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衍的生活和文学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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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早年的生活与奋斗

忧患的童年

1900年10月30日,夏衍(原名沈乃熙)出生于浙江省杭县庆春门外严家弄的一个破落的书香门第。

严家弄是一条南北向的小街,全长不到一里。它的南面是庆春门,北面是艮山门,与杭州旧时的这两处城门各相距三里光景。西面靠近华家池,向东四五里便是浩瀚奔流的钱塘江了。沪杭公路就在东面不远处平行而过。这公路原先是钱塘江大堤,由于历年泥沙淤积,人们不断围垦江涂,遂使陆地逐渐向东延伸,这条曾经阻挡汹涌江潮的堤塘,竟变成远离江岸的通衢大道,严家弄离钱塘江也就越来越远了。离开了喧闹的市廛,这条狭长的街弄显得异常僻静。街的两端各有一座寺庙,街面上除了一家出售日用杂货的小店铺和一家酱油坊外,几乎没有什么店家了。严家弄既非村落也非集市,居住在这里的二十来户人家,多数是在丝绸机坊里摇丝织绸的手工工人和养蚕种菜的农民,也有少数以捕鱼为业的渔家。小街四周是田地和村落。葱茏的桑园、麻地、菜畦阡陌交错,澄碧的鱼塘闪烁着明亮的光辉,在远处隐隐的翠黛的峰峦映衬下,真是一片山清水秀、如织如画的优美风光。清代文学家、杭州人厉鹗在《艮山门外远眺》一诗中描绘过这一带的景色:


吴天入时凉似水,裌衣山城四三里,

城角远山青半环,分得浓岚落渔市。


由于幼年僻处乡间,淳厚的农村生活,孕育了夏衍质朴、恬淡、勤恳、坚韧的个性。从小他就不爱热闹,不善社交,偶尔穿了一件新衣,买了一双新鞋,也唯恐被大家注意,尽可能避开人走动,因而母亲给了他一个戏称:“洞里猫”。以后“年纪大了,也只想做一个不为别人注意的常人,夹在人丛里面。我不注意人,人不注意我,就觉得心安理得,畅适无比,从这种习性出发,在人多口杂的地方,我就尽可能的少作惹人注目的行为,不发引人注意的议论,积习既久,遂成癖性。”夏衍:《谈自己》,《野草》(1941年1月)第1卷第5期。

给夏衍性格以重大影响的,主要还是那个不景气的时代和他的日趋凋零的家庭。

夏衍出生的时候,正是中国社会发生急遽变化的年头。资产阶级戊戌变法运动刚刚宣告失败,帝国主义列强又发动了八国联军侵华之役,攻占北京,迫使清朝政府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处于末世的封建帝国,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国家民族的命运更加濒于风雨飘摇的境地。

在浙江杭嘉湖一带,沈姓是一个大族。严家弄沈家有一座五开间七进深的庄院。这座被几丈高的风火墙团团围住的深宅大院,犹如一头巨兽,雄踞街弄,对比之下,四邻贫家小户的茅屋,就显得更加矮小荒陋了。不认识的人出城打听沈家,附近的人们多不细说,只答“墙里”二字,可见这所宅第曾是何等显赫。跨进沈家那扇深重的大门,迎面就是宽敞的轿厅,专供停放自家或来客的轿子之用。入内每一进除坐北朝南的正房外,还配有东西厢房。天井里铺的是一色的青石板,平坦坚实;内室则水磨方砖铺地,雕花窗棂,轩亮开阔。除了天井里的花坛,宅后另有一个栽着花木果树的花园。那时,全家人住在城内的骆驼桥,而这里只不过是沈家春秋两季下乡祭祀的歇脚处。然而,到了夏衍的祖父和父亲手里,沈氏家族已经迅速地衰败下来,这里已经成为他们的住家。夏衍便诞生在这敝旧古老的大屋子里。

夏衍的父亲沈学诗,字雅言,是个落第秀才。有一点学问,也懂医道,还写得一手好字。他颇爱读书,书房的橱架上堆满了各种书籍,这些书的很大一部分后来就成了少年夏衍最初的课外读物。沈学诗一生没有固定的正式职业,他当过家庭教师,教过私塾,还行过医。这位落第秀才身体羸弱,整天面呈忧色,心事重重地只是捧着根长长的竹烟管,闷闷地吸旱烟,很少讲话。曾经显赫富有的祖辈给他留下的并不是深厚的福泽,而是无穷的忧虑和凄凉。家族的迅速凋败,虽然没有使这位书香门第的少爷立即沦为一贫如洗的穷汉,但毕竟使他成了一个凄苦自甘的平民知识分子。家庭的破败,科举的失意,使他饱尝了世态炎凉的苦味,承受着精神的困厄。他在私塾教书时,来上学的都是附近穷苦人家的孩子。他不收学费,只在逢年过节时收受家长送来的一点鱼虾、鸡蛋之类的礼物。这或许是由于他生性善良,但更多的可能是家道中落的境遇,使他对穷人产生了更多的同情心吧。

在夏衍刚满三周岁的那年除夕,家里按风俗请神“散福”。当沈学诗正在给神灵们跪下叩头时,突然扑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了,到半夜里便断了气。原来他得了“痰中”,死时才四十八岁。这件事给全家以很大的刺激,从此家里每逢过年就再也不给菩萨烧纸了。沈学诗的不幸遭遇,是他那个时代、社会里大多数正直善良却又过分软弱的知识分子的共同命运。在那样的历史条件下,沈学诗还不可能成为沈氏家族及其阶级的叛逆者。这个角色将要由他的儿子,当时只有三岁的夏衍来担任。父亲亡故时,夏衍年纪很小,因此很难说在他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但从“夏衍”这一取自父亲表字“雅言”的谐音的笔名来看,他对于父亲这个在旧社会抑郁一世的善良正直的读书人,是怀有深厚的同情与尊重的。而父亲的人生遭际和悲剧命运,对于后来夏衍人生道路的抉择,也不可能不烙下一定的印痕。

真正给童年夏衍的性格以深刻影响的,是他的母亲。母亲徐绣笙,浙江德清县人。娘家开过酱园和当铺。她识字不多,但勤劳能干,很有主见,又富于同情心,宽厚待人。夏衍回忆起自己的母亲常常带着虔敬的心情。他写道:


在那个时代里,她算得是一个性格奇特的人,四十五岁死了我父亲之后,从不念过一句佛,从不烧过一次香。出嫁了的姐姐送她一串念珠,她都丢在抽斗里从来不去理会,不佞佛,当然不信耶稣,反对中医,有什么毛病专服西药,从这种性格推衍开去,她是一个富于民主精神的人,她从不讨厌邻近的穷孩子到我家里来,也从不禁止我和这些野孩子在一起,把自己吃用的东西省下来送给邻近的穷人,是她惟一的愉悦。夏衍:《旧家的火葬》,《夏衍杂文随笔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0年版,第31页。下同。


父亲猝然死去,丢下兄妹六人。当时大哥乃雍还没有职业,几个姐姐也没有出嫁,生活的重担完全压在母亲一个人的肩上。在那个时代,这对一个新丧夫主而家里内囊早尽的女人来说,是多么作难啊!然而她没有在生活的厄运面前低头,而是倔强地面对现实,作了开源节流的安排:辞掉了原先雇着的一个长工,除了一日三餐、缝补浆洗等日常家务一应自己承担之外,还揽来钉纽扣、绕边头、绣花、摇丝、磨锡箔等手工活计,以微薄的收入充作家用。后来几个女儿逐渐地开始能帮着母亲做活了,她也仍然从不歇息。在那样沉重的家务和手工劳作的重压下,母亲的心境是惨苦的。但她并不怨天尤人,或者打骂孩子出气。夏衍只记得有一次,因为他练习写毛笔字不认真,母亲忍痛打了他的手心。然而这只是为了鞭策孩子刻苦攻读,而且也是仅有的一次。母亲对子女是温厚慈爱的,而对生活却是坚忍倔强的。后来在五十几岁时,一次到河埠头去洗衣服,她不小心滑了一跤,把腿骨跌断了。限于经济条件,也不延医求治,只是买了几张膏药敷上,待略有好转,便又支撑着下床操劳了。腿是再也走不成路了,只得用双手撑着一张凳子一步一步往前挪动。接踵而来的灾难并没有使这位坚韧的母亲屈服,她决不躺倒,而是仍旧带领她的儿女们在生活的崎岖道路上艰难地跋涉,恪尽做母亲的职责。直到1937年初夏,抗战爆发前夕,这位饱经忧患的母亲终于离开了人世。她活了八十岁。毋庸置疑,这个具有“近代性格”的女性,对于夏衍性格的形成发生了良好的影响。

夏衍是母亲四十二岁时才生下来的。母亲奶水不足,又雇不起奶妈,便找到附近一个姓杨的裁缝那里,讲好三块钱一月,一天三顿,由他的妻子“兰生娘娘”帮着喂奶。每天,二姐云轩便抱着小弟弟去裁缝家吃奶。这样延续了近一年时间。等夏衍略大一点,总是二姐云轩和四姐明轩陪着他玩耍,在一起折纸,做各种游戏。到六岁时,母亲决定让夏衍到私塾里去“破蒙”。这私塾设在严家弄唯一的那家商店——邬家店后进一间小屋里,只有三张板桌,几条板凳,先生也坐在一张骨牌凳上,前面用一个破旧的柜子当作书案,其简陋可怜可以想见。入塾这一天,母亲陪夏衍到邬家店买了一包点心,用红纸包了一块“鹰洋”,作为孝敬先生的“束修”,然后要他向先生叩了头,这样入塾“典礼”就算完成了。读的书是《三字经》,还有描红和写字。在这样的穷私塾里就读,对于沈家这样的书香世家来说,是太不相称了,因此不到两年,城里的大姑母便说服了夏衍的母亲,让他转学到“新式学堂”——正蒙小学就读。在这里除了《论语》《孟子》外,还学到算术、体操、修身等新科目。那时学费、膳费全由姑母供给,连身上穿的长衫、鞋袜等也都是表兄弟们穿旧的。到十二岁由母亲送到德清舅父徐士骏家中,进了德清县立高小读书,费用全由舅父负担,在那里一直读到高小毕业。

了解夏衍日常生活的人,都知道他很爱猫,养猫几乎成了他的癖好。这种习惯就是在德清读书的这段时间养成的。尽管有舅父的照拂,毕竟是少年离家,寄居在外,处处感到陌生和孤独。在寂寞的时光,常常来与他做伴的是舅舅家中的小花猫。白天,与猫逗耍是他唯一的游戏。夜晚,猫就蜷缩在他脚头的被子上打盹。在严冬的寒夜,这多少也给他增添一丝温暖吧!久而久之,自然便对这灵性的动物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好感。

夏衍在开始他的读书生活时是艰难的,然而他在学校里的考试成绩,在全班却总是名列前茅。他刻苦好学,求知欲非常强烈。早在私塾读书时,每当放学回来,他就喜欢钻到父亲的书房里去,将一本又一本的线装书从高高的书架上取下来,《水浒传》《三国演义》《七侠五义》等旧小说都被他读得滚瓜烂熟。读书之外,他还喜欢跟随母亲去看旧剧、听评弹。每年重阳节,“水路班子”或者“绍兴大班”到乡下来了,在庙里要演两日戏。一演就是半天,从午饭后出去一直要到日落西山才回家。那时年轻姑娘是不能抛头露面出去看戏的,因此每当夏衍看完戏回来,姐姐们便听小弟弟讲戏文,如《双珠凤》《文武香球》《再生缘》等。夏衍的记性好,又能把故事讲得活灵活现,他的二姐沈云轩至今还能记起其中孟丽君、文必正等人物的名字和大致情节。这些在民间广泛流传的恋爱故事,掺杂着各种因果报应等糟粕,但又多少反映出人们对爱情自由的渴求,对黑暗专制势力的憎恶,带着反对封建礼教的鲜明色彩,加上传统戏剧艺术在表现形式上的质朴与细腻,因而使小夏衍着了迷。可以说,夏衍后来对戏剧事业的爱好和精湛的艺术修养,最早便是从这里开始孕育的。

就在夏衍在小学读书的这几年,家境更加窘困。屋子周围的田地、池塘,渐渐地被哥哥押卖了,一些好的家具、瓷器、锡器等也都拿到当铺里去典当了。隔不多久,大哥为了要将屋子改作屯茧的仓库,还将后园里两株尺把粗的枣树和橘树砍倒,并且准备将祖坟上的几株百年以上的香樟树卖掉,以致引得母亲生了气,最后还是大哥将二姐从婆家接回为之讨情才算了结。旧屋已一片颓败。夏天的黄昏,会从蛀烂了的空楼里飞出成千上万只白蚁,没人住的空房里,白天也可以看到黄鼠狼和狐狸……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第41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下同。。夏衍何尝没有这样的体会!他的祖父曾被太平军俘虏,因为读过书,后来当过太平军将领陈玉成的记室(秘书)。陈战败后,即派一个十多岁的亲兵陪送他回到杭州。这个亲兵原来连姓氏也很渺茫,夏衍的祖父给他取名沈应才,留在家里帮工。后来他买了田地,成了家,逐渐发迹。当夏衍的父亲在世时,沈应才还常来“请安”;而当沈家衰落后,沈应才的儿子不仅不再像以往“恭顺”,反而想吞没沈乃雍典租给他的三亩坟头地了。为此,夏衍的母亲很生气。这件事使童年的夏衍最初觉到了人间的势利与社会的冷酷。

然而,在这段时间里,夏衍同大墙外穷苦人家的孩子们的来往增多了。这些农家孩子常常带着篮子到墙里来挑荠菜,嬉戏,幼年的夏衍同他们相处得很融洽,常常一道抲鱼,捉麻雀,网蜻蜓,采野果,背着竹筐到乡间去拾枯柴,到沪杭铁路边去看奔驰的火车……夏衍在回到故乡时,一位年近八旬的老农颤巍巍地来到夏衍面前,叫了他一声“和尚哥”,问他:“还认得哦?”夏衍仔细打量一阵,惊喜地答道:“认得,认得,是春芳老弟,你属虎,比我小三岁。”经过七十余年的悠长岁月,夏衍还能记起儿时伙伴的名字、年纪、生肖,可见当年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何等亲密!

夏衍后来在《走过来的道路》一文中说:


从小吃过苦,亲身经历过农村破产的悲剧,也饱受过有钱人的欺侮和奚落,因此,对旧社会制度的不满和反抗,可以说在少年时代就在心里扎下了根子。夏衍:《走过来的道路》,《夏衍杂文随笔集》第564页。


旧家的凋零,香樟树的风波,沈应才儿子的骄横……这一切在童年夏衍的脑海里构成了一幅二十世纪初农村破产,旧家衰落的图像。家境的变迁,生活的困顿,使夏衍很早就体验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以及下层人民的凄楚和辛酸,这便成为他日后走上反抗黑暗社会,为劳苦民众求解放的革命道路的契机。

夏衍高小毕业后回到家里,这时家中已到了几乎断炊的地步,连母亲的几件“出客”的衣服和一床备用的丝绵被也当掉了。夏衍瞒着母亲,天天进城去找工作。一天,在艮山门车站附近看到一张招收徒工的招贴,当即按地址去应招,不久便在太平桥的泰兴染坊当上了学徒。

这是一家老式作坊,设备十分陈旧,没有任何机械,染色时要加热,就在锅下面砌了一口灶,工人一个在下面用柴烧,一个在上面染。碱粉溶在锅里,煮滚了,把丝浸下去练。没有手套、眼镜等任何防护设备,工人们就在沸滚的烧碱溶液里操作。作坊低矮,是建在泥地上的,又无照明设施,因此,染工在绸布退浆加热时蒸发的气体弥漫全屋,相互间很近的距离也看不清。夏衍在工专毕业时写的一篇报告中写道:“我很奇怪,那些工人,在滚的强碱性液里,不用手套和机械,在那里从容不迫地工作。”沈乃熙:《泰兴染坊的调查》,《浙江甲种工业学校校友会会刊》第1期(1920年6月)。不久前夏衍还对笔者说起,那时染工的生活同日本电影《啊,野麦岭》里的缫丝女工异常相像,他至今还忘不了染工皲裂的结着像蜂窝似的老茧的手!由此可见,当年工人们劳动条件的恶劣和生活的苦痛,给少年夏衍留下了多么难忘的印象。

在这样的染坊里“学生意”,母亲是放心不下的。一天,母亲派人通知夏衍,要他回家去看看。没想到在家里,大哥带来了意外的消息:在丝绸工业复兴中发展起来的浙江甲种工业学校即将招收新生。母亲、大哥要他立即离开染坊,赶紧补习功课。由于他以前在德清高小刻苦攻读,深得校长曹绪康赏识,因此,1915年夏天,夏衍便被母校以“品学兼优”保送进了这所新兴的工业学校,从而开始了他的中学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