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与物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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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帕斯卡尔的芦苇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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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的植物中,我最喜欢的是芦苇。不是独立存在的芦苇,而是由芦苇组成的那一片风光。2007年6月,在飞往南宁的火车上我翻阅着一本杂志,其中有一篇配着图片的文章,题目忘了,那一幅幅芦苇的图片陶醉了我的眼球。我曾想,如果有一片芦苇地,我也许会放弃了写作,把生命匍匐在其中。

之所以喜欢芦苇,完全是我个人的审美需要。这里,我不需要理由。也许,源于年轻时喜欢过的一句话:人是会思想的芦苇。那时,我还没有接触西方哲学的可能,也完全忘记了在什么地方,听谁说的。但是,我就记住了,至今没有遗忘。我不是记性特别好的人,要把一句话铭记三四十年,可见它的魅力。

《思想录》属于那种超越时空的经典哲理散文,像一叶智慧的扁舟,引领人类驶向远离浮华虚空的彼岸。正因为此,我在阅读时感受到一种灵魂觉醒的惊喜。读《思想录》,更是一次走近大师的心灵之旅,把许多人从精神的噩梦中唤醒。

在帕斯卡尔看来,人是由两种品性相反而又不可分离的元素即身体和灵魂组合而成的复合体。身体显明了人存在的物质性,单从这方面而言,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同自然界的一切毫无异处,同样的只占据有限的空间与时间,同样的渺小、脆弱,即使是极微不足道的威胁就可能让他从一种存在变为另一种存在乃至非存在。但灵魂的非物质性却使这株苇草又高居于自然之上,灵魂即是思想,是人之为人的根本标志,人一旦没有了思想,即刻就沦为卑微之物:有生命却不知道有生命。他说:“我很能想象一个人没有手、没有脚、没有头(因为只是经验才教导我们说:头比脚重要)。然而我不能想象一个人没有思想,那就成了一块顽石或牲畜了”。思想拥有无限的空间与时间,能够渗透于宇宙的各个角落,人因此而成为宇宙的王。

在帕斯卡尔之前,我很早就阅读了《培根论人生》,《蒙田随笔》是去年夏天里我的盛宴,而《帕斯卡尔思想录》的姗姗来迟是一个定数。因为没有思想的积淀,就无法接近他。这是我自己的感觉,并非厚此薄彼。我也不是刻意的安排,一切像是天意。我惭愧的是,在这本书诞生之后的三百多年,我才走近它。

帕斯卡尔说出了我虽有感悟但无法表达出的东西,“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因而,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帕斯卡尔用一串串精神的记录证明,他是一根最有尊严的苇草。这个体弱多病的人,就像芦苇在风中打摆,但在思想中,他有着哲学家的坚定。如果不去解读,不去体会,谁也不会相信在他清瘦的面孔和孱弱的外表下掩藏着的是怎样深刻和矛盾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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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我会发出“我究竟是什么?”这样的疑问。对于自己的骨肉,我也抱着疑惑。从帕斯卡尔的《思想录》中,我得到了答案。除此之外,在无穷无尽的宇宙里,我们又能用什么描述呢?

好像,《圣经》中有类似的句子。“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他的美容,都像野地的花。草必枯干,花必凋谢,因为耶和华的气吹在其中,百姓诚然是草。”

这是开天辟地以来最接近帕斯卡尔那个比喻的文字。无疑,帕斯卡尔是读过《圣经》的,但这绝对不会影响到他的伟大。因为,在“草”之前,他加入了“思想”这两个字。

我惊异于帕斯卡尔“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这个比喻。我以为,在人类迄今为止的语言中,这是最精彩、最伟大的一个比喻。我常常歪着头(这是我思考时的习惯),设想着帕斯卡尔说出这番话的表情。可是,三百多年的真空,太遥远了,想象总是受到阻碍。但是,只要思想,就会有收获。幻觉里,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芦苇,它生长在临水的河边,茎杆中空,叶子翠绿,在风里歌唱,并开出美丽的芦花,帕斯卡尔在其中行走……

帕斯卡尔的芦苇地。那是属于他的精神家园,由他开垦、播种、耕耘,并最终收获的芦苇地。那是在世界的一个极为隐蔽的角落,永远不会被别人发现;或者说,那是人们用肉眼无法触及的芦苇地。这样就具备了安全感。他可以放心的、尽情的、赤裸地在其中想象,呐喊……

我觉得,我给帕斯卡尔设计了一个理想的外部环境。正是具有了这样的环境,他才能收获到不同凡响的硕果。

当他还是一个十一岁的不谙世事的少年的时候,就写了论文《论声音》,发现了欧几里德第32命题,十六岁写了《论圆锥曲线》,完成了帕斯卡尔六边形定理。关于数学的问题,关于物理学的问题,在很早的时候就吸引着这个少年的兴趣,这兴趣使他很早就开始了自己的科学生涯:十九岁制造了计数器,为计算机的发明奠定了基础,pascal语言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以后他又提出了“帕斯卡尔三角形”,发现了密闭流体能传递压强的物理学定律(帕斯卡尔定律),他还发明了注水器、水压计,改进了气压计。

这是科学界的幸运。

但是,他那颗不安分的心灵始终没有把眼界局限在既定的事物上,当人类万象向他扑面而来的时候,他积极地接受着这些新鲜的信息,开始发现、创造,向一切未知的领域跋涉。他在无意中成就了哲学和文学,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文学家,这是后人为他的天才思考和发明授予的冠冕。

有人说:在历史上,那些思想的巨人,他们投身于哪个领域,就是哪个领域的幸运。但是具有多方面天才的巨人,是很难被哪一个领域束缚住的,要是他有一颗总不安分、永远探索的心灵的话,就更其如此。

帕斯卡尔怀揣着一颗永不安分的心灵。这份心灵引导他跨越了一个又一个的障碍,成就了一个又一个的目标。他的灵魂是高洁的,思想是放射的,追求是永无止境的。他不拘泥于一条道路而随时调整自己,改变自己,不断转换兴趣和方向,而他执着的个性和彻底的精神,又使他在自己关注的领域走得很深,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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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中生长着苇草,它是自然界中最脆弱的东西,人就是那最脆弱的草蔓,在风中无力地摆动着、摇晃着,然而,人又是多么伟大,因为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在上帝恩典的土壤里,由于具备了思想,人类才会常青、美丽。

这段联想,是我在2007年的一个秋日面对着一片芦苇而产生的。这个秋天多雨,一个雨后有阳光的日子,朋友约我去钓鱼。我的钓技极差,很少使用这项消遣的方式。但是那天,不知那根神经出了问题,就同他去了。他引领着我向沣河的上游奔去,与往年不同的是,河里积满了水,草也茂盛。在一片挖过沙的河滩,我见到了一片面积很小的芦苇,但足以令我喜出望外。

我举着钓竿只有几分钟,就放弃了,先是坐着,后来就躺在那片芦苇中了。我感谢这个多雨的秋天,给了北方这片土地一片芦苇。让我有了一个驰骋思想的空间。

秋天的芦苇一片苍茫。灰白的芦花开始到处飘荡,翩翩若雪。握住一片芦花时,自然,我想到了帕斯卡尔,那么,那片片芦花是从他的白发里飘出的吗?他说:“人显然是为了思想而生的”。他是一个哲人,思想中没有规范的体系和严谨的学说,他风格散漫,形式随意,是个任思绪流淌而不做聚集和汇总的人,宛若一片自由的芦花。他的毫无拘束的思想火花奔放不羁,直抵生命的最深层次。他关于生命思考的片段动感、跳跃、肆意、热情,这种从心灵流溢出的思想碎片比那些经过人为加工过的更为真实和可靠。

“我们认识真理,不仅仅是由于理智而且还由于内心”。在人与人之间我们的内心可以洞悉彼此的思想,感受着彼此的感觉,在人与自然中我们的内心可以体会自然的规律,掌握自然之间的联系,我们的内心可以与生者交谈,与死者沟通,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我们的内心可以跨越历史的云烟,接近现实的真理;在浩瀚的宇宙间我们的内心可以真真切切地告诉自己:你本是微不足道的,但因为有了思想,你成了宇宙的精灵,万物的灵长。

躺累了,我便起身站在一个高处,对这片芦苇进行俯视。视野里的芦苇,虽然很小,但是比起任何旷野的景致都要壮观。成熟的芦苇如满头华发的老人,脱去轻飘,归于凝重,静谧中有一种庄严和安详。我想芦苇如果有眼睛,也一定是充满阳光般的睿智,那是超越了一切悲喜苦痛的的旷达。

其实这里是一片河滩,更多的是荒草、沙子、水面,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在水面贴着滑翔的鸟。他们也太过招摇了,翅膀扇动着,发出不可一世的鸣叫。它其实是没有思想的,正因为没有思想,它才会如此肆无忌惮。任何一个思想家,都会在广阔之处表现得沉默。那正是一种成熟。就像面前的芦苇,该张扬时便张扬,该安静时就安静,似乎自己智慧地把握着生命的节奏。

芦苇的生命是智慧的生命,读懂了芦苇就读懂了一种彻悟灵透的人生。水边的芦苇,一旦成熟,就自然地走向宁静。张扬和安静,是需要用心去选择的。芦苇的境界,人是不容易达到的。

沣河岸上的这片芦苇地,我设想它是属于帕斯卡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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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沣河滩的那个高地上,我还想到,人是高于自然的,在自然界中人有着绝对的优势,他的优势表现在精神上,在于他的思想上。思想可以超越自然超越物质,可以通向无限,这使得人在自然中有了尊严,有了主宰世界的能力。帕斯卡尔说过:“能思想的苇草——我应该追求自己的尊严,绝不是求之于空间,而是求之于自己的思想的规定。我占有多少土地都不会有用;由于空间、宇宙便囊括了我并吞没了我,有如一个质点,由于思想,我却囊括了宇宙”。

思想包容着天宇,思想含盖着时空,思想证实着生命。

这是思想的气魄,也是思想的魅力。

朋友在收杆,西山的晚霞送走了遥落的太阳,秋风下,金黄色的芦苇在水面荡漾,一片片云朵围拢着又散去,舞动成晚霞样的遐想。

朋友钓了许多鱼。这是他的拿手戏。其实,他并不喜欢吃鱼,钓来的鱼除了留给他的妻子和女儿,其余都送给了邻居和朋友。他说,我在乎的是钓鱼时的感觉,没有工作,没有应酬,没有烦恼,就只有我自己的思想。在这片属于帕斯卡尔的芦苇地里,我惊喜地发现,我的这位朋友居然拥有了帕斯卡尔般的境界。当他陷于那个小城,那间只有十几个平方米的办公室时,他是陷入思想的荒芜的。人的思想就是无边的宇宙,当人们热衷于建立体系和规范的时候,其实也是在从事着一件作茧自缚的工作。没有规矩无以至方圆,方圆本身就是一种界定,边缘限制了我们无限的思维。很多时候我们迂腐地相信推理、判断,相信逻辑和经验,从而忽略了一闪而逝的灵感,岂不知,这灵感实实在在是构成我们思想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帕斯卡尔那样,在广阔的芦苇地里收获灵感呢?

事实上,我们很难做到。

帕斯卡尔关注的是生命和生命中昂扬的激情,尽管他矛盾的气质使自己一次次陷入痛苦的泥沼,固执地在宗教里寻求解脱,但他还是呼唤“人必须认识自己,如果这不能有助于发现真理,至少这将有助于规范自己的生活,没有别的比这更为重要了”。“假如我们真的无法认识真理,那么让我们降低要求和标准,认识自己,从而规范自己的言行,而认真的生活态度和对上帝的虔诚是一切的基础。认识你自己,认识自己至少是认识人的一部分,伟大与卑微的统一,高贵与贫贱的统一,神性与奴性的统一,幸福与不幸的统一,我们对自己越是认识的深刻,就越是接近于一个真实的人。”

在说出这番话后, 帕斯卡尔忽然发现自己陷入一种可怕的境地,在渺小与伟大中无从选择。他将自己置于芦苇地的深处,任冬日的晚风吹着。

那个夜晚,帕斯卡尔的灵魂破土而出,与上帝遭遇,于是他紧紧地握着上帝的手,所有的问题豁然中开,他找到了皈依。这是他的一次再生,一次灵魂的洗礼。

那一天,他31岁,他乘坐的马车坠入塞纳河,远去的河水带走了两匹马,而他却奇迹般地存活了。他要感谢,感谢命运,感谢一种拯救他生命的东西,这种东西模糊地站在自己的前方,这么多年来自己竟是无端地放过了对这种东西的认识和思考。那一夜,他坐在昏暗的灯光下,静静地翻开了那一页书籍:《新约全书·约翰福音》。

当他反复咏诵这些经文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召唤,走进一种状态。他的思绪飞泻,幻想扑面而来……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细节,但是那一夜在他短暂的生命里却构成了一个转折点,他飞速地写下了《火》,把他瞬息的灵感和思想记录了下来:

你的上帝将是我的上帝,

除了上帝忘记世界、忘记一切。

他仅仅通过福音书的教导被发现,

人的灵魂的伟大

正直的天父,世界尚未知你

但我知道你……

我从他们分离

他们抛弃了我,生命之泉”

我的上帝,你要抛弃我吗?

在他死后八年,他写下的这张纸和一个羊皮纸抄本被发现缝在他的外套里,而这一晚发生的事他终生守口如瓶,无人知晓。后来人们把这一夜叫做“火之夜”,把他记下的这个东西叫做“追思”。

这神秘一夜的体验使他完成了生命中对上帝的又一次皈依,他从此开始了修道式的生活,他收留穷人住在自己的寓所,帮助不知名的流浪少女,他效仿耶稣“我热爱贫穷是因为他热爱它……我热爱财富是因为它给了我帮助悲苦不幸者的手段。”他变得内向而沉默,封闭着自我,思考着上帝。

逐渐地,他离上帝近了,离生命远了。1662年,他39岁,正值人生最美好的时光,上帝却领走了他。

面对他在人生舞台的谢幕,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也许,这就是真实的帕斯卡尔。惋惜,是毫无疑义的。

那一刻,帕斯卡尔刚刚做完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置身于一片芦苇地,神秘的霞光将芦苇映照成玫瑰色……他举着双臂,向着玫瑰的深处翱翔。

“思想,人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

这是他留给这个世界永恒的嘱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