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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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同盟会在省城设立了几个秘密据点,并于第二年夏天召开了一次非常重要的会议。同盟会、哥老会、陕西新军“歃血为盟”,决心“推翻满清,创立民国,平均地权。”

周清哲的儿子天堂是参加那次会议年龄最小的一位。两年前,正在陕西大学堂读书的他被同乡崔慕山介绍加入了同盟会。那正是深秋,从门外吹进的寒风让天堂打了个冷颤。崔慕山看他穿得单薄,把自己的黑棉背心脱下让他穿,交待了联络地点和方式便和他分手了。不久,天堂做了一个据点的联络员。

堂妹春惠是天堂发展的第一个会员。春惠那时才十六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生性活泼的她脑后扎着小辫,眼睛总是含着甜甜的笑,笑起来时,脸颊上的两个酒窝儿就一颤一颤的。

“堂哥,你叫我干啥就干啥。”时光如果倒退几年,春惠会扑到堂哥的怀里撒娇。现在,她有了女孩子的羞涩。

冬天的夜晚,省城显得百无聊赖。天堂和春惠到省城西大街贴标语,被巡逻的官府兵当场捉拿。那标语赫然写着:

“打倒满清,建立民国!”

虽然是政治犯,但狱方看他俩满脸稚气也就疏于看管。崔慕山等革命党人闻讯后,暗中买通了一姓韩的狱卒,于三天后的后半夜时分将他俩救出,并指示二人立即逃出省城。

涉世不深的天堂和春惠于天明时分逃回周家堡。第二天堡子便传言四起,身为族长的周清哲在祠堂当着全族人的面审讯儿子和侄女,想不到两人竟和盘托出,并痛斥清朝政府的昏庸和腐败。当时就把清哲和春惠的父亲清芳气昏了头,按照族规二人将被处死。否则,周氏家族将面临被朝廷满门抄斩的灾祸。

祠堂内外拥满了三百多周氏后裔,周清哲威严地坐在殿中央的黑木椅上。木椅是祖先传下的。至于是那一世祖先,谁也说不清楚。周清哲刚一落座,木椅“咯吱”呻吟了声。他一只手无力地搭在木椅上,一只手抚摸着胸前那代表着族长至高无上权力的玉佩,重重地咳嗽了声:

“把两个孽种带上来!”

天堂和春惠被五花大绑押进祠堂。

周氏家族历史上有过两次因反抗朝廷而被族法处死的先例。一次是十三世的周宗成参加了明末起义军在山西被捕,朝廷命当时任按察司副使的周宗英回乡“大义灭亲”。按说区区一起义士兵,何以能惊动圣上?周宗英刚直不阿的性格使他在朝廷得罪了不少人,他的堂弟“犯事”的消息被这些人添盐加醋地渲染开来。消息传到皇上的耳朵,皇上便以此来考验周宗英是否忠君。

那年是明毅宗崇祯四年。

周宗英不负皇上“苦心”,回乡在祠堂架起柴火,以鸡血祭奠了堂弟,将宗成活活烧死。为此,崇祯皇帝赐宗英御笔金匾一块,上书“忠君”二字。十年后,宗英回乡将金匾挂在周氏祠,不料在二十世时,那金匾失窃于盗贼之手。

第二次是十八世的周显林因参加白莲教组织的起义,被当时的族长周常原处以火刑。据说周常原命人将显林投入火中时,祠堂上空突然飞来一群乌鸦,“哇——哇——”的怪叫声震撼着祠堂。直到周显林化为灰烬,那群乌鸦仍盘旋不散。

宗成、显林的被处死是上了族谱的。周氏家族记载族史极其严格,不以丑恶而避之,这使得它成为名誉关中的第一族谱。

燃烧的柴火旁,清信割下一只白公鸡和一只花公鸡的头,倒提鸡尸将血滴入碗中。全族人注视着那双抖抖颤颤的手,有人抽泣了。

清信面无血色,把碗递到族长周清哲的手上。

几尺高的柴火映红了殿墙上列祖列宗的画像和家族世系图。大殿两边的墙上,依次排列着七品官以上的家族成员画像,共十二幅。也就是说在累计三十一世的族史上,有十二个七品以上的朝廷官员。族谱记载,列入族谱且受过诰封的多达七十二人。此刻,表情严肃的七品以上官员正注视着家族史上的又一次残酷的“家法”。

宗成和显林的死令周氏的后裔们无不胆颤心惊,然而那已成为久远的历史。如今真的面对亲人的骨肉即将化为灰烬时,每个人的心头都有一种死亡将至的恐惧和无法掩饰的悲哀。儒家所谓的“乐天知命,故不忧”的生死观,是误解了生命之理而产生的一种对“死亡”的理性态度,遗憾的是,祠堂内外的三百多周氏后裔们无法达到那种理性境界,人群中妇女的抽泣声此起彼伏。

“哭球的啥!”

周清哲端着血碗的手颤抖了,他清了清嗓子高声吼道。它的目光在侄女春惠的脸上滞留住了。春惠小时仿佛与他这个二伯有缘分,刚学会叫“大”叫“妈”之后就会叫“二伯——”。那拖后音让他心头甜酥酥的。平时,他一没事就背着手转到清芳家,抱这个侄女玩,爬在地上让侄女骑马马……他对自己的女儿春梅都没有如此疼爱过。春惠学会走路,她的母亲姚氏就把她引领到二伯家来,一进门春惠就扯着稚嫩的嗓门喊:

“二伯——骑马马——”

“二伯——吃糖糖——”

周清哲在回忆中闭上了两眼。只那么短暂的一瞬,他的眼睛睁开了。春惠的目光和他相遇了。那目光有无言的爱和恨,也许,还有祈求。春惠读私塾,也是他极力劝说清芳两口子的结果。“女子无才便是德”,他一生都信守着孔夫子的格言。可到了春惠,他不知中了啥邪,偏偏希望这个侄女能为周氏家族的女性争一口气。

他避开了春惠的目光。报应!如果不是他的宠爱,春惠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么?

“大呀——”周清哲霎那间的犹豫和彷徨,让儿子天堂看到了一丝生还的希望。他突然撕心裂肺地冲父亲叫了声。

周清哲一阵气堵,剧烈咳嗽起来,碗在手中倾斜了,鸡血倒在他的长袍上。摇晃不定的木椅发出一串怪叫,像是儿子在火中惨叫。

周清哲泪如雨落,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啊!儿子死了,哪里来的孙子?谁来延续他家的香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怎么能亲手活活处死自己的亲骨肉?天啊,他怎样养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他深深的后悔,不该让儿子去省城读书。要是不离开周家堡,在他的严加看管和教诲下,儿子哪会做出“犯上作乱”的事儿来?

然而,周清哲毕竟是威震全族的族长,他必须维护家族的族规和声望,必须具备一个族长的品德和威严。大义灭亲!这是他无可奈何的抉择。他用袖子擦干了泪水,重新直起腰来,大吼一声:

“烧!”

喊出那个字,周清哲随即倒在黑木椅上。霎那间,木椅跟着塌架了!

人群中一阵哗乱,四个小伙推着天堂和春惠向那堆火走去。

“大啊——”天堂回身朝父亲奔去,扑通跪在父亲脚下嚎啕痛哭。他在祠堂关了三天三夜,父亲竞一眼都没有看他,十几年的父爱化为了一种仇恨。而此刻他才明白了父亲,理解了父亲那备受折磨、汩汩流血的心灵。

两个小伙把天堂又拖到院子。清信把半碗鸡血泼人火中,随着“刺啦”一声,火苗腾起一片血红……再过几秒钟,天堂和春惠的血肉之躯就要融人那血红的火苗中……

不光是妇女们,就连几尺高的汉子们也呜咽起来。空中,不知什么鸟儿,令人毛骨悚然地啼叫了几声。

伴随着鸟叫,漆黑的夜空突然响起一声惊雷,掠过一道闪电,将祠堂内外照了个透亮,将陷入悲痛、恐惧之中的周氏后裔们惊了一跳。执刑的四个小伙子,几乎同时松开了手,拉长脖子,朝着天空的深处望去。

谁也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电闪雷鸣中,从祠堂的大门外突然拥进十几个彪形大汉。他们头裹白毛巾,或执长矛,或举大刀冲进祠堂。一眨眼功夫,天堂和春惠便从火堆前消失了。

莫非天神降临?要么就是天兵天将下凡。事后好多日子,曾经在场的周氏后裔们一想起那幕情景,莫不感到神秘莫测、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