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活死人
魏大刀的这句话像是一个晴天霹雳,恰好从我的天灵盖直劈落到脚板心,把我的脑浆劈成了豆腐渣。
我脑壳嗡地一声愣住了,像被武林高手点中穴道一样。更确切说,像个傻子一样,脑子一片空白。
“你特么还站这儿!上车啊!”
倒是吴二娃喊醒了我,一把将我拽上车,魏大刀喊了一声坐稳!驮着我们就往回赶。
这一路上,我沉默着,心乱如麻,没有问魏大刀一句话,他也没说一个字。
等我们赶到,我家院子里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几乎让我窒息。
我刚站定在院门口,耳朵就开始嗡嗡乱响,耳畔传来各种声音。
“木娃子怎么还没回来!”
“魏石匠惹了哪个?死得这么惨!”
“脑壳都给人剁下来了!”
“可不是嘛,捅了三十多刀!”
“妈耶,好吓人!”
我挤在人堆里,听见熟悉的人在说冷冰冰的话,能往我心窝子捅刀子的话。
我发了疯一样往人堆里挤,等我终于扒开人堆,来到院子东北角,怔怔看着老爷子乘凉的藤椅。屋檐下白炽灯发着清冷的白光,映着血红的藤椅上,那颗苍白的人头!
“爷!”
“爷!”
我忍不住,像一条发疯了的野狗一样,咆哮着叫喊出来。
那是我爷!那是我爷啊!
噗通一声,我一头撞了下去,趴在老爷子的藤椅面前,我抬起头来,一眼就看见,就看着老爷子血淋淋的头!他的眼珠子还是睁开的,就那么看着我,他还看着我的!
我浑身发抖,手脚就僵住了,哆哆嗦嗦的伸手去摸老爷子的脸,还有一丝温热,我笑着看他的头,喊道:
“爷,爷!别玩了!别玩了!”
可老爷子就是一动不动,我急得眼泪直冒,吼道:
“魏老头!别玩儿啦!我认输!孙子认输啦!”
“啊!啊!啊!”
我跪在地上,不住的给老爷子磕头,铁锤一样撞在地上,咚咚响,很痛!脑袋很痛!
“不是梦!这是真的!”
我抬头看着,老爷子的头,还在那儿!他还看着我。
一个小时!我就出门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前我和老爷子还在一张桌上吃面条啊!他还说明天要教我一手刻石绝艺!骗子!骗子!……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我看着四周的人,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可他们一个个眼神闪烁不定,一个也不敢看我。
“木娃子!”
魏老刀喊住了我,他是魏大刀的爹,也是我二叔,可我从小也喊他魏老刀。
魏老刀走了过来,他和几个叔辈抬着块板子,上面血红一片,那是老爷子穿的衣裳!那是老爷子的身子!
老刀叔看着我,眼沉目深,满脸死气沉沉。
“木娃子,别胡闹!先把魏老叔安放好罢!魏老叔的头,要你来放!”
我看着板子上老爷子的身子,又看着老爷子死不瞑目的头,登时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想哭,我的心就像是给人剁碎了一样,痛得喘不过来气,可我就是哭不出一滴泪,谁让我我天生就是一个无泪人!
吴二娃上来,一把给我拉了起来,他抓着我的手去捧老爷子的头,带着我把老爷子的头放在木板上,我浑浑噩噩的给老爷子的头接在脖子上。
当我看清那木板上老爷子的尸身时,我的喉咙在冒火,眼珠要淌出血来,我咬牙切齿,想要吃人!
“是谁!究竟是谁!”
“究竟有多深的仇!多重的孽!杀了人还不够!要这样凶狠!”
老爷子的尸体成了一段一段的,手脚给斩断,胸口和肚子上给开了两个大洞,五脏六腑都给挖出来。
究竟是谁,究竟和老爷子有多大的仇怨,才能这样虐杀老爷子的尸体!
这一刻,我简直快要疯了!
失去至亲,那是摧心剖肝的痛楚!看到老爷子被糟蹋的尸骨,我心痛如死,怒不可遏!我强忍着悲痛与愤恨,战战兢兢的给老爷子冷冰冰的,被斩成了一段一段的尸骨拼接好,为他穿上寿衣。
这一刻,仿佛我也被人砍成十数段!
………………
堂屋已经摆好了香烛,围上了白蕃,那是叔伯们帮忙安置的。堂屋中央,长凳上放着木板,老爷子的尸体在上面,披着血红的白布。
我跪在地上,紧紧的瞪着那血布。
“老刀叔,我爷给谁杀的?”
魏老刀站在我边上,离我最近。他十三岁就开始学杀猪,见惯了血,是不怕这些的。
我听着老刀叔沉沉叹了口气,声音略带迟疑。
“我也不晓得是谁,等我闻讯赶来的时候,你爷已经,已经成这样了。听三嫂子说是外来人做的,他们开的面包车来,十来个男人,光着膀子,身上花花绿绿的,都拿着砍刀,手脚麻溜得很,两三分钟就把老爷子给,诶!”
我转过头,望见人堆里那个穿着花格子短裳的中年女人,那正是魏三妈,是我三叔的媳妇,也就是老刀叔口中的三嫂子。我的喉咙充血,几乎发不出声音来,嘶哑哽咽道:
“三妈,那些人,你认识不?”
“不晓得,我哪里认得到他们哟。那些人都是吃白肉,吃生米长大的。”三嫂子眼睛撇来撇去,吞吞吐吐说道。
“那他们的车牌,你还记得不?”
三嫂子一拍手:“啊哟!三妈看到他们黑压压的十几个人,手上都拿了明晃晃的大砍刀,硬是吓得没奈何,天又那么黑,哪还想去记啥子车牌哟,我吓得魂都没得了,只想躲远点。”
我又问道:“那他们说话的口音?”
“口音?啊哟,当时我家的狗在叫唤,没听见他们说啥子话,好像就骂娘了,然后就听见你爷吼了一声。我当时,不记得了,我都给吓死了,甚么也记不得咯!我躲得远远的了,生怕他们看见我。”
魏三妈一直摇头,说话的声音带着极度恐惧和慌乱,她也真给吓坏了,可听她一问三不知,我心头悲愤难制,恶狠狠道:“这也不知,那也不知。”我想骂她一句:你就知道贪生怕死跑。可最终还是没骂出来,只怆然道:“爷,孙子啥也不知道,怎么给你报仇!”
说起面包车,我心里突然咯噔一声,想起我和吴二娃在路上正遇到过一辆面包车,这时候想来,那车根本就没有车牌!
那些畜生干净利落,显然有预谋,可我实在想不出老爷子与人有这么大的梁子,非杀他不可。
越想越乱,越乱越想,感觉我的脑子真成了浆糊。
我跪在地上,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慢慢的,看热闹、好心来帮忙的,都走了。
院子里只剩几个亲戚。
空空荡荡的院子,明明还是三伏天,怎么今夜的风就那么冷人心。
我跪在地上,愣愣的盯着老爷子的遗体。这一切就像一场梦,一场永远都不会醒来的噩梦。
我七岁就跟着老爷子一起,可以说是相依为命罢。因为我从七岁过后就再也没见过爹娘,整整十二年,他们就仿佛人间蒸发一般。
这十多年来,我与他们的交流几乎仅停留在书信往来。即便是现在,通讯如此便捷,他们也只偶尔给我打一通电话,说上三两句话。我每次想跟他们视屏通话,想见一见那神秘的他们,总会被各种理由搪塞拒绝。
就在刚才,我给他们打了电话,我给他们说爷给人砍死了,他们的声音是惊讶,可没多久便恢复了平静。回答是:如果有时间,就回来!
爷死了!我的爷死了,他的爹死了!他们怎么就能这么平静?这么漠然?
…………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凌晨两点。
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影,老爷子的灵堂也只剩我和吴二娃两个人。吴二娃他爷和老爷子是战友,一起在越南打过洋鬼子,有过命的交情,二娃他爷去年过世了,老爷子伤心了好一阵子,前几天他爷忌日,老爷子还去坟前待了半天。
吴二娃在我身旁坐立难安,我以为他是站得倦了,也不理会,可他忽然跪到我边上,低着脑袋说道:“木哥,有些话,我也不晓得该不该给你说,是关于你爷!”
我看了他一眼,见他脸色很难看,铁青铁青的。我一把抓住他肩膀,用嘶哑的嗓音喝问道:
“你知道谁杀了老爷子?是不是?”
吴二娃眼中有些惊恐,仿佛给我的模样吓到了,直摇头。
“不是!不是!只是我觉得和老爷子的死,或许,或许有关系,是关于老爷子的过去的。”
“甚么过去?二娃,说清楚!”我死死的瞪着他,似乎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你先放开啊,我胳膊快断了!”
“对不起。”
二娃揉着肩膀,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木哥,你知道你爷是以前是做甚么的吗?”
我想也没想,回道:“当过兵,后来就成石匠了。”
吴二娃警惕的往四周看了一眼,压低了嗓子:“我家老爷子活着的时候,有一次喝醉了酒,他跟我说,魏老爷子是给上头当差的官老爷!”
“官老爷?老爷子退伍回乡,除了一身没得牌面的衣裳,就只有一块二等战斗模范勋章,从来没听说他当过什么官。”
“嘘,轻声!”
吴二娃声音压得更低了,又警惕的往四周看了一眼,凑到我耳根说道:
“你背上不是有个甚么秤砣烙的疤吗?我家老爷子说,那是官印!他曾亲眼见你爷用过!”
我直愣愣瞪着他,半信半疑道:“二娃,说清楚!”
二娃不理会我,对老爷子尸体恭恭敬敬拜了拜,磕了三个响头:“有怪莫怪!有怪莫怪!”
这才又拉着我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说道:“听我爷说,当年他和魏老爷子一起打越战的时候,在那个甚么老虎山遇到过活死人!”
“活死人?”
“对,就是活死人!听说越南那边有甚么炼蛊的蛊婆,她们能把活人炼成活死人,控制那些活死人打仗!”
我一听,说道:“甚么活死人,不就是僵尸吗?”
二娃摇了摇头,继续道:“我当时也是这么给问我爷。可他说那些活死人不是僵尸,魏老爷子也说不是僵尸。”
“那些活死人很灵活,打仗的时候还能像猴子一样上树,而且他们刀枪不入,准确来说,就算他们挨了枪子儿,也很快就爬起来了,就算把脑浆都打出来了,也还能爬起来。”
我越听越觉得是吴二娃在吹牛,或许是他爷在忽悠他,说道:
“那些活死人这么厉害?那咱们怎么还能赢了?”
二娃一摆手,说道:“嘿,这不是蜈蚣虫遇到了花公鸡了吗?那些炼蛊的再怎么厉害,也敌不过你爷啊!”
我一听,没好气道:“你爷才是花公鸡!”
“我这是比喻!比喻!”
吴二娃又警惕的环顾四周,这才低声说道:“那些活死人白天凶得很,咱们可打不过,只节节败退。可一到晚上,那些活死人就偃旗息鼓,不得行了。这一来二去,魏老爷子可瞧出了门道。”
“听我爷说,一天夜里,他睡得迷迷糊糊的,就给魏老爷子叫醒了,魏老爷子也不说干啥,就让我爷跟着他去。”
“那天晚上,他们两个摸到活死人的窝里去,魏老爷子就拿出那个黢黑的秤砣来,我爷看的真真的,是官印!魏老爷子也承认是官印!他还让我爷别出去说,不然他就大祸临头!”说着,吴二娃直抠脖颈,也不说话。
我心里莫名的急了,只觉老爷子出事与他的本事和那官印有莫大的关系,赶紧追问二娃。
“然后呢?你快说啊!”
“哎呀,你别打岔啊!我脖子怎么忽然这么痒!”吴二娃一边挠痒一面说道。
“然后,魏老爷子割了自己腕子,给那官印染了血,就给那些活死人胸口都按了印!他按一个,就让我爷用刺刀对准那官印的位置捅下去!嘿,那真是一捅一个准儿!这一刀下去,那些活死人就死瞪眼,滋啦一声,好像有虫叫。一股难闻的青烟就从活死人嘴巴里头吐出来了,然后那活死人就成死人了,最后慢慢就化成了一堆烂肉汤。”
听着吴二娃给我说的这些事,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见老爷子接待那些个花猪、黑蛇,他们来找老爷子盖印子。虽然后来老爷子都说是我睡糊涂了,看花了眼,那些来找他的都是他的老朋友,但此时想来,更确定了我没有看错,或许老爷子真非常人。
到这里,我忽然灵光一闪,撒腿就往老爷子住的厢房跑去。
老爷子的厢房布置得很简单,除了一张大木床,房间里唯一的家具是一副老梨花木衣柜,老爷子平常就喜欢把贵重的东西锁在衣柜里头。
这时候我也寻不到钥匙,随手拿了把铁锤,把锁头砸开了,打开一看里头乱糟糟的都是衣服,翻开衣裳,在衣柜最里头的一个角,果然放着一个黢黑木盒子。
“官印!”
就在这时,堂屋传来一声巨大闷响,仿佛是木头骤然断裂的声音。
“木哥!快跑!”
“有,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