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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十月里正是收获玉米的季节。索梦国和申华等人正在育种地提纯优良种子。天气酷热,他只穿了件背心,露肉的地方一片黝黑。突然有人喊:“老索,邮递员叫你!”索梦国眯了眯眼睛站起来,接过邮递员送来的信。

信封的落款是县委组织部。撕开信封,他有点发愣。县委的红头文件明白无误地写着: “经县委常委会研究,索梦国同志任终南县农业局局长。”

下边还有一行钢笔字,命他两日内在县委报到。

几年来,索梦国巳经习惯了平静无扰的生活,以至于接到这份通知时忽感十分茫然。他骑着那辆破旧的“飞鸽”牌自行车从韩家坡赶回县上。路上,他的心情既激动又沉重。激动的是组织上没有忘记他,给了他难得的“出山”机会;沉重的是在终南县农业面临大干快上的形势下所意识到的肩上的重任。让他遗憾的是他刚刚着手研制的玉米新品种不得不中断了。在韩家坡大队干部的支持下,他搞了一千多亩制种田和繁育田,从今年收获的情况看,增产在三成以上。他原准备明年再扩大试验区,然后向上申报。关于品种的名字,他早就和申华想好了,叫“终南一号”。他一走,这一锅汤就都凉了。不过他干的还是农业上的事,还有机会再搞。于是,他的心便有些释然了。

索梦国从南门进了县城,正是半下午时分。街上一辆卡车前围了一大群人,他探头一看,原来是出了交通事故。卡车将一辆自行车压在前轮下,骑车人肯定送到医院去了,自行车旁有一摊鲜红的血迹。索梦国没有再看就推车子绕过人群。路上不断有人朝人群那儿跑,急匆匆像去捡拾珠宝。沿街商店的职员也都站在店门外朝那头观望。蔬菜门市部前,一个女人要买茄子,一男一女两个售货员正伏在柜台上挤眉弄眼的说话。那女人只好平心静气站在台阶上看他们说话,一副不急不慌的洋子。索梦国想她大约是无所事事的居民,要不怎么有那耐心。

县委大院在县城东大街。索梦国在组织部报了到,然后到了龚书记的办公室龚书记办公室门口停着一辆吉普车,司机老朱正在擦洗车。“龚书记在吗?”索梦国支了自行车,问老朱。“噢,是索局长?老朱是县委老开车的,跟索梦国熟悉。“在呢,刚回来。”老朱朝龚书记的门歪了歪嘴。

龚书记正在洗脸,见他进来,摆了摆手,让他坐下。龚书记四十多岁,中等个子,脑门有点秃。和普通人不同的是圆脸上架着一副眼镜。他的办公室很简陋,一张旧办公桌和三把旧椅子,床上的被子没叠,枕头旁堆着报纸杂志,床底下塞着一个箝子。一边墙上挂满了地图,世界地图、中国地图、省地县地图;另一边墙依次贴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和毛泽东像。

“龚书记,我叫索梦国。”索梦国先自报家门,因为龚书记并不认识他,虽然那天傍晚他和雪娃坐过龚书记的车,但那司机他不认识,龚书记也就不知他是谁了。

龚书记搭了毛巾,回过头认真地汀最了他一番申他的眼睛不大,但那是一双透人心肺的眼睛,隔着镜片的眼神显露出一丝儿惊诧和欣喜。“好啊,梦国同志,刚来县不久就听说了你,怎么样,在下边适应吧?”龚书记提起热水瓶倒水,水瓶是空的。他朝门外喊:“老朱,叫通讯员打水。”

“不错,轰轰烈烈的。”索梦国没有回答“适应”不“适应”的问题,却谈了自己的感受。龚书记掏出一包“海河”牌香烟,递给赛梦国一支索梦国摇摇手。

“正牌的农大毕业生,又有行政工作经验,在咱这县上难得找啊。”龚书记掏出火柴点燃了烟,站起来背着一只手在地上踱了几圈。“终南是个农业县,农业基础这么好,可产量老是上不去,却把这么有用的人放着不用。”龚书记说话不转弯子,也不喜欢掩饰感情和情绪。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面对着会场的听众,用没有拿烟的手轻轻地按了一下桌子,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用劲吐出来。

“龚书记,您过奖了。”索梦国心头一热,眼眶就禁不住有些发潮。九年了,他已经把自己等同于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了。撤职后他从这个公社转到另一个公社,从这个村转到另一个村,和农民一样早出晚归,虽然农民们尊敬他,称呼他“老索”,但他明白,除了育种和农技知识外,他早和农民群众处在同一地位了。几年来,他育了几十万斤种子,使用他育出来的种子的村遍及全县,可他依然一贫如洗,每月到县农技站领那五十七元的工资。

一位清瘦的通讯员进来提走了龚书记的两个热水瓶。龚书记的目光落在通讯员那拐出门的背影上,双眼眯成一条线。他弹了弹烟灰,目光又回到索梦国的睑上。“老索,这次请你出山,就是为了把咱县的粮食产量搞上去。”他问:“你有没有成熟的意见?”

对农业上的事,索梦国本来是胸有成竹的,然而面对着县委书记,他就需慎之再慎了,因为一旦县委书记决定了,那可是全县几十万群众的事。他想了想,从容答道:“先说平原,一是农业基础设施的更新改造,平原地区井位不足,沿山百分之七十以上的田块浇不上水,库坝、堤坝,特别是太平河、涝峪的河堤,都需要加固,太平河出山后根本就没有河堤,一发大水两岸的农田受淹,甚至还威胁到群众的生命财产,还有农网线路的老化,都是要立即解决的事情;二是品种,现在群众谁想种啥就种啥,各村都是自选、自繁、自留、自用,这样虽然从根本上克服了大调大运和盲目引种的做法,但由于分散育种,缺乏指导,技术跟不上,仍然难以抵抗病虫害的威胁。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必须建立科学的专业化的种子基地和育种队伍,逐步达到种子生产专业化、加工机械化、质量标准化、品种布局区域化,由县上统一供给……”

“这叫四化一供嘛。”龚书记听得十分认真,摆摆手,“很好,很好,接着说。”

“关于品种的繁育,我们可以马上组织人到海南岛去搞,那是温热带地区,非常适合玉米育种,外省已经有人去了。其次,还有病虫害的防治、田间栽培管理、施肥灌水等一系列技术措施的推广。这是平原。山区和浅山区除种粮食外,要鼓励发展经济作物,如天麻、乌药、猕猴祧及青绿饲料,还有畜牧业……”索梦国看龚书记在思索什么,便截住了话头,“龚书记,我说的是不是远了?”

“不远,不远。到底是搞农业出身的,看来我这将是选准了。”龚文宇换出一根烟,“我还有个想法,就是在农业上搞些大的动作。”他站起来走到终南县地图前,“来,梦国。”

索梦国站起身到了地图前,龚文宇指着地图道:“咱县南部是山区,北部平原有几条河流,弯弯曲曲,占用了很多面积。尤其是太平河,历史上就没有河堤,河滩二里多宽。能不能把这几条河修直。我算了一笔帐,可以增加两万多亩土地,这不是个小数字。河修直了,然后把路也修直。现在全县的情况是路窄疙瘩多,除西安过来的国道外,基本上没一条好路,对群众的生产、生活都十分不利,特别是雨季,不但行车难,就是行人也难。随着农业机械化水平的不断提髙,这样的路况远远不行。按照子午线五里路一条主干路,中间再搞些生产路,把田块弄成方块,这样既方便了交通,又利于机械化耕作和群众生产,还能再节约些地,一举三得。你看怎么样?”龚文宇用征询的目光看着索梦国。

索梦国惊讶了。如此宏伟的设想他从未想到过,如果真的搞成了,那么终南县不光农业有了广阔的前量,也势必给整个经济的发展奠定良好的基础。

“太好了!”索梦国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一步棋在终南县是一个创举,在关中、在全国都是一个创举,其意义和作用难以估量。我还想补充一点,主干路、生产路和河堤上都把树栽上,到时候绿荫盖路,也解决了平原绿化的问题。”

“好得很!”龚文宇也脱口而出,“有你的支持,我这决心就下定了。我这想法几个月了,还没给人透说过。今天你谈农业的事把我的想法给引出来了。”他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老索,你看怪不怪,我这想法是偶然在地头看人搭方产生的!那天我到万寨下乡,路边一个胖老头一个小伙子搭方,那胖老头不停地呐喊:方、方!一下子就把我给提醒了,咱们在终南县能不能来个方田大阵呢。你说怪不怪?”

民间很普遍的一项游戏活动竟然能启发一个县委书记一桩宏伟的事业,索梦国感到有些意外;不过他想:将有将才,帅有帅才,谁叫人家是县委书记的料呢。他在田间地头、门庭院落、旮旯拐角看了多少回搭方,咋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龚文宇接过通讯员递给他的水杯,又点燃一支烟,兴致勃勃地说:“梦国,你会搭方么?来,咱们俩搭一盘。”

索梦国一怔。他想不到龚书记这个时候要和他搭方,况且他也只是看过,从来没玩过。不过龚书记有兴趣,那就试试吧。也许,龚书记想通过搭方的实践再完善他的宏伟设想呢。

两人就在脚地划线摆码。龚书记用纸片做码,索梦国用火柴头做码。战了三盘,索梦国都输了。龚书记呵呵一笑,“老索,这搭方也有学问呢。《象弈》中说:小艺无难情,尚智有未解。攻与防,弃与取,均有韋法。这其中也不乏情趣哩。我看过一首打油诗:走方、走方,树叶和石子反复较量,围观的人挤挤攘攘,中间蹲着两员主将。你走一步城里的繁荣,我走一步乡村的兴旺,丢子有儿时的向往,步步是而今的豪爽。鼓旗相当,各不相让,难解难分又谦和情长。围观者急得直嚷:快走啊,成方,成方!我们终南县也要成方哩……成方,真有意思。”

龚文宇正沉瘦在“成方”的遐想中,有人敲门进来,索梦国便起身告辞。龚文宇送他到门口,语重心长地说:“老索,农业上的事就交给你了!”

龚文宇拍了拍索梦国的肩膀。他的手并不重,可索梦国的肩头却猛地一颤,他看着龚书记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