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鲁迅书信集中,从1933年3月20日到这年的5月14日,在不到两个月时间内,提及编辑《鲁迅杂感选集》及瞿秋白为之作序的地方,有近十处之多。鲁迅日记中同杂感选集有关的文字也有好几处。可以说,编选杂感选集及写作《序言》都是在鲁迅的赞同、合作和支持下进行的。尤其是对《序言》,鲁迅已经看出了它的战斗的锋芒,以及必将产生的较广泛的影响。又,根据鲁迅非常接近的亲友的回忆,鲁迅对瞿秋白这篇论文是完全肯定,并且确实发生了深刻的感激情绪的。许广平在《秋白同志和鲁迅相处的时候》一文中记述鲁迅当时的反应是:“说得太好了,应该坏的地方也多提起些”。冯雪峰也谈到鲁迅曾在他面前这样谈起过《序言》: “分析是对的。以前就没有人这样批评过。”又说:“看出我攻击章士钊和陈源一类人,是将他们作为社会上的一种典型的一点来的,也还只是何凝一个人”。日本作家鹿地亘在鲁迅逝世后不久写的回忆文章中说,当他向鲁迅问及有什么“有系统的鲁迅论”可以参考,鲁迅便推荐了瞿秋白的这篇论文。鲁迅还谦逊地表示:《序言》对他“稍稍过誉”了。不久,鲁迅还特地给他寄去杂感选集供他翻译日文之用。所有这些都是有文在卷,有案可稽的,难道我们对此可以熟视无睹、一概否认么?
那么,《序言》有些什么可以肯定的历史功绩呢?
首先,它高度评价、热情推崇了鲁迅的杂文。对于鲁迅的杂文,新文艺运动的敌人素有切骨之仇,自然不必说了,他们恶毒地诬蔑杂文是鲁迅的“死症”,且曾赠以“杂感家”的恶谥。一些资产阶级文艺家也对鲁迅的杂感表示鄙视,认为那只是政治宣传,算不得艺术。《序言》联系中国社会激烈的阶级变动和斗争,深刻剖视了鲁迅杂文产生的社会背景,指出,“急剧的剧烈的社会斗争,使作家不能够从容地把他的思想和情感融铸到创作里去,表现在具体的形象和典型里;同时残酷的强暴的压力,又不容许作家的言论采取通常的形式。作家的幽默才能,就帮助他利用艺术的形式来表现他的政治立场,他的深刻的对于社会的观察,他的热烈的对于民众斗争的同情”。(以下引文凡未注明出处的,均引自《序言》)这就是说,鲁迅的杂文是紧张、激烈的阶级斗争的产物。它是适应革命的政治需要而产生的一种特殊的战斗形式。它的出现本身就是对黑暗与暴力的抗议和控诉。在发掘鲁迅杂文产生的社会原因的基础上,《序言》对鲁迅杂文的时代意义和典型化的艺术成就给予了高度的估价,认为它虽然不能代替文艺创作,却是一种“文艺性的社会论文”。它抓住普遍性的代表人物,形象地勾勒出帝国主义及其各式奴才的丑恶嘴脸和鬼蜮伎俩,深刻暴露了旧社会的锢弊和疮疽。“刽子手主义和僵尸主义的黑暗,小私有者的庸俗,自欺,自私,愚笨,流浪赖皮的冒充虚无主义,无耻,卑劣,虚伪的戏子们的把戏,不能够逃过他的锐利的眼光”。总之,他的杂感是“针对着这个地主资产阶级的虚伪社会,这个帝国主义的虚伪世界的”,它是“战斗之中不可少的阵线”,是对反动阶级所下的“战书”,因而也就成了“中国思想斗争史上的宝贵的成绩”。在《序言》以前,有谁曾对鲁迅杂文的社会背景和战斗意义,政治思想高度和艺术特色作过如此深刻的分析,给这种战斗文体的社会历史价值以如此崇高的评价的呢?没有。从这一点来说,《序言》是有开创性的,它对鲁迅杂文的充分肯定,不仅粉碎了敌人对鲁迅杂感的各种无耻诋毁,同时也体现了鲁迅服从战斗的迫切需要,坚定地利用一切武器为革命的政治服务的鲜明特征,这是很有教育意义的。
其次,《序言》充分肯定、深刻论述了鲁迅的革命道路。从五四以后,鲁迅就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英勇旗手。如同毛泽东同志所指出的,“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然而,从20年代到30年代在社会上真正认识鲁迅的伟大,了解鲁迅思想的人并不多。少数阅历比较丰富,眼光比较锐利的作家(如沈雁冰等)对鲁迅的作品及其意义作过中肯的评价,但对鲁迅思想的理解和分析是很不够的。更不要说对鲁迅思想发展道路作系统的研究了。到了1928年,一批革命作家竟然把鲁迅当作革命文学运动的障碍,说他有什么“非革命的倾向”, “笔尖只是涂抹着灰色的幻灭的悲哀”,是“有闲阶级”, “厌世家”, “落伍者”,“布尔乔亚的代言人”,甚至还有人漫骂他是“封建余孽”、“二重反革命”等等。直到论战结束“左联”成立不久,还有人在左翼刊物上把鲁迅说成是“小资产阶级的有人道主义倾向的作家”,态度“总是傍徨”, “总不坚决”,一直起着“消极作用”。从这里不难看出,在革命文艺队伍内,有些人对鲁迅的认识之不足是达到了怎样惊人的地步。
《序言》联系从1911年到30年代初20年间中国思想领域的风云变幻,对鲁迅的生活道路和思想演变过程作了初步然而是正确的阐述。鲁迅一生跨越了新、旧民主主义革命两大阶段。在各个重要历史转变关头,阶级关系错综复杂,各种思潮此伏彼起。鲁迅虽然出身于没落的封建士大夫家庭,“背着士大夫阶级和宗法社会的过去”,然而他不倦地追求真理,艰苦地探索着真正能够通向人民群众彻底解放的革命道路。随着新旧民主革命的交替和阶级斗争的不断深入,知识分子队伍的三次伟大分裂,鲁迅的思想发生着深刻的变化。早在辛亥革命以前,从忧国忧民的思想情绪出发,他受到进化论和个性主义的启发,投身民主主义的思想启蒙运动。五四运动,尤其是1925年大革命以后,中国无产阶级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彻底的不妥协的战斗姿态,促使鲁迅思想中集体主义、唯物主义的因素不断滋生发展,并且日益以此作武器,去执行那时彻底反帝反封建的文化革命的任务。最后,在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失败以后,经过阶级斗争的实践和系统地学习马列主义理论,他更坚定了无产阶级的立场,挣脱了进化论和个性主义的羁绊,终于完成了世界观的转变,发展成为伟大的马克思主义阶级论者,无产阶级的坚定战士。《序言》从对鲁迅思想发展的探索和解剖得出了如下的结论,鲁迅“从进化论进到阶级论,从绅士阶级的逆子贰臣进到无产阶级和劳动群众的真正友人,以至于战士,他是经历了辛亥革命以前直到现在的四分之一世纪的战斗,从痛苦的经验和深刻的观察之中,带着宝贵的革命传统到新的阵营里来的。”在《序言》以前,有谁对鲁迅思想发展作过如此深刻的概括,从政治上、思想上给予了如此崇高的评价?没有。在这一点上,《序言》也是有开创意义的。如果考虑到当时鲁迅的后6本杂文还未写出,而《序言》对鲁迅的无产阶级世界观的赞许就更其难能可贵。瞿秋白对鲁迅发展成为共产主义者的思想历程的论断,正确地揭示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向无产阶级转化的革命途径和客观规律,同时有助于澄清当时社会上乃至革命文艺界中不少人对鲁迅的误解,清除其散布的不良影响。
自然,瞿秋白对鲁迅的论述从我们今天的眼光看来,不是完全没有可以指摘之处的。比如,对鲁迅对我国革命事业的贡献,尤其是后期成为共产主义者以后的辉煌业绩写得不够充分,对五四文化革命的性质的分析,以及这场革命对鲁迅思想的推动讲得不够全面等。毫无疑义,真正对鲁迅作出最全面,最深刻,最科学的评价的,是我们伟大的导师毛泽东同志。毛主席的《新民主主义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才真正确定了鲁迅在我国现代革命史和文学史上的地位。然而我们不应忘了列宁的教导:“判断历史的功绩,不是根据历史活动家没有提供现代所要求的东西,而是根据他们比他们的前辈提供了新的东西。”评价瞿秋白写于30年代的这篇《序言》,我们也不能违背这个原则。我们不能不看到,当时的左翼文化运动在严重的白色恐怖之下,受到了空前残酷的压制和摧残。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中,瞿秋白站出来,排云拨雾,辨明是非,阐明鲁迅及其杂文的价值,帮助人们认识鲁迅,捍卫和发扬鲁迅的战斗传统,这对于左翼文艺运动的蓬勃开展,是具有重要的意义和深远的影响的。尽管文章有不少不尽确切或由于当时不便明言而托为比喻的词句,然而论文的主导倾向和战斗意义是一目了然的。对此轻易加以否定,或者表示不屑一顾,这不是真正的历史唯物主义者所应采取的正确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