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杨孟昌老县长退休赋闲在屋。他家在县南杨家褰。那里是宋代著名进士杨砺的故土。杨砺后为翰林学士主管贡举,临终前两年官拜工部侍郎枢密使。人们都传杨孟昌为杨砺的后世,对此杨孟昌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含笑了之。
杨孟昌在院子种着一片花草,天气暖和时他就端着茶壶坐在木凳儿上专注地看那些花草。看累了就起身拔几根野草,或是抚摸花叶草叶。拔累了摸累了就回屋取书来读,他最喜欢读的是《左传》、《春秋》、《史记》、《论语》,读着读着就用掉了几颗牙齿的嘴巴吟诵起来:
“吾日三省吾身,则行无过……”
“君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也……”
其次,他最喜欢吟诵苏轼、辛弃疾的诗词。吟他们的诗篇时,到得意处竟摇头晃脑:
“大江东去,浪淘尽英雄人物……”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再读累了吟诵累了时,杨孟昌就抱着两岁的孙子超超玩。超超最爱抓他那把胡子玩,要不就让爷爷爬下身子骑他的马马。每当这时杨孟昌的老伴王氏就拐着小脚出后门喝斥孙子。“超超儿,你碎崽娃子把你爷那把老骨头压散伙了!”
这当儿,杨孟昌就直起腰来抱起孙子哈哈大笑。
这日,冯霜元为给杨砺墓重新立碑一事来到扬孟昌家。终南县解放那年冯霜元不过二十四岁,由于终南县文物古迹在全省位居第一,为了保护好文物古迹,省上指名让终南县派一人去文史局学习进修。杨孟昌考虑来考虑去,觉得让冯霜元去合适。两年学习期满后,冯霜元回来就抽调了两个人成立了终南县文管处。
“杨县长,难得你这般清闲。”冯霜元进门时杨孟昌正在院子读《论语》。
“一日不读圣贤书,何来满院舂日辉。”
杨孟昌出口成诗,招呼老伴王氏上茶。
两人闲聊几句,冯霜元便说明来意。
“你们修你们的碑,我已不在其位,难谋其政。”扬孟昌喝口茶道。
“我是想和你商量碑文的拟法。听说杨砺在主管贡举期间,为咱终南县捐薪修了一所学校叫终南学堂。在碑文中我们想加上这件事。”冯霜元从衣袋里掏出已拟就的碑文稿呈与老县长。
“道听途说,不足入传。”杨孟昌俯首看着碑文,缓缓道来:“碑文者,志书也。大凡志书都应考据查证,方能入志成书。这件事我也听说过,但无资料可证,自然就不能在碑文上出现了。”
冯霜元收回碑文稿掏出笔划掉了几行字沉吟片刻又道:“我还想在碑子下边负一石龟,你看合适吗?”
“使不得!使不得!”杨孟昌赶忙摇手,“龟作为龙之子,它是负载皇上碑子的,象征着权力和功业。杨砺不过三品官,岂敢让龟负载?让龟驮者,周文王可也——汉武帝可也,李隆基可也,就连武则天虽是女子,但总做过皇帝,也可也。”杨孟昌一连四五个“可也”之后,叹了口气,“共产党人虽不信神,也不崇敬古皇上,但一些墨守成规的东西和人皆默许的规距变了也是不合适的。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冯霜元也就不再说啥,点点头看着满院的阳光。
王氏又添了些热茶,两人品着茶好久不语。
杨孟昌忽然转过头问:“霜元,索梦国最近见来没有?”
“好久不见了。”冯霜元答道。
“唉!”杨孟昌长叹一声,“汉章那件事我这些年总感到后悔,要不是我让你把那件事记录在档,那档要是毁了,那有汉章的死和梦国那场灾难。”
“谁能知道文化大革命会来?又谁能晓得那些子造反派抓住那件事把老索整成叛徒?你不是也为了那件事被整成了走资派么?”
“没有那件事,我照样还是走资派。那年头鸡蛋也能挑出毛来,哪个当县长、乡长的能逃得过去,连村子的干部也不放过哩。简直是搬着胡基到河里洗,出了些啥洋景呢。”杨孟昌骂了一通之后又想到了索梦国,“解放那阵我到汉章家去,梦国还把我叫了一声爷呢。那阵儿忙得没时间刮胡子,其实我才比汉章大五岁卩梦国上大学前到我的办公室去过一次,我让他叫爷,他像个姑娘脸红得咋一朵花。”杨孟昌忆起当年由不得放声朗笑。
到中午吃饭时候了。王氏端来两老碗糁子面给了老伴和冯霜元一人一碗。“甭嫌饭不香,粗茶淡饭,最能延年益寿。”
冯霜元不说话,夹起筷子就吃。吃了几大口才说:“杨县长,我也不是顿顿爱吃肉的人。”言毕两人相视一笑。
吃毕饭,杨孟昌又问到文管绅目前的状况。
冯霜元回道人现在不少,七八个了,但好几个都是没学过历史的,对文物一窍不通。
“慢慢来,别着急,”杨孟昌一字一板地说,“终南县历史悠久,文物古迹星罗棋布,光新石器时代和周代遗址就有二十五处,陵墓、宫殿、寺院、碑刻遍布全县,尤其是公输堂,其雕刻艺术更是千古一绝。这些文物古迹随着岁月的流逝将会逐渐灭迹,如果有一本文物志记载下来流传下去,那无异于是终南县的荣耀,更是益于后代的一件幸事。”说到最后,杨孟昌有些激动。
“尤其是公输堂在村子中间,文革中毁了一间,其它两间现在是生产队的保管室。我去说了不下十几回。群众说啥?这烂房房能值几个钱,保护个球!你说气人不气人。”冯霜元激动地把正喝茶的茶杯朝桌上一蹲。
“你才知道可悲?可悲的事多得很呢。也不怪群众,他们肚子里没有墨水啊。”杨孟昌闭上了眼。
冯霜元沉默了会,“杨县长,我有个想法,把公输堂搬到县城来。”
“想法好着呢。”杨孟昌忧愁着,“那难度就更大了,得多少钱花?那么细致的雕刻,弄得不好就塌架咧。这事先要引起上头的重视,啥时你去请省上的专家来看看。要不然,咱俩一块去请。省上我还认得几个老人手呢。”
“好,有功夫了我来请你。”
说到这儿,冯霜元便告辞回县了。杨孟昌端着茶壶,一直到冯霜元骑的那辆破旧自行车不见影了才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