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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谁也没有料到,春天里沈大尧会突然患了癲痫病。

那天下午他去村子南堡二队饲养室给那头黄牛肴病。那天太阳有些鬼鬼的,忽出忽进。那牛生下来的时候就是大尧给接生的,算起来整整十年了。那是头标准的黄颜色的关中牛,身躯高大,干活舍得力气。十年当中,沈大尧给它治过五次病,也许是他跟这牛有什么难解的缘份,每次都很快好了,被主人套上枷绳耕田拉车。这一回牛病得很重,卧槽不吃不喝,呼吸急促,烦躁不安。沈大尧给它量了体温,查看了粪便,断定是食了不易消化或者霉烂的豆饼引起的常见的外感症,便给它打了一针,引用张仲景伤寒论中的“大青龙汤”开了一剂药,嘱饲养员按时喂服。沈大尧回家后睡到半夜,突然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那个饲养员日急慌忙地说:“大尧哥,快起来看看牛。”沈大尧忙穿了衣裳跟饲养员跑到南堡二队饲养室。里头已围了不少人,有队长和社员。见他进来,忙让开了道。沈大尧到跟前一看,那牛口吐白沫,呼吸微弱,双眸紧闭。他蹲下来摸摸牛的脑门,烫得很。沈大尧问饲养员晚上喂药来没有。饲养员说喂了。怪事,往常这病一针一剂药就轻了,今儿个怎么反倒重了呢?沈大尧正疑虑着,那牛突然睁开眼。那眼正对着他的眼。沈大尧看见牛眼中放射出的奇怪的光,似乎是嗔怒,又似乎是哀叹。那一刻的对视足有十几秒钟,沈大尧的心紧缩着,浑身不自主地颤抖着,心头似有一座大山倒塌下来。牛闭上眼时,流出了一串晶莹的泪水,然后四蹄一蹬,死了,周围的人长叹一声。那长叹声在沈大尧听来似乎是在嘲讽他。他站起来,大脑一片空白,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饲养室。

没有人送他。村子的路凸凹不平,沈大尧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北堡子走。走到他家门口时,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他通地倒在门坎外头了。何氏听见外头的声响,忙开门出来,叫声娃他大,没声,就掌了灯出来,一看老伴倒在地上,俯身一看才着慌了。沈大尧四脚拉手地仰在地上,口吐白沫,昏迷不醒。何氏忙喊自家屋的侄儿把老伴送到了医院。

儿子沈毅号闻讯从县医院赶回家时已是半下午了。沈大尧已经从公社医院回到了家里。他坐在炕上惊疑地问不是礼拜天咋回来了?沈毅号正想说什么,被母亲何氏用眼神止住了。他便说回家取件衣裳。沈大尧说那就快取了上班去。显然他是不想让儿子知道自己犯病的事。沈毅号偏偏这时没有控制住,问了句:“大,你年轻时没得过那种病?”

沈大尧的脸色刷地变白了。他挥了挥手叫老伴何氏出去。何氏便避到院子去了,临走还看了儿子一眼。沈大尧示意儿子坐到炕上来。沈毅号便心神不定地坐到炕沿上。

“号娃子,你说大这辈子做过丢人的事没有?”

“没。”

“大一辈子没服气过人。”沈大尧咳嗽了声,“可前日个做了件丢人的事咧。”

“那算啥丢人?”沈毅号惴惴不安地说:“一辈子谁还没个差钱”

“可那差子怪着呢。那牛不就是受了凉,有了食气,咋日鬼的一吃药打针倒死了。”

“也许它还有啥病哩。”

“没的,没的。”沈大尧肯定地说:“没啥大麻达。我看了一辈子牲口,还会认不准?”

“大,那事你就甭给心上记了。”沈毅号安慰着父亲,“你该咋样还咋样。”

“好娃呢,你不知道。那牛一死,我给回走的时侯咋叫用尿泡汀我的脸呢。我都没脸见人了,人活一口气,也活一张脸。那脸比那口气还要紧得多呢。一口气没了没啥要是没脸了就羞咱沈家八辈子祖先呢。”

沈毅号心一哆嗦。

“怪事,怪事。”沈大尧眯着眼摇头。他躺在了炕上,好长时间没睁眼。

何氏在门外头一闪一闪地往里瞅。

“大说这些活是为你呢。”沈大尧忽然眼开眼看着儿子。“我是后悔叫你学医哩不管闹啥都比学医强。牲口死了没啥,要是把人看死了就是遭大孽呢。”他喘着气说道。“咱沈家脸可丢不起,你给人看病千万要小心,不怕一万,单怕万一。”

“我会操心的。”沈毅号忙回答父亲。”

那就好。”沈大尧点点头,又闭了眼,好长一阵子不说活了。沈毅号刚放下心来,沈大尧睁开眼说:“号娃子,你把我的牛箱取来。”

沈毅号下了炕,在立柜里取出给牲口看病用的药箱。那药箱跟随沈大尧三十多年了,斑驳暗淡。

“再给我拿把斧子来。”沈大尧不动声色。毅号一惊,不明白父亲在炕上用斧头弄啥,便有些迟疑。

“取去!”沈大尧不容儿子多想什么。毅号就在墙拐角拿来了斧子。

大尧坐起来接过斧子,胳膊一抡二话没说就劈向了那药箱。

“大一”毅号惊叫了声。这声音把母亲何氏也唤进来了。

晚了,药箱几斧子就被劈得七零八落。

“他大,你疯了!”何氏脸色煞白。

“哼,我疯了,疯了。”沈大尧把斧子扔到炕脚地,一阵怪笑,身子往后一倒,口角就吐出了白沫,昏迷不醒了。

何氏忙掐沈大尧的人中,掐不醒。毅号才想起用药,骑着车子飞快地到公社卫生院弄来了硫喷妥纳,进行了麻醉控制,又注射了安定。

晚饭时分,沈大尧才清醒过来。

晚上毅号要值夜班,便叮嘱母亲说:“我不在屋,你要操心我大,甭叫他再受啥刺激。有啥事叫花花去叫我。”花花是他的妹子,正在读高中。

何氏满面流泪,“知道了,你好好上你的班去。”

沈毅号推着车子准备出门,又不放心地转回身看了父亲一眼;沈大尧惊疑地看着他,“号娃子,你咋没上班去。我给你说个事,咱院子那棵榆树不卖,给多少钱都不卖!”

院子那棵愉树不知有多少年树龄了,一抱搂不住。这在愉树是很稀罕的。沈大尧父亲临终曾嘱咐儿子说:“咱堡子过去有个人叫刘省娃不孝顺,给他妈喝稀汤自己跟老婆吃白馍,最后把他妈饿死了不给做棺材,拿席一卷埋了。这一年夏天刘省娃锄罢包谷往回走,走到这榆树下天上突然闪了一个电,愉树上掉下来个树股把刘省娃给砸死了。以后谁家娃不孝顺就把他引到这树下叫雷劈电打……”本来这棵愉树是长在沈家后墙外的,到民国二十六年时,沈大尧的父亲把它圈进自己院子。那年沈大尧的父亲当着族长。

前几个月,也就是刚收罢麦子的当儿,不知从那儿来了两个人,说是要买那榆树。沈大尧摇头不卖。第二天那两人又来了,沈大尧在地里种包谷,两人赶到地里,说是掏三百块钱,沈大尧还是摇头,两人又加到四百。沈大尧说你两人咋了,给钱再多都不卖。两人才说他们是啥子工厂的,并不是用这愉树扯板,而是用做汽锤的垫子。汽锤的垫子要面积大,其它木质又太软,他们转了多日才看中这棵树的。

任两人费尽口舌,沈大尧也不点头。两人只好惋惜着走了。事后,沈毅号说大呀,卖了就卖了,再长那树心就空了。沈大尧瞪了儿宇二眼:“空了就空了,死在咱院子,也不能卖给人,咱不能为了几个钱把祖先都卖了!”

此刻沈毅号听着父亲的叮嘱,那叮嘱声在他听来像是父亲的临终遗言。他用力地点点头回道:“大,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