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渭河南岸二里余处有一村庄,名曰大营村。
渭河是关中境内流量最大、流程最长的一条河。关中有所谓“荡荡兮八川分流”和“八水绕长安”之说。八川、八水指的是渭、泾、灞、、沣、堉、涝八条河流。八水之中首推渭河。它发源于甘肃渭源县的鸟鼠山,从宝鸡峡进入关中,在潼关注入黄河。历史上渭河曾有过风帆上下的壮丽情景。春秋时秦国援助晋国的“汛舟之役”证明潸河水量充沛、泥沙也少,是一条很好的航道。秦王朝抗击匈奴时,转输到北部边境地区的粮食,显然也是沿渭河东下,溯黄河北上的。汉唐初期,也曾利用渭水转运漕粮,并发展了引渭灌溉工程,对解决汉、唐长安城的漕粮供给也起了重要作用。历史上著名的都城秦咸阳和汉、唐长安城,先后在渭河南北兴起,说明关中政治经济的发展与渭河的关系至为密切。
大营村古时为渭河一渡口,常有舟船定泊,南侧居人成村,故名大营。又传,朱爽率兵马乘舟自宝鸡顺渭河东往,至此停舟,安营扎寨,居人后,故名。并传有朱爽部下张、王、李、赵、蒋、杨、石、夏、单、魏十姓于此居住,以及朱爽练兵场(大马场)、阅兵楼台(转角楼)和眷属居处“东仁府”等地名今犹尚在。后又有人于北侧居住,故村子又分南堡北堡。
北堡子有一方圆人皆知晓的马医官沈大尧。
大营村多系外地逃荒来此谋生而落脚的“客户”。沈大尧祖籍甘肃,淸光绪初年,其父携子来关中,在终南县靠渭河处仲滩地。大尧弟兄五人,他为最小,因此被人称作沈老五。因家境贫寒,大尧十岁不得入学,后母亲将他托付给学问渊博的六爷姜爱。大尧拜六爷为师,不到两年就读完《三字经》、《七言杂字》、《朱子家训》、《小学韵浯》等启蒙书。后来大尧的几个哥慢慢大了,家道有所好转,还养了一头牛。大尧白天放牛看书,晚上喂牛笔记。因每日和牛打交道,便渐对兽医有了兴趣。他省吃俭用,买了许多有关兽医方面的书,如《牛马经》、《药性赋》,在六爷的指导下,不到三年,就能诊治一般牛马疾病。又过三年,便医术娴熟,名声大噪。
军阀混战年代,何经伟部驻终南县。何经纬的坐骑,高大肥壮,力大善役。一日坐骑突染疾病,何部马医诊治多日不见好转,反而卧倒不起,大有死之将临之势。何经纬便放出风,谁能治愈他的坐骑,便招谁为马医。县内外先后有十余人闻讯前往,其中就有沈大尧。何经纬见他年龄最小,问也不问便挥手让他走。大尧年轻气盛,到马棚看过病马后便说三副药便能治愈,还骂何是何瞎子,不识马医。这话传到何经纬耳里,何大恼,命人追回沈大尧,审视了一番说道:你既有大话在先,三副药要是治不好我的马,我卸了你的头。大尧二话不说就开了三副药。何经纬一边命专人看管他,一边命人抓药。三日过后,何经纬命人带来大尧,说道:免了你的人头,封你为我部马医。此后,何经纬对沈大尧非常信服,把全部马匹交由他负责。后何经纬被杀,何部改编远调,沈大尧借辞回到了渭河故里。
归回故里后沈大尧仍做他的马医。对前来求治者,一视同仁,不分贵贱,且随叫随到,刮风下雨,炎热酷暑,数九寒天,从不推辞。对一些家境困难,无饯支付药费者,分文不取,深受乡邻敬重。
沈马医不但品德高,到中年时医技简直列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有年夏天他从西边的瓦寨子村给一头牛看病回来经过王家堡的一块田头,有一中年人正吆牛犁地。他蹲在地头眯着眼看了那牛半天,到那中年人吆牛到地头时,他对中年人说:“这牛不行了,甭叫它再犁地了。”那中年人觉得奇怪,这牛吃得下睡得好能犁地怎么就不行了?他硬是不信沈马医的话,继续叫牛犁地,到第二天傍晚那牛便四蹄一蹬死在了槽头。还是这一年的冬天,他上县赶集回来走到离涝上公社半里路的路上,一个小伙赶着马车给地里送粪。他叫那马车停下,问小伙子这马拉了几夭稀了?小伙子不认识他白了他一眼说队长叫我套它拉粪我就光管拉粪,管它拉西拉东的。沈大尧一笑,从腰间摸出一张处方纸用笔开了个药方。正写着那小伙子已吆上车走了。沈大尧追上马车,把处方纸塞给小伙说:“回去按这处方给马抓药去。”那小伙子又白了他一眼说你得是有啥病气,便把那处方撕了吆车扬长而去。谁料到第三天那小伙跟着一个老汉来了,那老汉是队长认得他,连声道歉说小伙子根娃有眼不识泰山,那小伙也一脸尴尬。老汉说马拉稀拉爬下咧,叫沈马医赶快给开药。
这两件事在渭河南传开,沈大尧被人们传成了神马医,有人竟说他隔皮能看见牲口的五脏六腑。
沈大尧的老婆何氏为沈大尧生育了五胎,前四胎都是女子,直到他四十岁时才得一子,何氏生产时大出血差点丢了命。这年是蛇年八月,沈大尧查了相学八卦,知生于蛇年八月的福德双全,两口子便对儿子视若掌上明珠。
那相书上曰:
蛇人生于八月,白露之时,忠厚传家,孝友门第,和邻睦戚,爱亲,敬畏,兄友弟恭,有里称道,美德美善显门耀袓,忍事柔性;雅气教厚,赖有才能,建立基业,家屑有缘,事业顺畅,享自然之幸福耳。
儿子生于丑日,查吉凶福禄为:
蛇人生于丑日,华盖坐命,聪敏贤能,技术高尚,一生难免白虎破财,婚姻反目,凡事宜慎之。
福兮祸之相依。沈大尧只等儿子长大,便叮咛他知福知祸,避灾躲祸。
他给儿子起了个官名:沈毅号。
六爷姜爱死的那年是民国三十七年。秋天的渭河水面宽阔,六爷牵着那匹枣红马在岸上看景。沈大尧捧着那本发黄的《牛马经》看得入神。一阵风刮过,天就黑阴下来,六爷陡然惊叫起来,“尧娃,龟上岸了。”大尧抬头看,水淋淋的一只龟从河水中爬出向岸边匍匐而来。
此刻,渭河水涨了。几尺高的水头汹涌而下。
六爷的胸色煞白,说了一段让沈大尧终生难忘的一段话:“尧娃,这人是神捏出来的。这神就主宰着人世。生老病死,都是神的旨意。六爷今年八十岁了,能活到八十岁的人也就自然成了神了。六爷一辈子啥事都经过,兵荒马乱,人吃人,神咬神,天堂的日子有过,地狱的日子也见过,就是没见过这龟从渭河中爬出来,这河水就涨了的场面。龟是神的替身,你这一辈子千万不要冒犯了它,生在这渭河边,凡事都得当心……”
六爷说着说着,那渭河水就咆哮起来,那风就没命地刮起来,沈大尧胆颤心寒,而六爷却四肢一挺,僵在了渭河岸上。这当儿那龟上了岸,发出一声怪鸣……
那一刻的情景,沈大尧终生不能忘却。发自本能的一种预感让他觉得,六爷走了,被神叫走了,被那龟魂勾走了。他一晕眩,恐惧地抱住了六爷那僵硬的躯体。
四十岁喜得贵子也没能冲淡沈大尧六爷死时带给他的恐惧和冥冥人生的神秘感。老伴何氏大出血的那一瞬脸白如纸,仿佛六爷临终时的灾难降临了。沈大尧缩在炕角,望着那刚出世的血肉模糊的儿子,浑身抖颤,满脑子都是那龟的怪鸣,使他感到人生末日的来临。
福祸相依。何氏从大出血的厄运中挣扎过来,又让沈大尧感到神的英明和慈善。他把所有这一切都化为了对儿子的倾爱,甚至在他出诊时也把儿子抱在怀里,让儿子去领略那牛马的脾气,他觉得这样儿子才会长得出息。牛马是人的奴役,让儿子从小就懂得作奴役者的辛劳和委屈,以及对人的忠诚。儿子懂得了这些,就懂得了人生的意义,也就知道人生的艰难,也就能承受人生与之俱来的痛苦。
“儿啊,大这一辈子就盼你平平安安,没灾没难!”
沈大尧抱紧儿子朝天乞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