在何处,她该做什么,接着,快速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她还是爱我的小孩的。”他想,觉察到她听到孩子哭喊时脸上的变化,“爱我的小孩,她怎么能恨我呢?”
“多丽,还有一句话。”他开口道,跟在她后面。
“您要是跟着我,我就叫仆人,叫孩子们!让所有人都知道您是个下流坯!我今天就走,您就跟自己的情妇住在这儿吧!”
她走出去,狠狠摔上门。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叹了口气,抹了把脸,轻轻迈着步子走出房间。“马特维说,会顺顺当当的;可怎么做呢?我甚至看不出有这种可能。唉,唉,真是可怕!她叫喊起来多俗气啊。”他对自己说,回想着她的喊叫和言语:下流坯和情妇。“可能使女们都听见了!真是俗气得可怕,可怕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个人站了几秒钟,擦擦眼睛,叹了口气,然后,挺起胸脯走出房间。
这天是星期五,德国钟表匠正在餐厅里给钟表上发条。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记起自己对这个一丝不苟的秃头钟表匠有个笑话,说德国人“自己一辈子上足了发条,好给钟表上发条”,便笑了起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喜欢好的笑话。“也许,会顺顺当当的!这个词儿好啊:顺顺当当。”他想着,“这话可要随处说一说。”
“马特维!”他喊了一声,“你跟玛丽亚在休息室把一切为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安排好。”他对走上前来的马特维说。
“是的,老爷。”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穿上皮毛大衣,走上门廊。
“您不在家里吃饭吗?”陪着出来的马特维说。
“再看吧。拿这个用作花销。”他说,从钱夹里取了十卢布递过去,“够用吗?”
“够呢,还是不够,看吧,总得将就过去。”马特维说,使劲儿关上车门,退到门廊上。
达丽娅·阿列克桑德洛夫娜这会儿哄好了孩子,凭马车的声音知道他走了,便又回到卧室。这是她唯一躲避家务琐事的地方,只要她一出屋,那些事情就会围上她。就是现在,她去育儿室这么短的工夫,英国女教师和马特廖娜·菲丽莫诺夫娜就问了她几个问题,都是不能耽搁并且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回答的:给孩子们穿什么去散步?给喝牛奶吗?要不要派人另找个厨子?
“唉,别找我,别找我吧!”她说,回到卧室,又在刚才跟丈夫说话的地方坐下,握紧消瘦下来的两只手,上面戴着几枚好像要从皮包骨的手指上滑脱的戒指,开始在回忆中拣选出刚刚过去的整个谈话。“他走了!可他是怎么跟她了断的呢?”她想,“莫非他还在见她?我怎么没问问他?不,不,不能和解。就算我们还留在一个房子里——我们也是陌生人。永远是陌生人!”她又带着特别的意味重复着这个让她可怕的字眼。“可我多爱他,我的上帝,我是多爱他啊!现在难道我不爱他了吗?不是比以前更爱他了吗?可怕的是,主要在于……”她开了头,但没能完成自己的想法,因为马特廖娜·菲丽莫诺夫娜从门口探了进来。
“请吩咐人去叫我兄弟吧,”她说,“他总算能做顿饭;要么,就像昨天似的,直到六点钟孩子们还没吃上呢。”
“好吧,我现在就出去安排一下。派人去取鲜牛奶了吗?”
就此达丽娅·阿列克桑德洛夫娜投身在日常的家务里,将自己的痛苦暂时搁置一旁。
5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学校学习很好,得益于自己的好天分,但他懒惰又顽皮,所以毕业时成了最后几名。不过,尽管他一直过着放浪的日子,官级不高,年纪也不老,却占了莫斯科一个机关里既显赫又有好薪水的长官位置。这位置是他通过妹妹安娜的丈夫,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卡列宁得到的,妹夫在部里占据了一个最为重要的位置,这个机关就隶属于这个部;但如果卡列宁没有把长官位置给自己的内兄,那么通过上百个其他的人,兄弟、姐妹、嫡亲、表亲、叔伯、姑婶,斯季瓦·奥勃隆斯基也可以得到这个或其他类似的位置,拿到六千卢布年薪,他需要这些钱,因为尽管妻子有富足的财产,他的事情却是一团糟。
半个莫斯科和彼得堡都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亲戚和朋友。他出生在那些过去是,或者后来成了这个世界上有权势的人物当中。三分之一政府里的人,那些老人,都曾是他父亲的朋友,在他穿小童衫的时候就认识他;另三分之一跟他以“你”相称;余下的三分之一是些老熟人。这样一来,化形为职位、租金、特许权等诸如此类的世间财富的分配者就都是他的朋友,不可能绕开自己人;奥勃隆斯基也不用特别争取,就能得到有利可图的位置;要做的只是不拒绝,不嫉妒,不争吵,不生气,而他,凭着他特有的善良,从来没这样做过。若是有人跟他说,他得不到那个有他所需要的薪水的位置,他会觉得好笑的,况且他的要求也不过分,他只想得到他的同辈人都得到的东西,而行使这类职务他也不会比任何其他人差。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为所有认识他的人所喜爱,不仅因为他善良、快活的性情和毋庸置疑的诚实,而且在他身上,在他漂亮、鲜明的外貌,闪闪发光的眼睛,黑黑的眉毛、头发,面容的白皙与红润之中,有一种东西,从身体上亲切而愉快地影响着遇见他的人们。“啊哈,斯季瓦!奥勃隆斯基!他来了!”遇见他的人几乎总是带着兴奋的微笑这样说。尽管有时候,在与他交谈过后,看来也没发生什么特别愉快的事情——可第二天、第三天见到他时,大家还是一样高兴。
已是第三年担任莫斯科一个机关里的长官位置,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所获得的,除了喜爱,还有同僚、下属、上级和所有与他打过交道的人的尊敬。能使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职务上获得这种普遍尊敬的主要特质便是:第一,待人极其宽厚,这是基于对自己种种不足的认识;第二,彻底的自由主义,不是他从报纸上读来的那种,而是在他血液中的自由主义,他以此完全平等和一致地对待所有人,无论其地位和身份如何;还有第三——最重要的——对于他所做的事情全然不关心,他从来不曾热心投入,结果也就没犯过错误。
来到自己供职的地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被一个恭恭敬敬的看门人陪着,拿着公文包走进自己的小办公室,穿上制服便进了机关。文书和职员们全都站了起来,愉快而又恭敬地鞠着躬。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像往常那样,快速朝自己位子走去,跟成员们握了握手,坐下来。他开了个玩笑,说了几句话,完全恰当得体,接着开始办公。没有人比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更能找到自由、直率和官场礼仪的限度了,那是愉快从事公务所必需的。秘书就像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机关里的所有人一样,愉快而恭敬地拿着文件走过来,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提倡的那种随便的自由派语气说:
“我们总算从奔萨省府弄到了报告,那么,是不是要……”
“终于得到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一根手指按在文件上,“好吧,各位先生……”办公便开始了。
“假若他们知道,”他摆出郑重其事的样子低头听着报告,心想,“半个钟头之前他们的主席完全像个犯错的小孩子呢!”他的眼睛在宣读报告时笑起来。两点钟前要不间断地工作,接着是休息和午餐。
还没到两点钟,办公室的一对大玻璃门突然打开,有个人进来了。沙皇像下和法镜[10]后面的所有成员为这消遣高兴起来,朝门口望去;但站在门边的看门人立刻把进来的人赶了出去,随后关上玻璃门。
卷宗宣读完毕,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站起来,伸展肢体,为了迎合时下自由主义之风,在机关里拿出纸烟,去了自己的办公室。他的两个同僚,老公务员尼基金和侍从官格里涅维奇跟他一道出来。
“午餐后还来得及做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当然来得及!”尼基金说。
“那个福明必定是个骗子。”格里涅维奇说到他们办的案子里的一个参与者。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对格里涅维奇的话皱了皱眉,以此让他觉得提前作出判断不合适,也没有回答他什么。
“进来的人是谁?”他问看门人。
“不知是什么人,大人,我刚一转身,也不问就钻了进来。要找您。我说,等官员们出来,到时候……”
“他在哪儿?”
“大概去门厅了,刚才还一直在这儿走来着。就是这个人。”看门人说,指着一个十分结实、肩膀宽阔、蓄着卷曲胡须的人,他也不摘羊皮帽,快速而轻松地沿着磨光的石头台阶跑了上来。往下走的人里头有个带着公文包的瘦削职员,停了一下,不以为然地看了看奔跑者的双脚,然后又询问般地瞥了奥勃隆斯基一眼。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站在台阶上方。当他认出跑上来的人,他那张露在制服绣边领子上方、和善地放着光的脸就更加光彩焕发了。
“原来是你!列文,终于来了!”他带着友好、讥讽般的微笑说,一边打量着朝他走来的列文。“怎么你不嫌弃来这个洞窟里找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不满足于握手,还吻了吻自己的朋友,“来很久了吗?”
“我刚刚到,非常想见到你。”列文答道,腼腆地,同时又生气又不安地环顾着四周。
“喏,去我的办公室里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了解自己这位朋友自尊而又易于迁怒的腼腆;他抓住列文的手臂,拉着他跟着自己,就像是在危险之间引路。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几乎跟自己所有的熟人都以“你”相称,包括六十岁的老人、二十岁的男孩子、演员、部长、商人以及侍从武官,因此有许多以前跟他以“你”相称的人处在了社会阶梯的两个极端点上,要是他们知道,通过奥勃隆斯基,他们拥有什么共同的东西,一定会非常吃惊。他对所有与之喝过香槟的人都称呼“你”,而他跟所有的人都喝过香槟,因此,当下属在场时遇到自己那些有失体面的“你”,正如他对自己许多朋友戏谑称谓的那样,他,凭着本身特有的机敏,能够淡化留给下属们的不快印象。列文不是有失体面“你”,但奥勃隆斯基凭自己的机敏感觉到,列文认为他在下属们面前可能不愿显示出两人的亲近,因此才急忙带着列文去自己的办公室。
列文与奥勃隆斯基差不多同样年纪,互称“你”并非只因为香槟。列文是他青春初期的同伴和朋友。他们相互喜爱,尽管性格和乐趣有别,就像青春初期交往的朋友那样相互喜爱。但,尽管如此,就像选择了不同事业的人之间常有的那样,他们每个人,尽管讨论起来,对另一方的事业报以嘉许,心里却是鄙视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所过的那种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而朋友所过的——不过是个幻影。奥勃隆斯基见到列文便无法控制住那淡淡的嘲弄的微笑。他不知多少次见列文从乡下来莫斯科,他在那儿做着什么事情,但到底是什么,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从来没能好好弄明白,不过也不感兴趣。列文来莫斯科总是激动不安、匆匆忙忙、略显拘谨,又因为这种拘谨而恼怒,而且大多带着全新的、出人意料的见解看待事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嘲笑这一点,又喜欢这一点。同样,列文在心里鄙视自己朋友的城市生活方式,还有他的公职,认为它琐屑无聊,并加以嘲笑。但区别在于,奥勃隆斯基做着所有人都做的事情,嘲笑得自信而温厚,而列文则不自信,有时还很生气。
“我们等你很久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走进办公室,放开列文的手臂,似乎以此表示危险已经结束。“非常、非常高兴见到你,”他继续说,“哦,你怎么样?好吗?什么时候到的?”
列文沉默了,看着奥勃隆斯基两位同事的陌生面孔,特别是文雅的格里涅维奇的那只手,那样白皙纤细的手指,那样又长又黄,末梢弯曲的指甲和衬衫上那样巨大而闪光的袖扣,这双手,看起来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让他无法自由思考。奥勃隆斯基立刻注意到了这一点,微笑起来。
“噢,对了,让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他说,“我的同事,菲利普·伊万内奇·尼基金,米哈伊尔·斯坦尼斯拉维奇·格里涅维奇,”接着转向列文,“地方自治会活动家[11],新地方自治人士,单手举得起五普特[12]的体育家、畜牧家、猎人、我的朋友,康斯坦丁·德密特里奇·列文,谢尔盖·伊万内奇·科兹内舍夫的兄弟。”
“非常高兴。”那个小老头说。
“我有幸认识您的兄弟,谢尔盖·伊万内奇。”格里涅维奇说,伸过自己那只留着长指甲的纤细的手。
列文皱皱眉,冷冷地握了一下手,马上转向奥勃隆斯基。尽管对自己这位闻名整个俄国的同母异父作家兄弟十分尊敬,但现在,他受不了别人不把他当作康斯坦丁·列文,而是当作著名的科兹内舍夫的兄弟看待。
“不,我已经不是地方自治会活动家了。我跟所有人都吵翻了,也不去参加会议了。”他对着奥勃隆斯基说。
“这么快!”奥勃隆斯基笑着说,“怎么呢?因为什么?”
“说来话长。我什么时候再讲吧。”列文说,不过现在就开始讲了起来,“喏,简单说,我确信,自治会里根本就不可能开展任何活动。”他说开了,就好像眼下有人冒犯了他,“一方面,那是个玩具,是他们在议会里所玩弄的,而我既不算年轻,也不算老,没法拿这些玩具寻开心;而另一个(他磕绊着说)方面,这个——是县里coterie[13]捞钱的手段。以前是监督局、法院,而现在是地方自治会……不是通过贿赂的方式,而是通过不该拿的薪水。”他说得那么热切,好像在场的人中有谁质疑他的见解似的。
“哟呵!你呀,我看出来了,你又进入了新的阶段,成了保守派。”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不过,还是以后再谈这个吧。”
“好吧,以后谈。可我必须见你。”列文说,厌恶地盯着格里涅维奇的手。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稍可察觉地微微一笑。
“你不是说过,再也不穿欧洲式样的衣服了吗?”他说,瞧着列文崭新的、显然出自法国裁缝的衣服,“对了!我看出来了:新的阶段。”
列文突然脸红了,但不是像成年人那样——很轻微,自己都不觉察,而是像小男孩那样——感到自己的腼腆可笑,结果羞愧得脸更红了,差点儿掉下眼泪。看到这张聪明的、男子气的面孔处于这种孩子般的状态是那样奇怪,奥勃隆斯基便不再瞧他。
“那么,我们在哪儿见面?我非常、非常需要跟你谈谈。”列文说。
奥勃隆斯基似乎沉思起来。
“这样吧,我们去古林吃午饭,在那儿说说话。三点钟以前我有空。”
“不。”列文想了想,答道,“我还得去个地方。”
“喏,好吧,那我们就一道吃晚饭。”
“吃晚饭?我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有两句话,问点儿事,以后我们再聊。”
“那现在就说这两句话吧,晚饭时我们再谈一谈。”
“这两句话就是,”列文说,“不过,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
他的脸孔突然现出气愤的表情,那是出自他极力克服自己的羞怯。
“谢尔巴茨基一家怎么样?一切照旧?”他说。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早就知道,列文爱上了他的妻妹吉蒂,稍可察觉地笑了笑,两眼愉快地闪着光。
“你说了两句话,可我没法用两句话回答,因为……抱歉,等一等……”
秘书走了进来,一副随便而恭敬的样子,还带着一点儿秘书们所共有的谦和意识,觉得对事务的了解比自己的上司高明,拿着文件走到奥勃隆斯基面前,以请示的模样,开始解释某种困难。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还没听完,便亲切地把一只手放在秘书的衣袖上。
“不,您就照我说的办好了。”他说,用微笑缓和着自己的意见,在简短地解释了他是怎么理解这件事之后,便推开文件,说,“就这样做吧,拜托,拜托,就这样,扎哈尔·尼基季奇。”
困惑的秘书离开了。在奥勃隆斯基与秘书商讨的时候,列文完全从自己的窘迫中恢复过来,站着,两只胳膊肘撑在椅背上,他的脸上现出嘲弄般的专注。
“不明白,不明白。”他说。
“你不明白什么?”奥勃隆斯基还是那样愉快地笑着说,拿出一根纸烟。他等着列文说出点儿什么怪话来。
“我不明白你们在做什么,”列文说,耸了耸肩膀,“你怎么能认真地做这件事情?”
“为什么?”
“就因为,没什么可做的。”
“那是你这么想,可我们的事情都埋过头顶了。”
“都是纸头上的。是啊,你有干这个的天分。”列文又加了一句。
“就是说,你认为,我有某种缺点了?”
“也许,是吧,”列文说,“不过我仍然钦佩你的伟大,骄傲我的朋友是如此伟大的人物。但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加上一句,竭尽努力地直视着奥勃隆斯基的眼睛。
“哦,好的,好的。再等等看,你也会这样的。多好啊,你有卡拉金县的三千俄亩[14],还有这身肌肉,气色清新,就跟十二岁小姑娘似的——但你也会走到我们这边来的。对了,至于你问的事情:变化是没有,只可惜你很久都没来了。”
“怎么?”列文惊恐地问。
“没怎么,”奥勃隆斯基答道,“我们过后再谈吧。你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唉,这个也以后再谈吧。”列文说,脸又一次红到了耳根。
“那好,明白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知道,我本来该叫你到我那儿去,可妻子身体不太好。这样吧,要是你想见见他们,他们大概今天四点到五点会在动物园。吉蒂在那儿溜冰。你坐车去那儿,我也过去,然后一起去什么地方吃晚饭。”
“好极了。那么,再见吧。”
“当心点儿,你呀,我了解你,会忘掉,要么就突然回乡下去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着叫道。
“不,肯定的。”
可是,想起忘记跟奥勃隆斯基的同事们道别时,他已经到门口了,列文便走出了办公室。
“大概,这是个精力非常充沛的先生。”列文走出去后,格里涅维奇说。
“是啊,老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摇着头说,“真是个幸运儿!卡拉金县的三千俄亩土地,前途大好,那么有精神!不像我们这帮人。”
“您还抱怨什么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
“唉,糟透了,不好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沉重地叹了口气。
6
当奥勃隆斯基问列文,他到底为何而来的时候,列文脸红了,又因为脸红而生自己的气,因为他不能回答说:“我是来向你的妻妹求婚的。”尽管他正是为这件事来的。
列文和谢尔巴茨基两家都是古老的莫斯科贵族家庭,互相之间一向有着亲密而友好的往来。这一关系在列文的大学时期更加巩固了。他跟年轻的谢尔巴茨基公爵、多丽和吉蒂的哥哥,一起准备考试,一起上了大学。这段时间列文经常去谢尔巴茨基家,也爱上了谢尔巴茨基一家。不论这显得多么奇怪,但康斯坦丁·列文的确爱上了这个家,爱上了一家人,特别是谢尔巴茨基家里的女性。列文已记不得自己的母亲,他只有一个姐姐,所以在谢尔巴茨基家他第一次见到古老贵族那种有教养的、正直的家庭环境,这正是他因父母的死而失去的。这个家庭的所有成员,尤其是女性,让他觉得是被某种神秘的、诗意的帷幕遮盖着,他不仅没有看见她们的任何缺点,而且,在这遮盖着她们的诗意帷幕下,他推想到最崇高的情感和极尽可能的完美。为什么这三个小姐隔天交替着说法语和英语;为什么她们在一定的钟点轮流弹钢琴,声音总能在楼上的哥哥那里听见——两个大学生正在那儿做功课;为什么那些法国文学、音乐、绘画、舞蹈教师来这儿;为什么在一定的钟点这三个小姐全要同M-lle Linon[15]一起坐着马车去特维尔林荫道,穿着缎子外套——多丽穿长的,娜塔莉穿半长的,而吉蒂完全是短外套,这样她那紧绷在红色长袜子里的两条优美的小腿就全露了出来;为什么她们让一个软帽上别着金帽章的仆人陪着,去特维尔林荫道上散步,——这一切,以及其他许许多多她们的神秘世界里的事情,他都不明白,但他知道,在那里所做的一切都很美好,爱上的也正是发生之事的这种神秘性。
在上大学期间他差点儿爱上他家长女多丽,不过她很快就嫁给了奥勃隆斯基,然后列文开始去爱二女儿。他似乎觉得他应该爱上姐妹中的一个,只是挑不准到底爱哪一个。可这个娜塔莉,刚刚在社交界亮相,便嫁给了外交官利沃夫。吉蒂在列文大学毕业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年轻的谢尔巴茨基参加了海军,溺死于波罗的海,列文与谢尔巴茨基一家的关系,尽管有他跟奥勃隆斯基之间的友谊,还是变得愈发疏远了。但是到了今年,入冬时,列文在乡下住了一年后来到莫斯科,见到谢尔巴茨基一家,他明白了三姐妹中他真正注定要爱的是哪一个。
看起来,最简单不过的,倒是他这个出身好、应该说富有而非贫穷的人,时年三十二岁,去向谢尔巴茨基公爵小姐求婚;很有可能立刻被认作良婿人选。但列文已经爱恋上了,因而在他看来,吉蒂在各方面都完美无缺,是那种超乎一切世俗的人,而他是那样世俗的卑微之人,实在很难想象别人和她自己会承认他配得上她。
在莫斯科,昏头涨脑之中过了两个月,几乎每天都在社交场里看见吉蒂,他开始去那儿也是为了遇见她,此后,列文猛然认定这件事情不可能,便到乡下去了。
列文相信这件事不可能,其根据在于,在亲戚们的眼里他对美好的吉蒂是个不利的、不相称的人选,而吉蒂自己也不会爱他。在亲戚们的眼中他在社会上没有任何惯常的、确定的事业和地位,而他的同伴们,在他三十二岁的年龄上,如今已经——有的是上校和侍从官,有的当了教授,有的成了让人敬重的头面人物——银行和铁路的经理或者机关里的主席,像奥勃隆斯基那样;可他(他非常清楚自己在别人看来是什么样)只是个地主,干着养牛、猎鹬、盖房子这类事情,也就是一个没天分的小人物,不会有任何出息,正在做的,按社会上的理解,恰恰就是那些无用之人所做的事情。
神秘而美好的吉蒂自己也不会爱上这样不漂亮的人——他是这样认为的,而且,主要是不会爱上这种什么都不出色的人。此外,他以前与吉蒂的关系——那种与她哥哥的友情连带出来的、成年人跟小孩子的关系——在他看来是爱情的又一个新阻碍。一个不漂亮但善良的人,正如他所自认的,他觉得,可以像朋友那样去爱,但要想让人用他爱吉蒂那样的爱情去爱,就必须是个美男子,主要的是——必须是个特殊的人。
他听人说过,女人常常会爱上不漂亮、普普通通的人,但他不相信,因为他以自己为参考,他只会去爱漂亮、神秘而特别的女人。
但是,在乡下一个人住了两个月后,他确信,这不是他在青春初期所经历过的那种恋爱;这种感情不让他有一分钟的平静;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她会或是不会成为他的妻子,他就无法活下去;他的绝望仅仅产生于他的想象,他没有任何证据认为,他将要被拒绝。现在他带着坚定的决心来到莫斯科求婚,如果他被接受,就结婚。或者……他不能想象如果人家拒绝他,他会怎么样。
7
乘坐早班火车到达莫斯科,列文落脚在自己同母的哥哥科兹内舍夫那里,换了衣服后就去了他的书房,打算马上告诉他,自己为什么而来,并征求他的建议。但哥哥不是单独一人,他那儿坐着一位有名的哲学教授,是从哈尔科夫来的,特意为了解释他们之间就一个极其重要的哲学问题发生的误会。教授向唯物主义者们发起了一场激烈的论战,谢尔盖·科兹内舍夫饶有兴趣地观察了这场论战,读了教授新近的文章,在信里把自己的反对意见写给他,他指责教授对唯物主义者们让步过大。教授立刻赶来,以便达成协商。谈话涉及一个时髦的问题:人类活动中,心理和生理现象之间是否有界限,这一界限在哪里?[16]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以通常对待所有人的亲切而冷淡的微笑迎接了自己的弟弟,把他介绍给教授,便继续谈话。
矮小而面黄的人戴着眼镜,额头狭窄,片刻间撇下谈话,问了声好,就继续说着话,不再去注意列文。列文坐下,等着教授离开,但很快就对谈话的题目发生了兴趣。
列文在杂志上看到过谈话涉及的那些文章,也兴趣使然地读过,作为自然科学的大学生,将其看作他所熟悉的自然科学原理的发展,但从来没有把这些关于作为动物的人类的起源[17]、关于反射作用、关于生物学和社会学的科学结论同生与死对自己本身的意义的那些问题相提并论,这些问题最近愈发经常地出现在他的脑际。
听着哥哥与教授的谈话,他注意到,他们把科学问题与精神问题联系在一起,好几次都接近了这些问题,但是每一次,当他们刚一接近他认为的最主要之处,又马上匆忙避开,重新深入细微的区分、附带条件、援引、暗示、引证权威的领域,因而他很难明白谈论的是什么。
“我不能容许,”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用他习以为常的鲜明而清晰的表达和优雅的措辞说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赞同凯斯,说我关于外部世界的全部观念都来自印象。最基本的存在概念不是我通过感觉得到的,因为没有专门的器官传达这一概念。”
“是的,但是他们,乌尔斯特、克瑙斯特和普里帕索夫[18],会回答您说,您的存在意识来自所有感觉的总和,这种存在意识就是感觉的结果。乌尔斯特甚至干脆说,如若没有感觉,也就没有存在的概念。”
“要我说恰恰相反。”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开口。
这会儿列文又感觉到,他们刚要接近最为主要之处,却再次避开了,便决定向教授提出问题。
“这么说,如果我的感觉消失了,如果我的身体死亡了,任何存在就都不可能了?”他问。
教授有些恼火,就像被人打断而感到精神痛苦地瞧了瞧这个不像是哲学家,反倒更像纤夫的古怪提问者,便把目光转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似乎在问:说什么才好呢?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话时远远不像教授那么用力,只顾及一方,在他脑子里留有空间,以便既回答教授,同时又能理解刚才这个问题中的那种朴素而自然的观点。他笑了笑,说:
“这个问题我们还无权解决……”
“我们没有材料。”教授肯定道,继续自己的论断,“不,”他说,“我指出的是,如果,像普里帕索夫直接说的那样,感觉以印象为基础,我们就应该严格区分这两个概念。”
列文不再听下去,只等着教授离开。
8
教授走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转向弟弟:
“很高兴你来了。能待久些吗?农事如何?”
列文知道,哥哥对农事的兴趣不大,问他这个不过是对他退让一下,因此只回答了卖小麦和钱的事情。
列文想告诉哥哥自己打算结婚并征求他的意见,他甚至下定决心这样做;但当他见到哥哥,听了他与教授的谈话,随后又听到哥哥用不自觉的保护人的腔调问及农事(他们母亲的地产还没有分割,列文管理着双份),不知为何,列文觉得他无法开口跟哥哥谈起他结婚的决定。他觉得,哥哥不会像他希望的那样看待这件事。
“那么,你们的地方自治会呢,怎么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问,他对地方自治会很感兴趣,对此赋予了重大的意义。
“哦,其实,我也不知道……”
“怎么?可你是理事会成员啊?”
“不,已经不是成员了,我退出了,”康斯坦丁·列文回答,“也不去参加会议。”
“可惜!”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皱着眉头说。
列文为了辩解,开始讲起他们县议会上发生的事情。
“一直都是这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打断他,“我们,俄国人,一直是这样。也许,这正是我们一个优点——有能力看到自己的缺点,但又做过了头,我们拿嘲讽自我安慰,时刻挂在嘴边。我只要告诉你,把我们的地方自治权力送给别的欧洲民族——德国人和英国人就会从中制定出自由,而我们就只会嘲笑。”
“可又该怎么办呢?”列文愧疚地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尝试。我真心实意地试过。我做不了。没有能力。”
“不是没有能力,”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是你没有这样看待问题。”
“也许吧。”列文沮丧地回答。
“你知道吗,尼古拉兄弟又来了。”
尼古拉兄弟是康斯坦丁·列文的亲哥哥,也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同母异父的弟弟,一个毁掉的人,挥霍了自己的大部分财产,在最奇怪、最坏的圈子里打转,跟兄弟们也吵了架。
“你说什么?”列文惊骇地叫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普罗科菲在街上见过他。”
“在这儿,莫斯科?他在哪儿?你知道吗?”列文从椅子上站起来,似乎准备马上就走。
“我真后悔把这件事告诉你,”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对激动的弟弟摇着头,“我派人打听他住在哪儿,把他给特鲁宾写的票据送给他,我已经付清了。这是他给我的回答。”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把镇纸下面的便函拿给弟弟。
列文读到用奇怪的、让他感到亲近的笔迹写下的:“恳请容我清净。这便是我对自己亲爱的兄弟们的唯一请求。尼古拉·列文。”
列文把这读完,头也不抬,两手拿着便函站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面前。
他心里发生了一场争斗,想现在就把这个不幸的哥哥忘掉,同时又意识到这样做很不好。
“他,很显然,是想侮辱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接着说,“但要侮辱我他是做不到的,我一心希望帮助他,但我知道这办不到。”
“是的,是的,”列文重复说,“我明白,也很看重你对他的态度;不过我要去他那儿。”
“如果你想去,就去吧,不过我不建议你这样做。”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就是说,关系到我,我倒不怕,他不会让你跟我吵架;但对于你来说,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去。帮不上忙的。不过,你想做就做吧。”
“也许的确帮不上忙,但我觉得,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哦,这又是另一回事了——我觉得踏实不下来。”
“哦,这我就不明白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我只明白一点,”他补充说,“这算是谦卑的教训。我已经更为宽容且另眼看待所谓的卑鄙了,自从尼古拉兄弟成了现在这样……你知道他都做了什么……”
“唉,这太可怕,太可怕了!”列文连声说。
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仆人那里拿到哥哥的地址,列文准备立刻去他那儿,不过想了一下,决定将此行推迟到晚上。首先,为了获取一种平和的心态,应该解决他为此来莫斯科的那件事。列文从哥哥那里直接去了奥勃隆斯基的机关,询问了谢尔巴茨基一家的情况,然后坐车去了人家告诉他可以碰到吉蒂的地方。
9
四点钟,感觉着自己的心跳,列文在动物园下了出租马车,沿着小路去山坡和溜冰场,确信能在那里找到她,因为他在入口看见了谢尔巴茨基家的马车。
这是晴朗寒冷的一天。入口处并排停放着一辆辆马车、雪橇、万尼卡[19]和宪兵们。整洁的人们,帽子在明亮的太阳下闪着光,熙熙攘攘走在门边和一条条清扫过的小道上,穿过有雕刻梁柱的俄式小房子;园中虬曲的老桦树,枝杈因落雪悉数低垂,像是披上了崭新的仪典法衣。
他沿着小路往溜冰场走,一边对自己说:“必须不发慌,必须平心静气。你说什么?你怎么回事?闭嘴,愚蠢。”他对自己的心说。他越是极力让自己平静,就越是觉得喘不过气来。一个熟人迎面而来,喊了他一声,但列文甚至没认出这人是谁。他走近山坡,下滑和上升的雪橇链条叮叮当当,滑动的雪橇辘辘作响,传出一片欢快的人声。他又走了几步,那片溜冰场便展现在他眼前,马上他就从所有溜冰的人中认出了她。
他认出她在那儿,凭的是占据他内心的喜悦和恐惧。她站着跟一位妇人说话,在溜冰场的另一头。看上去,无论是她的衣着,还是姿态,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对列文来说很容易从这群人中认出她来,就像在荨麻中认出蔷薇那样。一切都因她而发光。她是照亮了周围一切的微笑。“难道我可以从冰上走过去,走到她的身边吗?”他想。她所在的地方,让他觉得是不可抵达的圣地,有那么一会儿他差点儿没有走掉:他感到那样害怕。他需要用力约束自己才能作出判断,在她周围有各种人在走动,他自己也可以去那儿溜冰。他走了下去,避免长时间看着她,就像不能这样看太阳,但他看见了她,就像太阳一样,不用去望。
每个星期的这一天,这个时辰,冰上聚集了同一个小圈子的人,所有人都彼此熟悉。这里有炫耀技艺的溜冰能手,也有扶着椅子的初学者,动作胆怯笨拙,有小男孩,还有为了保健目的而溜冰的老人们;在列文看来这些全都是被挑选出来的幸运儿,因为他们在这儿,在她身边。所有溜冰的人看上去完全漠不关心地超过她,赶上她,甚至跟她说话,完全与她无关地自娱自乐,享受着出色的冰面和晴好的天气。
尼古拉·谢尔巴茨基,吉蒂的堂兄弟,穿着短夹克和窄裤子,脚上套着冰鞋坐在长凳上,他一看见列文,便朝他喊道:
“啊,俄罗斯头号溜冰运动家!来多久了?冰好极了,快把你的冰鞋穿上。”
“我没有冰鞋。”列文回答,惊讶有她在场时自己的这种大胆和无拘无束,一秒钟都不让她离开视线,虽然并没去看她。他感到太阳朝他接近了。她在拐角处,笨拙地立着穿在高统靴里的两条细腿,明显胆怯地朝他滑了过来。一个穿俄国外套、使劲儿挥舞双手并朝地上弯着腰的男孩子追上了她。她滑得不太稳;从用绳子拴着的小暖筒里抽出两手,她擎着它们以防万一,瞧了瞧列文,她认出他来,便朝他微笑,也笑自己害怕。转弯结束,她用自己弹性的小腿一蹬,一直朝谢尔巴茨基滑过来;她抓住他的手,微笑着朝列文点点头。她比他所想象的还要漂亮。
每当想到她,他能给自己生动地呈现出她的一切,尤其是这样一种美,带着孩童一般明朗和善良的表情,淡黄头发的小巧脑袋,是那样自由地放在少女匀称的肩膀上。她脸上表情的孩子气与体态的纤细之美结合起来,构成了她的特殊魅力,这是他牢牢记得的;但始终令人意外,为她感到惊讶的,是她那双温柔、平和而诚实的眼睛里的神色,尤其是她的微笑,总是将列文送入一个神奇世界,在那儿他觉得自己被感动、被软化,就像他仍记得的幼年时期罕有日子里的自己。
“您来这儿很久了吗?”她说,把一只手伸给他。“谢谢您。”当他捡起从她暖筒里掉落的手帕,她又补充道。
“我?我没多久,我昨天……是今天……来的。”列文说,由于激动而没有马上明白她的问题。“我想去您那里。”他说,立刻想起了他来找她的意图,难为情地红起脸来。“我不知道您还溜冰,还滑得很好。”
她专注地看着他,好像想要明白他难为情的原因。
“您应该吝惜您的赞扬。这里都在传说,说您是出色的溜冰家。”她说,用戴着黑手套的小手拂去落在套筒上的霜花。
“是的,我有段时间满腔热忱地溜过冰;我还想达到完美的地步呢。”
“你好像做什么事都满腔热忱。”她微笑着说,“真想看看您怎么溜冰。穿上您的冰鞋,我们一起溜冰吧。”
“一起溜冰!难道可以这样吗?”列文心想,一边看着她。
“我这就穿上。”他说。
他去穿冰鞋。
“您好久都没来我们这儿了,先生。”溜冰场侍者说,扶着他的脚,一边拧着鞋后跟,“除了您,先生里头就没有任何能手了。这样行吗?”他说,一边拉紧皮带。
“好的,好的,请快一点儿。”列文回答,勉强克制着脸上无意中露出的幸福笑容。“是的,”他想着,“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幸福!一起,她说,我们一起溜冰吧。现在就跟她说吗?但是,我又不敢说,因为现在我很幸福,哪怕是为了这希望而幸福……然后呢?但是一定要说的!一定!一定!去他的软弱吧!”
列文站起来,脱去外套,在小房子前粗糙的冰上跑了几步,然后跑上平整的冰面,不费力气便溜了起来,好像自己一个意念就可以加快、缩短和导引滑行。他胆怯地接近她,但她的微笑再一次让他放下心来。
她把一只手递给他,他们并排前行,加快了速度,步子越快,她就把他的手握得越紧。
“跟您在一起我很快就能学会,不知怎么,我信任您。”她对他说。
“当您依靠着我,我也信任自己。”他说,但立刻被自己说的话吓了一跳,脸红了。的确,他把这话一说出口,突然间,就像太阳躲进了乌云后面,她的脸上失去了所有的温柔,列文认出她脸上这熟悉的变化,那意味着努力的思考:她光滑的额头浮上了皱纹。
“您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吧?不过,我也没有权利问。”他连忙说。
“怎么会呢?没有,我没有什么不开心的。”她冷冷地回答,马上又补充说,“您没见到M-lle Linon?”
“还没有。”
“去她那儿吧,她那样喜爱您。”
“这是怎么?我惹她难过了。主啊,救救我吧!”列文想着,跑向坐在长凳上的那位一头灰白鬈发的法国老妇人。她微笑着露出自己的假牙,像老朋友那样迎接他。
“是啊,我们成长了。”她对他说,朝吉蒂投去一瞥,“也变老了。Tiny bear[20]已经长大了!”法国女人继续说,笑着对他提起他那个有关三位小姐的笑话,他曾把她们称作英国童话里的三只熊。“还记得吗,您以前这么说过的?”
他完全不记得这个,但她拿这个笑话说笑已经有十来年,很喜欢它。
“哦,您去吧,去溜冰吧。我们的吉蒂也溜得很好了,不是吗?”
当列文再次跑到吉蒂那儿,她的脸色已不再严厉,眼睛又是那样诚实而亲切地看着他。但列文觉得,在她的亲切之中有一种特别的、有意作出的平静腔调。他感到愁闷。说了说自己的老家庭教师,还有她的古怪习惯之后,她问起他的生活。
“难道您不觉得冬天待在乡下寂寞吗?”她说。
“不,不寂寞,我很忙。”他说,感觉到她在用自己平静的腔调征服他,他会无力从中挣脱出去,就跟初冬时的情形一样。
“您这次来待得久吗?”吉蒂问他。
“我不知道。”他回答,没去想自己在说什么。他若是屈从于她这平和友谊的腔调,那他又会什么都决定不下来就离开,一念及此,他便决定愤而反抗。
“怎么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取决于您。”他说,接着立刻被自己的话吓住了。
是没听见他的话呢还是不想听,她就像打了个磕绊,小脚蹬了两下,匆匆离他而去。她滑到M-lle Linon那儿,对她说了句什么便去女士们脱溜冰鞋的小房子了。
“我的上帝,我做了什么!我的老天爷!帮一帮我,教一教我吧。”列文说,一边祷告着,同时感觉到作出剧烈动作的需要,便到处滑行,画着内圈和外圈。
这时候,年轻人中的一个,也是新溜冰者中最好的,嘴里叼着纸烟,穿着溜冰鞋从咖啡室里走出来,跑了几步,踏着冰鞋下了楼梯,喀嚓嚓一阵跃动。他向下一飞,甚至放松两手的姿态都没有改变,就在冰上滑了起来。
“噢,这可是个新玩意!”列文说着,立刻就跑了上去,要模仿这个新玩意。
“别摔死啊,需要熟巧的!”尼古拉·谢尔巴茨基朝他喊道。
列文上了台阶,从上面尽量用力助跑,接着就下来了,两手在不习惯的动作中保持平衡。在最后一个台阶上他绊了一下,一只手差点儿触到冰面,但他用力做了个动作,纠正过来,笑了笑,接着滑下去。
“一个好人,可爱的人。”吉蒂想着,这时候跟着M-lle Linon走出小房子,带着沉静爱意的微笑望着他,就像望着亲爱的哥哥,“可难道我错了,难道我做了什么坏事吗?人家会说:卖弄娇态。我知道我爱的不是他;但我还是觉得跟他在一起快乐,他是那么可爱。可他为什么说这话呢?”她想。
看到离开的吉蒂和在台阶上迎候她的母亲,急速动作后满脸发红的列文停了下来,想了想。他脱下溜冰鞋,在公园出口追赶上母亲和女儿。
“很高兴见到您。”公爵夫人说,“每逢星期四,跟往常一样,我们招待客人。”
“那么说,就是今天?”
“我们会很高兴见到您。”公爵夫人干巴巴地说。
这样干巴巴的话让吉蒂难过,她忍不住想要弥补一下母亲的冷淡。她转过头,微笑着说:
“再见。”
就在这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歪戴着帽子,脸上和眼睛里放着光,像个愉快的胜利者似的走进公园。不过,一走近他的岳母,他便一脸愁容和愧悔回答她有关多丽健康的问题。跟岳母低声而沮丧地谈了几句后,他挺起胸脯,抓过列文的胳膊。
“怎么样,我们走吧?”他问,“我总是想着你,我非常、非常高兴你来了。”他说,以一副颇具意味的神态看着对方的眼睛。
“走吧,走吧。”幸福的列文答道,一直听得见说着“再见”的那个声音,仍能看见说那句话时的笑容。
“去‘英吉利’还是‘埃尔米塔什’?”
“我怎么都行。”
“哦,那就‘英吉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选“英吉利”是因为,他在那儿,在“英吉利”欠账比在“埃尔米塔什”更多。他觉得避开这家饭店不太好。“你租了车吗?哦,那太好了,我已经把车放走了。”
一路上两位朋友都沉默着。列文在想吉蒂脸上的变化意味着什么,一会儿让自己相信有希望,一会儿又近乎绝望,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希望并不理智,同时感到自己完全成了另一个人,不像在她的微笑和那句再见之前的那个他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路上拟出了菜单。
“你喜欢比目鱼吧?”到达时他对列文说。
“什么?”列文问,“比目鱼?是的,我非常喜欢比目鱼。”
10
当列文跟着奥勃隆斯基走进饭店时,他不能不注意到,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脸上和整个外形上的某种特别的表情,仿佛是一股抑制住的光芒。奥勃隆斯基脱下大衣,歪戴着帽子走进餐厅,一边向凑到他身边的几个穿燕尾服、拿着餐巾的鞑靼人下了指令。在这儿,也跟到处一样,遇见了一些高兴地迎接他的熟人,他向左、向右点着头,走到餐食台前,就着鱼喝了点儿伏特加,跟坐在柜台后面那个浓妆艳抹,用丝带、花边和鬈发装扮的法国女人说了句什么,甚至让这个法国女人真心地笑了起来。列文却没喝伏特加,只因为这个法国女人让他讨厌,整个人看上去是用别人的头发、poudre de riz和vinaigre de toilette[21]组成的。他,就像躲避肮脏的地方一样,匆忙离开她。他的整个心灵都充满了对吉蒂的回想,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得意和幸福的笑容。
“这边请,大人。这里不会有人打扰,大人。”一个特别凑近乎的白苍苍的老鞑靼人说。他骨盆宽大,让燕尾服的后襟在上面散开。“请把帽子给我,大人。”他对列文说,为表示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敬重而照顾他的客人。
转眼间他便在青铜壁烛架下已铺了台布的圆桌上铺了一块新台布,把天鹅绒椅子挪了挪,手拿餐巾和卡片站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面前,等候吩咐。
“若您愿意,大人,单独的房间现在就空出来了:是戈利岑公爵跟一位太太。新鲜的牡蛎已经到了。”
“啊!牡蛎。”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思考了一下。
“要不就改变计划,列文?”他说,手指停在菜单上。他的脸上显出实实在在的困惑。“牡蛎好吗?你可得留心!”
“弗伦斯堡[22]的,大人,奥斯坦德[23]的没有。”
“弗伦斯堡就弗伦斯堡的吧,新鲜吗?”
“昨天到的,大人。”
“那么,要不先来牡蛎,然后我们再改变整个计划?啊?”
“我怎么都行。我最喜欢的是菜汤和粥,不过这里又没有。”
“俄式粥,您要吗?”鞑靼人就像保姆对小孩子那样,弯腰朝着列文说。
“不,说真的,只要你选什么,什么就好。我刚溜过冰,正想吃东西呢。而且,不要以为,”他又补充说,注意到奥勃隆斯基脸上不满意的表情,“我不欣赏你的选择。我会吃得很高兴的。”
“可不是嘛!不管你说什么,这是生活的一大乐趣,”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那好,你就给我们上吧,我的老兄,二十,或许少了点儿——三十只牡蛎吧,还有菜根汤……”
“普列塔尼耶[24]。”鞑靼人接过话头说。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显然不想给他用法语报菜品的快乐。
“菜根汤,知道吗?然后是比目鱼加浓汁,然后……烤牛肉;这你看着点儿,得是好的。再来只阉鸡,好吧,再要点儿罐头水果。”
鞑靼人回想起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照着法语菜单报菜品的做法,便没再跟着他重复,但还是给了自己按菜单把整个订单读一遍的快乐。“普列塔尼耶汤,博马舍浓汁比目鱼,普拉尔德·阿·列斯特拉贡,马谢多安·德·弗留[25]……”立刻,就好像装了弹簧一般,放下一份订成册页的菜单,又拿出另一份,是酒品单,把它递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
“我们喝什么?”
“我随你想喝什么,只是不要太多,香槟。”列文说。
“怎么?一开始就喝?不过也对,是吧。你喜欢带白封的吧?”
“卡舍·布兰[26]。”鞑靼人接话说。
“好吧,那就要这牌子的跟牡蛎一块端来,看看再说。”
“是的,大人。您想要什么配餐酒?”
“纽依葡萄酒吧。不,最好是经典的夏布利。”
“是的,大人。要点儿您的干酪吗?”
“好的,帕尔马吧。也许你喜欢别的?”
“不,我什么都一样。”列文说,无法抑制住他的微笑。
鞑靼人那宽骨盆上飘动着燕尾服后襟跑开了,五分钟后端着一盘打开珠母贝壳的牡蛎飞跑进来,手指间夹着一瓶酒。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揉软了浆过的餐巾,塞进他的背心,舒舒服服摆开胳膊,开始着手吃牡蛎。
“真不错。”他说,用银叉子把滑溜溜的牡蛎挑出珍珠贝壳,一只接一只吞咽下去,“真不错。”他重复道,那双湿漉漉闪着光的眼睛时而望着列文,时而望一望鞑靼人。
列文也吃了牡蛎,尽管白面包配干酪更令他惬意。但他欣赏奥勃隆斯基。甚至那个鞑靼人,一边拔去瓶塞,将起沫的葡萄酒倒进宽口而细长的酒杯,也带着明显满足的微笑,整理着他的白领带,看了一眼斯捷潘·阿尔卡季奇。
“你是不是不太喜欢牡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一边喝干自己的高脚杯,“还是有什么心事?啊?”
他想让列文高兴。但列文也不是不高兴,他是拘谨。心里揣着那件事,在饭馆里,周遭是带着太太们吃饭的小房间,处在这种奔忙和杂乱中,他感到难堪而又不自在;这个到处是青铜器具、镜子、煤气灯和鞑靼人的环境,这一切都让他感到羞辱。他害怕玷污充满了他内心的东西。
“我?是的,我是有心事;不过,除此之外,一切都让我感到拘束。”他说,“你无法想象,对我这个乡下人来说,这一切多么古怪,就像我在你那儿见到的那位先生的指甲一样。”
“是的,我看到了,可怜的格里涅维奇的指甲让你很感兴趣。”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着说。
“没办法,”列文说,“你试试,以我的处境,站在乡下人的观点上看。我们在乡下都尽量让自己的手处于那么一种状态,只为了方便用它们干活;因此我们修剪指甲,有时我们把袖子卷起来。而这里的人故意留指甲,尽可能留着它们,还缀着袖扣模样的小碟子,就为了两手什么事情都干不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愉快地笑了。
“是啊,这是个标志,表示他不用干粗活,他用头脑工作……”
“也许吧。但我还是觉得很古怪,就连现在我都觉得古怪,因为我们乡下人都力求快点儿吃饱,以便能够去做自己的事情,可我们两个却力求尽量久一些不要吃饱,所以我们又吃牡蛎……”
“哦,当然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接过话头,“但是,教化的目的就在于此:从一切事物中创造享受。”
“哦,要是这个目的,我宁可做野蛮人。”
“你的确野蛮嘛。你们列文家的人,都野蛮。”
列文叹了口气。他想起了哥哥尼古拉,感到一阵羞愧和痛苦,于是他皱起眉头。但奥勃隆斯基开始说起那样一个话题,立刻就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那么,今天晚上你去我们那儿,去谢尔巴茨基家,是吧?”他说,推开粗糙的空贝壳,把干酪挪到近前,两眼颇具意味地闪着光。
“是的,我一定去。”列文回答,“尽管我觉得,公爵夫人不太愿意叫我去。”
“你说什么!真是胡诌!这是她的做派……好啦,老兄,上汤!……那是她的做派,grande dame[27]嘛。”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我也去,不过我要去巴尼娜伯爵夫人那儿排练合唱。你难道不野蛮吗?拿什么来解释你突然从莫斯科消失了?谢尔巴茨基一家不停地向我问起你,好像我一定知道似的。我只知道一件事:你总是做谁也不去做的事情。”
“是的,”列文缓慢而激动地说,“你说得对,我野蛮。只是,我的野蛮不在于我离开了,而在于我现在来了。现在我来到了……”
“啊,你是多幸福的人哪!”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接过去说,望着列文的眼睛。
“为什么?”
“我凭烙印的模样识得骏马,看眼神我识得恋爱的青年。”[28]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吟诵道,“你是一切尽在前头啊。”
“可你难道是在后头了?”
“不,虽说不在后头,但是你有未来啊,而我只有现在,并且这个现在,也是颠倒散乱的。”
“什么意思?”
“不好啊。不过,我不想谈我自己,而且一切也无法解释清楚。”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那么,你到底为什么来莫斯科?……哎,收拾收拾!”他朝鞑靼人喊了一声。
“你猜到了?”列文回答,没有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身上移开他那双深邃发光的眼睛。
“我猜得到,但我不能开始谈这个。这样你就可以看出,我猜得对还是不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带着含蓄的微笑看着列文。
“哦,那你要跟我说什么?”列文用颤抖的声音说,感觉自己整个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你怎么看这件事?”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慢慢喝干杯子里的夏布利,眼睛一直看着列文。
“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没有什么让我像对这件事那么期望了,没有。这是最好不过的了。”
“你没弄错吧?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列文说,眼睛紧盯着对方,“你认为这件事可能吗?”
“我认为可能。为什么不可能?”
“不,你确实认为这是可能的?不,把你想的都说出来!那么,可如果,如果等着我的是拒绝呢?……而我甚至确信……”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见他如此激动,笑着说。
“我有时候就这样想。毕竟这对我和对她来说都是可怕的。”
“哦,不管怎样,对女孩子没有什么可怕的。每个女孩子都会为被人求婚而自豪。”
“是的,每个女孩,但不是她。”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了。他是那样了解列文的这种感觉,了解对他来说世界上所有女孩分为两种:一种——世界上所有女孩,只除了她,这些人具有人性的全部弱点,是很普通的女孩子;另外一种——只有她一个,没有任何弱点,高于一切人类。
“等一下,加点儿酱汁吧。”他说,按住列文推开酱汁的手。
列文顺从地给自己加了酱汁,但没有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继续吃。
“不,你等一下,等一下。”他说,“你得明白,这对我来说是生与死的问题。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谈论过。跟任何人我都不能像跟你这样,说这件事。毕竟我们两个处处都不一样,爱好、见解,一切都不一样;但我知道你喜欢我,也了解我,因此我极其喜欢你。可看在上帝的份上,就全然开诚布公吧。”
“我告诉你我在想什么,”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说,“但我还要跟你多说点儿;我妻子——是个最不寻常的女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叹了口气,回想着他与妻子的关系,停顿了片刻,又继续说道,“她有预知的天分。她能看透别人;但这还不够——她知道会发生什么,尤其是在婚姻方面。比如,她预测沙霍夫斯卡娅会嫁给布伦登。谁都不肯相信这话,可后来正是这样。而她——站在你这一边。”
“什么意思?”
“意思是,她不仅喜欢你——她说,吉蒂肯定会是你的妻子。”
听了这些话,列文的脸上顿时闪耀出微笑,是那种快要感动得流泪的微笑。
“她是这么说的!”列文惊呼道,“我一直都说,你妻子是个绝顶的好人。哦,够了,这件事情已经说够了。”他说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好吧,坐下吧,还有汤呢。”
但列文无法坐下。他在笼子般的房间里来回两次踱着他那坚定的步子,眨了眨眼睛,不让人看见泪水,稍后才又在桌边坐下。
“你得明白,”他说,“这不是爱情。我恋爱了,但这不是那样的。这不是我的感情,而是一种外部的力量占据了我。我走了,是因为我认定这件事不可能,你明白吧,就像世间不可能存在的一种幸福;但我也跟自己斗争过,我看出没有这个也就没有了生活。一定要解决……”
“你为什么走了呢?”
“唉,等一等!唉,这么多头绪!这么多需要问的!听着。你无法想象你为我做了什么,以你所说的话。我真幸福,甚至都变得讨人嫌了;我什么都忘了……我今天才知道,我的哥哥尼古拉……你知道,他在这儿呢……我都把他忘了。我觉得他也是幸福的。这就像是一种疯狂。但是有一点很可怕……你是结了婚的,你知道这种感情……可怕的是,我们——老了,已经有了往事……不是爱,而是罪孽……突然之间接近了一个纯真无邪的人;这令人厌恶,因此不可能不觉得自己不配。”
“哦,你的罪孽也不多嘛。”
“唉,就算这样,”列文说,“就算这样,‘我厌恶地检视我的一生,我战栗,我诅咒,我痛苦地怨诉……’[29]是啊。”
“有什么办法呢,世界就是这样。”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有一种安慰,就像这段祈祷里说的,我一直很喜欢,就是不要用功劳宽恕我,而是用仁慈。只有这样她才能宽恕。”
11
列文喝干了自己的高脚杯,他们都沉默下来。
“还有一件事我应该告诉你。你认识弗隆斯基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列文。
“不,我不认识。你问这个干什么?”
“再来一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对鞑靼人说,他给他们斟满了酒杯,恰恰在不需要他的时候,在他们四周转悠着。
“为什么我要认识弗隆斯基?”
“你该认识弗隆斯基,因为这是你的对手之一。”
“这个弗隆斯基是怎么回事?”列文说,他的脸从奥勃隆斯基刚刚欣赏的孩子般兴高采烈的表情,突然变得愤恨而不快。
“弗隆斯基嘛——是基利尔·伊万诺维奇·弗隆斯基伯爵的几个儿子之一,也是彼得堡豪门子弟的最佳样板之一。我在特维尔认识了他,当时我在那里服役,他去招募新兵。富得可怕,又漂亮,很有大人物的关系,当侍从武官,但同时——又很讨人喜欢,是个和善的年轻人。而且不仅是和善的年轻人。我在这儿发现,他很有教养,非常聪明;这个人前程远大。”
列文皱起眉头,沉默下来。
“还有,你走后不久他就出现在这儿。而且,据我了解,他爱吉蒂爱得厉害,你知道,她母亲……”
“对不起,但我什么都不明白。”列文说,忧郁地皱着眉头。他马上想起他的哥哥尼古拉,又想起自己多么可恶,竟然忘记了他。
“你等一下,等一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微笑着,摸了摸他的手,“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再说一遍,在这个微妙的、细腻的事情上,我觉得,就所能猜到的来看,机会在你这一边。”
列文向后靠在椅子上,他一脸苍白。
“不过,我劝你尽快解决这件事。”奥勃隆斯基继续说,为他斟满高脚杯。
“不,谢谢,我不能再喝了。”列文说,推开他的酒杯,“我快醉了……那么,你过得怎么样?”他接着说,显然想要改变话题。
“再说一句,不管什么情况,我建议你尽快解决问题。我不建议你今天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道,“明天早上去吧,按正统方式求婚,上帝保佑你……”
“你不是一直想去我那里打猎吗?春天去打丘鹬吧。”列文说。
现在他满心懊悔跟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开始了这场谈话。他的特殊的感情被有关彼得堡的某个军官相竞争的谈话,被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推测和劝告玷污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了。他明白列文心里发生了什么。
“我会去的。”他说,“是的,兄弟,女人啊——就是螺旋,一切都绕着它来转。我的情况很糟糕,糟透了。都是因为女人。你坦率告诉我,”他继续说,拿出一支雪茄,用一只手拿着高脚杯,“你给我个建议吧。”
“怎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假设你结婚了,你爱你的妻子,但你被别的女人迷住了……”
“对不起,但我的确不明白这个,就好像……反正我不明白,就好像我现在,吃饱了,马上又走到面包摊旁边去偷面包。”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眼睛比平时更加闪亮。
“为什么?面包有时候散发的味道,简直让你控制不住自己。
Himmlisch ist's,wenn ich bezwungen
Meine irdische Begier;
Aber doch wenn's nicht gelungen,
Hatt'ich auch recht hübsch Plaisir!”[30]
说着这些,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轻巧地笑了。列文也忍不住笑了笑。
“好吧,不过说真的,”奥勃隆斯基继续说,“你要知道,那女人是个可爱、温柔、多情的人,可怜,又孤单,牺牲了一切。现在,事情已经做下了,——你知道——难道要把她抛下吗?假如说吧,为了不破坏家庭生活而分手;可难道也不可怜她,不安排一下,不去减轻她的痛苦吗?”
“哦,你可得原谅我。你知道,对我来说所有的女人都分为两类……不……更确切地说,有一些是女人,还有一些……我没见过也不会见到的美好而堕落的女人[31],而柜台边那个涂脂抹粉的法国女人,一头鬈发——这对我来说是龌龊之流,所有堕落的女人都这样。”
“那个福音书里的女人[32]呢?”
“哎呀,别说了!基督要是知道他被人不正当引用,他就根本不会说这些话了。整个福音书里只有这几句人们记得。不过,我说的不是我所想的,而是我所感觉的。我对堕落的女人有一种厌恶。你害怕蜘蛛,我则害怕这些龌龊之人。大概,你也没研究过蜘蛛,不知道它们的习性:我也如此。”
“这么说话你倒是痛快,这就像狄更斯写的那个绅士,用左手把所有难题往右肩膀上一甩。但否认事实算不上是回答。可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怎么办呢?妻子变老了,可你却充满活力。你还没来得及回头瞧瞧,就已经感觉到,你无法用爱情去爱你的妻子了,无论你怎么尊重她。接着突然之间遇上了爱情,你也就完了,完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着沮丧的绝望说道。
列文嘿嘿一笑。
“是的,完了。”奥勃隆斯基继续说,“可该怎么办呢?”
“别偷面包。”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了起来。
“啊,道学家!可你要明白,有两个女人:一个只是坚持自己的权利,这些权利是你的爱情,那是你不能给她的;另一个为你牺牲了一切,什么也不求。你该怎么办?怎么做才好?真是一场可怕的悲剧。”
“如果你想听听我对这件事的表白,我要告诉你,我不相信这里有什么悲剧。说说为什么吧。在我看来,爱情……两种爱情,你还记得柏拉图在他的《会饮篇》里下的定义,这两种爱情被人们当作爱的试金石。有些人只了解其中一种,另一些人了解另一种。那些只了解柏拉图式爱情的人,没有必要谈论悲剧。那种爱情里不可能有任何悲剧。‘由衷感谢您所给予的快乐,祝安好。’这就是全部悲剧了。而对于柏拉图式的爱情不可能有悲剧,是因为这种爱情中一切都是明白而纯洁的,因为……”
在这一刻列文想起自己的罪过和他所经历过的内心斗争。他忽然又补充了一句:
“不过,有可能你是对的。很有可能……但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你看见没有,”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是个坚持一贯的人。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不足。你自己是一贯的性格,也希望整个生活是由统一的现象归集起来的,而这是不可能的。你蔑视社会服务活动,因为你想让任何事情都与目的相符,这不可能。你还想让一个人的活动总是有目的,让爱情和家庭生活永远为一体,这也是不可能的。生活的所有形形色色,所有精彩,所有美好都是由阴影和光明归集起来的。”
列文叹了口气,什么都没回答。他想着自己的事,并没有听奥勃隆斯基在说什么。
突然之间他们两人都觉得,虽然他们是朋友,虽然他们一起吃饭、喝酒,这本该让他们更加接近,但每个人都只想着自己的事情,彼此毫不相干。奥勃隆斯基已不止一次经历过饭后这种极端疏远而不是更为接近的情形,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
“账单!”他喊了一声,走进隔壁的大厅,立刻遇到相熟的副官,跟他谈起一个女演员和供养她的老板。跟副官说着话,奥勃隆斯基立刻就感到从与列文的谈话中轻松和休息下来,跟列文谈话总是让人在脑力和心理上过分紧张。
当鞑靼人拿着二十六卢布零几个戈比外加赏酒钱的账单出现时,列文,作为一个乡下人,若在别的时候准会让他那份十四个卢布的账单吓坏了,现在却没去在意,付完钱便回家了,以便换上衣服去谢尔巴茨基家,那里将要决定他的命运。
12
吉蒂·谢尔巴茨卡娅公爵小姐年方十八岁。这是她进入社交界的第一个冬天。她在上流社会的成功超过她的两个姐姐,甚至超过了公爵夫人的预期。几乎在莫斯科各舞会上跳舞的所有年轻人都爱上了吉蒂,不仅如此,第一个冬季就有了两位认真的求婚者:列文,以及在他离开后立刻出现的弗隆斯基伯爵。
列文在初冬出现,他的频繁到访和对吉蒂明确的爱情导致了吉蒂双亲间第一次有关她前途的严肃谈话,也引发了公爵与公爵夫人之间的争吵。公爵站在列文一边,说,他不再期望任何对吉蒂来说更好的了。至于公爵夫人,则以女性特有的绕开问题的习惯,说,吉蒂太年轻,而列文什么都没显示出来,表明他诚心诚意;吉蒂也没有爱恋上他,以及其他种种理由。但并没有说出主要的一点,就是,她要给女儿等来个更好的婚配对象,列文并不讨她喜欢,她也不理解他。当列文突然离开时,公爵夫人自然高兴,得意洋洋地告诉丈夫:“你看,我是对的。”弗隆斯基出现了,她更高兴了,更加确认自己的看法,吉蒂要的不只是个好对象,而是一个绝顶出色的婚配佳偶。
对母亲来说弗隆斯基和列文之间完全无法相比。母亲不喜欢列文那种奇怪而苛刻的见解,以及他在社交场合的笨拙,她判断那是归因于他的骄傲自负;还有,按她的理解,他在乡下过的那种野蛮的生活,跟牲畜和农民们打交道;她非常不喜欢的是,他爱上了她的女儿,一个半月不断上门,好像在等待什么,审视着什么,好像害怕如果他提出求婚,这一荣幸会不会太大了呢,而且他也不明白,来未婚姑娘家里应该作出解释。突然间,也不解释一下就离开。“好在他那么不吸引人,吉蒂没有爱上他。”母亲想。
弗隆斯基满足了吉蒂母亲的所有愿望。非常富有、聪明、高贵,正在辉煌的宫廷武官的事业坦途上,是个颇具魅力的人。不能期望有比这更好的了。
弗隆斯基在一次次舞会上公开向吉蒂献殷勤,跟她跳舞,到家里来,因此,无需怀疑他真诚的意图。但是,尽管如此,整个冬天吉蒂母亲都处在可怕的焦虑和激动中。
公爵夫人自己在三十年前出嫁,是姑妈做的媒。未婚夫的所有情况已经事先知晓,来到家中,见了新娘,也让人家见了他;做媒的姑妈询问并转达了双方所产生的印象;印象是好的;然后在指定日子向双亲提出并接受了期待中的求婚。一切都进行得非常容易而简单,至少公爵夫人这么觉得。但在自己的女儿们身上,她体会到,看似平常事情——送女儿们出嫁,是多么不容易,不简单。送两个大女儿达丽娅和娜塔莉出嫁的时候,经受了多少恐惧,费了多少心思,花了多少钱,跟丈夫有过多少次冲突啊!现在,送最小的女儿出嫁,又要经历同样的恐惧,同样的怀疑,还有比大女儿出嫁时和丈夫发生更多的争吵。老公爵,跟所有的父亲一样,对自己女儿们的名誉的纯洁十分苛求;他不太理智地嫉妒自己的女儿,特别是他所宠爱的吉蒂,每一步都跟公爵夫人吵吵闹闹,怪她损害了女儿的名誉。公爵夫人在两个大女儿那会儿就对此习以为常了,但现在她觉得公爵的苛求有了更多的理由。她看到,近来社交方式有了很大变化,让做母亲的更难履行责任。她看到,吉蒂的同龄人中成立了某种团体,她们去上某种课程,自由地跟男人们交往,单独坐车上街,许多人都不行屈膝礼,最重要的是,都坚定地认为,选择丈夫是她们自己的事,不是父母的事。“现今出嫁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了。”这些年轻姑娘全都这么想,这么说,甚至所有年岁大的人也这样。但现在出嫁到底应该怎样,公爵夫人无法从谁那里打听到。法国的习俗——父母决定孩子的命运——不被采用,受人谴责;英国的习俗——姑娘完全自由——也未被采用,在俄罗斯社会办不到。俄罗斯式托媒牵线的习俗被看作不成体统,所有的人和公爵夫人自己都嘲笑这种事。但到底该怎么嫁女,谁也不知道。公爵夫人无论跟谁谈起这件事,每个人都对她说:“老天哪,现在可真该把这些老习惯放下了。毕竟是年轻人结婚,不是父母;所以说,要让年轻人按他们所知道的去安排。”但那些没有女儿的人这么说话倒是痛快,可公爵夫人知道,女儿与他人接近就会恋爱上,爱上一个不打算跟她结婚,或者不合适做丈夫的人。而无论别人怎样启发公爵夫人,说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必须自己安排自己的命运,她仍无法相信这一点,就像她无法相信,会有哪个时代五岁小孩子最好的玩具是装了子弹的手枪。因此公爵夫人对吉蒂比对大女儿们更加担心。
现在她担心弗隆斯基不过是对她的女儿献献殷勤而已。她看到,她的女儿已经爱上了他,但她用以安慰自己的是,他是个诚实的人,因此不会这样做。但与此同时她也知道,眼下社交自由,女孩子多么容易弄昏了头,而通常男人们多么容易看轻这一罪过。上个星期,吉蒂把自己跟弗隆斯基跳玛祖卡舞时的谈话告诉了母亲。这次谈话多多少少让公爵夫人放了心,但也无法完全让她放心。弗隆斯基告诉吉蒂,他们兄弟二人习惯于服从他们的母亲,不征求母亲的意见他们从来不会着手干任何重大的事情。“现在我在等,就像为一种特别的幸福,等着老妈从彼得堡来。”他说。
吉蒂说起这件事,没给这些话附加任何意义。但母亲的理解有所不同。她知道,大家一天天等着老太太,知道老太太将会为儿子的选择高兴,她觉得奇怪的是,他,因为害怕得罪母亲就不提出求婚;但她是那样期望这件婚事,更主要的是想缓解自己的担忧,便相信了这话。不管现在眼见大女儿多丽的不幸——正准备离开丈夫,让公爵夫人感到多么痛苦,为小女儿正待决定的命运的焦虑占据了她全部感情。眼下这一天,随着列文的到来,她心里又增添了新的不安。她担心,像她感觉到的那样,一段时间对列文有过感情的女儿,出于过分的正直而拒绝弗隆斯基,并且总体上担心列文的到来会弄乱、耽误这件已经接近完成的事情。
“怎么,他来很久了吗?”他们回到家时,公爵夫人这样说到列文。
“今天来的,maman[33]。”
“我想说一件事……”公爵夫人开口道,凭着她那严肃得激动起来的面容,吉蒂猜到她要说什么。
“妈妈,”她说,脸上一红,马上转向母亲,“求求您,求求您了,关于这件事什么也不要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期望的事情,也是母亲所期望的,但母亲期望的动机伤害了她。
“我只想说,既然给了一个人希望……”
“妈妈,我亲爱的,看在上帝的份上,请别说了。说这件事多么可怕啊。”
“不说,不说了。”她的母亲回答,看到女儿的眼里含着泪水,“但有一件事,我亲爱的,你答应过我,你不会有秘密瞒着我,不会有吧?”
“永远不会,妈妈,什么也不会。”吉蒂回答,脸红起来,直视着母亲的脸,“但我现在没什么可说的。我……我……如果我想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我不知道……”
“不,她不会用这双眼睛说假话的。”母亲想道,微笑着面对她激动和幸福的样子。公爵夫人笑的是,她,这个可怜的小女儿,觉得现在她心中所发生的事情是多么巨大而重要。
13
吉蒂从饭后到晚会开始前,体会到类似年轻人参加作战之前所能体会的感觉。她的心脏猛烈跳动着,思绪无法停留在任何事情上。
她觉得,今天的晚会,他们两个第一次见面,对她的命运来说应该是决定性的。她不停地想象他们两个,时而分别开来,时而把两个人放在一起想,当她想到过去,她便带着快乐和柔情停留在自己与列文关系的回忆中。童年的记忆和列文与她死去的哥哥的友谊为她与他的关系增添了一种特殊的诗意之美。他对她的爱,她所深信的,让她又得意又快乐。想起列文就让她感到愉快。在对弗隆斯基的回忆中,正相反,总是夹杂着一些尴尬,尽管他很有上流社会的风度,又是一个平和的人;就好像有某种虚假的东西——不在于他,他很单纯可爱——而是在她自己,跟列文在一起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全然纯真而开朗。但是,只要她想到将来与弗隆斯基在一起,眼前便升起一片灿烂而快乐的前景;跟列文的未来景象则呈现出一片朦胧。
她到楼上为晚会穿衣服,照了照镜子,欣喜地觉察到,这是自己最为美好的一天,她也完全拥有自己的全部力量,她是那样需要以此应付眼前的一切:她感觉到自己有着表面的沉静和举动中自如的优美。
七点半时,她刚刚走进客厅,男仆便通报道:“康斯坦丁·德密特里奇·列文。”公爵夫人还在自己的房间里,公爵也没有出来。“果不其然。”吉蒂想,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她的心脏。她望了望镜子,被自己苍白的面色吓坏了。
现在她很清楚,他早早前来,就是为了单独见到她,提出求婚。只是这时,整件事情才第一次向她显露出另外的、全新的一面。只是这时她才明白,这个问题并不仅仅涉及她一个人——跟谁在一起她会幸福,她爱的是谁——而是在这一刻,她就要伤害一个她所爱的人。而且是残酷地伤害他……为了什么?就因为他,这个亲爱的人,爱她,爱恋着她。但是,没办法,必须这样,应该这样。
“我的上帝,难道真得我亲自跟他说?”她想,“可我跟他说什么呢?难道我要跟他说,我不爱他吗?这不是真话。那我跟他说什么呢?说我爱着别人?不,不能这样。我走开,走开吧。”
她已经到了门口,这时听见他的脚步声。“不!这样不诚实。我怕什么呢?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该怎样就怎样吧!我要跟他说真话。是的,跟他在一起不会尴尬的。他来了。”她对自己说,看到他整个有力而又怯生生的身形,一双闪闪发亮、牢牢盯着她的眼睛。她直视着他的脸,仿佛在求他宽恕,把手伸给他。
“我好像没有按时来,太早了。”他环顾着空荡荡的客厅说。当他看到他的期待已然应验,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说话,他的脸色便阴沉下来。
“哦,不。”吉蒂说,在桌边坐下。
“不过我就想这样,好跟您单独见面。”他开口道,没有坐下,也不去看她,免得失去勇气。
“妈妈这就出来。昨天她很疲惫。昨天……”她说,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嘴唇在说什么,也没有从他身上移开那恳求和温存的目光。
他看了看她;她脸红了,沉默下来。
“我跟您说过,我不知道这次来会住多久……这取决于您……”
她的头越垂越低,自己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已然迫近的话。
“这取决于您。”他重复道,“我想说……我想说……我是为这个才来的……为了……做我的妻子吧!”他说了出来,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但,感觉到最可怕的话已经说完,便停下来,看着她。
她沉重地喘息着,没有看他。她感受到一种喜悦,内心充满幸福。她怎么也没料到,他所表白的爱意会带给她如此强烈的印象。但这仅仅持续了一瞬间。她想起了弗隆斯基。她向列文抬起自己明亮而诚实的眼睛,看到他那绝望的脸孔,便急忙回答说:
“这不可能……请原谅我……”
一分钟前他是多么接近她,对他的生活是多么重要!可现在她变得多么陌生而遥远!
“不可能是别的结果。”他说,没有去看她。
他鞠了一躬,便想离开。
14
但就在这一刻公爵夫人出现了。当她看见他们单独在一起,还有他们不快的脸色时,她的脸上现出一片惊恐。列文向她鞠躬,什么也没说。吉蒂沉默着,没有抬起眼睛。“感谢上帝,她拒绝了。”母亲想道,她的脸上露出每逢星期四接待客人时那种惯有的笑容。她坐下,开始询问列文在乡下的生活。他又坐了下来,等待客人的到来,以便悄然离去。
五分钟后走进来一位吉蒂的女友,去年冬天出嫁的诺德斯顿伯爵夫人。这是一个枯干、面黄、眼睛又黑又亮、病态而神经质的女人。她爱吉蒂,她对吉蒂的爱,就是已婚女子对未婚姑娘常有的那种爱,表现在按自己的幸福理想让吉蒂出嫁的愿望上,因此希望她嫁给弗隆斯基。列文,这个她在初冬经常在他们家遇到的人,从来就不讨她喜欢。与他见面时她一成不变且喜爱做的事情就是开他的玩笑。
“我喜欢他那样高高在上地看待我,或者跟我中断他那聪明的谈话,因为我愚蠢,或者屈尊俯就。我非常喜欢他对我屈尊俯就!我非常高兴他无法忍受我。”她这样说起他。
她说得对,因为列文的确受不了她,鄙视她为之骄傲并当成自己优点的东西——她的神经质,她对所有粗劣而平常的事物那种精巧的蔑视和冷漠。
诺德斯顿和列文之间形成了一种社交界并不罕见的关系,两个人表面上停留在友善的关系,其实对彼此的轻视到了那样一种程度,甚至无法互相认真对待,甚至无法被对方触怒。
诺德斯顿伯爵夫人马上就冲着列文发难了。
“啊!康斯坦丁·德密特里奇!您又来我们这个堕落的巴比伦了。”她说,向他伸出黄色的小手,记起他在入冬时说过的那句话,说莫斯科是巴比伦。“怎么,是巴比伦转好了,还是您变坏了呢?”她补充道,面带讥笑望着吉蒂。
“我很荣幸,伯爵夫人,您还这样记得我的话。”列文说,他及时恢复过来,立刻习惯性地进入了与诺德斯顿伯爵夫人那种玩笑而敌对的态度,“想必,这话对您有很大影响吧。”
“哎呀,那当然了!我全都记下来了。怎么,吉蒂,你又溜冰去了?”
她开始跟吉蒂说起话来。列文觉得,不管他现在离开多让人尴尬,他还是觉得做这种尴尬事,比整晚留在这儿,看着吉蒂偶尔望他一眼,又躲避着他的目光要容易。他想站起来,但公爵夫人注意到他沉默着,便转向他:
“您来莫斯科要住久一些吗?不是说,您好像在做地方自治会的事,也不能待太久。”
“不,公爵夫人,我不再做地方自治会的事了。”他说,“我这次来要待几天。”
“今天他有点儿特别的事。”诺德斯顿伯爵夫人心想,望着他严肃、认真的面孔,“怎么不痴迷他那些论断了。那我就把他引出来。我简直太喜欢让他在吉蒂面前当傻瓜了,我这就开始。”
“康斯坦丁·德密特里奇,”她对他说,“请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呢——这些事您全都明白,在我们卡卢什加乡下,所有庄稼人和所有婆娘喝光了他们拥有的一切,现在没有任何东西缴付给我们。这是什么意思啊?您总是那样夸赞庄稼人。”
这时另一位太太走进房间,列文便站了起来。
“对不起,伯爵夫人,但这种事情我真的一无所知,我也无法告诉您什么。”他说,回头看了看跟在太太后面进来的一位军官。
“这一定是弗隆斯基了。”列文想,为了证实这一点,他望了望吉蒂。她已来得及望了弗隆斯基一眼,又在回视列文。仅凭她不由自主闪着光芒的双眼这一瞥,列文便明白了,她爱的是这个人,他明白得那样真切,就像她跟他说了这句话一样。但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不管是好是歹——列文不能不留下来;他需要知道,她所爱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些人,当遇到在无论什么方面都比自己幸运的对手时,准备立即撇开他身上的所有优点,只看他身上的缺点;有些人则相反,更愿意在这个幸运的对手身上找出那些令他取胜的品质,心里怀着痛楚在他身上单单寻找优点,列文就属于这种人。但他在弗隆斯基身上不难找到优点和吸引人之处。这些立刻就映入他的眼帘。弗隆斯基是个身材不高、体格结实的黑发男子,长着一张和善漂亮、极其冷静而坚定的脸。从他的脸和外形,从他剪得短短的黑发和刚刚刮过的下巴,到他那新缝制的宽松制服,一切都是那样朴素而雅致。为进门的太太让了路,弗隆斯基走到公爵夫人面前,然后走向吉蒂。
当他走近她的时候,他漂亮的眼睛温柔地闪烁着,带着稍可察觉的幸福和谦逊而得意的微笑(列文这样觉得),他恭敬而又谨小慎微地向她鞠躬,向她伸出自己不大但宽阔的手。
跟所有人问好并说了几句话后,他坐了下来,一次都没看始终未从他身上移开目光的列文。
“让我来为你们介绍一下,”公爵夫人说,指着列文,“康斯坦丁·德密特里奇·列文。阿列克谢·基里尔洛维奇·弗隆斯基伯爵。”
弗隆斯基起身,友好地看着列文,与他握了握手。
“我今年冬天好像能有机会与您吃饭的,”他说,露出自己那单纯而开朗的微笑,“可您突然回乡下去了。”
“康斯坦丁·德密特里奇鄙视而且憎恨城市,还有我们这些城里人。”诺德斯顿伯爵夫人说。
“看来,我的话对您有很大影响,您还记得这些。”列文说,想起自己先前已经说过这句话,脸红了。
弗隆斯基看了看列文和诺德斯顿伯爵夫人,笑了。
“您一直都在乡下吗?”他问,“我想,冬天寂寞吧?”
“不寂寞,如果有事可做的话,不过就算自己待着也不寂寞。”列文生硬地回答。
“我喜欢乡下。”弗隆斯基说,注意到了列文的语气,但装作没注意到的样子。
“不过我看,伯爵,您不会同意一直住在乡下吧。”诺德斯顿伯爵夫人说。
“不知道,我没试过住很长时间。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继续说,“自从跟母亲在尼斯住过一冬后,我比想念任何地方都更想念乡下,有树皮鞋和庄稼人的俄罗斯乡下。尼斯本身很枯燥,您知道。那不勒斯和索伦托,也只是短时间内还不错。恰恰是在那儿,特别真切地怀念俄罗斯,也恰恰是乡下。那些地方就像……”
他说着,既对着吉蒂也对着列文,将自己平静而友善的目光从一个人移到另一个人身上——显然,他是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注意到诺德斯顿伯爵夫人有话要说,他停了下来,没有把话说完,开始认真听她说话。
交谈没有片刻的停息,以至于年老的公爵夫人总是储备着为缺乏话题时使用的两门重炮:古典和现实的教育,以及普遍兵役制,并没有搬弄出来,而诺德斯顿伯爵夫人也没能耍弄列文。
列文想加入却未能加入大家的交谈,他时刻在对自己说:“现在就走。”但他没有离开,还在等待着什么。
谈话涉及转桌子[34]和神灵,诺德斯顿伯爵夫人相信招魂术,开始讲述她见过的神奇之事。
“啊,伯爵夫人,一定得带着我,看在上帝的份上,带我去看看!我从未见过什么异乎寻常的东西,虽然我在到处寻找。”弗隆斯基笑着说。
“好吧,下星期六。”诺德斯顿伯爵夫人回答,“不过,康斯坦丁·德密特里奇,您相信吗?”她问列文。
“为什么您要问我呢?您知道我会说什么。”
“可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我的意见不过是,”列文回答,“这些旋转的桌子证明,所谓有教养的社会并不比庄稼人高明。他们相信毒眼、邪病,以及迷魂术,而我们……”
“那么说,您不信?”
“无法相信,伯爵夫人。”
“可要是我亲眼看见了呢?”
“农妇们还说,她们亲眼见过家神呢。”
“那么,您认为我说的是假话了?”
她不高兴地笑了起来。
“哦,不,玛莎,康斯坦丁·德密特里奇是说,他不能相信。”吉蒂说,为列文而红着脸,而列文也明白这一点,就更加恼怒了,想要回答。但弗隆斯基带着他那开朗而快活的笑容,立刻来挽救这场眼看就要弄得不愉快的谈话。
“您完全不承认这种可能性吗?”他问,“为什么我们承认我们所不了解的电的存在;为什么不可能有一种我们所不了解的、新的力量存在呢?这种力量……”
“当电被发现的时候,”列文很快打断话头,“只是发现了这一现象,并不清楚它从哪里来,它能产生什么,过去了好几个世纪,才想到应用它。招魂术士呢,正相反,开始就是桌子为他们写字,灵魂降临在他们面前,然后才开始说,这是一种未知的力量。”
弗隆斯基认真听列文说话,正像他平常聆听他人那样,显然对他的话很感兴趣。
“是的,但招魂术士说,我们现在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力量,但力量是存在的,正是在这种条件下它才起作用。让科学家们去搞清楚这种力量是由什么构成的吧。不,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不能是一种新的力量,如果它……”
“是因为,”列文再次打断话头,“至于电,每次您拿松香去擦羊毛的时候,都会发现众所周知的现象。但这个不是每次都有,因此,这不是一种自然现象。”
也许觉得谈话对客厅的气氛来说太过严肃了,弗隆斯基并没有反驳,同时试图改变话题,便愉快地微笑了一下,转向女士们。
“我们现在就试一试吧,伯爵夫人。”他开口道。但列文要把自己想的说完。
“我认为,”他继续说,“招魂术士把自己的奇迹解释为一种新力量的企图,是最难奏效的。他们直截了当说的是精神的力量,却想要它经受物质的试验。”
大家都在等他把话说完,他也感觉到了这一点。
“我认为您很合适做降神师,”诺德斯顿伯爵夫人说,“您身上有某种迷狂的东西。”
列文张开嘴,想说点儿什么,可脸一红,什么也没说出来。
“现在,公爵小姐,就让我们来试一试桌子。”弗隆斯基说,“公爵夫人,您允许吧?”
弗隆斯基站了起来,眼睛在寻找小桌子。
吉蒂起身去挪小桌子,从旁边走过时,跟列文的目光相遇了。她满心为他感到惋惜,尤其是她惋惜他所受到的不幸都是因为她。“如果您能原谅我,就原谅我吧。”她的目光在说,“我太幸福了。”
“我恨所有的人,恨您,也恨自己。”他的目光回答,然后他拿起帽子。但他注定走不了。人们刚刚想要站到小桌子旁边,而列文刚想走时,老公爵进来了,与女士们问了问好,然后转向列文。
“啊!”他高兴地开口道,“来好久了?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呢。很高兴见到您。”
老公爵对列文时而称“你”时而称“您”。他拥抱了列文,跟他说着话,没有注意到弗隆斯基,弗隆斯基已经站了起来,安静地等着公爵转向他。
吉蒂感觉到,发生了那件事之后,父亲的亲热让列文觉得不好受。她也看见,她的父亲多么冷淡地、最后才算回应了弗隆斯基的鞠躬,而弗隆斯基又是怎样带着友善的疑惑望着她的父亲,竭力弄明白却又无法明白,怎么以及为什么会对他有这种不友好的态度,于是她脸红了。
“公爵,请把康斯坦丁·德密特里奇放给我们吧,”诺德斯顿伯爵夫人说,“我们想做个试验。”
“什么试验?转桌子吗?嗯,请你们原谅,女士们先生们,不过我觉得,小环圈更好玩。”老公爵说,看着弗隆斯基,猜测是他发起的,“小环圈还有点儿意思。”
弗隆斯基用自己坚定的眼神疑惑地看了看公爵,略微笑了笑,便立刻跟诺德斯顿伯爵夫人谈起即将在下个星期举行的一场盛大舞会。
“我希望,您会参加吧?”他对吉蒂说。
老公爵刚刚转身离开,列文便悄悄走了出去,他从这次晚会所带走的最后印象,就是吉蒂回答弗隆斯基有关舞会的问题时,那微笑着的幸福面庞。
15
晚会结束后,吉蒂把她与列文的谈话告诉母亲,而且,尽管她为列文感到满心惋惜,一想到有人向她求婚,便让她高兴起来。她毫不怀疑她的所作所为是对的,但在床上她久久无法入睡。一个印象不依不饶地追逐着她。那就是列文皱着眉头的脸,和眉毛下阴郁而沮丧地凝视着的善良的眼睛,那会儿他站在那里,听她父亲说话,一边望着她和弗隆斯基。她是那样为他惋惜,以至于泪水涌上眼眶。但她马上又想到她是用谁替换了他的。她生动地回忆起那张勇敢、坚毅的脸,那种高尚的平和光芒普照、对待所有人的善良;想起她所爱的人对她的爱情,她就又觉得满心高兴了,她带着幸福的微笑躺在枕头上。“可惜,真可惜,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没有错啊。”她对自己说;但内心的声音跟她说的是另一番话。她惋惜的是迷住了列文,又还是拒绝了他——她不知道——但她的幸福感被种种怀疑损害了。“求主怜悯,求主怜悯,求主怜悯吧!”她自言自语,直到睡着。
这时在楼下,在公爵的小书房里,发生了父母之间针对爱女所一再出现的争吵。
“什么?这就告诉你!”公爵喊道,两手挥舞着,马上又去拢紧自己的灰鼠皮长袍,“这就是,您没有自尊,没有尊严,您在拿这门卑鄙、愚蠢的婚事来侮辱、毁掉女儿!”
“老天哪,看在上帝的份上,公爵,我做了什么啊?”公爵夫人说,差点儿没哭出来。
她,跟女儿谈话之后既幸福,又满意,便像往常一样去公爵那里道晚安,尽管她不打算告诉他列文求婚和吉蒂拒绝的事,但她对丈夫暗示,她觉得跟弗隆斯基的事情已经完全了结,一旦他母亲到达就会定下来。听到这些话,公爵突然大发脾气,开始大声喊着不堪入耳的话。
“您做了什么?那就是:第一,您引诱年轻人来求婚,整个莫斯科都会谈论,谈论也是合情合理的。如果您举办晚会,就该叫来所有的人,而不是挑选好的求婚者。您把这些宠溺子(公爵如此称呼莫斯科的年轻人)都叫来,再叫上钢琴师,让他们跳舞,而不是像今天这样——只有求婚的年轻人,再从中撮合。我看了就讨厌,讨厌,可您达到目的了,把小姑娘弄得昏了头。列文要好上一千倍。那个彼得堡的花花公子,他们都是机器造出来的,他们全都一个模样,全都是废物。即使他是王子血统,我的女儿也不需要他!”
“可我又做了什么啊?”
“就是……”公爵愤怒地吼道。
“我知道,要是听你的话,”公爵夫人插话说,“那我们就永远不会把女儿嫁出去。要是那样,就该去乡下。”
“去乡下更好。”
“等一等。难道我讨好谁了吗?我一点儿都没讨好谁。可是一个年轻人,一个非常好的人,爱恋上了,而她,我觉得……”
“是的,您是觉得!要是她真正爱上了他,而他就跟我一样,不是那么想结婚呢?……唉!要是我没亲眼看见就好了!……‘哦,招魂术,哦,尼斯,哦,参加舞会……’”公爵想象着自己装成妻子的样子,每说一句就行一个屈膝礼,“看吧,我们正在为卡坚卡[35]造成不幸,她实际上又过于在意……”
“可你为什么这样想?”
“我不用想,我知道;看待这件事情的眼光我们有,可婆娘们没有。我看见一个人抱着认真的意图,这就是列文;我还看见一只鹌鹑,就像那个蹩脚的文人,只是来寻开心的。”
“哦,你可是真在意啊……”
“等您回想起来,也就晚了,就像达申卡[36]的事那样。”
“哦,那好,好了,我们不要再谈了。”公爵夫人想起了不幸的多丽,止住了他的话。
“好的,再见!”
相互间划了十字,亲吻了对方,但感到每个人仍保留着自己的意见,夫妇俩分了手。
公爵夫人一开始坚信今天的晚会决定了吉蒂的命运,不可能怀疑弗隆斯基的意图;但丈夫的话搅扰了她。回到自己那里,她也跟吉蒂那样,恐惧地面对着不可知的未来,好几次在心里重复着:“主啊,怜悯吧,求主怜悯,求主怜悯!”
16
弗隆斯基从来不了解家庭生活。他的母亲年轻时是个光彩耀眼的社交女性,在婚姻期间,尤其是在此之后,有过多次罗曼史,为社交界所共知。自己的父亲他几乎记不起,他是在贵族子弟军官学校接受的教育。
走出校门成为一位非常年轻而出色的军官,他旋即进入彼得堡富有军人的生活轨道。虽然他也偶尔进入彼得堡的社交界,但他的所有恋爱关系都发生在社交界以外。
在莫斯科他第一次体会到,在奢华而粗劣的彼得堡生活之后,同上流社会一位可爱又纯洁,也爱上了他的姑娘所接近的魅力。他脑子里从未想过,他与吉蒂的关系中会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在舞会上他多半是跟她跳舞,他也常去他们家。他跟她谈的都是社交场合通常谈论的各种废话,但他为这种废话无意添加了对她来说特别的含义。尽管他没有对她说过那种不能当众说的话,但他感觉到她变得越来越依赖他,而他越这样觉得,就越开心,他对她的感情也就变得越温柔。他不知道,他相对吉蒂的行为方式有个具体的名称,那就是引诱小姐而无意结婚,而这种引诱是像他这样光华耀眼的年轻人中常见的恶劣行径之一。他觉得,是他第一个发现了这种乐趣,也很享受自己的发现。
若是他能听到她父母这天晚上说了什么,若是他能以家庭的观点,知道如果他不娶吉蒂,她将是不幸的,他就会非常惊讶,无法相信这一点。他无法相信,这件给他,主要是给她带来如此巨大而美好乐趣的事情,竟会是一件坏事。他更不能相信他应该结婚。
结婚对他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件可能的事情。他不仅不喜欢家庭生活,而且成家,特别是做丈夫,按照他生活其中的独身世界的普遍观点,他觉得是某种异己的、敌对的,尤其是滑稽可笑的东西。尽管弗隆斯基没有料到她父母说的话,但他这天晚上从谢尔巴茨基家出来,感觉到,存在于他和吉蒂之间的那种精神上的隐秘联系,在这天晚上是那样有力地确立下来,以至于需要着手做点儿什么。但是能够着手做什么,应该做什么,他却想不出来。
“美妙的是,”他从谢尔巴茨基家里返回时想道,像往常一样,从他们那里带出一种清新愉快的感觉,部分归因于他一整晚都没有吸烟,同时又有因为她对他的爱而新生的感动之情,“美妙的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无论是我,还是她,我们在这种目光和声调的无形对话里是那样理解了对方,她今天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告诉我,她爱我。多么可爱、简单,而且,主要是那种信赖!连我自己都觉得更好、更纯洁了。我感到自己有了真心,身上有很多好的东西。那双可爱又多情的眼睛啊!当她说:真的是……”
“好了,那又怎么样?也没什么吧。我觉得很好,她也很好。”于是他考虑着去哪里过完这个夜晚。
他在心里掂量着他能去的那些地方。“俱乐部?跟伊格纳托夫玩别兹克牌,喝香槟?不,不去。去Château des fleurs[37]找奥勃隆斯基,听滑稽歌曲,看康康舞?不去,厌烦了。正因为这个我才喜欢谢尔巴茨基一家,我自己都变好了。还是回家吧。”他直接回到他在杜索旅馆的房间,吩咐给自己上晚餐,然后脱了衣服。他的头刚一落到枕头上,便像往常那样,沉入踏实而安静的睡梦中。
17
第二天,中午十一点钟,弗隆斯基乘车前往彼得堡火车站迎接母亲,而他在大楼梯的台阶上遇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奥勃隆斯基,他在等候也乘坐这趟火车的妹妹。
“啊!阁下!”奥勃隆斯基叫了一声,“你来接谁?”
“我来接老妈。”弗隆斯基就像所有人见了奥勃隆斯基那样,微笑着回答,跟他握了握手,然后同他一道上楼梯。“她今天从彼得堡来。”
“我一直等你到两点钟。你从谢尔巴茨基家出来到哪儿去了?”
“回家了。”弗隆斯基回答,“老实说,昨天我从谢尔巴茨基家出来后非常愉快,哪儿都不想去了。”
“我凭烙印的模样识得骏马,看眼神我识得恋爱的青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像先前对着列文那样吟诵道。
弗隆斯基一脸微笑,那样子并不否认,但马上就换了个话题。
“你是来接谁呢?”他问。
“我?我来接一个漂亮女人。”奥勃隆斯基说。
“原来如此!”
“Honni soit qui mal y pense![38]是我妹妹安娜。”
“哦,是卡列尼娜?”弗隆斯基说。
“看来,你认识她了?”
“好像认识,也许不认识……的确,我记不得了。”弗隆斯基漫不经心地答道,卡列尼娜这个名字让他隐隐约约联想到某种局促而乏味的东西。
“但是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我那位著名的妹夫,你肯定是知道的。全世界都知道他。”
“只能说知其声名和样貌。我知道他这个人聪明,有学问,虔信宗教什么的……但是,你知道,这not in my line[39]。”弗隆斯基说。
“的确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有些保守,但是个好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是个好人。”
“哦,那就更好了。”弗隆斯基微笑着说,“啊,你在这儿呢。”他朝站在门边的他母亲的那个高大的仆人说,“到这边来。”
弗隆斯基在最近这段时间,除了感觉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给所有人的那种愉快之外,还觉得自己跟他很亲近,因为在他的想象中后者是跟吉蒂联系在一起的。
“这么说,我们星期天要为首席女歌手准备晚餐了?”他微笑着说,挽起他的胳膊。
“一定的。我来收集款项。哦,你昨天跟我的朋友列文认识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
“当然了。不过他不知怎么很快就走了。”
“他是个很好的小伙子,”奥勃隆斯基继续说,“不是吗?”
“我不知道,”弗隆斯基回答,“为什么所有莫斯科人的身上,当然不包括我正与之说话的这位,”他开玩笑地插了一句,“都有一种尖锐的东西。不知为何他们总是剑拔弩张、发脾气,好像总想让人感觉到什么似的……”
“有这种事,对,有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愉快地笑着说。
“怎么,快到了吗?”弗隆斯基问一位职员。
“火车信号发出了。”职员回答。
火车正在靠近,车站上的准备工作、合作社工的奔跑、宪兵和职员的出现以及接车众人的到来,愈发显示出这一点。透过寒冷的水汽可以看见穿着短羊皮大衣、软毡靴的工人穿过一道道弯曲轨线上的铁轨。听得见远处铁轨上蒸汽机车的汽笛和某种沉重的东西在移动。
“不。”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很想把列文对吉蒂的意图告诉弗隆斯基,“不,你没有正确地认识我的列文。他是个非常神经质的人,常常不讨人喜欢,确实,但有时候他非常可爱。他具有那种诚实、正直的品性,还有金子一般的心。不过昨天有些特殊的原因。”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继续说下去,完全忘记了昨天他体会到的对自己朋友的真挚同情,现在他也体会着那种感情,不过是对弗隆斯基的,“是的,有个原因,为什么他会特别高兴,或者特别不高兴。”
弗隆斯基停下来,直接问道:
“那是怎么回事?或许他昨晚向你的belle soeur[40]求婚了?”
“有可能,”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我觉得昨天似乎是这种事。如果他提早离开,而且心情不好,就一定是了……他很久之前就爱上了,我很为他惋惜。”
“原来如此!……不过,我想,她倒是可以期望找到一个更好的婚配对象。”弗隆斯基说,挺起胸膛,又移步向前,“不过,我不了解他。”他补充说。“是的,真是处境艰难!正因为这个,大多数人宁可跟那些克拉拉[41]来往。在那儿失败只证明你的钱不够,但是在这儿——你的尊严就难以保全了。哦,火车来了。”
的确,蒸汽机车已经在远处鸣笛,几分钟后月台震颤起来,继而,随着喷出的蒸汽被严寒压向低处,蒸汽机车隆隆驶近,中轮的推动杆缓慢而有节奏地蹙紧、舒展,上面的司机弓着身,衣服紧裹,蒙着霜;而在煤水车后面,驶来的车厢更显缓慢,也让月台愈发震颤,里面装了行李和一条尖声吠叫的狗;最后,在停车前抖动了一下,一节节旅客车厢驶到近前。
身手矫健的列车员不等停车便吹着哨子跳了下来,迫不及待的乘客也一个个跟着他下了车:一位近卫军军官,身子挺直,威严地四处环顾;摇摇晃晃、拿着提包、愉快微笑着的小商人;还有一个肩上背着口袋的农民。
弗隆斯基站在奥勃隆斯基旁边,望着一节节车厢和下车的人,全然忘记了母亲。刚刚得知的有关吉蒂的事情让他既激动又高兴。他的胸脯不由自主地挺直了,眼睛闪闪发光。他觉得自己是个胜利者。
“弗隆斯卡娅伯爵夫人在这个隔间里。”身手矫健的列车员说,朝弗隆斯基走过来。
列车员的话唤醒了他,让他想起母亲,想起马上就要跟她见面。他在内心里并不尊重母亲,而且,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不爱她,虽然按照他所生活的圈子中的观念,按照自己的教养,他不能想象对母亲会有其他的态度,只能是极其顺从和恭敬,而外表上越顺从和恭敬,他心里就越不尊重,越不爱她。
18
弗隆斯基跟着列车员朝车厢走去,在隔间门口停下,给一位出来的太太让路。凭着交际界人物惯有的敏锐,只要朝这位太太的外表瞥上一眼,弗隆斯基便断定她属于上流社会。他道了声歉,便往车厢里面走,但觉得有必要再看她一眼——并不是因为她很漂亮,不是因为她整个身形所显现出的优雅而温和的仪态,而是因为,当她经过他身边时,她那可爱的面庞上,有某种特别亲昵和温柔的东西。当他回望时,她也转过头来。那双熠熠生辉、在浓密的睫毛下显得发暗的灰眼睛友善、专注地停留在他的脸上,仿佛她在辨认着他,随即立刻又转向靠近的人群,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在这短暂的一瞥中,弗隆斯基得以察觉那种压抑着的活力,它浮现在她的脸上,在明亮的眼睛和一抹几乎难以察觉的、撬起她那绯红双唇的微笑之间闪动。就好像某种多余的东西充盈了她的身心,以至于由不得她的意志,忽而在目光的闪烁中,忽而在微笑中表现出来。她故意去熄灭眼中的光芒,但那光芒违背她的意志,在隐约可见的微笑中闪耀。
弗隆斯基走进车厢。他的母亲,一个干瘦的老太太,长着黑色的眼睛和一头鬈发,眯缝着眼睛打量儿子,薄薄的嘴唇微微一笑。她从小沙发上站起身,把手袋递给女仆。她把自己小而干瘪的手伸给儿子,又从她手上托起他的头,吻了吻他的脸。
“收到电报了?身体好吗?感谢上帝。”
“一路都好吧?”儿子问,坐到她旁边,不由自主地侧耳听着门外一个女人的声音。他知道这就是上车时遇见的那位太太的声音。
“我还是无法赞同您。”那位太太的声音说。
“这是彼得堡的观点,太太。”
“不是彼得堡的,只是女人的观点罢了。”她回答。
“那么,让我吻您的手吧。”
“再见,伊万·彼得洛维奇。请您看看,我哥哥来了没有,请让他到我这儿来。”那位太太就在门边说,然后又进了隔间。
“怎么,您找到哥哥了?”弗隆斯卡娅对着太太说。
弗隆斯基现在想起来了,这就是卡列尼娜。
“您哥哥就在这儿。”他说,站了起来,“请您原谅我,我没有认出您来,的确,我们的相识十分短暂,”弗隆斯基说,鞠了一躬,“所以,您肯定不记得我了。”
“哦,不。”她说,“我本该认出您来,因为我跟您妈妈一路上好像谈论的只有您。”她说,终于,容许了那一直求告着外露的活力在笑容中展现出来,“可我哥哥还是没有啊。”
“去叫他吧,阿廖沙。”老伯爵夫人说。
弗隆斯基走到月台上,喊道:
“奥勃隆斯基!这边!”
不过卡列尼娜没有等她哥哥过来。一看见他,她便迈着果断的轻盈步子走出车厢。哥哥刚一走近,她便以一种让弗隆斯基惊讶的果断与优雅的动作,左手搂住他的脖子,快速把他拉近自己,使劲儿吻了一下。弗隆斯基一直没有移开眼睛,看着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微微笑了笑。但他想起母亲正等着自己,便又走进车厢。
“非常可爱,是不是?”老伯爵夫人说的是卡列尼娜,“她丈夫让她跟我坐在一起,我也很高兴。我跟她谈了一路。哦,你呢……人家说……vous filez le parfait amour.Tant mieux,mon cher,tant mieux.[42]”
“我不知道您在暗指什么,maman。”他冷冷地回答,“怎么样,maman,我们走吧。”
卡列尼娜又走进车厢,来与伯爵夫人道别。
“好啦,伯爵夫人,您见到了儿子,我也见到了哥哥。”她愉快地说,“我所有的故事都已穷尽,再没有什么可以讲了。”
“哦,不,亲爱的,”伯爵夫人说,握住她的手,“哪怕我跟您一起走遍全世界都不会烦闷。您是那种可爱的女人,跟您在一起,无论说话还是沉默都是愉快的。至于您的儿子,请别再想了:不可能永远不分开啊。”
卡列尼娜一动不动地站着,身子挺得特别直,她的眼睛在微笑。
“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伯爵夫人说,为儿子做解释,“有个八岁的儿子,好像她从来没有跟他分开过,一直在为丢下他而痛苦。”
“是的,我跟伯爵夫人一直说着话,我说我的儿子,她说她的儿子。”卡列尼娜说,微笑再次让她容光焕发,这微笑是亲昵的,关乎他的。
“大概这让您觉得很乏味吧。”他说,此时横空抓住她向他抛来的这只献媚的球。但是她,看来不想以这种口气继续交谈,转向老伯爵夫人:
“非常感谢您。我都没留意昨天这一天是怎么度过的。再见,伯爵夫人。”
“再见,我的朋友,”伯爵夫人回答,“让我吻吻您漂亮的脸蛋。我就照直说句老太婆的话吧,我都爱上您了。”
不管这话多么像是一句客套,卡列尼娜看上去真心相信并为此而高兴。她脸红了,微微弯下腰,让自己的脸颊贴近伯爵夫人的嘴唇,又直起身子,也带着那荡漾在嘴唇和双眼之间的微笑,把手伸给弗隆斯基。他握了握伸给他的那只小巧的手,她坚实地、勇敢地摇晃着他的手,这一充满活力的紧握就像某种特别的东西,让他感到喜悦。她快步走了出去,步态是那样奇特轻盈地承载着她足够丰满的身体。
“非常可爱。”老妇人说。
她的儿子也是这样想的。他目送着她,一直到她那优雅的身形消失,微笑停留在他的脸上。透过窗户他看见她走到她哥哥那里,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开始起劲儿地跟他说着什么,显然是一些跟他——弗隆斯基毫无干系的事情,这让他感到遗憾。
“怎么样,maman,您身体很好吧?”他重复道,一边转向母亲。
“都好,好极了。Alexandre[43]。很可爱。Marie[44]也变漂亮了。她很有趣。”
她又开始谈起最让她感兴趣的孙子的洗礼,她就是为此去彼得堡的,以及沙皇对她的长子的特别恩宠。
“拉弗连季来了,”弗隆斯基说,望了望窗外,“如果可以,现在我们走吧。”
与伯爵夫人同行的老管家来到车厢里,禀报说一切都准备好了,伯爵夫人站起身来,准备走了。
“我们走吧,现在人少了。”弗隆斯基说。
女仆带上手袋和小狗,管家和合作社工拿上其他几个包。弗隆斯基挽着母亲的胳膊;当他们走出车厢,突然有几个人一脸惊恐地从旁边跑了过去,其中包括车站站长,戴着颜色不同寻常的制帽。很显然,发生了某种不同寻常的事情。下了火车的人往回跑。
“什么……什么……哪儿?卧轨!……碾死了!……”只听走过的人群里有人说。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与妹妹挽着手,也是一脸惊恐,回到车厢门口停下,躲避着人群。
太太们进入车厢,弗隆斯基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则随着人群去打听不幸的详情。
一个看守,不知是喝醉了还是因为严寒而裹得太严实,没听见火车倒车,被轧死了。
弗隆斯基和奥勃隆斯基回来之前,太太们便从管家那里得知了这些详情。
奥勃隆斯基和弗隆斯基两人看见了残缺不全的尸体。奥勃隆斯基明显感到难受。他皱起眉头,好像就要哭了。
“唉,多么可怕啊!唉,安娜,你要是看见了!唉,多么可怕啊!”他不停重复着。
弗隆斯基沉默着,他漂亮的脸孔是严肃的,但全然平静。
“唉,您要是看到了,伯爵夫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可他的妻子就在那儿……看她那样子真可怕……她扑到尸身上。他们说,他一个人养活一大家子。多可怕啊!”
“能不能为她做点儿什么?”卡列尼娜焦急地低声说道。
弗隆斯基看了她一眼,马上走出车厢。
“我去去就来,妈妈。”他在门边转过身来,补充道。
几分钟后他回来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已经在跟伯爵夫人谈起新来的女歌手,伯爵夫人不耐烦地回头看着门口,等候着儿子。
“现在我们走吧。”弗隆斯基走进来说。
他们一道走出去。弗隆斯基跟母亲走在前面,后边是卡列尼娜和她哥哥。在出口处车站站长赶了上来,走近弗隆斯基。
“您给了我的助手二百卢布。请劳驾说明,这钱您是给谁的?”
“给寡妇,”弗隆斯基说,耸了耸肩,“我不明白有什么好问的。”
“您给的?”奥勃隆斯基在后面喊了一声,捏了一下妹妹的手,加上一句,“非常好,非常好!是个好小伙子,不是吗?敬祝安好,伯爵夫人。”
他跟妹妹停下来,寻找她的女仆。
他们出站时,弗隆斯基的马车已经走了。向外走的人们还在谈论刚发生的事情。
“死得多可怕啊!”旁边走过的一位先生说,“听说,轧成了两段。”
“我觉得,正相反,是最容易的了,一瞬间的事。”另一个说。
“怎么不采取点儿措施呢。”第三个说。
卡列尼娜坐上马车,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惊奇地看到,她的嘴唇颤抖着,使劲儿抑制住眼泪。
“你怎么了,安娜?”他们走了几百沙绳[45]后,他问。
“不祥的预兆。”她说。
“简直是胡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来了,这是最主要的。你都无法想象我有多指望你。”
“你早就认识弗隆斯基吗?”她问。
“是的。你知道,我们都希望他会娶吉蒂。”
“是吗?”安娜轻声说,“哦,现在我们说说你吧。”她补了一句,摇了摇头,好像要赶走身体上某种多余的、妨碍她的东西,“我们来说说你的事儿吧。我收到你的信,这就来了。”
“是啊,全部希望都在你身上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那好,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开始述说起来。
来到房子前面,奥勃隆斯基扶着妹妹下车,叹了口气,握握她的手,便动身去机关里了。
19
安娜走进房间时,多丽正跟一个浅色头发、胖乎乎的男孩坐在小客厅里,那孩子现在长得很像父亲了,她在听他朗读法文功课。男孩读着,手里拧着稍稍连着的一颗短上衣纽扣,想把它扯下来。母亲好几次把手拨开,可那胖乎乎的小手又去抓纽扣。母亲扯下纽扣,把它装进衣袋里。
“管住你的手,格里沙。”她说,又拿起自己那条毯子,一件老早的活计,难过的时候她总是拿起它来,但现在她织得焦躁不安,挑动手指,计算着针数。虽然她昨天叫人告诉丈夫,他妹妹来还是不来都跟她无关,但她还是为安娜的到来做了一切准备,焦急地等待着小姑。
多丽被自己的痛苦击垮了,整个人都淹没在里头。但她记得安娜,她的小姑,是彼得堡一位最重要人物的妻子,也是彼得堡的grande dame[46]。由于这种情况,她便没有履行对丈夫说的话,也就是没有忘记小姑要来。“是啊,说到底,安娜没有任何过错,”多丽想,“我了解的她,除了那些最好的优点,别无其他,而且对我自己,我从她那儿看到的只有亲热和友善。”确实,就她所能记起自己在彼得堡的关于卡列宁家里的印象,她不喜欢他们的家,他们家庭生活的整体形态上有某种虚假的东西。“可我怎么能不接待她呢?只是她别打算安慰我!”多丽想,“所有安慰和劝解,还有基督徒的宽恕——所有这些我已经反复思考了一千遍,所有这些都不管用。”
这些天来多丽都是单独跟孩子们在一起。她不想谈起她的痛苦,可心里带着痛苦去谈论无关的事情,她又做不到。她知道,不管怎样,她都会把一切告诉安娜,时而说出一切的念头让她高兴,时而她又为必须把自己的屈辱说给她,他的妹妹,再听她现成的劝说和安慰话而生气。
多丽,就像常有的那样,看着时钟,每分钟都在等着她,可偏偏把女客人到达的那一刻错过了,所以没听见铃声。
听到门边衣裙的窸窣和轻轻的脚步声,她回头去看,憔悴的脸上不自觉地显露出的不是喜悦,而是惊讶。她站起来去拥抱小姑。
“怎么,已经到了?”她说,亲吻着安娜。
“多丽,我多高兴见到你啊!”
“我也高兴啊。”多丽说,淡然地笑了笑,试图从安娜的面部表情上看出她是否已经知道。“大概知道了。”她注意到安娜脸上的同情,心想。“好了,我们走吧,我带你去你的房间。”她接着说,尽可能拖延做解释的那一刻。
“这是格里沙?我的天,他都长这么高了!”安娜说,吻吻他,眼睛依然不离开多丽,站在那儿,脸红了。“不,哪儿也别去吧。”
她摘下围巾、帽子,满头黑色的鬈发有一绺钩住了帽子,她摆摆头,让头发脱开。
“你可焕发着幸福和健康之光啊!”多丽几乎带着嫉妒说道。
“我?……是啊,”安娜说,“我的上帝。塔尼娅!跟我的谢廖沙同龄呢。”她对着跑过来的女孩补充说。她把女孩搂在怀里吻了一下。“漂亮的小姑娘,太美了!把他们都给我看看吧。”
她叫出他们的名字,不仅记得起名字,还记得所有孩子的出生年月、性格、得过什么病,多丽不能不佩服这一点。
“好了,我们去看他们吧。”她说,“可惜,瓦夏这会儿正睡觉呢。”
看过孩子们,只剩她们两个,在客厅里坐了下来,面前摆着咖啡。安娜拿起托盘,随后又把它推开。
“多丽,”她说,“他跟我说了。”
多丽冷冷地看看安娜。她在等待假装同情的话语;但安娜这类话一句也没说。
“多丽,亲爱的!”她说,“我既不想替他跟你说什么,也不想安慰你;这是办不到的。可是,亲爱的,我只是觉得很难过,打心底里为你感到难过!”
她浓密睫毛下的那双闪亮的眼睛里忽然现出泪水。她又坐得跟嫂子靠近些,用自己坚毅有力的小手拉起她的手。多丽没有避开,但她的脸并没有改变那种冷漠的表情。她说:
“要安慰我是办不到的。自打那件事以后,一切都丧失了,一切都完了!”
她一说出这话,脸上的表情突然柔和下来。安娜拿起多丽那又干又瘦的手,吻了一下,说:
“可是,多丽,怎么办,怎么办呢?面对这种可怕的情况,怎么做才好呢?——这才是应该考虑的。”
“一切都结束了,什么也没有了。”多丽说,“最糟糕的是,你明白,我不能抛下他,还有孩子们,我被束缚住了。但我无法跟他生活,我看见他就痛苦。”
“多丽,亲爱的,他跟我说了,但我想听你说,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多丽疑惑地看着她。
看得出,安娜脸上的同情和爱意不是假装出来的。
“那好吧,”她突然说,“但我要从头说起。你知道我是怎么嫁人的。我受妈妈的教育,不仅单纯,我还愚蠢。我什么都不懂。我知道,人们都说,丈夫会把自己以前的生活说给妻子,可斯季瓦……”她纠正了一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什么都没告诉我。你都不会相信,可我直到如今都以为我是他熟识的唯一的女人。我就这样过了八年。你明白,我不仅没有怀疑他不忠,而且还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可现在,你想象一下,怀着这种念头突然得知整个可怕、整个肮脏的勾当……你明白我吧。那样完完全全相信自己的幸福,可突然间……”多丽继续说,强忍着呜咽,“拿到一封信……他写给自己的情妇,我的家庭女教师的信。不,这实在太可怕了!”她连忙拿出一块手帕,用它捂住脸。“我倒也理解一时的痴迷,”她沉默片刻,继续说,“但是煞费苦心、狡猾地欺骗我……这是跟谁呀?……继续做我丈夫,还跟她在一起……这太可怕了!你都无法明白……”
“哦,不,我明白!明白,亲爱的多丽,我明白。”安娜说,握着她的手。
“你以为他明白我的处境的可怕之处吗?”多丽接着说,“一点也不!他又高兴又得意。”
“哦,不!”安娜连忙打断她,“他很可怜,他悔恨至极……”
“他也会悔恨?”多丽打断她,专注地盯着小姑的脸。
“是的,我了解他。我看见他,就不能不觉得可怜。我们两个都了解他。他善良,但他骄傲,可现在他那么卑怯。触动我的主要是(这时安娜已猜到主要是什么能够触动多丽)——他为两件事情受着折磨:一是他愧对孩子们,一是他爱你……是的,是的,胜过爱世界上的一切。”她急切地打断想要反驳的多丽,“他让你痛苦,伤害了你。‘不,不,她不会原谅的。’他一直在说。”
多丽沉思地望着小姑身旁的地方,一边听着她的话。
“是的,我明白,他的处境很可怕;有罪过的比无罪过的更难受,”她说,“要是他感觉得到,所有的不幸全都出自他的罪过。但要怎么原谅呢,我怎么能在她之后再做他的妻子?我和他现在生活在一起就是折磨,正是因为我还像原来那样爱他,因为我爱惜自己过去对他的爱……”
一阵呜咽打断了她的话。
但就像存心似的,每次她缓和下来,她就又开始说起那些激怒自己的话。
“可她年轻,她漂亮啊。”她继续说,“你明白不明白,安娜,我的青春和美貌都让谁拿走了?他和他的孩子们。我服侍完他了,在这种服侍中我的一切也就没了,可他现在呢,当然了,鲜嫩又粗俗的东西更讨他喜欢。他们彼此之间一定说起过我,或者更糟,提都不提——你明白吗?”她眼里再次燃起了憎恨,“这件事以后他再跟我说话……怎么,我还会相信他吗?再也不会了。不,一切都结束了,成为安慰的,劳作、苦难的报答的一切……你相信吗?我现在教格里沙读书:从前这件事是快乐,现在成了折磨。为什么我要受苦、要操劳?为什么要这些孩子?可怕的是,我的心突然之间翻了个个儿,我对他的爱和柔情全被仇恨取代了,是的,仇恨。我真想杀了他,再……”
“亲爱的,多丽,我明白,可是别折磨自己了。你这么受委屈,这么激动,所以很多事情就看错了。”
多丽平静下来,她们沉默了一两分钟。
“怎么办,想想吧,安娜,帮帮我。我什么都想过了,没看出任何办法。”
安娜什么也想不出来,可她的心直接回应着嫂嫂的每句话,用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我只说一点,”安娜开口道,“我是他的妹妹,我了解他的脾气,那种什么都忘掉的本事(她在额头前做了个手势),那种全然痴迷,然后又全然悔过的本事。他现在不相信,也不明白他怎么能做出那种事情来。”
“不,他明白,过去他也明白!”多丽打断她,“可我……你把我忘了……难道我更好受吗?”
“等一等。他跟我说的时候,我向你承认,我还不明白你的处境有多可怕。我只看见他,看见家庭散乱;我为他感到难过,不过跟你谈过以后,我,作为一个女人,还看到了别的;我看到你的痛苦,而我,真是无法对你说,我多么为你难过!可是,多丽,亲爱的,我完全明白你的痛苦,只有一点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在你心里还有多少对他的爱。这你知道,还够不够原谅他。如果有,那就原谅吧!”
“不。”多丽开口说道,但安娜打断她,再一次吻着她的手。
“我比你更了解上流社会,”她说,“我了解那些人,像斯季瓦那样的,了解他们如何看待这件事。你说,他跟她说起过你。这是没有的事。那些人做着不忠的事,但他们的家园和妻子——对他们来说是神圣的。他们对那些女人怎么也是鄙视的,并不妨碍家庭。他们在家庭和那些女人之间划出某种不可逾越的界限。我不了解这个,但事情的确如此。”
“是的,但他吻了她……”
“多丽,等一等,亲爱的。我见过斯季瓦爱上你时是什么样子,我还记得当时他来到我面前,说着你的时候哭了,你对他来说多么富有诗意、多么崇高啊,我知道,他跟你生活越久,对他来说你就变得越崇高。我们不是常常还笑话他吗,他每句话都要加上:‘多丽是个非同寻常的女人。’你对他来说就是神明,以前是,现在仍然是,而这次动情并不是发自内心……”
“但如果再三动情呢?”
“这不可能,就我了解……”
“是的,可要是你,你会原谅吗?”
“我不知道。我无法断定……不,我可以。”安娜想了想说;思忖着这一情形,把它放在内心的天平上衡量了一下,补充道,“不,我可以,可以,可以。是的,我会原谅的。我不会跟以前一样了,是的,但我会原谅,我会那样原谅,就像没这回事,完全没这回事。”
“嗯,当然了,”多丽连忙打断她,就像她说的话已经想过不止一次了,“否则这就不是原谅了。如果你原谅,就完全原谅,完完全全。好了,我们走吧,我带你去你的房间。”她说,站了起来,在路上多丽搂着安娜。“我亲爱的,我多高兴你来了,我多高兴啊。我觉得轻松,轻松多了。”
20
这一天安娜都待在家,也就是奥勃隆斯基的家里,什么人也没有接见,尽管她的几位熟人获知她已到达,当天就赶来。安娜整个上午是跟多丽和孩子们度过的。她只给哥哥送去一张便条,让他一定在家里吃午饭。“来吧,上帝是仁慈的。”她写道。
奥勃隆斯基在家里吃了午饭;谈的是共同的话题,妻子对他称“你”,这在先前是没有的。丈夫与妻子间的关系仍然疏远,但已经不再说分手的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看到了解释与和好的可能性。
午饭刚过吉蒂就来了。她认识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但了解很少,现在来姐姐这里不免怀着惊恐,不知这位被大家如此夸赞的彼得堡上流社会的太太将如何接待她。但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喜欢上了她——这她已经看出来了。安娜显然很欣赏她的美丽和青春,吉蒂还没来得及缓过神来,便觉得自己不仅被她所影响,还觉得自己已然爱上她,正像年轻姑娘能够爱上已婚和年长的太太那样。安娜不像上流社会的太太或者一个八岁儿子的母亲,凭那灵活的动作,那种清新和驻留在她脸上的,时而在微笑,时而在眼神中流露出的生机,她更像是个二十岁的姑娘,若不是她眼里那种严肃的,有时显得忧郁的表情的话,这表情既让吉蒂惊讶,又被其吸引。吉蒂感到,安娜完全是单纯的,没有任何隐瞒,但又觉得在她心中有那样一个高层次的世界,其复杂而诗意化的趣味令她难以企及。
午饭后,多丽去了自己的房间,安娜赶紧起身走到她哥哥那儿,他抽起一支雪茄。
“斯季瓦,”她对他说,愉快地使了个眼色,为他划了个十字,用眼睛指着门口,“去吧,让上帝帮助你。”
他明白她的意思,扔下雪茄,消失在门里。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后,她回到沙发上,先前她就被孩子们围在当中。或许是孩子们看见母亲喜欢这位姑姑,或许是他们自己感觉到她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两个大的带头,小的跟随其后,就像小孩子常有的那样,午饭前就缠住了这位新来的姑姑,片刻不离左右。他们之间达成某种类似游戏的约定,就是要尽可能靠近姑姑身边坐着,触碰她,握着她的小手,亲吻她,摆弄她的戒指,或者哪怕碰一碰她的衣服的褶边。
“来,来吧,我们还像原先那样坐。”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说,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格里沙再次把头伸到她的胳膊下面,用头紧贴着她的衣服,显露出骄傲和幸福的神色。
“那么,什么时候有舞会呢?”她转向吉蒂。
“下个星期,有一场盛大的舞会。是那种始终都快活的舞会。”
“还有始终快活的舞会?”安娜带着温和的讥嘲说。
“奇怪,但真的有啊。鲍伯利谢夫家的舞会始终让人快活,尼基金家的也是,可梅日科夫家的就总是沉闷无聊。您难道没注意到吗?”
“没有,我的宝贝,对我来说没有那种让人快活的舞会。”安娜说,这时吉蒂便从她眼中看见了那个并未对她敞开的特殊的世界——“对我来说,有那种不那么难熬、不那么沉闷的……”
“您怎么会在舞会上感到沉闷呢?”
“为什么我不能感到舞会沉闷呢?”安娜问。
吉蒂注意到,安娜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回答。
“因为您始终比所有的人出色。”
安娜有脸红的本事。她红着脸说:
“第一,从来不是这样;第二,就算是的话,这对我有什么用?”
“您参加这次舞会吗?”吉蒂问道。
“我想,不去是不行的。这个拿去吧。”她对塔尼娅说,小姑娘正从她白皙、纤细的手指尖上取出易于松脱的戒指。
“如果您去的话,我会很高兴的。我真想在舞会上看见您。”
“至少,如果非得去的话,我会想着这会让您满意,也就宽慰了……格里沙,快别扯了,本来就够散乱的了。”她说,整理着被格里沙玩弄乱了的那绺头发。
“我设想您在舞会上穿淡紫色的衣服。”
“为什么一定要穿淡紫色呢?”安娜微笑着问道,“好了,孩子们,去吧,去吧。听见了吧,古丽小姐叫你们喝茶呢。”她说,把孩子们从身边拉开,打发他们去了餐厅,“我知道您为什么叫我去舞会。您对这次舞会有很多期待,您希望所有人都在场,所有人都参加。”
“您怎么知道的?是的。”
“哦!您的时光多美好啊,”安娜继续说,“我记得,也知道那淡蓝色的雾,就像在瑞士的群山之中。这片雾,遮盖了童年马上就要结束的那段幸福时光里的一切,而从这个幸福、快乐的巨大圈子里,延伸出一条越变越窄的道路,然后便快活又害怕地走上这条穿廊,尽管它光明而美好……谁又没从这里走过呢?”
吉蒂默默笑了。“可她又是怎么走过这段路的呢?我真想知道她的全部罗曼史啊。”吉蒂想到,回忆起她的丈夫,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那毫无诗意的外貌。
“我倒是知道一些。斯季瓦告诉我了,我祝贺您,我很喜欢他。”安娜继续说,“我在铁路上遇见弗隆斯基了。”
“哦,他去那儿了?”吉蒂问道,脸红了,“斯季瓦跟您说什么了?”
“斯季瓦什么都透露给我了。我也非常高兴。我昨天与弗隆斯基的母亲同行,”她接着说,“这位母亲不停地跟我说着他的事,这是她的宠儿嘛,我理解做母亲的都是偏心的,但……”
“他母亲跟您都讲了什么?”
“哦,很多啊!我知道,他是她的宠儿,但不管怎么样都看得出,这是位侠义之士……嗯,比如说,她告诉我,他想把所有的财产都给哥哥,还说他童年时就做过不同寻常的事情,救过一个落水的女人。一句话,是个英雄。”安娜微笑着说,回忆起他在车站上给人两百卢布的事。
但是她没有提起这两百卢布。不知怎么,想起这件事让她感到不快。她觉得,这里面有某种东西与她有关,而那又是不该有的。
“她执意请我去她那里,”安娜继续说,“我也很高兴去看看老太太,明天我就去她那儿。不过,感谢上帝,斯季瓦在多丽的房间里待了这么久。”安娜补充道,换了个话题,站起身来,让吉蒂觉得好像对什么事情不满意。
“不,我最先!不,是我!”孩子喊着,他们喝完茶,朝安娜姑姑跑来。
“大家都一块儿!”安娜笑着说,迎着他们跑过去,拥抱着,又推倒这整个一堆兴奋得胡乱蠕动、尖声喊叫的孩子。
21
大人们喝茶的时候,多丽走出自己的房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有出来,他一定是从后门离开了妻子的房间。
“我怕你在楼上会觉得冷,”多丽对安娜说道,“我想让你搬到楼下来,我们也离得近些。”
“哦,请不要为我操心。”安娜回答,审视着多丽的脸,想弄明白到底有没有和解。
“你在这儿会亮堂一些。”嫂子回答。
“我跟你说,我在哪儿都能睡着,总是像土拨鼠一样。”
“这是说什么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从书房里走出来,对妻子说。
听他的语气,吉蒂和安娜顿时明白,已经达成和解了。
“我想把安娜挪到楼下,但必须挂上窗帘。谁都不会干,只能自己动手。”多丽对着他回答。
“上帝知道是不是完全和解了?”听见她那冷淡而平静的语气,安娜想。
“唉,算了吧,多丽,总是制造难题。”丈夫说,“好啦,如果你愿意,我全都干了……”
“是的,应该说,他们和解了。”安娜想。
“我知道你都是怎么干的,”多丽回答,“把干不了的事情让马特维去干,自己走掉,他就把什么都弄乱套。”多丽说这话时,在她唇边皱起惯常那种嘲讽的微笑。
“完全、完全和解了,完完全全。”安娜心想,“感谢上帝!”同时,又很高兴这是因为她的缘故,她走到多丽面前吻了吻她。
“才不是呢,你为什么如此蔑视我跟马特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着稍可察觉的微笑对妻子说。
整个晚上,就像往常那样,多丽对丈夫的态度略带嘲讽,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既满意,又快活,但不至于表现出他一经获得原谅,就忘记了自己的过错。
九点半,奥勃隆斯基家茶桌前的这场特别欢乐而愉快的家庭夜谈被一件看上去最为普通的事情所打乱,但这件普通事不知怎么让所有的人觉得奇怪。他们谈到彼得堡共同的熟人时,安娜迅速站起身来。
“我的照相簿里有她,”她说,“顺便我要给你们看看我的谢廖沙。”她带着骄傲的母亲的微笑补充说。
将近十点钟,这是平时她跟儿子说再见,且常常在她去舞会前,亲自安顿他上床的时间。她感到愁闷,因为她离他是那么远;无论谈论什么,她总是时不时就把心思转回到她那鬈发的谢廖沙身上。她想要看看他的相片,说说他的事。她利用最先找到的借口,迈着轻快、果断的步子去拿照相簿。向上通往她房间的楼梯,对着大门口暖和的楼梯平台。
当她走出客厅时,前厅里传来一阵铃声。
“会是谁呢?”多丽说。
“接我的,来早了,要是找谁的,又晚了。”吉蒂说。
“想必是送公文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补了一句,接着,当安娜走过楼梯平台时,仆人跑上来,通报有人来访,来人自己则在灯旁站着。安娜向下一瞧,立刻便认出了弗隆斯基,一种奇怪的满足,连同对什么东西的恐惧感突然在她心中颤动。他站在那儿,没有脱下大衣,从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在她走到楼梯平台正中的那一刻,他抬起眼睛,看见了她,继而他脸上的表情里有了某种羞愧和惊慌。她,微微垂下头,走了过去,在她后面传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那洪亮的声音,叫他进来,还有表示拒绝的弗隆斯基并不响亮、柔和而平静的声音。
当安娜拿着照相簿回来时,他已经走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是顺路来打听明天他们为一位刚到达的名流办宴会的事情。
“他怎么也不愿意进来,真是个怪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又补充道。
吉蒂的脸红了。她想,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他为何而来,怎么不进来。“他去我们家了,”她想,“没有找见我,便想到我在这里;但不进来,是因为觉得太晚了,再说安娜在这儿。”
大家互相望了望,什么都没说,然后便开始看安娜的照相簿。
一个人在九点半顺道去朋友处打听既定宴会的详情,没有进来,其中既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所有人都觉得奇怪,尤其为此感到奇怪和不妙的是安娜。
22
舞会刚刚开始,此时吉蒂和母亲走上排列着花卉和扑了香粉、穿红袍子的仆人、洒满灯光的大楼梯。从大厅里传出均匀的、像是蜂巢里的活动发出的沙沙声,然后,当她们正在梯台上对着树木盆景之间的镜子整理头发时,大厅里传来小提琴那审慎般清晰的声响,乐队奏起第一支华尔兹。一位身着便服的小老头在另一面镜子前梳理完自己灰白的鬓发,身上散发着香水的气息,与她们在楼梯上相遇,便站到一边,看样子在欣赏他所不认识的吉蒂。一个没有胡须的年轻人,被谢尔巴茨基老公爵称作“花花公子”的上流社会青年之一,穿了一件胸口特别低的背心,边走边整理他的白领带,向她们鞠了一躬,跑过去后,又回来了,邀请吉蒂跳卡德里尔舞。第一支卡德里尔舞已经应给了弗隆斯基,她只得答应这个年轻人跳第二支。一位军官,一边扣紧手套,从门口退到旁侧,捋着髭须,欣赏着瑰丽的吉蒂。
尽管服饰、发型以及舞会的所有筹备让吉蒂花费了大量劳动和心思,她现在,穿着玫瑰色的衬裙套上式样繁复的薄纱连衣裙,进入舞厅是那么自如而随意,仿佛所有那些花结、镶边、服饰的所有细节没有花费她和她家人片刻的心思,仿佛她生来就穿着这薄纱和花边,有着高高的发髻,顶上是一朵玫瑰和两小片叶子。
在老公爵夫人进入大厅前想为她整理一下已经卷起的腰带时,吉蒂轻轻一闪。她觉得,她身上的一切本身就是完美而优雅的,什么也不用调整了。
吉蒂享受着自己的幸福时日。衣服哪里也不紧绷,衣领上的花边哪里也没有垂下,玫瑰花结没弄皱也没有脱落;玫瑰色的鞋子带着弯弯的高跟,也不夹脚,而是让小脚欢喜。淡黄色头发的厚实发辫紧贴在小脑袋上,就像自己的头发一样。长手套上的全部三个纽扣都扣紧了,没有脱开,裹住她的手,却没有改变手的形状。系着金像坠的黑色绒带特别轻柔地环绕着她的脖子。这丝绒带子真是绝妙,在家里,对着镜子瞧自己的脖子,吉蒂就觉得这条丝绒会说话。所有其他的东西还可以怀疑,但丝绒带子绝妙无比。到了这儿的舞会上,吉蒂瞧着镜中的自己,也微微笑了起来。裸露的肩膀和手臂让吉蒂感到大理石的凉意,让她特别喜欢。她的眼睛闪闪放光,意识到自己的魅力,红润的双唇禁不住现出微笑。她还没来得及进入大厅,走近等待受邀跳舞的太太们那薄纱、缎带、花边和花饰的人群(吉蒂从不会在这群人里融化掉),他们就来邀她跳华尔兹了,邀她的还有那位出色的舞伴,舞会等级中的首席舞伴,著名的舞会指挥,庆典司仪,已婚、漂亮、体格匀称的男子叶果卢什卡·寇尔松斯基。刚刚离开巴尼娜伯爵夫人,跟她跳完第一轮华尔兹,他环顾了一下自己的分内事务,也就是几对刚开始跳舞的男女,看见走进来的吉蒂,便迈着特殊的、舞会指挥所独有的洒脱碎步向她跑去,鞠了一躬,甚至没有问她是否愿意,便伸手搂住她的细腰。她四下环顾,想把扇子递给谁,女主人朝她笑着接了过去。
“太好了,您来得正是时候。”他说,抱着她的腰部,“而且,迟到不是什么好习气。”
她弯着左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穿着玫瑰色鞋子的小脚快速、轻盈、有节奏地随着音乐的节拍在光滑的镶木地板上移动起来。
“跟您跳华尔兹,就是休息啊。”他对她说,迈出华尔兹开始时不太快的几步,“太美了,多么轻盈,précision[47]。”他对她说的,是他几乎对所有要好的熟人说的话。
她对他的夸奖报以微笑,又越过他的肩膀继续察看大厅。她并非初入社交,不会把舞场上的所有面孔合并为一个神奇的印象;她也不是疲于出入舞会的姑娘,以至于所有面孔都熟悉得令人生厌;不过她处在这两者之间——她很兴奋,但与此同时也掌控着自己,让她能够观察。在大厅左边的角落,她看见,社交场上的精华人物聚在那里。袒露到不可能的程度的美人、寇尔松斯基的妻子莉蒂在那儿,女主人在那儿,闪亮着自己秃头的克里文也在那儿,他总是待在社交精华人物待的地方。青年人只是看着那边,不敢靠近;她的目光在那里找到了斯季瓦,接着又看见安娜优美的身形和头部,穿着黑色丝绒长裙。列文也在那儿。吉蒂从拒绝他的那个晚上以后,还没有见过他。吉蒂用那双远视的眼睛一下子就认出他,甚至发现他正在看着她。
“怎么,再跳一轮?您不累吗?”寇尔松斯基说,微微喘着气。
“不,谢谢您。”
“该把您送到哪里?”
“卡列尼娜在那儿呢,好像……带我去她那儿吧。”
“随您的吩咐。”
于是寇尔松斯基跳着华尔兹,放缓了步子,直接朝着大厅左侧的角落,一边说着:“Pardon,mesdames,pardon,pardon,Mesdames[48]。”在花边、薄纱和丝带的海洋中迂回穿行,不曾刮擦一片羽毛,将自己的舞伴猛然一转,让她露出穿着透花长袜的纤细小腿,后襟像扇子一样散开,盖住克里文的双膝。寇尔松斯基鞠了一躬,弄平敞开的前襟,伸出手要把她带到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那里。吉蒂羞红了脸,把衣服后襟从克里文的膝盖上取下,稍稍感到头晕,环顾着四周寻找安娜。安娜站在那里,被太太和男人们围着,说着话。安娜没有像吉蒂切切希望的那样,穿淡紫色衣服,而是穿了一件黑色、领口开得很低的丝绒长裙,展示出她纤秀的、犹如古老象牙一般丰满的肩膀和胸部,圆润的手臂和纤小的手。整件衣服上镶着威尼斯凸花花边。她的头上,在自己全无掺假的黑发中,是一个小小的三色堇花串,同样的一串系在白花边中间的黑色腰带上。她的发型并不引人注目。引人注目的只是那些装扮她的、一环环短而任性的发卷,总是在脑后和两鬓边散落出来。纤美而结实的颈上戴有一串珍珠。
吉蒂每天都能看见安娜,也爱上了她,想象她一定会穿淡紫色的衣裳。但现在,看到她一身黑色,吉蒂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她的全部魅力。她现在看见的是一个全新的、出乎自己意料的安娜。现在她明白,安娜不能穿淡紫色,而她的魅力恰恰在于她总是从自己的装束中凸显出来,而装束在她身上从来都不显眼。配着华丽花边的黑色长裙穿在她身上并不显眼;这不过是个框架,显眼的只有她,简单、自然、优雅,同时又快乐又充满活力。
她站在那里,像往常那样挺得笔直,当吉蒂走进这群人时,她在跟这家的主人说话,头微微侧向他。
“不,我不会非难的,”她回答着他的什么问题,“虽然我不明白。”她继续说,耸耸肩,马上又带着袒护般温柔的微笑转向吉蒂。她以女性特有的快速一瞥扫视过她的装扮,又做了一个稍可察觉、但吉蒂已然明白的头部动作,对她的装束和美表示赞许。“您跳着舞就进大厅来了。”她补充道。
“这是我最可靠的帮手之一。”寇尔松斯基说,朝他还没有见过的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鞠躬。“公爵小姐帮我把舞会办得既愉快又圆满。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跳一支华尔兹吧。”他躬身说道。
“你们认识吗?”主人问。
“我跟谁不认识呢?我跟我妻子就像一对白狼,谁都认识我们。”寇尔松斯基回答,“跳一支华尔兹吧,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
“能不跳的时候,我就不跳。”她说。
“但是今天不能不跳。”寇尔松斯基回答。
这时弗隆斯基走上前来。
“哦,如果今天不能不跳,那就跳吧。”她说,没注意到弗隆斯基的鞠躬,很快把她的手放在寇尔松斯基的肩上。
“为什么她对他不满呢?”吉蒂想,她注意到安娜故意没有回应弗隆斯基的鞠躬。弗隆斯基走到吉蒂面前,向她提起第一支卡德里尔舞的事,为一直没能拥有见到她的快乐而感到遗憾。吉蒂看着、欣赏着跳华尔兹的安娜,一边听他说话。她等着他发出跳华尔兹的邀请,但他没有,她惊讶地看了看他。弗隆斯基脸红起来并连忙邀她跳舞,他刚刚揽住纤细的腰肢,迈出了第一步,音乐就突然停止了。吉蒂看着他的脸,这张脸离她是如此的近,很久以后,过了几年,这种她望着他,而他却没有回应充满爱意的目光,仍以一种折磨人的耻辱割着她的心。
“Pardon[49],对不起!华尔兹,华尔兹!”寇尔松斯基在大厅的另一边喊着,抓住他遇上的第一位小姐,开始跳起来。
23
弗隆斯基和吉蒂跳了好几轮。此后吉蒂走到母亲面前,只来得及跟诺德斯顿说了几句,弗隆斯基就来邀她跳第一支卡德里尔舞了。在跳卡德里尔舞时没有说任何重要的话,只断断续续谈到寇尔松斯基夫妇,他开心地将他们归结为可爱的四十岁孩子,时而又谈到将来的公共剧院。只有一次谈话触到她的痛处,他问起列文,他在这儿吗,还补充说很喜欢他。但吉蒂对卡德里尔舞不抱更多的指望了,她心慌意乱地等待着玛祖卡舞。她觉得,在跳玛祖卡的时候一切就要决定下来。至于,他在卡德里尔舞时并未发出跳玛祖卡的邀请,这没有让她感到不安。她相信他们会一起跳玛祖卡,就像在以前的舞会上那样,因此拒绝了五个人的玛祖卡邀请,推说已经应了别人。整个舞会直到最后一轮卡德里尔舞,对吉蒂来说都像是欢快的色彩、声响和动作组成的一场神奇的梦幻。只有她觉得自己太累请求休息时,才停下不跳了。不过,在跟一个无法拒绝、乏味无聊的青年跳最后一轮卡德里尔时,她碰巧与弗隆斯基和安娜成了vis-à-vis[50]。自从到这儿以后她就一直没有接近过安娜,现在突然再次看见一个全新而出乎意料的她。她在安娜身上看见自己如此熟悉的那种成功带来的激动神色。她看出,安娜被她所激发的仰慕所陶醉。她熟悉这种感觉,熟悉它的迹象,也在安娜身上看到了这些——看到了目光中颤抖、炽烈的闪光和幸福而又激动的微笑,随之不由自主翘起的嘴唇,以及动作中清晰的优雅、可信与灵活。
“是谁?”她问自己,“是全体还是某一个人?”
跟她跳舞的青年放掉了谈话的线索却没法重新拾起,正在发窘,她也不去帮他,而是表面上听从寇尔松斯基愉快的高声喝令,一会儿让大家站成grand rond[51],一会儿排出chaîne[52],她观察着,心却愈发缩紧。“不,不是一群人的欣赏让她陶醉,而是一个人的仰慕,可这个人,难道会是他吗?”每一次他跟安娜说话,她眼里都会迸发出喜悦的闪光,一抹幸福的微笑弯曲了她的红唇。她好像在尽力控制自己,不要表露出这些喜悦的迹象,但这些迹象自己浮现在她的脸上。“可他是怎么回事?”吉蒂望着他,吓了一跳。安娜的脸如镜子般如此清晰地映现给吉蒂的东西,吉蒂也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他惯常那平静、坚定的风度和脸上沉稳而平静的表情哪儿去了?不,他现在每次跟她说话的时候,都稍稍低下头,好像想要倒在她面前,他的目光里只有一种顺从和恐惧的表情。“我不想伤害您,”每次他的眼神都像在说,“但我想拯救自己,又不知该怎么办。”他的脸上有一种她以前从未见过的表情。
他们谈论共同的熟人,谈着最微不足道的话题,但吉蒂觉得,他们说的随便什么话都决定了他们和她的命运。奇怪的是,尽管他们实际上谈论的是伊万·伊万诺维奇说的法语多么可笑,以及叶列茨卡娅原本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对象,但同时这些话对他们来说有意义,他们也跟吉蒂一样,感觉到了这一点。整个舞会,整个世界,一切在吉蒂心中都罩上一层雾。只是她受过的严格的学校教育在支撑着她,迫使她做要求她做的事情,也就是跳舞、回答问题、说话,甚至微笑。但在玛祖卡舞开始前,当开始布置椅子,有几对舞伴从一个个小厅转移到大厅时,吉蒂面临了绝望和恐惧的一刻。她拒绝了五个人,现在她跳不成玛祖卡舞了。甚至没有希望被人邀请,这正是因为,她在社交场取得了太大的成功,谁都没想过直到此时她还没有被人邀请。应该跟母亲说她不舒服,然后就回家,可她没有力气这么做。她感到自己被击垮了。
她转到小客厅的紧里头,坐到扶手椅上。轻薄的衣裙如云朵一般在她纤细的腰身四周飘起;一只裸露、细瘦、娇弱的少女的手臂,无力地垂下来,淹没在玫瑰色舞裙的褶皱里;她的另一只手拿着扇子,以迅疾而短促的动作朝她灼热的脸扇着风。但是,尽管那样子就像一只蝴蝶,刚刚钩住一片草叶,马上就要展开彩虹般的双翅腾空飞去,可怕的绝望却在刺痛她的心。
“可也许,是我弄错了,也许没这回事?”
她再次回想见到的一切。
“吉蒂,这是怎么回事?”诺德斯顿伯爵夫人说,无声地踩着地毯走近她,“我真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吉蒂的下嘴唇颤抖着,她很快站起身来。
“吉蒂,你不跳玛祖卡吗?”
“不,不。”吉蒂含着眼泪,声音颤抖着说。
“他当着我的面请她跳玛祖卡。”诺德斯顿说,知道吉蒂明白“他”和“她”指的是谁,“她说,难道您不跟谢尔巴茨基公爵小姐跳吗?”
“唉,我怎么都行!”吉蒂回答。
除了她自己,没有谁明白她的处境,没有谁知道她昨天晚上拒绝了一个人,有可能,正是她所爱的人,拒绝是因为她相信了另一个人。
诺德斯顿伯爵夫人找到寇尔松斯基,他跟她跳了玛祖卡舞,嘱咐他去邀请吉蒂。
吉蒂跳的是第一对,让她庆幸的是她用不着说话,因为寇尔松斯基一直跑动着,引导着自己的分内事。弗隆斯基和安娜几乎就坐在她的对面。她用自己的一双远视的眼睛看见他们,两对舞伴碰见时,她也就近看见他们,而越是看见他们,她就越加确信自己的不幸已经发生。她看见,他们在这间满满当当的大厅里感到只有他们自己。在弗隆斯基总是那样坚定而超然的脸上,她看见让她震惊的不知所措和顺从的表情,就像一条聪明的狗犯下过错时的表情。
安娜笑了笑,这微笑也传给了他。她沉思着,而他变得严肃起来。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吸引着吉蒂的眼睛去看安娜的脸。身穿简单黑色衣裙的她十分优美,她戴着镯子的丰满手臂优美,挂着一串珍珠的坚挺的脖子优美,蓬松发型上的发卷优美,小巧的手脚妩媚轻盈的动作优美,这张充满生气的可爱面庞优美;但在她的优美之中有着某种可怕、残忍的东西。
吉蒂比以前更加欣赏她,因而也愈发觉得痛苦。吉蒂感觉自己被压垮了,她的脸上也显露出这一点。当弗隆斯基在跳玛祖卡碰到她时,看见她,他都没有马上认出她来——她的变化太大了。
“出色的舞会!”他对她说,只是为了说点儿什么。
“是的。”她说。
玛祖卡舞跳到半途,重复着寇尔松斯基新想出来的复杂花样时,安娜来到圈子中间,选了两位舞伴,又把一位太太和吉蒂叫到自己身边。吉蒂惊恐地看着她,走上前来。安娜眯起眼睛,看着她笑了,握着她的手。但是,注意到吉蒂的脸只是用绝望和惊奇的表情回应她的微笑,她便转过身去,快活地跟另一位太太说起话来。
“是的,她身上有某种异样的、恶魔一般迷人的东西。”吉蒂对自己说。
安娜不想留下来吃晚饭,但主人开始请求她。
“来吧,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寇尔松斯基说,把她裸露的手臂挽在他燕尾服的衣袖下面,“我有个科季里昂舞的绝好主意!Un bijou![53]”他缓慢移动着,试图把她拉走。主人赞许地微笑着。
“不,我不能留下。”安娜微笑着说,但是,尽管她微笑着,寇尔松斯基和主人凭着她回答时的坚定语气,知道她不会留下。
“不,就算这样,我在莫斯科您的一次舞会上已经比一冬天在彼得堡跳得还多了。”安娜说,望了望站在她身旁的弗隆斯基,“在上路之前需要休息一下。”
“您明天一定要走吗?”弗隆斯基问。
“我想是的。”安娜回答,仿佛对他的大胆问题感到惊讶;但她说这句话时,双眼与微笑中那无法控制的颤动的闪光烧灼了他。
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没有留下吃饭就走了。
24
“是的,我身上有某种负面的、令人讨厌的东西,”列文从谢尔巴茨基家出来,徒步去哥哥那里时,想到,“我不合别人的意。太自负,人家都这么说。不,我倒没什么自负。若是真的自负,我也不会将自己置于这一境地。”他又去想象弗隆斯基,幸福、善良、聪明、冷静,或许从未经受过他今晚那种可怕的处境。“是的,她应该选择他。就该这样,我不抱怨谁,也无所抱怨。是我自己的错。我有什么权利认为她会愿意把自己的生活同我的联系在一起?我是谁?我又算什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没人需要,对谁也没有用处。”他记起了他的哥哥尼古拉,愉快地驻留在这一回忆中。“他认为世上的一切都是丑恶、卑劣的,他难道不对吗?我们过去和现在对哥哥尼古拉的评断不见得公正。当然,以普罗科菲耶夫——此人见过他穿着破烂的皮大衣,喝得烂醉——的观点,他是个可鄙的人;但我知道他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他的内心,我知道我跟他很相像。而我,不去找他,却去吃了饭,又到这儿来了。”列文走到街灯下,读了读钱夹里面哥哥的地址,然后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在去哥哥那里的漫长道路上,列文清晰地回忆起哥哥尼古拉生活中所有他知道的事件,他回想起哥哥怎样在大学里,以及毕业后的一年,不顾同学们的嘲笑,过得跟修道士一样,严格执行所有宗教仪式、礼拜、斋戒,规避任何娱乐,尤其是女性,随后又怎样突然间败坏了,他接近了最卑劣的一些人,陷入最为放荡的饮宴作乐之中。列文又回忆起他从乡下带来的那个男孩的事,为了调教他,一阵暴怒之下毒打了他,以至于引发了致残案件的诉讼。接着又回忆起那个赌牌骗子的事,他输了钱,给这人开了票据,自己又去控告,指证他骗人。(这就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付的那笔钱。)随后又回忆起,他是如何因为闹事在警察局过了一夜。回忆起他向哥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挑起的那场可耻的官司,称对方没有把母亲财产中的份额给他;最近的一个案子是,他去西部地区任职时,在那里因为殴打乡长而被告上法庭……所有这一切都非常恶劣,但列文完全不觉得有那么恶劣,像那些不了解尼古拉·列文、不了解他的所有经历、不了解他内心的人必定会想象的那样。
列文还记得尼古拉处于虔信、斋戒、修道、去教堂礼拜的那个阶段,在他寻求宗教的帮助,钳制狂热本性的时候,不但谁都没有支持他,而且所有的人,包括列文自己,全都嘲笑他。大家拿他取乐,叫他诺亚、修道士;等到他败坏了,谁也没去帮助他,所有人都恐惧又厌恶地转身而去。
列文觉得,尽管哥哥尼古拉的生活丑恶不堪,在他的内心,在他心灵最深的层面上,他并不比那些蔑视他的人更不正当。他生就一副难以遏制的品性,心智上又有些狭促,但这不是他的过错。而他一直想做个好人。“我把一切都跟他说出来,也让他说出一切,让他知道我爱他,因而也理解他。”列文暗自作出决定,十点多钟来到了地址上标明的那家旅馆。
“楼上12号和13号房间。”看门人回答了列文的询问。
“在家吗?”
“应该在家。”
12号房间的门半开着,从里面,在一道光亮中飘散出一阵劣质而寡淡的烟草浓雾,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但列文马上就知道哥哥在这儿,他听到了哥哥的咳嗽声。
当他走进门,那个陌生的声音说:
“这一切都取决于多大程度上合理而自觉地办这件事情。”
康斯坦丁·列文朝门里望了一下,看见说话的是一个密发如冠、穿着紧身上衣的年轻人,而一个满脸麻点的年轻女子,穿了件没有领子和袖口的羊毛线衣裙[54],坐在沙发上。没看见哥哥。康斯坦丁想到他的哥哥生活在怎样一群外人的环境中,心痛苦地缩紧了。谁也没有听见他进门,康斯坦丁脱下套鞋,一边听着穿短上衣的先生说话。他说的是个什么企业的事。
“哼,这帮该死的特权阶级,”哥哥的声音咳了几下,说道,“玛莎!你给我们把晚饭弄来,还有酒,如果有剩的话,没有就叫人去买。”
那女人站起身,走出隔墙时看见康斯坦丁。
“来了位老爷,尼古拉·德密特里奇。”她说。
“找谁?”尼古拉·列文气咻咻的声音说。
“是我。”康斯坦丁·列文回答,走到了光线下面。
“我是谁?”尼古拉的声音更加气愤地重复道。可以听见他很快站了起来,绊住什么东西,列文便在自己面前的门边看见哥哥那如此熟悉,但其野蛮和病态仍然令人吃惊的巨大、瘦削而佝偻的身形,还有他那双大而惊恐的眼睛。
他比三年前康斯坦丁·列文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更消瘦了。穿着一件短外套,手臂和宽大的骨架显得更大,头发变得稀疏,同样的直胡须悬垂在嘴唇上,同样的一双眼睛奇怪而天真地看着进来的人。
“啊,柯斯佳[55]!”突然他说了一句,认出了弟弟,两眼流露出喜悦的光芒。但在同一时刻,头和颈子做了一个让康斯坦丁颇为熟悉的痉挛般的动作,好像领带勒住了他;继而,一个全然不同的、野蛮的、痛苦而又残忍的表情留在他枯瘦的脸上。
“我写了信给您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我不认识你们,也不想认识。你,你们想要什么?”
他完全不是康斯坦丁想象的那样。他性格中最顽劣而可恶的、让人那样难以跟他交往的成分,在康斯坦丁·列文想到他的时候给忘掉了;而现在,看到他的脸,尤其是痉挛着转动的头,列文又想起了这一切。
“我来看你不为什么事情,”他怯生生地回答,“我只是来看看你。”
弟弟的胆怯显然让尼古拉软了下来,他的嘴唇哆嗦着。
“哦,你是这样?”他说,“那好,进来,坐下吧。想吃饭吗?玛莎,拿三份来。不,等一等。你知道这是谁吗?”他转向他的弟弟,指着穿紧身上衣的先生,“这位是克里茨基先生,是我在基辅时的朋友,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他呢,自然也就受到警察的迫害,因为他不是卑劣之徒。”
他按自己的习惯环顾着房间里的所有人。看见那女人站在门口,就要往外走,他朝她喊道:“我说了,等一等。”以康斯坦丁熟知的那种笨拙,那种毫无条理的谈话方式,一边再次环视着所有的人,开始向弟弟讲述克里茨基的经历,他如何被赶出大学,因为他发起帮助贫困学生的团体和星期日学校[56],然后他如何加入国民学校当上教师,如何同样把他赶了出来,然后又如何因为什么事情被审判。
“您是基辅大学的吗?”康斯坦丁·列文对克里茨基说,以便打破业已形成的尴尬沉默。
“是的,我上过基辅大学。”克里茨基皱起眉头,生气地说。
“而这个女人,”尼古拉打断列文,指着她说,“是我的生活伴侣,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我把她从院里带出来,”说这话时,他猛地抽动了一下脖子,“但我爱她,尊重她,对所有想认识我的人,”提高嗓门,皱着眉头他补充说,“我请求他们爱和尊重她。她就跟我的妻子一样,一样。那么,你知道你是在跟谁打交道了吧。如果你觉得贬损了身份,这边是上帝,那边是门槛。”
他的目光再次询问般地扫过所有的人。
“我怎么会贬损身份呢,我不明白。”
“那么,玛莎,去拿晚饭吧,三份,伏特加和葡萄酒……不,等一下……算了,不用了……去吧。”
25
“你看。”尼古拉·列文继续说,使劲儿皱起额头,抽搐着。看上去,他很难弄清楚要说什么,做什么。“你看见没有……”他指着房间角落里用绳子捆着的一束不知什么铁条,“你看见这个没有?这是我们正在着手的一项新事业的开始。这项事业是生产合作社……”
康斯坦丁几乎没有听,凝视着他病弱、肺痨患者一般的脸,越来越为他感到难过,无法强迫自己去听他说的有关合作社的话。看得出,这个合作社不过是他的最后一着,将他从自我蔑视中解救出来。尼古拉·列文接着说:
“你知道,资本压迫做工者,我们的做工者、农民,承受着劳作的全部重担,受到那样的处置,就是无论他们怎么劳作,都无法摆脱他们牲畜一般的境况。所有劳动报酬的收益,他们本可以用来改善自己的处境,让自己得到休闲,从而受到教育,但所有剩余的报酬都被资本家从他们身上夺走了。社会就成了这种样子,他们工作得越多,商人、土地所有者就愈发财,他们就永远是劳作的牲口。这个制度应该改变。”他说完了,询问般地看了看他的弟弟。
“是的,当然。”康斯坦丁说,凝视着哥哥突出的颧骨下方的红晕。
“所以我们就创立钳工合作社,所有生产和利润,而且,最主要的,生产工具,一切都将是公有的。”
“合作社设在哪儿?”康斯坦丁·列文问道。
“在喀山省沃兹德列姆村。”
“可为什么设在村里?我觉得,农村的事情本来就多,何必在村里设钳工合作社呢?”
“因为,农民现在还是跟以前一样的奴隶,也因为这个,你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不愿意有人把他们从这种奴役中解救出来。”被反驳惹怒的尼古拉·列文说。
康斯坦丁·列文叹了口气,环顾着阴暗而肮脏的房间。这声叹息似乎更加激怒了尼古拉。
“我知道你跟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贵族见解。我知道,他把全部的心力都用来为现存的罪恶辩护。”
“不,你为什么要说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呢?”列文微笑着说道。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这就是为什么!”一提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名字,尼古拉·列文突然喊了起来,“这就是为什么……有什么可说的呢?只有一样……你为什么到这儿来?你鄙视这件事,很好,那就行行好走开吧,走开!”他大喊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走吧!”
“我一点儿也不鄙视,”康斯坦丁·列文胆怯地说,“我甚至都不争论。”
这时,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回来了。尼古拉·列文气愤地看了看她。她很快走到他面前,低声说了些什么。
“我身体不好,我变得爱发脾气,”尼古拉·列文平静下来,重重地喘息着,说道,“然后你又跟我说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他的文章。简直是胡诌,是谎言,是自欺欺人。一个人怎么能去书写正义呢,如果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您读过他的文章吗?”他对克里茨基说,又在桌边坐下,移开撒了半张桌子的烟卷,以便腾出地方来。
“我没读过。”克里茨基沉闷地说,显然不想加入谈话。
“为什么?”尼古拉·列文这时带着怒气转向克里茨基。
“因为我不认为有必要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那么,容我问一句,您怎么知道您在浪费时间?这文章很多人还读不懂呢,也就是对他们来说太高深。可我,就是另一回事了,我能看透他的心思,知道为什么说它薄弱。”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克里茨基慢慢站起来,拿起他的帽子。
“不想吃饭了?好吧,再见。明天跟钳工一块儿来吧。”
克里茨基刚一出去,尼古拉·列文便微笑着使了个眼色。
“他也不好,”他说,“我看得出来……”
但这时候克里茨基在门口叫他。
“还有什么事?”他说,去了外面的走廊上。单独留下跟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待着,列文便转向她。
“您跟我哥哥在一起很久了?”他问她。
“是的,已经一年多了。他身体变得很差。他喝得很多。”她说。
“怎么个喝法?”
“喝伏特加,这对他有害。”
“难道喝很多吗?”列文小声说。
“是的。”她说,胆怯地望着门口,尼古拉·列文出现在那儿。
“你们在说什么?”他说,皱着眉头,惊惶的眼神从一个人移到另一个人身上,“说的什么?”
“没什么。”康斯坦丁有些难为情地说。
“你们不想说,就随你们的便。不过你跟她也没什么好说的。她是娼妇,你是老爷。”他说道,抽动着脖子。
“你,我看得出来,什么都明白,都估量了,对我的谬见抱以惋惜。”他又说道,提高了嗓门。
“尼古拉·德密特里奇,尼古拉·德密特里奇。”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又低声说,靠到他近前。
“哦,好,好!……可晚饭呢?啊,他来了。”他说,看见了端着托盘的仆人,“这边,放这边。”他气咻咻地说,马上抓起伏特加,倒了一杯贪婪地喝了下去。“喝吧,想喝吗?”他对弟弟说,立刻快活起来,“哦,已经说够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了。我还是很高兴见到你。不管怎么说,总归不是外人。喏,喝呀。说说吧,你在做什么?”他继续说,贪婪地嚼着一块面包,又倒上一杯,“你过得怎么样?”
“我一个人住在乡下,就像以前那样,从事农务。”康斯坦丁回答,惊恐地看着他哥哥又吃又喝那种贪婪的样子,尽力掩饰自己在注意他。
“你为什么不结婚?”
“结不成啊。”康斯坦丁红着脸说。
“怎么会呢?我嘛——算是完了!我把自己这辈子给毁了。这话我说过,现在还要说,如果在我需要的时候把我的那份儿给我,我的整个生活就是另一种样子了。”
康斯坦丁·德密特里奇连忙把话岔开。
“你知道你的万纽什卡在波克罗夫斯科耶给我当办事员吗?”他说。
尼古拉抽动了一下脖子,沉思起来。
“那就跟我说说,波克罗夫斯科耶怎么样?房子还在?白桦树,还有我们的教室呢?那个园丁菲利普,难道还活着?那座凉亭和沙发我记得清清楚楚!你瞧着点儿,房子里什么也别改变,不过你快点儿结婚,置备成以前的样子。如果你的妻子好,到时候我去你那儿。”
“现在就去我那儿吧,”列文说,“我们会好好安排一切的!”
“我会去你那儿的,如果我知道不会碰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话。”
“你不会碰到他的。我生活上完全不用依靠他。”
“是的,不过,无论怎么说,你必须在我跟他之间做选择。”他说,怯懦地看着弟弟的眼睛。这种怯懦触动了康斯坦丁。
“如果你想知道我在这方面的全部表白,我就告诉你,在你跟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争吵中,我既不选这一方,也不选那一方。你们两个都不对。你不对更多是在表面,而他更多是在内心里。”
“啊,啊!你明白这个,你还明白这个?”尼古拉快活地嚷了起来。
“但我个人而言,如果你想知道,我更看重跟你的友情,因为……”
“因为什么,因为什么?”
康斯坦丁不能说,他看重是因为尼古拉不幸,因为他需要友情。但尼古拉知道他想说的正是这个,因此,他眉头一皱,又开始喝伏特加。
“够了,尼古拉·德密特里奇!”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伸出她胖乎乎裸露的手臂去抓酒瓶。
“放手!别纠缠!我揍你!”他喊道。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温顺和善地微笑着,这笑容感染了尼古拉,她便拿走了伏特加。
“你以为她什么都不明白?”尼古拉斯说,“她比我们所有人都明白。她身上有善良可爱的东西,对吧?”
“您以前从没来过莫斯科吗?”康斯坦丁对她说,只是为了说点儿什么。
“别跟她称‘您’。她害怕这样。除了她因为想离开淫乐院受审时的那个治安官以外,从来没人称呼她‘您’。天哪,世上竟然有这种无稽之谈!”他突然喊了一声,“那些个新机构,那些个治安官,自治会,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于是他讲起了自己跟新机构的冲突来。
康斯坦丁·列文听着他的话,也跟他一样,对所有公共机构持否定意见,经常表示出来,可现在出自哥哥口中,却感到不是滋味。
“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们就全明白了。”列文开玩笑地说。
“另一个世界?嘿,我可不喜欢另一个世界!不喜欢。”他说,一双惊惶、野性的眼睛停留在弟弟的脸上。“简直就像摆脱了一切肮脏龌龊、乱七八糟的东西,别人的和自己的,那倒好了,可我怕死,特别怕死。”他打了个哆嗦,“喝点儿什么吧。你想喝香槟吗?要不我们去个什么地方。我们去吉普赛人那儿吧!知道吗,我非常喜欢吉普赛人和俄罗斯歌曲。”
他的舌头已经不听使唤了,他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康斯坦丁在玛莎的帮助下劝他别再去任何地方,把喝得烂醉的人安顿上床。
玛莎答应在需要的时候写信给康斯坦丁,也会劝说尼古拉·列文去弟弟那儿住。
26
康斯坦丁·列文一早离开莫斯科,傍晚就到家了。路上,在车厢里,他跟邻座们谈论政治,谈到新铁路,也像在莫斯科一样,他被混乱的概念、对自己的不满情绪,以及为某种事情的羞耻感征服了;但是当他下车来到自己的车站,认出独眼车夫,穿着竖起衣领的长袍的伊格纳特,当他在车站窗户投射出的昏暗光线下看见自己的毯式雪橇,自己那几匹扎着尾巴、套着环圈和流苏挽具的马,当车夫伊格纳特在他们还在归置行李时,便向他讲起村里的新闻,说包工的人来了,帕瓦生了牛犊的时候,他感觉到,那种混乱渐渐明晰了,羞耻和对自己的不满也过去了。这一点,他一看见伊格纳特和马匹就感觉到了;但是当他穿上为他送来的羊皮袄,把自己裹好坐到雪橇里上了路,琢磨着村里当前的事务,眼望辕外那匹原是坐骑、现在过度劳累但仍然剽悍的顿河马,他开始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有了全然不同的理解。他感到自己就是自己,不想成为别人。他现在只想比他以前更好。首先,从这天起他决定,不再期望婚姻会给他带来某种异乎寻常的幸福,因此他将不会那样忽略现在。其次,他永远不再让自己沉迷于龌龊的情欲,回忆起这种情欲让他备受折磨,那是他打算求婚的时候经历的。然后,想起哥哥尼古拉,他对自己做了决定,他永远不会允许自己忘记他,要留意着他,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随时准备在他情况不妙的时候帮助他。这会很快的,列文已经感觉到了这一点。然后又想起了他哥哥有关共产主义的谈话,当时他是那样轻慢待之,现在却令他深思。他认为经济条件的改革是一派胡言,但他总是觉得自己的富足与民众的贫困相比是不公正的,现在他暗自决定,为了觉得自己完全公正,尽管从前他干了很多活,日子过得也不奢侈,现在他要干得更多,更不允许自己奢侈。这一切在他看来是那样易于在自身实现,让他这一路都在最愉快的梦想中度过。怀着对新的美好生活的热切期望之情,他在晚上八点多钟回到了自己的家。
从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房间窗户射出的光亮照在房前空场的积雪上。这位老保姆在他家充当女管家的角色,她还没有睡。库兹马被她叫醒了,睡眼惺忪地光脚跑到门廊上。那只母猎犬拉斯卡,差点儿绊倒库兹马,也一跃而起,尖声狺狺,在列文的膝边蹭来蹭去,立起身子,想把爪子搭在他的前胸又不敢。
“真快啊,老爷,您这就回来了。”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
“想家了,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做客好,但家里更好。”他应答着,走进书房。
书房慢慢被带进来的蜡烛照亮。熟悉的细节变得清晰起来:鹿角、书架、炉子的散热墙[57],里头的通风孔早就该清理了;他父亲的沙发、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有一本打开的书;一只破了的烟灰缸、一本有他笔迹的簿子。当他看到这一切,片刻间他对建立那种他一路上幻想的新生活的可能性有了怀疑。所有这些他生活的痕迹似乎将他团团围住,对他说:“不,你无法离开我们,你也不会变成别的样子,过去什么样,你就还是什么样:疑虑重重,永远不满意自己,枉然试图作出修正又自甘沉沦,永远期待你得不到也不可能的幸福。”
但这是他的物件说的话,而内心里的另一个声音说,不要向过去低头,自己要尽一切可能去做。听着这个声音,他走到放着两个一普特重的哑铃的角落里,开始像练体操那样托举它们,尽力将自己带入精神饱满的状态。门外一阵嘎吱嘎吱的脚步声。他连忙放下哑铃。
管家走进来说,感谢上帝,一切都好,但他通禀说,荞麦在新的烘干室里烤糊了。这一消息激怒了列文。新烘干室是列文亲手修建的,一部分是他的发明。管家一直反对这个烘干室,现在带着隐隐的得意宣布荞麦已被烤糊。而列文坚信,如果烤糊了,那只是因为没有采取他数百次吩咐过的那些措施。他很恼火,训斥了管家一番。但是还有一件重大而让人高兴的事:帕瓦产犊了,那是头最好、最贵、从展览会上买下的母牛。
“库兹马,拿皮袄来。您吩咐拿上灯笼,我过去看看。”他对管家说。
贵重母牛的牛舍现在是在房子后面。从丁香树旁的雪堆旁边穿过院子,他走近牛舍。结了冰的门一打开,便散发出厩肥那种热乎乎的蒸汽。奶牛们,受惊于不习惯的灯笼的光亮,在新鲜的干草上挪动着。荷兰母牛那光滑的、黑花斑点的宽阔脊背闪了一下。公牛别尔库特,戴着唇环躺在那里,正要起身,却又改变了主意,只在他们从旁边经过时打了两个响鼻。那红色的美人,像河马一般巨大的帕瓦转过身去,遮挡住小牛不让进来的人看见,到处嗅着它。
列文走进牛栏,看了看帕瓦,然后扶起红色花斑小牛,让它用颤巍巍的长腿站着。不安的帕瓦哞哞叫了起来,但列文把小牛推给它,它就安静了,沉重地呼出一口气,开始用粗糙的舌头舔它。小母牛摸索着,用鼻子顶着自己母亲的腹股沟下面,一边扭动着尾巴。
“往这边照一照,费奥多尔,把灯笼拿这儿来,”列文说,看着小母牛,“像母亲!尽管毛色像父亲。非常好。够长,侧腹够宽。瓦西里·费奥多罗维奇,它好吧?”他对管家说,在小母牛这件喜事的影响下,有关荞麦的事情他已完全与他和解了。
“怎么会不好呢?对了,包工的谢苗在您走后第二天来了。要跟他谈妥价钱,康斯坦丁·德密特里奇。”管家说,“我之前已经向您通禀过机器的事了。”
只这一个问题便把列文引到庞大而复杂的家业事务的全部细节中去,他从牛棚直接去了账房,跟管家和包工的谢苗谈了谈,便回到家里,直接上楼去了客厅。
27
房子很大,很古老,列文虽然一个人住,但他烧暖并占用了整座房子。他知道,这样做是愚蠢的,也知道,这样甚至不利并且违背他现在的新计划,但这房子对列文来说就是整个世界。这是他的父亲和母亲在其中生活并死去的世界。他们过的那种生活在列文看来是十全十美的理想,他梦想着与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家庭将这种生活恢复。
列文勉强记得自己的母亲。有关她的概念对他来说是神圣的记忆,而他未来的妻子,在他的想象中,应该是母亲那样美好、神圣的理想女性。
他不仅无法设想不为结婚去爱女人,而且他最先想到的是家庭,然后才是那个给他家庭的女人。他对婚姻的见解因此与他大部分熟人的见解不同,对他们来说,婚姻是许许多多普通日常事务中的一件;对列文来说,这是生活中最主要的事情,决定了生活中的全部幸福。而现在却要放弃这件事了!
他走进通常在那儿喝茶的小客厅,拿着一本书坐在自己的扶手椅上,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给他端上茶,跟往常一样说了句:“我坐下啦,老爷。”便坐在一张靠窗的椅子上,他觉得,不管这有多么奇怪,反正他并没有跟自己的梦想分离,没有这些他就无法生活。跟她也好,跟别的人也罢,但这一定会实现的。他读起书来,想着读到的东西,间或停下,听一听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不知疲倦的唠叨;与此同时,农事和未来家庭生活的图景互无联系地呈现在他的想象中。他觉得,在他的灵魂深处有某种东西完善了,温和也稳定了。
他听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到普罗霍尔忘了上帝,用列文给的那笔买马的钱没完没了地喝酒,还把妻子打得半死;他一边听一边读书,回顾着自己被阅读激发起的整个思想过程。这是丁铎尔[58]写的一本关于热学的书。他回忆起自己曾批评丁铎尔自满于做实验十分熟练,缺少哲学观点。突然间他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快乐的念头:“两年后我的牲口里就有两头荷兰母牛了,帕瓦自己也许还活着,别尔库特会有十二个年轻的女儿,撑门面的牲口里再添上这三头——真是太奇妙了!”他又拿起书来。
“不错,电和热是同一种东西,但在解方程式的时候有可能用一个数值来代替另一个数值吗?不能。那怎么办呢?所有自然力之间的联系就是这样被本能感觉到的……尤其高兴的是,帕瓦的女儿会是一头红色花斑母牛,整个牲口群里添了这三头……好极了!跟妻子和客人们去迎接牲口群……妻子说:我跟柯斯佳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这头小母牛。你们怎么会对这个如此感兴趣呢?一个客人说。所有他感兴趣的,我也感兴趣。可她又是谁呢?”接着他便想起莫斯科发生的事情……“可该怎么办呢?……我没有过错。但现在一切都按新的路数进行了。真是无稽之谈啊,说生活不允许,过去不允许。要奋争,为了好一些、好得多的生活……”他抬起头,沉思起来。老拉斯卡还没有完全消化他的归来带给它的喜悦,跑到院子里叫了一会儿,又回来,摇着尾巴,带来一股外边空气的味道,来到他身边,把头伸到他手掌下面,怨诉地尖叫几声,要他抚摸它。
“只是不会说话,”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可这狗……知道主人回来了,知道他寂寞。”
“怎么寂寞呢?”
“难道我看不出来吗,老爷?我也到了明白老爷们的时候了。自小我就是跟老爷们长大的。没事的,老爷。只要身体好,良心清白就行。”
列文专注地看着她,很惊奇她是怎么明白他的心思的。
“怎么,再端一杯茶来吗?”她说,拿起茶杯走出去。拉斯卡还在把头往他的手底下伸。他摸摸它,它马上在他脚下蜷成一圈,把头放在伸出的后爪上。为了表示现在一切安好、如意,它微微张开嘴巴,嘬了嘬,让黏糊糊的嘴唇更妥帖地包住那几颗老牙,在幸福的安宁中平静下来。列文细心地观察着它这最后几个动作。
“我就是这样的!”他对自己说,“我就是这样!没事的……一切都好。”
28
舞会以后,一清早,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给丈夫发了一封电报,说她当天就离开莫斯科。
“不,我一定、一定得走。”她对嫂子解释改变主意的理由,那语气好像她想起不少事情,多得都数不清,“不,最好今天就走!”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有在家吃饭,但他答应七点钟来送妹妹。
吉蒂也没有来,她送来一封便函,说她头疼。多丽和安娜两人带着孩子们和英国女教师一起吃饭。不知是因为孩子们变化无常,还是他们特别灵敏,他们觉得安娜这一天完全不像他们爱上她那天的样子,她也不再关心他们,——不过他们就是突然不再跟姑妈玩游戏,也不再爱她了,她要走他们也全然不放在心上。安娜整个上午忙着准备行程。她给莫斯科的熟人写便函,记下自己的账目并收拾行李。总体上多丽觉得她心神不安,处在多丽自己十分了解的那种忧虑心境中,觉得这并非毫无缘由,而且很大一部分是在隐瞒对自己的不满。饭后安娜去自己的房间穿衣服,多丽跟着她。
“你今天真怪啊!”多丽对她说。
“我?你这么觉得?我不怪,我很傻气。有时候我就会这样。我总是想哭。这非常愚蠢,但是会过去的。”安娜很快地说,那泛起红晕的脸低向那只小巧的手提包,她把睡帽和几条麻纱手帕放进去。她的眼睛特别闪亮,不断滚动着泪水,“我那么不想离开彼得堡,现在又不想离开这里。”
“你到这儿来做了件好事。”多丽说,仔细观察着她。
安娜用一双被泪水浸湿的眼睛看着她。
“别这么说,多丽。我什么也没做,也不能做什么。我常常吃惊,人们为何要合起来宠着我。我做了什么,又能做什么呢?你心里有那么多的爱,足以原谅……”
“没有你的话,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你多幸福啊,安娜!”多丽说,“你心里什么都那么明朗,那么美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skeletons[59],就像英国人说的那样。”
“你有什么秘密?你什么都那么明朗。”
“有!”安娜突然说,出人意料的是流过眼泪之后,一个狡黠的、动辄发出的微笑皱起了她的双唇。
“那你的秘密也是好笑的,不是阴沉沉的。”多丽微笑着说。
“不,是阴沉沉的。你知道我为什么今天就走,不是明天?这种坦白压着我,我要跟你倾诉出来。”安娜说,决断地将身子往扶手椅背上一靠,直直地望着多丽的眼睛。
让多丽吃惊的是,她看见安娜脸红到耳根,直到脖子上一圈圈乌黑的发卷。
“是的,”安娜继续说,“你知道,为什么吉蒂没来吃饭吗?她是嫉妒我。我毁坏了……因为我的缘故,这场舞会对她成了一种折磨,而不是快乐。但是,真的,真的,我没有错,或者只错了一点点。”她说,那细细的声音把“一点点”这个词拖长了。
“噢,你说这话多像斯季瓦啊!”多丽笑着说。
安娜感到受了屈辱。
“哦不,哦不!我可不是斯季瓦。”她皱着眉头说,“我告诉你,是因为我甚至不容许自己对自己有片刻的怀疑。”安娜说。
而就在她说出这些话的那一刻,她就觉得这些话并不对;她不只是怀疑自己,她一想到弗隆斯基就感到激动,不想走也要快点儿走,只是为了不要再遇见到他。
“是的,斯季瓦跟我说了,你跟他跳了玛祖卡,说他……”
“你无法想象,这件事弄得多么好笑。我只是想做媒的,可突然之间完全变了样儿。可能是我不由自主……”
她脸红了,停了下来。
“哦,这一点他们立刻就感觉到了!”多丽说。
“要是他那一方有什么认真的东西,我可就绝望了。”安娜打断她的话,“我敢肯定,一切都会忘掉的,吉蒂也不会再恨我。”
“不过,安娜,跟你说实话吧,我不太希望吉蒂结这门婚事。最好这件事吹了,如果他,弗隆斯基,能在一天之内就爱上你的话。”
“哦,我的上帝,要是那样就太愚蠢了!”安娜说,当她听到她心里的想法被人用语言表达出来,一抹浓重的、快意的红晕再次显现在她的脸上,“所以,我要离开,我已经让自己成了吉蒂的敌人,而我又那么爱她。唉,她多可爱啊!你来补救这件事吧,多丽?好吗?”
多丽几乎忍不住笑。她爱安娜,但也乐意看到她身上也有弱点。
“敌人?这是不可能的。”
“我是那样希望你们爱我,就像我爱你们那样;现在我更爱你们了。”安娜说,眼里含着泪水,“唉,我今天多傻啊!”
她拿一条手帕擦了擦脸,开始穿衣服。
马上就要启程,迟来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方才到达,他面色红润而愉快,带着酒和雪茄的气味。
安娜的敏感情绪也传给了多丽,当她最后一次拥抱小姑的时候,她低声说:
“记住,安娜,你为我做的事情,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记住,我爱你,也会永远爱你的,就像爱最好的朋友那样!”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安娜说,亲吻着她,一边掩饰着眼泪。
“你一直是明白我的心思的。再见了,我亲爱的!”
29
“好了,一切都结束了,感谢上帝!”这是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同第三次响铃后仍挡在车厢过道上的哥哥最后一次告别时,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她坐在自己的小沙发上,与安奴什卡并排,环顾昏暗光线下的卧车车厢。“感谢上帝,明天我就能看见谢廖沙和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而我那习以为常的太平日子会继续下去,还像以前一样。”
尽管仍处在这一整天那种事事牵挂的心境之中,安娜还是既高兴又条理清晰地安顿好自己的旅程;她用一双灵活的小手把红色小提包拧开又锁上,拿出一只小垫子,把它放在膝盖上,仔细地裹住她的腿,安静地坐着。一位生病的太太已经躺下睡觉。其他两位太太跟她聊了起来,肥胖的老太太把脚包起来,对火炉表示了意见。安娜对几位太太应答了几句,但没看出这种谈话有什么意思,便让安奴什卡拿出小提灯,把它挂在椅子的扶手上,从自己包里拿出一把裁纸刀和一本英文小说。起初她无法读下去。一开始妨碍她的是嘈杂声和走动的声音;然后,当火车开动起来,就无法不去听那声响了;然后是雪,扑打着左边的窗户,粘在玻璃上,又看见一个衣服紧裹、从旁边经过的列车员,身子的一边裹着雪,人们谈论着现在外面的暴风雪多么可怕,这些都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接下来还是同样这些东西,还是同样的振动和敲击声,同样的雪打在窗户上,同样快速地由冒着蒸汽的热度转为寒冷,同样在昏暗中闪动的面孔,同样的话音,但安娜开始阅读并理解着读物。安奴什卡已经开始打瞌睡,一双戴手套的宽大的手抓着膝上的红色小提包,一只手套是破的。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读着,理解着,但她读得不愉快,也就是在追随着别人生活的影子。她过于想自己去生活了。她读到小说中的女主角照顾病人,她就想迈着悄无声息的步子走在病人的房间里;她读到议会成员发言,便想做这番发言;她读到梅丽小姐骑马去狩猎,戏弄嫂嫂,以自己的勇敢震惊众人时,她就想自己也这样做。然而却没什么事可做,而她,只是用自己小巧的双手摆弄着光滑的小刀,勉强读下去。
小说的主人公已经开始获得他那英国式的幸福,以及男爵爵位和领地,安娜希望跟他一起去这块领地,可突然间她觉得,他应该感到羞愧,她便也为这件事羞愧起来。但是为什么他要羞愧?“为什么我要羞愧呢?”她带着受屈的惊异问自己。她放下书,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紧握着那把裁纸刀。没有什么可羞愧的。她逐一检视着自己在莫斯科的所有回忆,一切都是好的,是令人愉快的。她想起了舞会,想起了弗隆斯基和他那多情而恭顺的面孔,想起自己跟他的所有关联:没有什么要羞愧的。然而恰恰在回忆的这个地方,羞耻的感觉却增强了,仿佛有种内在的声音,就在她回忆起弗隆斯基时,对她说:“暖和,很暖和,热啊。”“那又怎么样?”她对自己决断地说,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害怕正视这件事吗?怎么回事?难道我跟这个军官男孩之间,除了每个熟人常有的关系之外,还存在和可能存在什么别的关系?”她轻蔑地笑了,又拿起书,但已经完全无法明白读的是什么了。她拿裁纸刀在玻璃上划过,然后把它那光滑而冰凉的表面贴在她的脸颊上,出于突然间无端地攫住她的快乐,她差点儿笑出声来。她感觉到,她的神经就像某种旋动的木栓上越绷越紧的弦线。她感觉到,她的眼睛越睁越大,手指和脚趾神经质地抖动着,胸口有什么东西压迫着呼吸,在这晃动不定的昏暗中所有形象和声音以不同寻常的清晰令她惊讶。她不断地经历那种怀疑的瞬间,车厢是在往前走呢,还是在后退,或者完全停着?她身边的是安奴什卡还是外人?“那扶手上是什么,是皮毛外套还是野兽?而我自己又是什么?是我自己还是别人?”她很害怕自己屈服于这种迷乱状态。可是有某种东西将她拖向那里,她也可以凭自己的意志顺从它或者拒绝。她站起身,好让自己回过神来,撩开毯子,脱掉暖和衣服上的披肩。片刻间她回过神来,明白了走进来的那个瘦瘦的、穿着缺了扣子的粗布长大衣的乡下人,是个锅炉工,明白他在瞧温度计,还有风夹着雪随着他刮进门里;但随后一切又混淆起来……这个腰身长长的乡下人去啃墙上的什么东西,老太太开始把她的腿伸到整个车厢那么长,让车厢充满乌云;接着什么东西可怕地发出吱吱嘎嘎和敲打的声响,好像什么人被碾碎了;然后是令人目眩的红色火光,然后一切都被墙壁遮住了。安娜觉得自己沉落下去。但这一切并不可怕,反而很愉快。那个裹紧衣服、身上挂着雪的人在他耳边喊了一句什么。她站起身,回过神来;她明白他们抵达了一个车站,这个人是列车员。她让安奴什卡再把摘下的披肩和一块头巾递给她,戴好后朝门口走去。
“您要出去吗?”安奴什卡问道。
“是的,我想喘口气。这里太热了。”
她打开门。雪暴和风朝她猛扑过来,开始跟她抢夺车门。这样让她觉得很愉快。她打开门走了出去。风仿佛就在等着她,高兴地吹着呼哨,想把她抓起来带走,但她用有力的手抓紧冰冷的柱子,按住衣服,下车来到月台上,朝车厢后面走去。风在梯级上很猛,在月台上的车厢背后就平静了。她满怀愉悦,足足地吸入那清新、寒冷的空气,站在车厢旁边,环视着月台和灯火明亮的车站。
30
可怕的暴风雪在车厢的车轮之间撕扯呼啸,环绕一根根柱子,扫过车站的角落。车厢、柱子、人,所有看得见的——都半边覆盖了雪,而且越积越多。片刻间风雪停歇下来,但随后以同样的狂暴再度发作,看起来几乎无法阻挡。此时也有些人跑来跑去,愉快地交谈着,让月台上的木板吱吱作响,不停地打开又关上那几扇大门。一个弯下身子的人影在她脚边溜过去,又听见锤子敲在铁上的声音。“电报拿来!”一个暴躁的声音从另一边漆黑的风雪中传来。“请到这儿来!28号!”其他几个声音又喊道,身上满是雪、衣服紧裹的人们跑了过去。两位先生嘴上亮着香烟的火光从她身边经过。她又呼出一口气,以便深深吸足,她已从套筒中抽出一只手,正要抓着柱子走进车厢,这时又有一个穿军大衣的人就在她的身边遮住了摇曳的灯光。她回头一看,立刻认出弗隆斯基的脸。他一只手贴近帽檐,向她鞠躬,问她是否需要什么,他能否为她效劳?她足足有好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尽管他站在阴影里,她仍然看见,或者她以为看见了他脸上和眼睛里的神情。这又是那种恭顺而倾慕的表情,昨天是那样深深地影响了她。最近几天甚至刚才,她都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弗隆斯基对她来说不过是数百个一模一样、到处都能遇见的年轻人之一,她从来不会让自己去想他;但现在,在遇到他最初的一刻,她便被喜悦的自豪感所控制。她没必要问他为什么在这儿。她是那样清楚这一点,就像他已经告诉她,他在这儿是因为,她在哪里,他就要在哪里。
“我不知道您也去。您为什么去呢?”她说,放下本来想去抓柱子的手。一股抑制不住的喜悦和兴奋闪耀在她脸上。
“我为什么去?”他重复道,直视着她的眼睛,“您知道,我去是因为,您在哪里,我就要在哪里,”他说,“我别无办法。”
就在这个时候,就好像突破了障碍,风把车厢顶部的雪吹下来,让不知哪里的一块脱开的铁皮哗啦啦直响,前面火车头那低沉的汽笛凄厉而阴沉地嘶吼一声。雪暴的全部恐怖此时让她觉得愈发美妙。他说出了恰恰是她内心所期盼的、但也是她的理智所害怕的话。她什么也没有回答,在她脸上他看出了挣扎。
“请原谅我,如果我说的话让您觉得不快。”他恭顺地说道。
他说话彬彬有礼,十分恭敬,但却那样果断而坚执,让她久久没能做任何回答。
“您这么说是很不好的,我请求您,如果您是一个好人,就忘掉您说过的话吧,我也会忘掉的。”她终于说道。
“您说的每一句话,您做的每一个动作我都永远不会忘掉,也不能忘掉……”
“够了,够了!”她突然喊道,徒劳地想要在脸上摆出一副严厉的表情,而他正贪婪地盯着她的脸。于是,她用手握住冰凉的柱子,登上梯级快速走进车厢的门廊。但她在小小的门廊里停了下来,脑子里琢磨着发生的事情。她不记得自己的话,也不记得他说的话,只是凭着感觉,她明白这片刻间的交谈可怕地拉近了他们;而她为此惊慌,也感到幸福。站了几秒钟后,她走进车厢,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最初折磨她的那奇妙而紧张的状态,不但又重新出现,还强烈到了那种地步,让她害怕她体内有什么东西过于紧张,以致随时会破裂开来。她一整夜都没有睡着。但在那种紧张和充满她的想象的种种梦幻中,没有什么不快和阴郁的;相反,带着某种欢乐、炽烈和令人兴奋的东西。临近早晨时安娜坐在扶手椅上瞌睡了一会儿,当她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泛白、发亮,火车驶近彼得堡。对家庭,对丈夫,对儿子和眼下这一天以及往后的担忧的种种考虑立刻包围了她。
到了彼得堡,火车刚停她就走了出来,引起她注意的第一张脸就是丈夫的脸。“哦,我的上帝!他的耳朵怎么成了那种样子?”她想,望着他冷酷而仪表堂堂的身形,尤其是现在让她惊奇的那撑着圆礼帽边沿的耳朵软骨。一看见她,他便朝她迎过来,嘴唇抿成他惯有的那种嘲讽的微笑,一双大而疲惫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当她遇到他那执拗而疲惫的目光时,某种不愉快的感觉让她的心一阵痛楚,就好像她期望看见他是另一种样子。尤其让她吃惊的是见到他的时候,她所感受到的那种对自己的不满。这感觉是一种旧有的、熟悉的感觉,近似于她在同丈夫的关系中体会到的那种虚伪情绪;但她先前没有注意到这种感觉,现在她清楚而痛苦地意识到了。
“是啊,你看哪,温柔的丈夫,就像刚结婚第二年那么温柔,心急如火地盼着见到你。”他用自己缓慢而尖细的声音,以那种几乎总是对她使用的腔调,这腔调是在讥嘲实际上会说出这些话的人。
“谢廖沙好吗?”她问。
“这就是对我的热情的全部奖赏?”他说,“他很好,很好……”
31
弗隆斯基这一夜都没有打算睡觉。他坐在自己的扶手椅上,一会儿眼睛牢牢盯着前面,一会儿又望一望出来进去的人,如果说以前他那毫不动摇的镇静模样让不认识他的人感到惊讶和不安,那么现在他看起来更加傲慢自负。他看人们就像看着什么物件。一个神经质年轻人,在地区法院供职,坐在他的对面,憎恨他的这副模样。年轻人从他那里借了火吸烟,跟他说起话来,甚至推了推他,好让他觉得他不是什么物件,而是人,但弗隆斯基仍然像看一盏灯那样看着他,年轻人做了个鬼脸,觉得自己在这种不被当人看的压力下失去了自制力,也因此无法入睡。
弗隆斯基任何东西、任何人都没看见。他觉得自己是个皇帝,并不是因为他相信给安娜留下了印象,他还无法相信这一点——而是因为,她留给他的印象让他感到幸福和骄傲。
这一切会产生什么结果,他不知道甚至也没去想过。他觉得他迄今所有放纵、虚掷的精力都集聚在了一处,以一种可怕的能量指向一个幸福的目标。他正是为此感到幸福。他只知道,自己对她说了实话,他要去有她在的地方,如今他发现生活的全部幸福、生活的唯一意义就在于看见她,听见她说话。当他在波罗戈沃走出车厢去喝塞尔兹矿泉水时,看见了安娜,不由自主地第一句话就把他心里想的说给了她。他很高兴对她说了这话,她现在知道了,也想着这些话。他一整夜都没有睡。回到自己的车厢,他不停地回忆着见到她时的各种情景,她说的每一句话,在他的脑海中便飞闪过让心跳停跳的一幅幅可能未来的图画。
当他在彼得堡走出车厢时,他觉得自己一夜无眠之后精神振作而清新,就像洗过一个冷水浴。他在自己的车厢边停下,等着她下车。“再看她一眼,”他对自己说,情不自禁地微笑着,“看看她走路的样子、她的脸;也许她会说句什么话,转过头,瞥上一眼,微微一笑。”但在还没有看见她之前,他先看见了她的丈夫,车站站长恭敬地陪着他穿过人群。“哦,是的!是丈夫!”只是现在弗隆斯基才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这个丈夫与她联系在一起。他知道她有丈夫,但他并不相信他的存在,只是在看见他的时候,看见他的头、肩膀和穿着黑色长裤的两条腿,尤其是当他看到这位丈夫带着所有者的神态平静地挽起她的手臂时,他才完全相信了。
看见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那彼得堡式清新的面孔[60],以及那严肃自信的身形,戴着圆礼帽,稍稍隆起的后背,弗隆斯基相信了他的存在,体会到一种不快之感,就像一个被焦渴折磨的人来到水源处,发现水源里有一只狗、一只羊或猪,也喝了,把水搅浑了。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的步态,扭动着整个腰部和笨拙的双腿,尤其让弗隆斯基觉得受了侮辱。他只认为自己才有不容置疑的权利爱她。但她还是那样;她的神态还是那样,深深影响着他,让他身体焕发活力,心中充满幸福。他吩咐从二等车厢朝他跑来的德国仆人拿上东西走,自己则朝她走了过去。他以恋人的敏锐察觉到了她同丈夫说话时些微的拘谨。“不,她不爱他,也不可能爱他。”他暗自判定。
还在他从后面朝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走去的时候,他就兴奋地发现,她感觉到了他的接近,回头看了看,认出是他,又再次转向丈夫。
“您这一夜过得好吗?”他说,对着她,也对着她的丈夫一起鞠了一躬,让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以为这个躬是冲着他的,他认得还是不认得他,那就随他的便了。
“谢谢您,非常好。”她说。
她的脸,看起来带着倦意,没有了那种恳求着时而在微笑里,时而在双眼中的活力的跃动;但是在瞥向他的那一瞬间,某种东西在她眼里一闪,尽管这火焰马上便熄灭了,他还是为这一瞬间感到幸福。她看着丈夫,看看他是否认识弗隆斯基。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不快地看了看弗隆斯基,心不在焉地回想着这个人谁。弗隆斯基的平静和自信此时碰到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冷冷的自信,犹如镰刀碰上石头。
“弗隆斯基伯爵。”安娜说。
“啊!看来,我们认识的。”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漠然地说,伸出手来,“你跟母亲同去的,又跟儿子返回。”他说,清晰得每吐出一个字就像送出一个卢布,“您,大概是休假回来吧?”他说,并没等待回答,他便转向自己的妻子,用开玩笑的口气说,“怎么样,临别时在莫斯科流了不少眼泪?”
他对妻子说这些,是让弗隆斯基觉得他想单独待着,而后,他转身向他,碰了碰帽子;但弗隆斯基朝着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说:
“希望能有幸拜访你们。”他说。
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用一双疲惫的眼睛看着弗隆斯基。
“很高兴,”他冷冷地说,“每逢星期一我们在家待客。”然后,便完全把弗隆斯基放在一边,他对妻子说:“多好,我恰巧有半个钟头的时间,能来接你,让我可以向你展示我的柔情。”他继续用那种开玩笑的口气说道。
“你过于强调你的柔情了,让我都重视不起来。”她也用那种开玩笑的口气说,不由自主地听着弗隆斯基的脚步声,他正走在他们身后。“可这与我何干?”她想道,便开始问丈夫,她不在的时候谢廖沙过得怎么样。
“哦,好得很!Mariett[61]说,他非常可爱,而且……我可得让你伤心了……他也不想你,不像你丈夫那样想你。但我要再说一声merci[62]我的朋友,你赐予了我这一天。我们亲爱的茶炊一定大为欢喜。(他把著名的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称作茶炊,因为她总是什么事情都担心,都着急。)她还常问起你。你知道,如果容我斗胆提个建议,你最好今天去看看她。毕竟她什么事情都挂在心上。现在她,除了自己的那些琐事,还惦记着奥勃隆斯基家的和解。”
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是她丈夫的朋友,是彼得堡一个上流圈子的中心人物,由于丈夫的缘故,她跟这个圈子的关系最为接近。
“不过我给她写了信。”
“但她还是需要知道详情。去吧,如果你不累的话,我的朋友。你看,孔德拉吉会给你驾马车的,我要去委员会。又可以不必一个人吃饭了。”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继续说,已不是那种开玩笑的口气了,“你都不会相信,我是多么习惯于……”
于是他,久久地握着她的手,带着特别的微笑将她送上马车。
32
第一个在家迎接安娜的人是她的儿子。他不顾家庭女教师的喊叫,顺着楼梯朝她跑过来,高兴地一个劲儿喊着:“妈妈,妈妈!”跑到她跟前时,他一下子钩住了她的脖子。
“我跟您说了,是妈妈!”他朝家庭女教师喊道,“我就知道!”
儿子,也跟丈夫一样,在安娜心里引发了一种类似失望的感觉。她把他想象得比实际要好。她不得不回到现实中,才能去欣赏原来的他。但即便他原本的样子,也是很可爱的,一头金色鬈发,淡蓝色的眼睛,那双丰满匀称的小腿套在紧绷的长袜里。安娜在感受着他的亲近和抚爱中几乎体会到一种身体上的愉悦,以及精神上的慰藉;遇见他那朴直、信任而亲爱的目光,听到他那幼稚的提问。安娜拿出多丽的孩子们送的礼物,告诉儿子,莫斯科有个怎样的小女孩塔尼娅,这个塔尼娅又是怎样会读书,甚至还能教别的孩子。
“那么,我比她差吗?”谢廖沙问。
“对我来说胜过世上的所有人。”
“这我知道。”谢廖沙微笑着说。
安娜还没来得及喝完咖啡,就有人禀报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来了。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是一位高大、丰满的女人,一脸不健康的蜡黄色,长着美丽、沉静的黑眼睛。安娜爱她,但今天她好像第一次看见她身上有各种缺点。
“怎么样,我的朋友,带去橄榄枝了吗?”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一走进房间便说。
“是的,这一切都结束了,不过一切没有我们想的那么严重,”安娜回答,“总的说来我的belle soeur[63]过于决断了。”
但是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尽管对一切无关她的事情都感兴趣,却有个习惯,从来不去听她所感兴趣的事情;她打断安娜:“是的,世上有很多悲伤和邪恶,我今天可是筋疲力尽了。”
“怎么了?”安娜问道,竭力强忍住笑。
“我都开始疲倦这么枉费刀枪为真理奋战了,有时候完全懈怠下来。姐妹会(这是个慈善的宗教爱国机构)的事情本来很顺利,可跟那些老爷们什么事情都做不成。”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带着听天由命的嘲讽补充道,“他们抓住一个想法,歪曲它,然后再琐屑而毫无意义地加以讨论。有两三个人,其中包括你丈夫,理解这件事情的全部意义,而其他人只会坏事。昨天普拉夫丁给我写信说……”
普拉夫丁是国外一个著名的泛斯拉夫主义者,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讲了他信里的内容。
然后伯爵夫人又说起针对教会联合一事的不快和阴谋,便匆匆离去,因为她这天还要参加一个社团会议并前往斯拉夫委员会。
“不过先前也是这样的啊,为什么我先前没注意到呢?”安娜自语道,“或者是她今天特别气愤?而实际上,真是可笑:她的目的是行善,她又是基督徒,可她总是很生气,她总是有敌人,也总是在基督教和行善方面树敌。”
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走后,来了另一位女友,是个长官太太,讲了城里的所有新闻。三点钟她离开了,答应来吃晚饭。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在部里。留下她一个人时,安娜把晚餐前这段时间用来在儿子吃饭(他单独吃饭)时参与其中,又要把自己的东西归置整齐,读她桌子上积累起的便函和信件并回复。
她一路上体会到的那种无缘无故的羞耻感和激动不安全然消失了。在习惯了的生活状况下,她再次感到自己既坚定又无可指责。
她惊奇地回忆起自己昨天的状态。“那是怎么回事呢?没什么。弗隆斯基说了蠢话,那是很容易加以终止的,我回答得也恰如其分。这件事不用告诉,也不能告诉丈夫。说这件事——就是把没意义的事情看得重要了。”她还记得,当初她如何告诉丈夫,在彼得堡她丈夫手下的一个年轻人几乎向她做了表白,以及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如何回答说,人活在世上,每个女人都可能经受这种事情,但他完全相信她的机智,永远不允许自己将她和他自己贬低到嫉妒的地步。“这么说,没有必要说什么了?是的,感谢上帝,也没什么可说的。”她对自己说道。
33
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四点钟从部里回来,但是,正如经常的那样,并没来得及进房间看她。他径直走进书房去见等在那里的请愿者们,签了秘书带来的几份文件。晚饭时(总是有两三个人来卡列宁家里吃饭)人们来了: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的老表姐,一位司长与他的妻子,以及一个年轻人,是介绍给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手下任职的。安娜走进客厅,来招待他们。五点整,彼得一世的青铜大钟还未敲到第五下,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便扎着白领带,穿着佩戴着两颗星徽的晚礼服出来了,因为晚饭后他马上就得出门。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生活中的每分钟都被占用和分配掉了。而为了赶着做完他每天必须做的事情,他表现出最为严格的精确性。“既不匆忙也不歇息。”——这就是他的座右铭。他走进来,揉着额头,向大家点头致意,连忙坐下,朝妻子微笑着。
“是啊,我的孤独生活结束了。你都不会相信一个人吃饭是多么别扭(他着重强调‘别扭’这个字眼)。”
吃晚饭时他跟妻子说了说莫斯科的事情,带着嘲讽笑容问起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过主要谈的还是些共同的话题,有关彼得堡的公务和社会上的事情。晚饭后他跟客人们待了半个钟头。然后,再次面带微笑与妻子握了握手,便出门去委员会了。安娜这一次既没有去贝特茜·特维尔斯卡娅公爵夫人家——她听说安娜回来了便请她参加晚会——也没有去剧院,今晚她在那儿还有包厢。她没外出主要是因为她打算穿的衣服没有准备好。总之,客人走后安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装,感到很是恼火。在去莫斯科之前,她,在穿不太昂贵的衣服方面大体上是个行家,把三件衣服拿给女裁缝改做。衣服要改得看不出来,而且三天前就该做好了。结果是,两件衣服根本没有做好,而另一件也没改成安娜想要的样子。女裁缝前来解释,强调说改成这样更好,安娜大为光火,以至于她后来都羞于回想。为了完全冷静下来,她去了育儿室,整晚都跟儿子待在一起,亲自安顿他睡觉,划过十字,又给他盖上被子。她很高兴自己没去任何地方,好好过了一个晚上。她是那样轻松和平静,那样清楚地看到,她在列车上想象得那么重要的一切,不过是上流生活的一件平常而无关紧要的事情,她无论对任何人,还是对自己都没什么可羞愧的。安娜拿着一本英文小说坐在壁炉旁边等待丈夫。九点半整便听到他的门铃声,接着他便走进了房间。
“终于是你!”她说,朝他伸出手去。
他吻了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下。
“总的来说,我看出来你这次出行是成功的。”他对她说。
“是的,非常成功。”她答道,开始从头跟他讲起:她与弗隆斯卡娅的旅行,她的到达,列车上发生的事。然后把自己怜惜的感受告诉他,先是怜惜哥哥,然后又是多丽。
“我不认为可以原谅这样的人,虽然他是你的哥哥。”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严厉地说。
安娜笑了笑。她明白,他说这些话是为了表示,亲戚关系的考虑不能阻止他表达自己真诚的意见。她知道自己丈夫的这种特质,也很喜欢这一点。
“我很高兴一切都圆满结束,你也回来了。”他继续说,“哦,关于我在委员会里通过的新法案,那边都说了什么?”
安娜没听到任何有关这个法案的事,她感到惭愧,她竟会如此轻易忘记对他那样重要的事情。
“在这边,正好相反,这引起了很大反响。”他带着自满的微笑说。
她看出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想把这件让自己高兴的事告诉她,她便用各种问题引着他说下去。他还是带着那种自满的微笑讲起他由于这项法案的通过而博得的喝彩。
“我非常、非常高兴。这就证明,在这件事情上我们终于开始确立合理而坚定的观点。”
就着奶油和面包喝完第二杯茶,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起身去自己的书房。
“你什么地方都没去,大概觉得很无聊吧?”他说。
“哦,没有!”她回答说,跟着站了起来,陪他穿过客厅去书房,“你现在读什么书?”她问道。
“现在我在读利尔公爵的Duc de Lille,Poésie des enfers[64],”他回答,“非常出色的一本书。”
安娜笑了笑,就像人们笑对所爱的人的弱点那样,然后,她挽着他的手,陪他走到书房门口。她知道他的习惯,晚上读书已经成了必不可少的一件事。她知道,尽管公职几乎吞掉他的全部时间,但他认为自己有义务关注知识领域发生的所有值得注意的事件。她也知道,实际上他感兴趣的是政治、哲学、神学书籍,从他的天性上看,艺术和他格格不入。但是,尽管如此,或者不如说正因为如此,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从不放过这方面的任何引起反响的事情,认为自己有义务什么都读一读。她知道,在政治、哲学、神学方面,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有所疑问或者有所探寻;但在艺术和诗歌,尤其是在他完全缺乏理解的音乐问题上,他持有最确定最坚执的见解。他喜欢谈论莎士比亚、拉斐尔、贝多芬,谈论诗歌和音乐中新流派的意义,这些他都按照十分清晰的顺序加以分类。
“哦,上帝保佑你。”她在书房门边说,房内已经在扶手椅旁为他准备了蜡烛罩和一瓶水,“我要去给莫斯科写信。”
他握了一下她的手,再次吻了她。
“毕竟他是个好人,诚实、善良,在自己的领域里很出色。”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安娜对自己说,好像在某个人面前为他辩护,这个人在指责他,还说不能去爱他,“可他的耳朵怎么那样奇怪地突出来!或者是因为他理发了?”
十二点整,安娜仍然坐在写字台前,写完给多丽的信时,只听见一阵穿着便鞋的平稳脚步声,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洗了脸,梳了头,胳膊下夹着一本书,走到她面前。
“到时候了,到时候了。”他说,带着特别的微笑,走进卧室。
“他有什么权利那样看他?”安娜想道,回忆起弗隆斯基望着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的眼神。
脱掉衣服,她走进卧室,但在她的脸上不仅没有了在莫斯科的时候,从她眼睛和微笑中迸发出的那种活力,相反,现在她内心的火焰似乎已经熄灭,或者在某个遥远的地方藏匿了起来。
34
离开彼得堡时,弗隆斯基把自己在莫尔斯卡娅大街上的一大套住宅留给他的朋友和心爱的同事彼得里茨基。
彼得里茨基是一个年轻的中尉,并非特别显贵,不仅不算富有,还四处欠债,晚上总是醉酒,常常因为各种可笑而污秽的事情被关禁闭,但同事和长官们都喜欢他。十二点钟从铁路车站来到自己的住所,弗隆斯基看见门口停着他熟悉的出租马车。还在门外按门铃时,他便听见几个男人在哈哈大笑,一个女人说法语的喁喁声,以及彼得里茨基的喊叫:“如果是哪个坏蛋的话,就别放他进来!”弗隆斯基没让勤务兵说自己来了,悄悄进了第一个房间。希尔顿男爵夫人,彼得里茨基的女友——一身淡紫色缎面衣裙,淡黄的头发下一张绯红的小脸,显得光彩照人,像一只金丝雀一样,让整个屋子充满她那巴黎口音的叽叽喳喳——坐在圆桌前煮咖啡。彼得里茨基穿了件外套,骑兵大尉卡梅洛夫斯基则一身制服,可能是刚下班,两人围坐在她旁边。
“好极了!弗隆斯基!”彼得里茨基喊道,一下子跳起来,碰得椅子哗啦啦响,“主人到了!男爵夫人,用新咖啡壶给他煮些咖啡。真是没想到!希望你满意你书房里的装饰品。”他指着男爵夫人说,“你们一定认识吧?”
“当然了!”弗隆斯基说,愉快地微笑着,握了握男爵夫人的小手。“怎么不认识!老朋友了。”
“您一路回到家里,”男爵夫人说,“那我就该走了。唉,要是我碍事的话,我马上就走。”
“您在哪儿都是在家里,男爵夫人。”弗隆斯基说,“你好,卡梅洛夫斯基。”他补充说,冷冷地跟卡梅洛夫斯基握握手。
“您就从来不会说这样中听的话。”男爵夫人对着彼得里茨基说。
“不,怎么不会?晚饭后我就说点儿比这个不差的。”
“饭后再说就没什么功劳了!好吧,我给您煮咖啡,您去洗把脸,收拾收拾。”男爵夫人说,又坐了下来,用心地摇着新咖啡壶上的旋杆,“彼埃尔,把咖啡递给我。”她对彼得里茨基说,她按照他的彼得里茨基这个姓,称他彼埃尔,并不掩饰自己跟他的关系。“我再添上点儿。”
“您会弄坏的。”
“不,我不会弄坏!那么,您妻子呢?”男爵夫人突然说,打断了弗隆斯基与同事的谈话,“您没把您的妻子带来?我们在这儿让您成了亲。”
“没有,男爵夫人。我生为茨冈人,死也是茨冈人。”
“那更好,那更好。把您的手给我。”
男爵夫人抓住弗隆斯基不放,开始诉说自己最近的生活打算,其中夹杂着各种笑话,并征求他的意见。
“他就是不想跟我离婚!那我该怎么办呢?(‘他’是指她丈夫。)我现在想走诉讼程序。您给我出出主意?卡梅洛夫斯基,看着点儿咖啡啊——喷出来了;您看,我忙活着多少事情!我想走诉讼程序,因为我想要我的财产。您知道还有这种蠢事吗,说什么我对他不忠,”她轻蔑地说,“就因为这个他要占有我的财产。”
弗隆斯基欣然倾听这个可爱女人快活的呢喃声,连连附和着她,半开玩笑地提些建议,总之立刻便操起了他应对这一类女人的惯用腔调。在他的彼得堡的世界里,所有的人都被分成完全相反的两类。低级的一类:庸俗、愚蠢,而主要是可笑的一些人,他们相信,一个丈夫应该同一个他所迎娶的妻子生活,女孩子应该纯真,女人要腼腆,男人要勇敢,自制而又坚定,要抚育孩子,赚钱养活自己,偿还债务——以及如此这般的蠢话。这是一类守旧而可笑人。但还有另一类人,真正的人,他们都属于这一类,这些人主要是应该高雅、漂亮、豁达、勇敢、快乐,沉溺于声色情欲而不脸红,对其余一切报以嘲笑。
弗隆斯基只是在最初的一瞬感到震惊,因为他还怀着从莫斯科那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带回的种种印象;但立刻,就好像把两脚伸进一双旧拖鞋一样,他进入了自己从前那快乐而惬意的世界。
咖啡还没有煮好,却溅了大家一身,喷洒出来,引发了正好需要的东西,也就是提供了喧闹和哄笑的借口,也弄脏了贵重的地毯和男爵夫人的衣裳。
“那么,现在再见吧,否则您永远也无法洗脸,而我的良心里也会有一个正派人最主要的罪过——邋遢。那么,您建议拿把刀子对着喉咙?”
“必须这样,还得让您的小手离他的嘴唇近点儿。他去吻您的手,一切就圆满结束了。”弗隆斯基回答。
“那就今天在法兰西剧院见!”于是,随着衣裙一阵窸窣,她消失了。
卡梅洛夫斯基也站起来,弗隆斯基还没等他走,就向他伸出手来,然后去了盥洗室。当他洗脸的时候,彼得里茨基向他简要描述了一下自己的状况,自从弗隆斯基走后发生了多大的变化。现在身无分文了。父亲说,他不会给钱也不会偿还债务。裁缝想让他坐牢,另一个人也威胁要他坐牢。团指挥官宣布,如果这些丑事不停止,那他就得离开部队。男爵夫人已经让他厌烦,就像一根苦萝卜,尤其是她总想给他钱;不过另外还有一个,他要让弗隆斯基看看她,奇绝、美艳、东方的端庄风格,“女奴利百加那种genre[65],你知道吧。”昨天他跟别尔科舍夫也吵了一通,他想把决斗证人找来,不过,当然了,什么也没弄成。总之一切好上加好,极其愉快。于是,彼得里茨基没有让同事深入细致地了解自己的境况,开始谈起种种有趣的新闻。听着彼得里茨基如此熟悉的故事,身处住了三年的寓所里如此熟悉的环境,弗隆斯基体会到回归习惯了的、无忧无虑的彼得堡生活的愉悦之感。
“不可能!”他叫道,放开脸盆架的踏板,他在里面洗过他那发红而健康的脖子,“不可能!”听到罗拉跟米列耶夫搞到了一起,甩了费尔廷果夫的消息,他叫了起来,“他还那么愚蠢自满吗?那么,布祖卢科夫怎么样了?”
“哎呀,布祖卢科夫还有件趣事呢——妙不可言!”彼得里茨基喊道,“你知道,他酷爱舞会,从不放过任何一场宫廷舞会。他戴着个新式头盔去一场大型舞会。你见过新式头盔吧?很好,很轻。他刚一站下……别,你听着。”
“是啊,我听着呢。”弗隆斯基用粗厚的毛巾擦着身上,答道。
“大公夫人跟一个什么公使走了过来,活该他倒霉,他们正在谈论新式头盔。大公夫人想给他看看新式头盔……就看见我们的朋友站在那儿。(彼得里茨基学着他戴头盔站在那儿的样子。)大公夫人要他把头盔交给她——他不给。怎么搞的?大家朝他眨眼、点头、皱眉。给她吧。他不给。僵在那儿了。你能想象吧!……直到那个……他叫什么来着……都想上前夺走头盔……不给!……那人一把扯过来,交给大公夫人。‘这就是新式的。’大公夫人说。她把头盔翻过来,你想得到吧,从里面哗啦一声!一个梨,还有糖果,两磅重的糖果!……都是他搜罗的,乖乖!”
弗隆斯基笑得前仰后合。过后很久,已经谈起别的事情,可一想起头盔,他便爆出他那健康的笑声,展露出自己结实而齐整的牙齿。
听过所有新闻,弗隆斯基在仆人的服侍下穿好制服就去报到了。报到之后,他打算去哥哥那儿,去贝特茜那儿并做几次拜访,以便开始出入能够遇见卡列尼娜的交际场。正像平时在彼得堡那样,他一旦离开家,不到深夜是不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