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武侠小说:七杀碑(套装共七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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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作者简介

朱贞木,本名朱桢元,字式颛。浙江绍兴人,20年代至 40年代在天津电话局和日方电信公司工作。篆刻、诗书。文章俱佳,可称艺文双绝。三十年代初,看到同事李寿民撰写《蜀山剑侠传》,因之操刀进入武林侠坛。早期作品《飞天神龙》《艳魔岛》系列,后来自出新意,以《虎啸龙吟》《七杀碑》《罗刹夫人》为代表作。

原著序跋

附录一:原著序跋

民二十五年春,故都琉璃厂书摊中,见一手写诗册,纸半破损,署名“花溪渔隐”,盖乾嘉时蜀人也。行楷圆劲,细于蝇头,中得一联“妻孥虽好非知己,得失原难论丈夫。”语颇隽,购归细读,诗百余首,媵以蜀中明季轶事十余则,约数万言,中有一则,题为《七杀碑》,略谓“张献忠踞蜀,僭号‘大顺’,立圣谕碑于通衢,碑曰:‘天以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杀、杀、杀、杀、杀、杀、杀。’即世所传七杀碑也,碑文‘杀’字,不六不八,而必以七,何也,蜀中耆旧有熟于掌故者,谓余曰,献忠入蜀,屠杀甚惨,而屡挫于川南七豪杰,恨之也深,立碑而誓,七杀碑者,誓欲杀此七雄耳,七雄为谁?华阳伯杨展、雪衣娘陈瑶霜、女飞卫虞锦雯、僧侠七宝和尚一容、丐侠铁脚板陈登一、贾侠余飞、赛伯温刘道贞是也……”其文分叙七雄事迹,诡奇可喜,杨展为七雄之魁,叙其生平及率义兵规复川南事尤祥,谓杨展能识金银气,擅奇门五遁术,近于小说家言。然其叙述,均有所本,吴梅村《鹿樵纪闻》及彭遵泗《蜀碧》等书,所载杨展传中,亦有精五行遁术语,顾博雅之士,亦不免也,岂世真有此神奇之术欤?

友人有于成都博物馆曾见七杀碑者,谓其文略异,无七余字,有谓原碑已为清廷捶仆,未知孰是,而蜀人至今指杨展遗迹“万人坟”,及七雄义烈掌故,奚能道之,余摭拾“花溪渔隐”所述,兼采各家笔乘,故老传闻,综合七雄事迹,演为说部,而删其怪诞不经者,并据“花溪渔隐”之说,以《七杀碑》名书,志其所由起,此七雄当明末之世,联袂奋臂,纵横川南,保全至众,而卒扼于一冗大僚,自剪羽翼,身为国殇,全蜀因而糜烂,事至壮烈,可泣可风,作者余生烽火,冻墨磨人,文字游戏,聊遗岁月而已。

民国三十八年春朱贞木识于析津

一 新娘子步步下蛋

四川城内有巴、雒、泸、岷,四大名川,故称四川。巴即嘉陵江,古有巴蜀之称。雒即沱江,一称外江。泸即金沙江,诸葛亮五月渡泸,便是此地。岷即岷江。这四大名川,到了重庆,合而为一,经瞿塘三峡,巫山十二峰,奔腾激射而下,直趋下游,经洞庭鄱阳,越苏淞而入海,成为中国大动脉之一的长江。

本书故事,开始于岷江之滨的嘉定城,嘉定是川南一个山明水秀的小城,这座小城,一面靠山,一面临江,临江这一面,断岸千尺,下临江流,上游自成都、彭山、眉山、到嘉定,下游是犍为、叙州、滤州,直达重庆,所以嘉定是成都重庆两江水道的中心,也是岷江这条水道上客商船只必由之路,城池虽小,地却驰名。城南的大佛寺、乌尤寺,尤为名胜之地,大佛寺的大佛,却不在寺内,在矗立江流的千寻峭壁上。这尊大佛,足有一二十丈高,从后面大佛岩上去,穿过大佛寺的后殿,可以爬上大佛的头顶,纵眺岷江如画的远景,大佛寺的左首,是乌尤山,山上便是乌尤寺,危崖曲涧,云影岚光,嘉禾华滋,上下一碧,端的钟灵毓秀,风物宜人。在明季时代,嘉定便有“十不得”的胜景,“十不得”里面,便有“大佛拜不得,乌鱼煎不得”的民谣。所谓“大佛拜不得”是一种神话,别个佛像都可拜,独有嘉定的大佛,拜了以后,岷江的水,涨到大佛脖子上,便要淹没嘉定城了。所谓“乌鱼煎不得”本地人把“乌尤”二字,念作乌鱼的缘故,其实乌尤寺是黄山谷的出典,还有八个“不得”的景致,与本书没有多大关系,暂且不提。

明季时代,乌尤山山腰有一家出名的茶馆。这茶馆造得非常特别,五开间的瓦房,前后都可进出,好像一座长方形的亭子,屋外四面都有宽阔的走廊,朱红的栏杆,配上碧绿的纱窗,里外都裱糊得雪洞一般,前面长廊内的茶座上,一面品茗,一面靠着红漆栏杆,可以饱览江景。后面靠着上山必由之路,正是乌尤寺香客游客上下憩息之所。前后面门额上,都写着“曼陀罗轩”四个字。这轩名非常新颖,因为乌尤山是佛教圣地,春夏之际,山上山下,遍地开着一种缤纷馥郁的曼陀罗花。曼陀罗花盛开时节,也是游人最多,茶馆生意最兴隆的时节,不知哪一位名士,便把曼陀罗三字题作茶馆的轩名,曼陀罗轩非但卖茶,还带卖点心酒饭,曼陀罗轩的“抄手”,四远驰名,“抄手”便是馄饨,四川人喊作“抄手”。

有一年正值十月小阳春的日子,川南气候温煦,加上是个晴天,曼陀罗轩外面游廊上,坐满了茶客,轩内坐满了酒客。内外酒客和茶客,正在议论纷纷,谈论一桩本地稀有的新闻,廊座上一位花白胡子的茶客,向对面一位穷学究问道:“老子(川人张嘴,便称老子)

从彭山趁水下船,路过贵宝地,顺便上岸玩玩,一路听人讲‘乌尤寺和尚嫁女儿’的新闻,真奇怪,出家人哪有女儿,老子活了这么大,真是头一遭听到,其中究竟怎么一回事呢?”

那穷学究把一个橄榄脑袋摇得货郎小鼓似的,叹口气道:“异端,异端,攻乎异端,斯害焉矣。”花白胡子的茶客,听他酸溜溜掉了一句文,等于白说,依然莫名其妙,萍水相逢,不好意思掘根究底地问下去,不想茶馆里爱管闲事的人最多,这位茶客的坐处,靠近里面酒座的一排敞窗,突然从敞窗内钻出一个酒气醺醺的脑袋来,哈哈大笑道:“听老先生是川北口音,大约路过此地,怪道不知敝处的事,便是这一屋子的人,也只有老子最清楚。”说罢,一个指头,向自己酒糟鼻子上乱点,花白胡子的茶客,正苦没法探听真相,忙不及双手乱拱,殷殷求教。窗内的酒客,大约已经酒足饭饱,藉此卖弄消息灵通,也许藉此打混,逃避掏腰包请客,先用两个指头,挟着酒糟鼻子,转身狠狠地擤了一下鼻涕,然后探出半个身子来,似乎这样好消息,不愿意叫一个人知道,故意先打了个哈哈,大声说道:“你们知道嫁女儿的和尚是谁,便是山上乌尤寺老方丈破山大师。这还不奇,诸位一定要问,新郎新娘是谁呢?哈哈……说出来,诸位要吓一跳,新郎不是别位,是我们嘉定第一大户,新中第一名武举,杨大相公。新娘便是杨相公义妹、师妹川南三侠齐名的雪衣娘。新郎新娘和那位高僧,都是我们四川的奇人。奇人办奇事,才有这样新奇的奇闻,老子索性告诉你们,今天便是他们洞房花烛的良辰。老子怎地知道这样清楚呢,因为老子也姓杨,是杨大举人的本家。回头杨大举人到此‘亲迎’(川俗,新郎必先至女家亲迎,随同花轿回家,然后交拜成礼),老子便要赶去喝喜酒了。”他这样一表白,果然,里里外外的茶客酒客,在窗内窗外,把他包围住了,七嘴八舌,向他乱问,都想打听个细微曲折。因为嘉定上下游的人们,都知道杨大举人名声远大,雪衣娘杨相公上擂台的事(四川打擂的风气,在抗战时期,还有所闻),更是平日茶馆里面的谈话资料。起初大家只知道乌尤寺和尚嫁女儿,不知和尚是谁?女儿是谁?更不知新郎便是本城鼎鼎大名的杨武举。现在听到这位酒糟鼻子一抖露,真是一桩奇闻。

凡是在曼陀罗轩喝茶吃酒的,恨不得一个人拉着他到一边去,细谈细问。无奈这人知道的,也只有这一点,满肚皮早已抖出来了。再要问他细情细节,起末根由,连他自己还想打听别人去哩。

酒糟鼻子,大约是杨武举五服以外远房远支。不然的话,当天是好日子,早应该在杨武举家里,帮忙照料。还有工夫,陪着朋友在曼陀罗轩帮吃帮喝,说闲白儿吗,这时被众人包围着,正苦无话可对,忽听得山脚鼓乐之声,细吹细打地响上山来,顿时直着嗓子大喊大嚷道:“诸位快瞧,杨大举人上山迎亲来了。”这一嚷,果然有效,曼陀罗轩内的酒客茶客,呼地一声,一窝蜂挤出茶馆外面,迎在山道上,等候迎亲的喜仗到来。独有两个雄壮大汉,依然纹风不动,坐在轩内酒座上,浅斟低酌,悄悄谈话。

山脚下树林里转出四面彩旗,迎风舒卷,缓缓地涌上山来。旗后十几名披红插花的鼓吹手,吹手身后,一对对的垂发绣衣童子,分执提炉宫灯宝扇之类。前队过去后面又是两面麟风呈祥的五彩锦旗,引着一匹雪白川马,雕鞍鲜明,鸾铃徐引,马上稳坐着一个剑眉虎目,面如冠玉的杨大举人,披着一身大红喜服,配着雪白的骏马,红白相映,益显得新郎器宇轩昂,不同凡俗。新郎马后,便是花团锦簇、五彩缤纷的一乘花轿,轿后又是一队十番细乐,吹笙按笛,一路奏着“齐天乐”的曲子。后面一群牵羊担酒,挑盒夹包的杨府下人,个个衣履鲜明,喜气扬扬。这一大队亲迎喜仗,从山脚排到山腰,足有半里路长,山上山下,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们。马上新郎,经过曼陀罗轩时,有许多本地茶客酒客,都认得杨武举的,便拥在道旁,齐声道喜。这时新郎不能下马,只好在马上含笑拱手。

这当口,新郎在马上一眼瞥见曼陀罗轩茶廊内,立着两个汉子,有点异样,被众人一阵缠绕,只瞥了一眼,人已跟着队仗走过,也就忽略过去。

曼陀罗轩茶馆内一般看热闹的人们,有许多游手好闲的,会了帐,跟着亲迎的喜仗,赶上山去。大家以为和尚嫁女儿,新娘子定在乌尤寺内上轿的了。和尚寺跑出新娘子来,真是天字第一号奇闻,哪知众人猜想的满错了。亲迎的喜仗,并不进乌尤寺,却从寺后绕了过去。在寺后不远所在,一条小径,穿过一片松林,在一处突兀的悬崖上面,盖着极精致幽雅的一座小楼,楼外圈着短短石墙,墙上碧油油的朱藤翠叶,遮没了墙身,里面静悄悄的不像办喜事样子。亲迎队仗,在墙外草地上吹打了一阵,只新郎跳下马来,领着花轿抬进门去。

其余的人,都在门外候着。

没有多大工夫,花轿抬出门来时,后面另有一乘小轿,跟着走。轿一出门,新郎出来跳上马背,立时鼓乐齐奏,吹吹打打地下山了。看热闹的人们,既没有瞧见新娘子是甚样子,也没有瞧见新娘子家里的人。花轿出门时,探头往里瞧,嫁女儿的破山大师,似乎也没有露面。有几个好事的,拉着杨家管事的探问。管事的只微笑不答。问急了,手指着这座小楼笑道:“这座小楼是我家相公从前读书之处,连这座楼,还是我们杨家的,你还打听怎的。”

在管事的,以为这几句话,答得要言不烦,包括一切了。在问话的人,一发弄得莫名其妙。

满腹怀疑地又跟着亲迎队仗下山,回到曼陀罗轩茶馆内,三三两两,议论纷纷,一发把这档事,当作奇闻了。

这天夜里,嘉定城内首户杨武举家中,张灯结彩,贺客盈门,一番富丽辉煌的气象。在嘉定城内,也只有像杨武举这样富户,才能这样铺张。最奇怪的是,这许多贺客里面不论近亲远眷,知道这头亲事底细的,没有几个。接到杨家的喜帖,才知杨武举在今天结婚了,因为喜帖发得日子太近,想送点出色的贺礼,都赶办不及,所以这般贺客里面,大半和曼陀罗轩的茶客差不多。只知道杨武举娶的是有本领的雪衣娘,老丈人是乌尤寺高僧破山方丈,众人都不知破山大师来历,只奇怪破山和尚戒律精严,怎会凭空钻出个女儿来,和杨家怎会结成亲事,人人肚里有一连串疑问,到杨家贺喜的,没有一个不在暗地打听,无奈杨家上上下下,能够说出这头亲事内情来的,实在不多,大家都说,这头亲事,除出新郎本人以外,只有杨武举母亲,杨老太太一个人彻底明白了,男女贺客人人想抓个机会一问杨老太太,或者杨武举本人,无奈贺客一班去,一班来,杨老太太和杨武举,哪有工夫长篇大套地细谈细讲,所以内外男女贺客们,一个个肚子里都闷着这档事。

大家肚子里闷着这档事,一听到花轿到门,大厅上立时人山人海,要瞧一瞧这位雪衣娘,怎样的一个姑娘,无奈阴阳先生捡定了交拜的时辰,花轿搁在厅上,轿门兀是紧闭,好容易到了吉时,礼生高赞“降舆”,满厅的眼光,集中花轿的门,门是开了,新娘子已和新郎并肩站在红毡上了,无奈看到的,只是新娘子身上的凤冠霞帔,凤冠前面,长长的一块红巾遮着面孔,好像一座山似的,隔开了众人眼光,好容易等得交拜礼成,送入洞房,不料女客们,近水楼台先得月,布置得天宫似的几间洞房,早被女客们挤得风雨不透,有不少落后的女客们,没有挤进房去,还在房外等着,想遇缺即补,男客们一瞧这样情形,只好吐舌而退。

这时已到申牌时分,洞房内珠灯璀璨,宝烛辉煌。新娘子面上红巾一去,露出真面目来,立时满屋子啧啧赞美之声,一屋子都是争看新娘子的人,其中自然有不少争妍斗艳的女子,一见新娘子真面目,心里通的一跳,觉得今天所有女贺客,都被这位雪衣娘的美貌压下去了,有几个眼珠瞧着雪衣娘,心里起了微妙作用,似乎惭愧,又像嫉妒,有几对秋波,仔细在雪衣娘面上搜寻,想搜寻出一些缺点来,安慰安慰自己,偶然回头在镜台上,照见了自己尊容,才觉自己实在比不过人家,一赌气,退出洞房去了。

内外开宴之际,乐声笑声,酒香花香,浑成一片,俗例宴后有“闹洞房”之举,“闹洞房”时,在新娘面前,可以长幼不分,随意笑谑,但是杨家男女贺客,实在太多了,“闹洞房”没法排个儿,反而没法下手,加上杨老太太一辈子抚孤守节,家教严肃,乡党驰名,贺客中束身自爱的,便不敢跟着起哄,只有一般风流少年,暗地安排了一个计划,寻着了新郎杨武举,向他说:“今晚人太多,洞房闹不成,便宜了新郎和新娘,此刻新娘在内,行完了庙见礼,定要到外厅来,拜见远近亲属,我们久闻雪衣娘本领超群,比新郎还强,今晚我们在场的贺客,定要见识见识,否则,我们还得闹洞房,这差事,非新郎自己去通知不可,新娘子快出来了,你快去通知他罢。”杨武举一听,暗暗为难,陪着笑说:“诸位吩咐下来,理应通知贱内照办,无奈新娘子头一天进门,怎能当着老少亲眷们,飞拳踢腿,诸位如果爱瞧武功,还是我来献丑罢。”杨武举这样一说,围着他的一群少年,齐喊“不成,不成,你这点气力,留着伺候新夫人去罢,我们想见识的是雪衣娘的本领,而且我们也不能大煞风景,叫新娘子穿着凤冠霞帔窜高纵矮,我们自有办法,叫新娘子武戏文唱,……”杨武举忙问:“怎样武戏文唱,诸位何妨先说出来,我酌量着,才好进去通知她。”众少年立时起哄道:“你倒想得满好,今夜我们要考验考验雪衣娘的本领。考官的题目,关防严密,岂能先漏给考生们,你不用想暗通关节这条道,快替我们进去知会好了。”杨武举留神这般少年,虽然不是行家,其中很有几个出名促狭的在内,不知他们想的什么鬼主意,问既问不出来,驳又没法驳,只好进内知会去了。

这般少年,都是本城绅宦世家的子弟,和许多老一辈的体面贺客,都在前面广厅上喝酒。厅内摆着十几桌喜筵,上悬珠灯,下铺锦毡,画栋雕梁,光如白昼。片时,屏后,环佩——,香风细细,先有两个垂髫使女,提着一对红纱宫灯,从屏后冉冉而出,娇喊一声:

“新娘子出来见礼了!”厅前阶下的鼓吹手,立时细吹细打起来,门厅十几桌贺客,个个精神大振,几百道眼光,齐注屏后,刚才出题目的一般少年子弟,更是紧张。有两个离席,跑到屏门口一堵,向屏内躬身说道,“久仰雪衣娘大名,想请新娘显点功夫,让我们开开眼界,藉此代替了闹洞房的俗风,在新娘方面,也是有益无损,刚才已托新郎转达,谅蒙采纳。”这当口,提宫灯的两个使女,已经转过屏门。还有两个使女,捧着新娘子,也到了屏口,被两个少年一堵,只好在屏口站住,听两个少年这样一说,新娘身边一个俊俏使女,笑道:“两位相公,想见识见识新娘本领,也得让我们出去见了礼,再说呀!”两个少年身子往后一撤,指着地上锦毯笑道:“今天是良辰吉日,我们不敢请新娘子动刀使剑,飞拳踢腿,只好请新娘子施展一点小巧之技,劳动新娘子两瓣金莲,在这一段小玩意儿上,走了过去,美人步步生莲,现在我们改作‘步步下蛋,’也无非替新郎新娘,取个吉利口彩罢了。”大家听到两个少年说出“步步下蛋”的趣语,不禁哄堂大笑,连新娘身边那个俊俏使女,也掩口而笑,大家急向屏口一段地上看时,原来在两个少年堵着屏口说话时,另有一个少年,身上兜着许多生鸡蛋,撅着屁股。把衣兜内鸡蛋,一个一个地放在地毯上,从屏门口起,一直摆到大厅中心,地毯不比地砖,鸡蛋摆上去,还不致骨碌碌乱滚,可是地毯上一个个鸡蛋的部位和尺寸,非常促狭,也有两个鸡蛋并在一起的,也有两个鸡蛋,虽然并放,却有三四尺远,也有一个鸡蛋放得很近,另一个却在四尺以外,不用说要步步落在鸡蛋上,便是没有鸡蛋,照这样部位,叫一个凤冠霞帔的新娘子一对金莲,忽而细步,忽而劈腿,忽而一迈好几尺,试想一个新娘子,照这样走法,变成什么形状,还不使一厅的人,笑掉了牙么,何况还要叫她在鸡蛋上走呢,大家一看,这个题目太难了,出这个主意的人,太损了,鸡蛋有多大的力量,不要说在上面走路,便是一脚踏上去,还不壳碎蛋飞,这简直不可能的。

这时新郎杨武举也在厅上,比别人更关心,一瞧地毯上鸡蛋,便知道主意太歹毒了,他知道新娘身上的功天,倒不是怕新娘踹碎了鸡蛋,歹毒的是鸡蛋忽上忽下,忽近忽远的部位,一个踹不稳,便成了笑话,最可恨的是,堵着屏口的两人,还巧立名目,叫作什么“步步下蛋”,竟把新娘子当成老母鸡了,在新郎心神不宁当口,猛听得屏内使女娇声报道:

“诸位相公上眼,新娘子出来了。”这当口,全厅的贺客,屏气凝神,眼光着力,一齐盯住了新娘裙下双钩,远一点的,便跳起身,站在椅子上,直眉瞪目的,瞧这新鲜玩意儿,连阶下一群吹鼓手,忘记了吹打,伺候的下人们,忘记了待客,涌在厅口,个个踮着脚跟往里瞧,内外鸦雀无声,人人替新娘担心,只怕两瓣金莲下面,噗托一声,蛋碎黄飞。

可笑厅内厅外这许多眼珠,竟没有瞧清楚,新娘出现以后,裙下金莲怎样踹上屏口两个蛋上去的,只瞧见屏内新娘子身形微微一动,一对纤小的金莲,已点在两个鸡蛋上了,虽然只一点脚尖,点在鸡蛋上,非但鸡蛋不碎,而且新娘子亭亭玉立,站得四平八稳,连头上凤冠挂下来的珠串子,都没有晃动一下,新娘子一张搓酥滴粉的娇靥,依然低眉垂目,气定神闲,众人心想,这真是邪门儿,再仔细一看,新娘面前,头一步迈过去,必须迈开四尺多远,才能落在鸡蛋上,大家又替新娘担心,站是站住了,往前要迈四尺多远,却不容易,不料新娘右脚下的一个鸡蛋,忽然向前滚了过去,新娘只左脚尖点在鸡蛋上,右脚并不落地,身上依然纹风不动,滚出去的鸡蛋,滚到二尺左右,新娘忽地身形微晃,右脚已落在滚出去的鸡蛋上,只一沾脚尖,左脚已到了四尺多远的鸡蛋上,并不停留,凡是左脚一落,右脚下的鸡蛋必定向前滚去,右脚一落,左脚下的鸡蛋,也同样滚向前去,众人眼花缭乱,只见地毯上鸡蛋,一路直滚,新娘一对金莲,便在骨碌碌乱滚的鸡蛋上,活似点水蜻蜒似的点了过去,并不用迈开大步,身子像星移电掣一般,转瞬之间,两瓣金莲已跟着一路乱滚鸡蛋到了大厅中心,站在最后两个鸡蛋上,和在屏口现身时一般,亭亭立住,鸡蛋也不滚了,全厅的人,立时轰地喝起连环大彩来,喜得新郎杨武举笑得合不拢嘴,屏内两个使女慌忙赶出来,扶住新娘子,走下鸡蛋来,不料一个提宫灯的使女,走得略慌一点,一个不留神脚尖碰了鸡蛋一下,这个鸡蛋经不起一碰,骨碌碌滚去,碰在桌脚上,噗托一声,蛋黄流了一地,众人立时大笑起来。

新郎新娘在厅心向众人行礼以后,由两个使女,代替新娘向各席上,敬了一巡酒,阶前细乐,复又吹打了一阵,两个提灯使女,引着新郎新娘从厅左走了出去,绕到后面花园内,进了临池的一座水榭,这座水榭内,也有一桌喜筵,只有三位与众不同的贺客,在内一面喝酒,一面豪谈,一见新郎新娘进去,大家站了起来,其中一个阔面大耳的怪和尚,嘻着嘴,呵呵大笑道:“今天雪衣娘只可称为红衣娘了。”新娘见了这三人,并不矜持,竟微微一笑。和尚左面一个形似叫化的精瘦汉子,两丛耳毛,刺出老长,头上一蓬鸡巢似的乱发,披着满身泥垢的短衫,下面一条破裤,露出半段瘦毛腿,光赤着脚,连草鞋都不穿一双,这怪汉向和尚笑骂道:“你这酒肉和尚,依我说,你趁早还俗,赶快娶个花不溜丢的红衣娘,免得眼热。”说罢,大笑。怪汉对面是个买卖装束的人,向新郎新娘拱手道,“恭喜恭喜,珠联璧合,后福无量。”那怪汉又哈哈笑道:“余兄善颂善祷,我可斯文不来。依我说,新郎新娘今晚够受的。听说新娘在前厅,在鸡蛋上施展轻功。

本来这手轻功,练过笆篱边儿幼功的,不算难事。难得的随机应变,保持了新娘的身份,这便是常人办不到的。依我说,两位趁此坐下来,喝一杯,休息一会儿。”杨武举拱手笑道:“里面女眷们席上,还得去周旋一下。三位只顾畅叙,恕小弟不能奉陪,诸位远来不易,务必在此下榻,明天……”杨武举话还未完,姓陈的怪汉抢着说道:“杨兄不必费心,这位狗肉和尚,已和我们两人讲好,他说在一个地方,偷偷地藏着几坛陈酒,几条风腊的肥狗腿,不能让他独享,好歹吃他个海晏河清,两位不要管我们,快请进去罢。”新郎新娘笑着告退,转身之间,七宝和尚忽然想起一事,立起身来,悄悄地说:“豹子岗两个狗强盗还不死心,刚才我进城来时,在街道上,似乎瞧见这两人的身影,被他们钻进人缝里溜走了,我想他们并不是路过嘉定,定然不怀好意,两位还是当心点的好。”杨武举恍然大悟道:

“被你一提醒,我也想起来了,白天上山亲迎时,在曼陀罗轩茶廊内,我原见两个汉子有点眼熟,定然是这两个人了。”说完,便向三人告辞进内去了。

水榭内三位怪贺客,是江湖驰名的川南三侠,一个是荤酒不忌,专吃狗腿的僧侠七宝和尚,一个是光脚蓬头,形似叫化,新郎称他陈兄的瘦汉子,是丐侠铁脚板,还有一个黑圆脸,土头土脑,一身买卖人装束的,是洪雅花溪人,姓余名飞,江湖上称为贾侠,这三位不伦不类的贺客,如果杂在大厅缙绅酒席之间,大约一厅的人,都要人人注目,称奇道怪了,所以主人特地在后花园幽静处所,替这三位怪客另设一席,另派两名书僮侍候。三怪客和前厅缙绅们气味不投,也愿意在水榭闹中求静,便于高谈阔论,谈笑不忌。说起这三位怪客的来历,和主人杨武举的交谊,各各不同。三客中的余飞,和杨武举还是新交。对杨武举和雪衣娘这头亲事,只知道一个大概情形。

这时新郎新娘告退进内,三人仍然就座,放怀畅饮,余飞便向七宝和尚探听新郎新娘两人结合的详情。七宝和尚笑道:“他们两位,真可以说是举世无双的奇缘,今天城内城外,满街都轰动了,人人都打听乌尤寺老方丈哪里来的女儿,真是嘉定城千古未有的大笑话,但是人们要探听这大笑话的内情,却是不易,因为其中详情,只有五六个人知道。头一位是杨老太太。这位老太太素来内言不出,外言不入的贤母。第二位是破山老禅师,道高望重,面壁功深。次之是新郎新娘本人。他们两位自己讳莫如深,三缄其口,剩下来的只有他这个臭要饭和我这个狗肉和尚了。余兄问得真是地方,今晚我这顿喜酒,是生平第一快事,便是我佛如来,马上拉我上西天,罗汉证果,我也得把这份快事,向你说明了再去……”说罢。仰天大笑,声震屋瓦,一低头,把面前满满一大杯酒,长鲸吸川般,喝得点滴无存。姓陈的瘦汉笑道:“今天我看你乐大发了,别人成双作对,要你出家人这样兴高采烈作什,我看你这狗肉和尚真个动了凡心了。”对面姓余的不禁也狂笑起米,七宝和尚却一本正经地,轻轻敲着桌沿,说道,“不然,不然,你们不要打岔,听我狗肉和尚现身说法,我把其中来龙去脉,慢慢地讲出来,你们听得心里一痛快,保管要多喝几杯酒。”(作者开手写了万把字,书中主人翁和几个主要之宾,特先一齐登场,作个提纲挈领的虚冒,读者一定急于知道这几个登场人物的来历,同老和尚嫁女儿的内情,现在便借这位狗肉和尚的嘴,一一披露出来。)。

二 陈大娘的纸捻儿

杨武举单名展,字玉梁。杨展的祖父,从盐商起家,嘉定城南二十五里以外,有个市镇,地名五通桥,是四川有名的产盐区。四川产盐,和近海省份的盐滩盐坨不同。四川是凿井取盐,每一口盐井,井口不过七八寸左右,用人工和简单钻凿的器械,一点点凿下去。据说要凿到五十多丈的深度,才能取出盐水来,熬炼成盐块,再运到远近地方销售。有时辛辛苦苦掘到很深,依然无盐可取,只好把这口井的全部工程放弃。这种开凿盐井,差不多都是私人资本。从明代迄今,没有多大变更。掘出盐来,便是一本万利的家当。十口井掘不出一口盐水来,耗财折本,也可倾家败产。这里边便有幸有不幸,而且为了盐井的争夺,酿成械斗仇杀,也所难免。在杨展祖父手上,却是一帆风顺。凡是杨家的盐井,从来没有失败过,出产多,质地好,驰名全川,传到杨展父亲手上,五通桥的盐井,密如蜂巢,其中以杨家产业居第一位,每年从盐井所得的利益,实在可观,城内城外许多店铺房地,也渐渐变成姓杨的家当,年复一年,有增无减,杨家便成了嘉定首屈一指的大户。

杨家这样大的家当,几世都是单传,杨展的父亲,名允中,进过县学,也是个独生子,连姊妹都没有一个,杨允中忠厚有佘,干练不足,许多产业,都托本家亲戚代为经营,而且乐善好施,有求必应,因此嘉定的人们,都称他为杨善人,却喜有个贤内助,便是杨展的母亲,这位夫人对内对外,有条不紊,在生下杨展来的一年,杨允中无意之中,做了一桩善举,允中平日绝少出门,生下杨展的第三天,却值今年冬天腊月时光。头一天天上忽然飘下雪花,四川气候温和,下雪不常见,嘉定近着峨眉山,偶然飞雪,大约从山上高处,被风刮下来的居多。第二天允中一早起来,忽然发了雅兴,坐了家中自备的滑竿(四川人竹轿子的名称)。这种富家自备滑竿,与普通不同,晴天有遮阳,雨雪有油蓬,而且可坐可卧,允中坐着滑竿,带了两个家人,想到大佛岩应个踏雪访梅的节景,顺便望望岷江雪景,刚出南城,忽听得江堤下面,隐隐哭泣之声,哀切动人,仔细一听,出自江边一只破船上。允中心里一动,吩咐停住滑竿,打发一个跟随,到堤下去探个明白,跟随回来报告,说是破船上是一对遭难夫妇。大约是江中遭了盗劫,男的受伤甚重,女的又怀着身孕,受了惊吓,震动胎气,怕要分娩,逢着这样风雪天,行动不得,女的看着丈夫伤重,一息奄奄,又不是本地人,举目无亲,一无法想,所以悲哭不已。允中一看,江边一带,逢着风雪大,船只特别的少,堤上也没有人家。暗想船上的人,哭声这样凄惨,男的如果真的一死,女的怀着孕,也许便是三条人命,便留下两个跟随,吩咐他们立时雇了软轿,去到江边,向船内夫妇说明,把这两个落难夫妇抬回家去。拨给一间房子,和吃用等物,招个医生,好好诊治,银钱到帐房去支领。

他这善心一动,只吩咐寥寥几句话,那江边破船上一对夫妇,便算一交跌入青云。其实他吩咐跟随们办了这档事以后,自己到乌尤山踏雪探梅,回家以后,早已搁在一边,类似这种善举,平日是常有的,家中闲房又太多,也见不到这对落难夫妇的面,连他们怎样落难的情形,都没有仔细打听。允中夫人正在坐蓐,也没有理会这事。过了一个多月,杨夫人已经满月,办过了杨展的满月饼酒,两夫妻正在后堂,抱着杨展,弄儿为乐。前面管家忽然进来请示,说是“上月老爷在江边救回来的一对夫妇,男的病已痊愈,女的还生了一个女孩,感激老爷恩典,一定要给老爷和夫人当面叩谢。”杨夫人一问经过,才明白家里养着两个落难夫妇,便叫进后堂来,问个明白,在他们夫归心里,以为定是一对小户人家夫妻。不料管家领着这对夫妇进来,远远便觉出这一男一女,与众不同。先头走的男人,年纪不过四十左右,英气勃勃,顾盼非常。后面跟着的妇人,手上抱着孩子,年纪不过三十左右,生得蛾眉凤目,素面朱唇。两人虽然都是一身布衣,却显得雅洁潇洒,步履安详,杨夫人颇有见识,看出这对夫妇大有来头,忙暗暗通知杨允中说:“进来的两位,决不是平常人,我们不要失了礼数。”知会之间,管家已领进后堂来。管家一闪身,向上面一指,便说:“上面是我家老爷和太太。”男的上前向杨允中深深一躬,便要跪下。允中忙不及双手架住,不意这人两臂如铁,重于泰山,如何架得住。杨允中吃了一惊,一看自己太太,已把怀中孩子,交与身边使女,和那妇人在地上对拜,妇人臂上依然抱着孩子,起落却非常矫捷,忙也学他夫人的样,跪下地去,和那男的对拜了几拜,男的跳起身来,抱拳说道:“愚夫妇身受大思,在尊府又打搅了这多天,理应叩谢,不料贤伉俪如此谦逊,教愚夫妇一发不安了。”允中听他出语不俗,不亢不卑,忙说:“四海皆兄弟,偶然投缘,何足言恩,这许多日子,没有趋前问候,反劳两位玉趾,更使愚夫妇惭愧极了。”宾主一阵周旋之后,便在后堂落座,杨夫人更是香茗细点,殷殷招待,问起姓氏邦族,和江行遇盗情形来,男的似有隐情,并没详细地说,只说:“姓陈,家住成都,经商为业,不意这次路过岷江,盗劫一空,受伤几死,万幸遇着善人爱护,真是生死骨肉之恩,没齿不忘,现在托庇多日,贱恙已愈,归心如箭,特来告辞,不过还有不情之请,贱内拟在夫人庇荫之下,暂留尊府,亢作婢仆,稍尽犬马之劳,在下一人先回成都,清理帐目,补办货色,再来趋府接她,未知能蒙俯允否?”说罢,又向杨允中夫妻,深深一躬,杨夫人便说:“尊驾只管放心回去,我一见尊夫人,便觉有缘,便是尊驾不说,我也要留尊夫人多盘桓几天,婢仆之说,再也休提。”说罢,便吩咐在后堂摆起筵席,款待陈姓夫妇。

第二天,陈姓的男子,便拜别登程,杨允中又送了许多盘缠银两,衣履行李。姓陈的也怪,毫不客气地笑纳,从此嘴上不道一个谢字,很放心把他妻子和初生的女儿,留在杨家,竟自回成都去了。姓陈的走后,杨夫人便把姓陈的妻子,留在上房住宿,上上下下都喊她一声“陈大娘”。

杨夫人很是另眼相待,还替她做了许多衣裳,和她女孩子的应用的东西,而且叫她和自己同桌饮食。陈大娘也特别,平时对上对下,和气异常,只要探问到她们夫妻来踪去迹的详情,便有点沉默寡言,她只回答你不即不离的一言半语,教人摸不清楚怎么一回事。如果和她说起不相干的事,她一样有说有笑,而且见多识广,叫你听得舍不得走开,尤其是杨夫人,爱听她说的事儿,一天也舍不得离开她。陈大娘这样俊俏灵巧的妇人,惟独对于女工一切针线生活,却弄不上来,绣花针一上手,便断成两截。好在杨家有的是干细活的女工,杨夫人待以上宾之礼,一切用不着她动手,她生下来的女孩,乳名阿瑶,杨夫人要替她雇一个乳娘,她极力推辞,她说自己乳水太多,乳一个孩子,还有敷余,有时杨夫人生的杨展,乳娘乳水不足,她便把杨展抱过去,和自己女孩,一人一乳,一起抱在怀里。一左一右,分乳起来,杨展这孩子,也奇怪,只要在陈大娘怀里,整天不会有哭声。日子一久,杨展原有的乳娘,变成摆样儿的,一离开陈大娘,便大哭起来。陈大娘也爱杨展,乳水也真足,整日把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抱在怀里。有时杨夫人也把两个小孩都抱在怀里逗乐儿,无意之中,瞧见陈大娘女孩阿瑶右边耳珠上,有一粒红痣,和自己孩子杨展左边耳珠上一粒黑痣,部位大小,一模一样,不过一左一右,一红一黑罢了。杨夫人瞧得奇怪,叫陈大娘同看,笑着说:

“这两个孩子,一般的粉一玉琢,又有这两颗痣,配成一对,将来能够成为一对夫妻,才是佳话哩。”在杨夫人一时高兴,随意一说,照说陈大娘应该谦逊几句,她却没有张嘴,只看了杨夫人一眼,微微一笑。

日月似梭,陈大娘在杨府已过了两个年头。奇怪是她丈夫一走以后,非但没有来接她,连一点信息都没有。

陈大娘也绝口不提此事,杨府运销盐块,在成都等处,都有联号,常有便人到成都去,她也不托人打听丈夫的消息。杨夫人心里虽然有点疑惑,因为自己孩子和陈大娘非常投缘,离不开陈大娘,反而希望她丈夫不要来接她回去,才对心思。有时杨夫人暗地里对杨允中说起陈大娘丈夫,一去以后,消息全无,陈大娘毫不记挂,似乎出于情理之外。杨允中也觉得其中可疑。有一天,杨允中在外面书房内,叫进一个老管家来,问他:“那一年,我把陈大娘夫妻,从江边破船上,救回家来,据说是江中盗劫,受了重伤。后来你们替他请医治好,究竟她丈夫得的什么重病呢?哪一个伤科替他治好的?”老管家想了一想,回道:“老爷不提起此事,倒忘怀了。今天经老爷一提,我又想起陈大娘丈夫的怪病来了。老爷吩咐用软轿把他抬回家来时,我们看不出何处受伤,只瞧他两眼通红,面色发青,非常可怕,果然是重症。我们正想立时请一医生,陈大娘却把我们拦住了。她说:‘她丈夫的病,普通医生治不了。她有家传秘方,只十二味药,不过得派四个人,分东南西北四处药铺,在同一时间,分头抓来。吃下去马上起死回生,否则便不灵了’,她说了这古怪的话,居然能动笔,写了四张药方。每张三昧。我以为妇道人家的妈妈经,但是人家落难之中,性命攸关,好事做到底,果真依言办理,派了四个人,分头抓药,十二味药抓齐以后,陈大娘自己在房内,生炉煎药。有人瞧见她从船上背来的一个包袱内,取出一个磁瓶来。在药罐内倒下一点药面子,然后叫她丈夫吃下去,连药罐内药渣,也吃得点滴无存。说也奇怪,第二天她丈夫果然好得多了。眼睛也不红了,面皮也转色了,已能坐起来说话了。我们相信她这秘方,果然奇效无比,起初我们不注意她开的药名,抓药回来时,连药方还了她,这时想抄她这秘方,可以救人,她说:‘这方子,专预备给他丈夫吃的,别人决不会生这种怪病,胡乱地吃了,反而害人。’到现在我们还不知她丈夫生的什么怪病。既然从她嘴里说是怪病,和江边所说受了重伤的话,不是自相矛盾了么?还有一桩事可怪,她丈夫吃了怪药,过了三天,在屋内行动便和好人一般,但绝不走出房门一步。陈大娘却在他丈夫病好以后分娩了,分娩时节,并不叫我们请收生婆,只叫我们代办一切应用物件,也不知她小孩何时落地,两大妻关了两天房门,第三天透出小孩呱呱的哭声,开出门来,陈大娘已抱着小孩,坐在床边乳奶了,小孩身上的崭新襁包和夫妻两人身上的衣服,都换得干干净净,而且两夫妻虽说是盗劫一空,却不断的掏出整锭银两来,有时托我们代办应用物件,有时请我们吃喝。除出借了他们一间屋子以外,其实帐房里并没有支领什么银两。一个多月的光景,她丈夫竟没有出屋门一步。她丈夫走的时节。还拿出一包碎银,足有五十多两,分送前面一般管事的下人,而且再三嘱咐,这点小意思,千万不要叫上面知道。姓陈的走后,我越想越奇怪,还有他们坐来的一只破江船,船上并没一个船老大,难道从成都溯江而下,都是两口子自己掌舵的吗?可是他们上岸以后,这只破船,有无别人收管,倒没有打听过,她们两口子的怪举动,我只存在心里。陈大娘人尚在此,为人很好,小少爷又和她投缘。今天老爷不问,下人们还不敢直说出来,她丈夫一走以后,两午多音信全无,大约老爷也有点起疑了。”杨允中听得,沉了一忽儿,突然面色一整,说道:“陈大娘夫妇是正经人,他们举动虽然有点奇特,也许一处有一处的风俗,她丈夫也许有事出了远门,与你们不相干的事,不要捕风捉影,随便乱说,你是我家老管事,尤其嘴上得谨慎,你明白我这话的意思吗?”这老管家撞了一鼻子灰,只好诺诺而退,可是杨允中回到上房,悄悄和杨夫人一说,杨夫人对于陈大娘也暗暗地加一分注意了,但是陈大娘一切如常,毫无可疑之处,杨展这孩子,对于陈大娘,越来越亲热,陈大娘爱惜杨展,无微不至,比自己女儿,似乎还加几分当心,有一次,杨夫人瞧见陈大娘替杨展和自己女儿洗澡,另用一盆热气腾腾的,不知用什么药味煎出来的药水,用块新棉花,沾着药水,替两个孩子遍身摩擦,杨夫人问她:“这是什么药,有什么好处。”她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法子,将来孩子身体强健,不易生病。”杨夫人也没有十分理会,后来瞧见她常常这样替孩子洗澡,也就视为当然,两个孩子在陈大娘手上,果然连疖子都没有长过一颗,渐渐地陈大娘己成为杨家的一分子,她丈夫一去不回的事,只要她自己不忧不愁,别人已不大理会了。

陈大娘在杨家,一晃过了五年,杨展和阿瑶两个孩子,都有五岁了,这五年以内,她丈夫依然信息全无,在杨展五岁头上,杨允中突然一病不起,杨夫人和杨展变成孤儿寡妇,偌大一片家私,在两个孤儿寡妇手上,便有狐朋狗党,暗暗窥视起来,所幸杨家几个有权的老年管事,感激主人在世,恩义深重,个个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加上主妇虽然居孀,家务依然井井有条,外面窥觑产业的,一时倒无法可想,有一夜,上房屋瓦上忽发奇响,竟会从屋上滚下两个飞贼,一齐跌得半死,管事们听得声音不对,一齐起来,赶到后院,毫不费事把地上躺着的两个飞贼捉住,杨夫人惊醒下床,陈大娘也抱着杨展进屋,和杨夫人一齐在窗内暗瞧院心捉住的两个飞贼,身上还带着闷香尖刀,杨夫人已吓得发抖,陈大娘却叫管事们,先问一问贼人口供,有没有别情,再行发落,院心不少管事们,已把两个贼人捆绑,两贼也醒了过来,经管事人威吓逼问,两贼竟自认倒楣,说是“你们杨家,往后还要兴发,定有神道保护着你们,我们两人进宅以后,刚在堂屋前坡落脚,便觉腰后被人点了一下,眼睛一发黑,便骨碌碌滚下来了,我们两人也非等闲之辈,竟在你们杨家失风,我们自己认栽,认头吃官司罢了。”贼人说话时,堂屋内陈大娘在杨夫人耳边说了几句,杨夫人壮着胆,吩咐管事们道:“这两贼身带熏香凶器,不是普通偷儿,你们仔细问他,其中定有别情,也许有人指使,如果从实招出来,绝不难为他们,非但立时让他们走路,还有重赏,如果不说实话,先把这两人脚筋挑了,这是江湖下三门的匪盗,先教他们识得我杨家的厉害。”杨夫人照着陈大娘耳边的话,说是说了,心里却勃腾勃腾,老打着鼓。连院子里几个管事人,都听得诧异。我们主母怎的懂得这些门道,不料两个贼人,不用管事们费事,内中一个贼人,竟惊得喊了起来:“罢了,里面这位太太,竟是行家,怪不得我们失风了,不错,我们不是偷东西来的,是偷你们小少爷来的。有人想偷你们小少爷当押头,不怕你们不乖乖的把五通桥盐井,换你们小少爷性命,这是我们两人的来意。可是我们只能说到这儿,如果定要问我们是谁指使出来的,行有行规,江湖有江湖门槛,不用说挑筋,便是立时脑袋搬家,我们也不吐露只字。你们太太既然是行家,大约也明白我们为难之处。不过丈夫一言,快马一鞭。倘蒙宽恕我们,我们两人从此远走高飞,非但不踏你们杨家一片瓦,从此也不进嘉定的城。”贼人说毕,杨夫人唤进一个管事去,竟拿出五十两纹银,赏与两个贼人,叫他们牵出前门,放两人走路,这一举动,又把几个管事的惊呆了,他们不知内有军师,全是陈大娘的袖里乾坤。

贼人放走,杨丈人可吓坏了,照着陈大娘一番话,果然从贼人口内,探出有人想在杨展孩子身上出主意。这计策太歹毒了,以后防不胜防,如何得了,这时杨夫人把陈大娘当作瞎子的明杖,一个劲儿向她讨主意,也没有细想两个贼人,无缘无故,会从屋上滚下来,陈大娘怎会懂得江湖门槛,杨夫人一时没有细想,只搂着杨展哭得泪人儿一般,陈大娘也只有极力劝慰,说是“现在最要紧的,必须暗暗查明指使的人,查明以后,再想办法。”

杨家出了这档事以后,杨夫人照陈大娘主意,暗暗派了几个忠心的老管事,四面探听主使的人,晚上多雇几个人坐更上夜。过了两个多月,居然没事。派出去探事的人,也探不出可靠的线索来。有一天,杨家五通桥盐井总管事,进城来见杨夫人。这人原是杨夫人的哥哥,是杨家的舅老爷,年纪五十多岁,人很能干,他对杨夫人说:“现在五通桥相近,牟家坪的地方,出了一个恶霸,叫作牟如虎。从前牟家坪,没有这个人。听说牟如虎充过京城御营锦衣卫,和振武营参游一类的武职,还是某权监的门下,年纪已近五十,大约在上年年底罢职还乡,在牟家坪盖造房屋,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就近官府,多和他来往,他家里又常养着不三不四的江湖人物,时常到五通桥各盐井穿来穿去,一言不合,便蛮不讲理,恃凶殴人,这般人拳脚上下过功夫,盐场的工人们,自然打他们不过,他们便向各盐井,索取例规。城内李家的盐井管事,气他们不过,私下约集一群打手,竟和他们械斗了一阵,被牟如虎手下打得大败亏输,还死了几个人,李家管事还被牟如虎手下绑去,私刑毒打,李家弄得没法,告到当官,因为械斗在先,是李家先约打手的,官厅又有意维护牟如虎,闹成一面倒的官司,结果,有人私下从中调解,李家忍痛拨出几座盐井,白送与牟如虎,才把管事人赎回来,这一下,牟如虎得着甜头,一发恃势横行,昨天竟派几个横眉竖目,外路口音的打手,直进盐场,指名见我,百般恫吓,软硬兼施,硬说是‘李家约人械斗,你们杨家定然有份,杨家的盐井,比李家多,识趣的趁早打点,免伤和气,如果敬酒不吃吃罚酒,便要后悔莫及了。’说罢,还声明三天以后,再来讨回音,这般人来过以后,把我气破了肚皮,牟如虎竟想强占我们盐井了。因此我立时进城来,和妹子想个办法。看情形牟如虎竟比强盗还凶,地方上有了这种人,如何得了,我们总得想个法子,一下子把他制服了,才能安生。”

这位舅老爷气呼呼一说,杨夫人立时麻了脉。这时陈大娘领着杨展和阿瑶两个孩子,也坐在一旁,便开口道:“舅老爷主意一点不错,这种恶霸,到处都有,你如果没有力量压服他,这种人得寸进尺,没完没结,想起上次闹飞贼的一档事,想必也是牟如虎做的手脚了。”舅老爷说:“是啊,宅里闹贼的事,我现在也疑心到牟如虎身上了,幸而祖宗佛爷保佑,事情真够险的。”杨夫人叹口气道:“我们世代忠厚传家,守分过日,从来没有和官府打交道,也没有和人争斗过,李家已有前车之鉴,我们有什么力量,制服他们呢?”这位舅老爷一时想不出办法来,兄妹二人,只急得长嘘短叹。

陈大娘看杨夫人急得无法可想,忍不住说道:“夫人休急,舅老爷也不必发愁,牟如虎自称退职武官,依我看来,连他这点前程都靠不住,他家里又养着不少江湖下流脚色,这人路道,定然不正,糊涂官府,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都被他蒙住了,这种人无非作恶乡里,没有多大气魄,还容易对付,不是说三天讨回音吗?舅老爷只管回五通桥照常办事,也许三天以后,没有人向你讨回音了。”

舅老爷很惊异的,朝她看了一眼,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暗笑,女流之辈,不知轻重,怎见得三天以后,没有人讨回信呢,杨夫人经过上回闹飞贼的事,只觉得陈大娘见多识广,此刻听她口气,好像她有办法似的,便说:“陈大娘,牟如虎可不比上回两个毛贼,你说三天以后,没人讨回音,是什么意思?”陈大娘微微一笑,半晌,才缓缓说道:“府上积德之家,自然会逢凶化吉,上次两贼,无缘无故会从屋上跌下来,不由人不信的。”杨夫人舅老爷都以为她另有好主意,不料她说了几句安慰的空话,舅老爷和自己妹子商量了半天,依然想不出好主意,坐了忽儿,暂时只可先回五通桥去。

舅老爷走后,这天夜里,大家吃过了晚饭,陈大娘坐在杨夫人房里谈闲话,两个小孩子,阿瑶和杨展,在杨夫人床上玩耍,杨夫人坐在床沿上,一面逗着两个孩子,一面和陈大娘讲话,陈大娘嘴上讲着话,手上却没闲着,把一张桑皮纸,裁成一指宽的纸条,裁好以后,又把一条条的纸条,用食拇两指,卷成一根根笔挺的纸捻儿,手法迅速,一忽儿卷了二三十根一般粗细的纸捻儿,用另外一根纸捻,束成一小捆,有意无意的放入自己怀内,杨夫人看她卷这纸捻子,不明她用意,以为随手消遣,或者替孩子们玩的,也没有深切注意,两人讲了一忽儿,陈大娘忽然盈盈起立,向杨夫人说:“今天不知什么事,身上乏得很,今晚两个孩子,陪着夫人睡罢。”两个孩子一般玉雪可爱。孩子们自己还非常亲爱,杨夫人对待阿瑶,和自己杨展,一般地宠爱,时常留着两个孩子在自己床上睡,所以陈大娘这样一说,杨夫人立时答应,还说:“你平日在两个孩子身上,太操心了,也许昨晚没有睡好,你早点上楼安息罢。”原来杨夫人住的是后堂楼下正屋,陈大娘平时领着两个孩子,住在楼上,此刻把两个孩子交代了杨夫人,使自上楼去了。第二天早上陈大娘笑嘻嘻地下楼来,说是“睡了一夜舒服觉,夫人也许被两个孩子搅得失睡了。”

这样过了二天,已到了牟如虎限期回信的第四天上午了,这天杨夫人一早起来。愁得饭都吃不下去,更愁的她哥哥会不会像李家一样,被牟如虎手下人绑去。正在愁急,下人们忽报舅老爷来了,杨夫人又惊又喜,想想舅老爷既然没有被牟如虎手下人绑去,定然有人来讨回信,他又向自己讨主意来了,这还有什么主意,拚出几口盐井,白送与牟如虎,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舅老爷一进后堂,一见杨夫人的面,便嚷:“怪事,怪事,你们杨家德性太大了。”没头没脑说了这句话以后,一眼瞧见陈大娘坐在杨夫人身后,居然向她拱拱手。

笑着说:“陈大娘,你那天说的话,真有道理,真有佛爷保佑着我们。”杨夫人平日非常沉静端重的,这时也有点沉不住气了,一个劲儿向她哥哥催问:“究竟怎么一回事,怎的不痛快说出来,老叫人悬着一颗心。”舅老爷坐下来,喘了一口气,笑道:“我真乐糊涂了,你们谁也想不到,昨天五通桥沸沸扬扬,传说牟家坪出了怪事,轰动了五通桥各盐井,都说老天爷有眼,恶人自有恶报,我仔细一打听,原来在我那次进城来的当天晚上四更时分,牟家坪牟如虎和一般狐群狗党邀集几个有钱恶少,在自己厅上聚赌,还弄来几个粉头,陪着作乐,正在兴高采烈,闹得马烟瘴气当口,牟如虎,高踞上面,掳臂揎拳,自己做庄,推出一条牌九,散家翻出牌来,三门造反,不是九,便是杠,这一条下注还特别多,牟如虎瞪着一对三角怪眼,把自己面前两张牌,上下一叠,拿起来先看下面一张明的,是张天牌,嘴上便低喊一声:‘有门儿!’做张做智的,把上面一张叠着的一张暗牌,一点一点地推动,颠来倒去地一看,哈哈一声大笑,猛喝一声,‘好宝贝,瞧老子的!’劈噗一声怪响,两张牌向桌上一亮,大家急看时,却是一张天牌,一张人牌,原来是副‘天杠’统吃,败家垂头丧气之际,牟如虎双臂齐伸,把各门注子,一股脑儿掳了过来,面前白花花银子,小山似的足有几百两,牟如虎得意非凡,仰头大笑,不料他一仰脑袋,上面屋顶大梁上,突然咔嚓一声怪响,好像房梁碎裂一般,牟如虎一睁眼,众人也一齐抬头,猛觉几缕尖风,夹着丝丝之声,激射而下,下面聚赌的人,被桌上两支大红烛的火苗,晃得眼花,梁上没有灯,黑黝黝的,看不出什么来,还以为外面起了风,刮下来的尘土,那知就在大家一抬头之间,牟如虎忽地一声惨叫,往后便倒,同时牟如虎身边几个凶眉凶目的人物,也突然掩面惊喊,山鸡似地跳了起来,一群赌客,还没有看清怎么一回事,忽又呼地一阵疾风,从上面卷下,把赌桌上两支巨烛,一齐吹灭。这一来,一群赌客,如逢鬼魔,吓得山嚷怪叫,没命乱窜,立时一阵大乱,有的竟吓得失了魂,向赌桌下直钻。你也钻,我也钻,头皮撞头皮,拚命地在桌下顶牛。有的顶在桌面上,顶得通通直响,顶得满头紫血泡,还不觉痛,几个粉头更可笑,滚在地下,连惊带吓,尿了一裤不算,却死命钻进桌下人们的大腿,这人以为鬼拉着他的腿,吓得哑声儿喊‘妈!’立时眼珠泛白,嘴里吐山沫。

“一厅赌客,像粪蛆一般乱了一阵,厅前厅后的人们,闻声惊集,掌着灯,赶进厅来,又把赌桌上两支蜡台重新点上,一看牟如虎兀自在地上,疼得乱滚,急忙扶他起来,仔细一瞧,大家立时惊喊起来,赶情牟如虎两眼流血,每只眼眶内,都插进一报纸捻子,眼眶外面,还留着一寸多长的半截纸捻,再一瞧几个得力打手,不是左眼,便是右眼,照样插着一根纸捻子,一个个顺着纸捻流血,不过牟如虎是双眼齐瞎,这几个打手,侥幸还保留了一只好眼,众人看清了这幕惊人把戏,又齐声呼起怪来,纸捻儿怎会飞进眼眶去,而且准准地都射进了眼珠子,眼碎血流,哪会不瞎,突然人群里面,又有一个惊喊道:‘快瞧,这是什么。’大家顺着他手指一瞧,只见赌桌上,庄家吃统的那副‘天杠’,压着一张一指宽的纸条,纸是普通的桑皮纸,纸上用胭脂写着一行小字:‘欺侮良善,略示薄惩,如不悔悟,立追你命。’下面又用烟脂画了一只红蝴蝶,一群赌客,对于条上几个字,当然明白,对于下面画的红蝴蝶,却英明其妙,不意瞎了一只,还存着一只好眼的几个打手,耳朵听得赌客们乱嚷着‘红蝴蝶’,忍着痛抢到桌边,一瞧纸条上的话,立时面上变色,忙把纸条抢在手里,指挥几个人,把牟如虎扶进后院去,受伤的几个打手,也到里面治伤去了,一般赌客,亲眼看到这般怪事,立时纷纷传说开来。更奇的,昨天李家盐井的总管事,悄悄对我说,牟如虎已把霸占去的盐井,交还李家了,已经霸占的还交出来,我们的盐井,当然不会再来烦恼的了,你想这事奇不奇。李家为了牟如虎,还花费许多财力人力。你们杨家真是福大造化大,意想不到的,便把这档祸事,化解得没影儿了。我看一半是府上积德,一半是我这位外甥的福命,这孩子将来要大发的。”舅老爷说得天花乱坠,照说杨夫人要喜出望外,不意杨夫人低着头。不知想什么心事:竟没有答话,倒是陈大娘微笑道:

“舅老爷的话一点不错,这位小少爷,千亩田里一棵苗,骨骼,品性,模样,确是与众不同,事事逢凶化吉,当然冲着我们小少爷来的。”杨夫人听了陈大娘这几句话,看了她一眼,暗暗点头。

这天,舅老爷走后,到了晚上,杨夫人把使女们遣开,房里只有她和陈大娘同两个小孩子,杨夫人轻轻把房门一关,走到陈大娘面前,竟插烛似地拜了下去,嘴上说:“大娘,你我初会当口,我只看贤夫妇气度一切,不是平常人,万不料你暗地救我杨家两次大难。今天不是舅老爷说出牟如虎的事,我还在梦里。大娘,你是女侠客,你是我杨家的救星。现在我才明白,那天晚上,没有你,我杨展这孩子,早落贼人之手。啊哟!大娘,你待我们这样大恩大德,原不是我一拜能了的。我拜的是另一档事。我知道你爱惜杨展这孩子,比我自己还厚一分。同时,我也爱惜你千金瑶姑,这两个孩子,我老看着是天巧地设一对似的。现在年纪都小,我不便说什么,可是我现在想求你一桩,我想把我们杨展这孩子暂时拜在你膝下,你平时常说,杨展这孩子,骨骼异常,得好好地造就他,成个文武全材,但是在我手上,最多替他请个本城通品,教点诗书罢了。也许这孩子耽误了,大娘既然爱这孩子,你就成全他罢,不但我感激一辈子,连他死去的老子,也在九泉之下,感激大恩的。”说罢,流下泪来。

在杨夫人下跪之时,陈大娘早已把她扶起,纳在椅子上。听她说完了这番话,暗暗点头,故意笑道:“我的夫人,你怎么啦,又是侠客,又是救星,你说的那一桩事呀!”杨夫人哭丧着脸说:“大娘,你是真人不露相,你那晚在这屋里,卷的纸捻儿,可有了对证。大娘,你这本领怎么学的,纸捻儿怎么能当兵器,大娘,你许是仙人降世罢。”陈大娘哈哈一笑,这一笑以后,这一晚,陈大娘和杨夫人在屋子里,唧唧喳喳,密谈了一夜,从这一夜起,杨夫人和陈大娘变了称呼,彼此姊妹相称,两个孩子也多了一个义母,阿瑶喊杨夫人为义母,杨展喊陈大娘也叫义母,而且陈大娘不在楼上住宿了,除出白天吃饭的时候和杨夫人在一起,此外领着两个孩子躲在后面花园一座典雅的小楼上,并不叫人伺候。杨夫人还不准叫人到那所小楼去。从这时起,陈大娘常常带着阿瑶到成都去,回来以后,照常住在后院小楼上,每隔一月或二月,又带着阿瑶上成都了,陈大娘上成都时,杨展跟着杨夫人,陈大娘回来时,仍然跟着陈大娘在后园小楼上住宿,在杨展六岁时,杨夫人托舅老爷聘了一位有名的宿儒,到家来教杨展念书,阿瑶也一块儿上学,不过在聘请时,和先生讲明,这两个孩子身体弱一点,年纪还小,不能天天在书房里。进书房时,先生只管从严教导,不进书房时,先生不用顾问,这位先生以为富家子弟,多半娇生娇养,年纪实在也太小,也不以为异,杨家对待先生,礼数饮食一切,又都比别家优异,也就乐得安享,这样情形,直到两个孩子十二岁的当口,陈大娘同她女儿阿瑶到成都去时,竟把杨展也带了去,而且总得隔了两三个月才回嘉定来,杨夫人不以为奇,这位教书先生却得其所哉,真可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了,可是事情很奇怪,杨展和家里先生好几个月不见面,等得回家来,进了书房,先生以为荒废了几个月,还得从头来。哪知杨展比他所教的还读得多,他没有教,都背诵如流了。先生想得奇怪,问杨展时,他说:“义母教的。”更奇怪,每逢杨展跟着义母上成都一趟,不论时间久暂,一回家来,先生便要刮目相看,似乎那位义母教的,比他高明得多,这位老先生越想越惭愧,有点不安于位了。到后来,陈大娘住在成都日子,越来越长,一年之中,只在杨家住个一个月两个月,杨展似乎离不开这位义母,也是在成都日子长,回家来的日子少,这位西席,变着摆样儿的,东家太太虽然礼貌不衰,实在觉得无法恋栈了,最后只好托词而别。

三 铁脚板

在杨展十五岁的一年,居然提着考篮,参加县考,而且屡次名列前茅,由童生而秀才,很容易地披上蓝衫。在明朝时代,名气非常重视,这件蓝衫,相当的贵重,何况一个十五岁的童子,因此神童杨展,已脍炙于嘉定缙绅之口,但在杨展中秀才这年起,陈大娘和阿瑶,不再到杨家来,在这年秋天,杨展侍奉杨夫人到成都住了几个月,回来时,杨展身上穿着孝服,人家看得奇怪,细一打听,才知杨展义母陈大娘死了,杨展奉慈命替陈大娘穿孝,而且和儿子一般的重孝,杨家的人,都觉杨展的孝服,有点过分,连舅老爷也不以为然。

杨夫人从成都回来以后,忽然拿出大量金银,捐助嘉定城外乌尤寺,大兴土木,添造殿宇,内外装修一新。而且在乌尤寺后,一座悬崖上,添造一所幽雅的小楼,作为杨家别业。

杨夫人这种举动,在一毛不拔的守财奴看来,以为杨家钱财多得没法化,被乌尤寺和尚骗去大批钱财罢了。在稍有心眼的人,却觉得有点奇怪,独力捐修寺院,是有钱人广结功德的一种豪举,原不足奇。可奇的不捐修别寺院,独独大修乌尤寺,偏在乌尤寺老方丈圆寂以后,承继衣钵的新方丈,从成都来了一位破山大师,杨夫人出资捐修,便在破山大师进乌尤寺当口,好像破山大师向杨夫人捐募,出款兴修似的,但是破山大师和乌尤寺任何僧众,没有一个和尚踏进杨家门过,杨夫人也绝不到任何寺院拜过佛,乌尤寺山门朝向何方,杨夫人更没有见过一面,只有杨展常常到乌尤寺和破山大师盘桓,杨展喜欢寺后风景幽雅,把寺后那所别业的小楼,打扫干净,搬去书籍床榻等件,和两个伶俐书童,伺候杨展在楼上读书,每天晚上起更时分,不论天晴天雨,寺内破山大师定和杨展走向山后僻静处所散步。说是散步,必得过了两个更次,才见杨展回楼去。天天如此,杨展自从在这座小楼读书以后,一个月之中,有限几天,回家去侍奉她母亲。杨夫人也不以为意,而且杨展中秀才以后,又是城内首户,不免有同年之友,和许多攀交的人,杨展只淡淡地应付着,本城缙绅文酒之会,他也常常托故辞谢。还有在杨夫人面前,替杨展说媒的人,杨夫人一味推说年纪尚小,此时攻读最要紧,不要把此事分了他的心。种种情形,杨家的亲戚本家,都暗暗纳罕。

这样过了三四年,杨展年近弱冠,长得英伟俊挺,仪表非凡,嘉定人们没有一个不说,杨家世代厚德,杨夫人柏节松操,难怪有这样好儿子,但是有一档事,人们也纷纷议论,这三四年内,本乡几场文闱,杨展好像忘记似的,杨夫人也绝口不提,竟没有叫儿子到成都考乡试,人人以为杨展只要进场,一名举人是稳稳的,但是一般秀才们在揣摩应试文字,极力下应考工夫当口,偶然去找杨展谈文,却见他案头摆着的书,都是六韬、三略、孤虚,风角,以及孙子,司马讲究战阵、兵法等类的书,关于应考的书籍,一本都没有,这般秀才们,摸不着头脑,问他时:却只微笑,再问时,推说是“在本县青了一衿,已是侥幸,如到成都入闱观光,不如家居藏拙,只有恭祝诸兄文战得意静候捷音的了。”人家以为他财多志短,抱定在家纳福,做一个面团团富家郎罢了。

这年秋天,成都举行武闱,这一次武闱,比以前不同,朝廷因为边塞不靖,陕甘等省流寇纷起,内外祸患交逼,天下多事之秋,特地分派重臣,到各省监临武闱,认真选拔真才,储为国用,监临成都武闱的大臣,是兵部参政廖大亨,旨饬廖大亨会同新调成都巡抚邵宏业迅速赴蜀,认真办理,这消息传到四川,各县武秀才,各各预备一献身手,博一名武举人的头衔,有了武举人头衔,便可进京会试,飞黄腾达名扬天下,考这武闱,注重的是弓,马、兵、石、策,五项。弓是箭法,马是骑术,兵是马上步下各般兵刃,石是举重,只有策是动笔的,是对答几条关于行军打仗的重要题目。

这当口,杨展忽然辞别自己母亲和破山大师,雇了一只舒适的江船,带了一名书童和随身行李应用等件,悄俏地逆流而上,向成都进发。嘉定到成都的水道,不过三四百里路,因为逆流行舟,比顺流而下却慢得多,过了青神,到了彭山相近的白虎口,却值上流连天淫雨,山洪暴发,上流无数支流,都在彭山汇合,注入岷江,江水突然大涨,而且急流奔湍,建瓴而下,加上江风怒卷,暴雨倾盆,这时再想逆流而进,危险万分,便是船客胆大,船老大一家性命都在船上,也不肯冒这危险,杨展也是无法,只好依照船老大,把船驶进叉港,泊在白虎口山脚下,天色已晚,风雨却止,可是上流水势一泻千里,实在太汹涌可怕了,只好下锚,预备在山脚下停宿一宵,杨展在船舱内用过了晚饭,听得自己船旁,人声嘈杂,便走到船头四眺,却喜雨丝已停,天上一轮皓月,已从阵阵奔云中,涌现出来,一看泊舟所在,颇为荒凉,有名的白虎山,像笔架般峰尖,忽高忽低,排出好几里外去,几条山脚伸入江边,山脚上林木森森,屏风一般,把外边迅捷的江流挡住,船在山脚深湾之处停泊,好似进了船坞一般,山脚林木之间,似乎有几条小道,杨展还是头一次停泊,地理不熟,不知小道通到何处,只觉这一带山脚,并无灯光,可见绝无住户,大约连渔户都没有一家,端的荒凉已极,紧靠自己船只并肩泊着三只双桅头号大船。每只桅巅上,悬起两只挡风红灯笼,船内也灯火闪烁,人影乱晃,船头上还有挂刀的兵勇,有几个跳上岸去,手上都拿着短刀长棍之类,故意把手上兵刃,弄得叮当乱响,来回巡视,大约这三只大船,内有官员官眷,所以闹得这样威武。

杨展在船头闲立半晌,正要进船,忽见叉港又进来一只大船,黑黝黝的不见灯光,一进港口,并不向这面驶来,远远地便泊住了。泊停之后,掌舵掌篙的船老大,似乎影绰绰往蓬底一钻,便鸦雀无声地停在那儿了,杨展看得心里一动,觉得那只黑船,有点蹊跷,冷眼偷看岸上几个兵勇,并不理会那只黑船,却不断地向自己打量,其中一个,竟踅了过来,大刺刺地向杨展问道:“喂,你们上哪儿去的,这儿有的是泊船地方,何必紧紧靠在一块儿,你瞧那边这只船,不是远远儿的泊着吗,我们瞧你斯斯文文的,才对你好说好道,出门人眼珠亮一点,识趣一点,才不会吃亏,光棍一点便透,你还不明白吗?”杨展无缘无故被这人教训了一顿,并不动怒,也不答理,只一声冷笑,回头向后艄船老大唤道:“老大,你听见么,我们没有可怕的,何必挤靠着人家,快替我泊得远远儿的,这样好月色,睁着眼瞧顾,也怪有趣的。”说罢,自顾进舱去了,进舱以后,却暗嘱船老大快起锚,泊远一点,而且不要靠岸,要泊在离山脚一丈开外,船老大也听见岸上兵勇们无礼的话,却不明白为什么要泊得离岸一丈开外,不便多问,便指挥船上伙伴,起锚解缆,果真照杨展吩咐,远远地离着三只官船泊了,这样,港内五只船分三处泊着,近港口的是后来的一只黑船,中间是三只双桅官船,靠里一面是杨展的座船,惟独杨展这只船,并不靠岸。

杨展待船泊定,把中舱右面一块隔水板抽掉,把舱内一只风灯,移向遮暗之处。这样,从抽掉隔水板一块地方,可以望见中间三只官船的动静。因为自己的船,离岸一丈开外,也可以望着港口那只黑船,约摸到了起更时分,一听自己书童和后艄船老大等,都已睡得像死一般,悄悄把自己身上略一结束,脚下一双粉底朱履,换了一双薄底快靴,随手从行李卷内,抓了把制钱,塞在怀里,外面长衣,并不脱下,一瞧三只官船,中舱灯火齐息,船头和桅尖,依然高悬红灯,船头灯影下,似乎留着守夜的人,再瞧港口那只黑船上,从后艄漏出几丝灯火之光,片刻工夫,突又熄灭,却从船头上窜出四五条黑影,没入岸上树影之中,杨展瞧戏法似的,暗暗点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忙过去把自己舱内一盏风灯吹灭,在身上束了一条汗巾,把自己前后农角曳起,向腰巾上一塞,走近船头,暗地向那面一瞧,在船头上一伏身,宛似一道轻烟,飞出两丈开外,一落地,已到岸上,一沾地皮,倏又腾身而起,窜进山脚深林之内,在林内蹑睡提气,向官船停泊所在一路急驰,脚下绝不带出一点响声,刹时已到了三只官船近处,刷地又纵上林口一株两丈多高的黄桷树上,隐身在枝叶丛密处所,居高临近,脚下靠岸三只官船上情形,看得逼清,沉了半晌,林内飒飒有声,瞧见四五条黑影,从那面林内,箭一般穿了过来,到了近处,聚在一处,似乎交头接耳秘议了一阵,其中一条黑影,从林内向自己座船所在奔去,片刻工夫,在自己座船相近岸上,停身向自己船上打量了半天,大约因为泊得远,并不纵上船去,转身跑了回来,杨展在树上暗想,不要轻看这几个绿林,心思也很细,再一看三只官船上,在船头守夜的兵勇,竟抱着刀蹲在一边打呼鼾了。

杨展已看清岸上预备动手的贼人,只有五名,个个一身青的劲装,头上也用青帕束发,带着各种兵刃,而且举动很奇特,五个贼人凑在一处,并不纵下船去,竟在岸上立定,对着船头一字排开,中间一个斜背一柄厚背鬼头刀的,突然用食拇两指,向口内一放,唿咧咧地吹起一阵尖锐悠长的口哨,在这港湾静夜,突然发出这种怪声,水面山脚,隐隐起了回声,一发动人心魄,三只官船头上守夜的兵勇,猛然被这一声口哨惊醒,睡眼惺忪地愕然四顾,一眼瞧见岸上屹然卓立身带兵刃的五个凶汉,立时啊哟连声,有一个手上兵刃,竟吓得当的掉在船板,像掐了头的苍蝇一般,自己先乱成一堆,树上的杨展,几乎瞧得笑出声来,猛听得岸上五个贼人里面,一人高声喝道:“乱什么,把手上家伙放下,抱着胳膊,往旁边一蹲,没有你们的事。”船头上的兵勇们,还在迟疑之间,三只宫船的后艄,也是几声口哨,每只船上都窜起一个人来,落在船头上,手上都拿着雪亮的长刀,齐声威喝道:“老子们伺候了你们几个尿蛋一路,把你们送到了地头,还不乖乖地说好听的,定要送你回姥姥家去么?”这样两面一威逼,船头上的兵勇们,真个都放下兵刃,蹲在一边去了。

杨展急瞧船头上的贼人,都是船老大的装束,恍然大悟。明白贼人计划周密,连这三只官船上的船老大,都是盗党。这般盗党,似乎对于这三只官船,稳吃稳拿,步骤井然,倒要瞧明白了,再见机行事,这时三只官船的中舱内,已起了骚动,还夹杂着女子惊叫,小孩啼哭之声,岸上盗党里面,一人厉声喝道:“呔!船内狗官邵宏业听着,老子行不改姓,坐不改名,便是你怨家对头,巴东摇天动,你在襄阳用诡汁坏了俺几个弟兄,还不知足,几次三番,想捉拿老子,哪知道老子,并没有把你放在眼内,偏要和你斗一下,打听得你这狗官括足了民脂民膏,带着妻妾老小调到成都来当巡抚了,天从人愿,老子略使手段,你三船财宝和一家老小,尽落在俺们手掌之中,现在没有什么说的,你乖乖地把三船财宝和你两个娇滴滴的女儿,留在船内,其余男的女的,统统替我夹着尾巴,溜上岸来,这样,老子们看在你这份财宝和你两个女儿面上,放你们一条生路,不然的话,刀刀斩尽,休怨俺摇天动心狠。”

树上的杨展听得勃然大怒,可恶这般亡命徒,非但劫财,还要劫人,正想飞身而下,忽见岸下靠右的一只船上,忽然舱门一开,走出一个白面长须、方巾便服的人来,很从容地立在船头,指着岸上几个贼徒喝道:“我便是钦派监临成都武闱的兵部参政廖大亨,你们也是父母所养,也是大明的子民,邵巡抚奉朝廷旨意,调任成都,你们竟敢拦截朝廷大臣,口出凶言,你们为什么不想一想,劫官如同造反,大兵围剿,还不是身首异处,本大臣偶然和邵巡抚同舟入川,碰着这档事,特地出来劝你们一番,趁此还没有做出来,立时悔悟,感召天和,你们还可保全首级……”廖参政还想说下去,岸上摇天动早已听得不耐烦起来,哈哈大笑道:“你倒还有点胆量,照说没有你的事,听自己一报脚色,倒提醒了我,一不做,二不休,我们明人不做暗事,干脆有一个算一个,一刀两断,免留后患。”摇天动话刚说完,廖参政身后舱顶上,一个盗党举着钢刀,已向廖参政身后赶来,树上杨展暗喊不好,一抖手,一枚制钱,已向舱顶盗党飞去,原来杨展看出情形不对,早已扣了几枚制钱在掌中,从树上到廖参政那只官船,也有三四丈远近,可是杨展暗运内劲,小小的一枚制钱,疾逾闪电,哧地已钻入舱顶的盗党眼内,一声惨叫,扑通一声,舱顶的盗党,一个倒栽葱,跌落水中去了,这一下,非但船头上的廖参政吓了一大跳,连岸上五个强盗,也没有瞧清是怎么一回事。不料就在这一瞬之间,凡在三只官船舱顶上的盗党,预备挥刀动手的,都无缘无故地个个受伤,也有掷了手上兵刃,滚到江里去的,也有跌倒舱顶,叫声不绝的,树上杨展也暗暗称奇,自己只发出一枚制钱,哪能伤这么多人,定然除自己以外,另有能人,暗伏一旁,打这不平了。

这时,岸上盗首摇天动等五个强徒,已看出有人作梗,忽地四下敞开,只摇天动拔出背上厚背鬼头刀,抱刀卓立,昂头四顾,厉声喝道:“哪位江湖同源,不必藏头露尾,老子巴东摇天动在此候教。”摇天动这一叫阵,树上杨展本想下去,忽一转念,先瞧一瞧暗中出手的是何脚色,这一来,摇天动空自嚷了一阵,半晌,没有动静,大约暗中的一位,也和杨展一般主意,先得瞧瞧人家的,暗下里这一挤,却把摇天动僵在那儿了,摇天动一阵冷笑,向散开的四个强徒说道:“白虎山这一带没有成名的老师傅,说到江面上线上的同源,和俺摇天动都有个认识,没有不开面的。除非是初出道的角儿,但是想从老子手上,雁过拔毛,也得在我面前,拿出点玩意儿来,像这样暗中取巧,江湖道上,还没有这一号人物呢。”摇天动这样一敲山震虎,以为定把暗中的人挤出来了,哪知仍然白废,岸上岸下鸦雀无声地沉了一忽儿,岸上摇天动五个强徒,弄得没法摆布,船顶上已伤了好几个同党,如果不把暗中扰局的弄清楚了,便没法伸手做案,可恶的暗中人,存心恶摆布,同你干耗,这一带尽是深林,人暗我明,也无从搜起,闹得摇天动进退两难,可笑船头上立着的廖参政也愣住了,做官的怎知江湖上的把戏,他虽然有点明白,暗中有人和强徒斗上了,听摇天动口气,似乎有人存了见面有份的主意,想从摇天动手中,分点什么,无论如何,自己和邵巡抚已入强盗掌握之中,自己没有什么,邵巡抚家眷和细软,实在不堪设想了。

摇天动和四个盗党在岸上僵了一阵,始终不见有人露面,心想岸下三只船上金珠财宝,和娇滴滴的荚人儿,已是到嘴的食,如果被这暗中的人一捣乱,把到口的食吐出来,从此我摇天动也不必在江湖鬼混了,这半天,没有人答话,也许提出我摇天动的名头,把这人吓退了,他想得满对,一瞧舱顶被人暗地袭击的几个党徒,掉下河去的。

因为识得水性,都已带着伤,落汤鸡似地爬上岸来,没有掉下河去的,兀自在舱顶抚摩自己伤处,摇天动瞧得更是愤火中烧,一声大吼,鬼头刀一扬,指挥几个同党,喝声:

“上!抢下来再说。”正要奔下船去,猛听得相近黄桷树上有人喝道,“站住,我有话说。”摇天动吃了一惊,想不到捣乱的人,就在自己背后的黄桷树上,急忙一转身,横刀仰面,向树上大喝道:“何人敢坏你家寨主爷好事。

有胆量的,下来见个真章。”摇天动喝声未绝,黄桷树上一声冷笑,刷地飞下一条灰影,其疾如风,呼地从摇天动头上飞过,活似一只巨鸟,直飞落三丈开外,一沾地皮,倏又腾身而起,落在靠岸中间一只官船的桅杆上,软巾直折,衣履翩翩,很潇洒地停身在桅杆上半截扯风帆的一块横板上,比舱顶高出七八尺上去。

杨展存心要保护三只官船,而且要搜索在暗中还没露面的人,所以一下树,便飞上中间官船的桅杆上,可以居高临下,一览无遗,在桅杆上停身以后,指着岸上摇天动笑喝道:

“盗亦有道,像你这样一面劫财杀官,一面掳人妇女,简直是绿林败类,亏你还敢自报匪号,叫什么摇天动,像你这种鼠辈,只配称‘倒路尸’,还嫌臭块地,我还告诉你,这三只船上,和我非亲非故,但是万事总有个天理人情,违背天理人情的事,谁也看不过去,现在既然被我赶上,再让你们动了他们一草一木,从此这条岷江,我姓杨的也没法走了。”杨展话风刚完,近岸左面一排矮树背后,突然一个怪声怪气的嗓音,乱嚷道:“骂得好,骂得好。”嚷了一阵,忽又嘟嚷道:“要命,要命,穷命的人,想出个舒服的大恭都不成,本来我想出完了恭,向这位寨主爷分点财香,现在被你这风急火急的一来,连我这顿大恭,都被你骂得弯回去了,大约我到手的财香,也要飞,生成穷要饭的命,有什么法想。”说罢,树影晃动,从一排矮树后面,影绰绰钻出一个人来,高一步,低一步的,蹲到月光底下,蓬头光脚,一身破衣,两腿滋泥,左臂夹着一根短拐,右手兀自把裤腰乱塞,可不是一个瘦猴似的穷要饭的,这要饭的钻了出来,竟走到摇天动跟前,点点头笑道:“寨主爷,你真福大量大,这三只船上油水不小,你寨主爷费了许多心机,已经稳稳地送到你面前,你还等什么,人手不够的话,臭要饭替你忙合忙合,事完,你寨主爷随便赏一点,够我臭要饭吃喝一辈子的。”

桅杆上杨展一顿臭骂,已够摇天动受的,偏在这节骨眼上,又钻出一个要饭的来,嬉皮笑脸一套近乎,更把摇天动挖苦得淋漓尽致,摇天动在巴东一带,也有点小名头,明知今晚要糟,明知今江湖上最不好斗的,是僧,道、文士、女子、乞丐,五种人。这五种人,能在江湖上管闲是非,打抱不平,定有特殊的本领。万不料今晚碰着两位,眼看桅杆上翩翩儒雅的文生,已漏了一手绝顶轻功,这手轻功,便得甘拜下风,不料又钻出这块蘑菰,句句都中着自己心病,奇怪的这要饭瘦猴子似的,通身没有四两肉,也敢在我面前作怪,不如我先把这臭要饭打发了再说,他心里风车似地一转,原是眨眼之间的事,在要饭话风一停,摇天动顺着他口气猛地喝一声:“好!寨主爷赏你一刀。”便在这一喝中,摇天动身形一动,一柄厚背鬼头刀,呼地带着风声,一个横斩,先拦腰截去,瘦要饭嘴上嚷着“啊唷!我的妈,你真狠。”嘴上喊着,并不出手,只斜着一上步,摇天动的刀便落了空,慌把鬼头刀往上一展,左腿向外一滑,独劈华山,刀沉势猛,又向要饭的肩头斜劈过去,要饭的一甩肩头,身子旋风般一转,左臂夹着一支短拐,已到右手,拐随身转,当的一声,拐头正点在刀片上摇天动顿觉虎口一麻,几乎出手,吃了一惊,慌一翻身,展开五鬼夺魂刀的招术,点、斩、挑、截,扫五字诀,上下翻飞,使出压底功夫,和要饭的短拐相拚,起初以为要饭手上一根短棒,无非是根木头,一上手,才知是精铁铸就的短拐,在要饭手上,轮转如风,拍、砸、撩、压,点、打、拨、抡,招术精奇,点水不透,摇天动这柄鬼头刀,用尽巧妙招数,休想占半点便宜,渐渐地步步后退,连招架都有点手忙脚乱起来,这当口,一个盗党,一个箭步赶到要饭的身后。右腕一翻,一柄钢刀,顺水推舟,想从后夹攻,桅杆上杨展大喝一声:

“呔!无耻鼠辈,还不退后。”那个贼党,却也听话,当的一声响,单刀落地,捧着右腕,往后直退,原来杨展居高临下,早已监视着岸上四面散开的四个余党,这个盗党,想从后暗袭,刀还没有迎出,杨展一声猛喝,一枚制钱已中右腕,连其余三个盗党,也不敢上前了,便在这时,摇天动手上鬼头刀,撤招略微缓得一缓,已被要饭的铁拐,震出手去,还算摇天动身上功夫不弱,脚跟一踮劲,竟倒纵出一丈开外,却并不逃走,高声喊道:“今晚俺摇天动认败服输,请两位报个万儿,咱们后会有期。”瘦要饭呵呵笑道:“寨主爷,臭要饭还有万儿吗?”说了这句,却把自己一双满腿滋泥的光脚板,跷得老高,遥向摇天动笑道:“这便是我的万儿。”摇天动吃惊地说道:“我想起来了,原来尊驾就是岷江龙头丐侠铁脚板,幸会,幸会。”

说了这句,忽然向桅杆上杨展抱拳问道:“尊驾轻功暗器,端地惊人,佩服之至,高人定有高名,请赐万儿。”杨展刚要张嘴,岸上铁脚板抢着说道:“这位杨兄,江湖上没有万儿,他也不是江湖道上的人,你定要打听,我可以提出一个人来,他便是破山大师最得意的高徒。”摇天动一听得破山大师,嘴上“吓”了一声,一跺脚,向几个盗党遥一挥手,从地上拾起自己的鬼头刀,转身窜入林内,走得没了影儿,其余盗党,也个个学样,钻入深林之中,船上还留着几个盗党,竟跳入水内,借水而遁,逃得一个不剩。

杨展在桅杆上双足一点,纵上岸来,向铁脚板躬身施礼道:“原来足下便是眉山陈一登兄,曾听七宝和尚提起大名,久已心仰,今晚幸会,但陈兄何以认识小弟,并还说出敝老师方面呢。”铁脚板大笑道:“我是奉令正雪衣娘之命,特来迎接吾兄的,我赶到乌尤寺,打听得兄台已经登程,我仗着自己一双铁脚,素喜走旱道,回身便赶,沿江一看,水涨风紧,算计今晚定然停泊白虎口,不料赶到以后,碰到这档把戏,倒会着杨兄了。”杨展一听是自己未婚妻雪衣娘派他来的,忙问:“雪衣娘那边,定有事故,因为小弟赴成都之事,她是知道的,不过未知小弟何日就道罢了。”铁脚板说,“那边停泊的,定是尊舟,咱们到船上细谈罢。”

岸上杨展和铁脚板谈话时,三只官船上盗去身安,舱内舱外,灯火重明,纷纷活动起来,那位兵部参政廖大亨,始终站在船头上,一切看得很清楚,早已派了两个贴身跟随跳上岸来,等得两人谈了一阵,两个跟随,便躬身说道:“奉敝上命,请两位降舟一谈。”同时船头上廖参政,也高拱双手,朗声说道:“两位豪杰,务请屈尊一谈,下官在这儿恭候了。”两人本想回自己舟去,被他高声一喊,只好遥遥答礼,铁脚板悄悄说道:“我不喜和这种人周旋,吾兄下去敷衍几句便回,我在宝舟坐候便了。”

说罢,头也不回,径自走了。

杨展没法,把曳起的前后衣襟放下,跟着两个下人,走下廖参政立着的官船,向廖参政躬身一揖,却不下拜,嘴上说:“嘉定生员杨展参见。”廖参政一手拉着杨展,呵呵笑道:

“难得,难得,怪不得美秀而文,原来是位黉门秀士,老弟,老夫托大,请不以俗吏见弃。”说罢,拉着杨展走进舱内,到了舱内,还未坐定,舱外报声:“邵大人来谢杨秀才了。”舱门开处,一个方面大耳的胖子,迈着大步挤进舱来,一见杨展,居然兜头一揖,嘴上还说:

“今日不是杨兄扶危救困,下官一家老弱不堪设想,此恩此德,没齿难忘。”杨展微一皱眉,只好极力逊谢,廖参政却呵呵笑道:“我却不这样想,我还感谢这般亡命之徒,使老夫得到一位允文允武的奇才。”说罢大笑不止,却问还有一位,怎的不肯赐教,杨展忙说:

“那位陈兄,生员也是初会,山野之性,尚乞两位大人鉴原。”廖参政点头道:“何地无才,惟埋屠狗,往往交臂失之,这便是钟鼎山林,不能沆瀣一气的毛病,言之可叹。”杨展觉得这位廖参政颇有道理,和这位邵巡抚满身富贵气大不相同,杨展正想告退,廖参政忽又问道“老兄,大约也上成都,未知有何贵干。”杨展一想他是钦派监临武闱,我怎能说出进闱应考,略一迟疑,廖参政呵呵笑道:“老弟非但文武全才,而且清高绝俗,前程未可限量,但是我却明白老弟到成都,定是应考武闱,因为老夫是监临,老弟避嫌,不愿说明,正是老弟宅心之正,照说老夫也不应接待老弟,但是像老弟身抱绝技,人中之豪,岂是区区武闱,所能程限,老夫这样一说,老弟定必疑惑,我怎能断言应考武闱,其实事很明显,老夫两眼未盲,和老弟立谈之间,便觉老弟气清、神清、音清,是相术中最难得的三清格局,止就功名一途而论,已足拾青紫如草芥,但是今年乡试已过,老弟还是生员,这不是老弟文场中名落孙山,定是老弟不屑为章句酸儒,看得天下将乱,立志投笔从戎的缘故,等得老夫问起行止,不愿说谎,却又支吾其词,当然因为避嫌,欲以真才实学扬名于世,不愿因今晚救助老夫的一段因缘,自污清名了,几层一凑合,十之七八,便可断定此去成都,投考武闱无疑,老弟,老夫信口开河,还能入耳否?”

廖参政爱才心切,溢于言表,这一番话,杨展听得也有点知己之感,旁边邵巡抚也赞不绝口,恨不得留住杨展,同舟而行,他存心和廖参政不同,完全被强盗吓破胆了,老愁着到成都还有百把里路,万一摇天动一般盗党,不肯放手,再在前途拦劫,如何得了,所以他顾不得大员身份,死命纠缠杨展,不肯放手,杨展心里惦着自己船上的铁脚板,几次三番告辞,不能脱身,最后还是廖参政转圜,他说:“杨老弟耿允绝俗,武闱之先,绝不肯和我们盘桓一起的,不过邵兄所虑亦是,好在杨老弟宝舟同路到成都,杨老弟救人救彻,只要宝舟遥为监护,托杨老弟庇荫,安抵成都,邵兄一家老幼,便感恩不尽了。”廖参政这样一说,杨展只好应允,这才脱身告辞,廖参政邵巡抚居然纡尊降贵,一齐送到船头,杨展上岸时,留神那面港口停泊的盗船,已踪影全无,想必悄悄溜走了。

杨展跳下自己船内,舱内灯光摇曳,阵阵酒香,飘出舱来,进舱一看,这位要饭似的客人,毫不客气,把自己沿途解闷的一瓶大曲酒,家中带出来几色精致路莱,都被他席卷一空,而且在舱板上,枕着铁拐,跷着泥腿,竟自高卧,而且鼻息如雷了,自己的书童,愁眉苦脸地蹲在一边,正对着这位怪客发痴,杨展一乐,书童正想开口,铁脚板已一跳而起,伸个懒腰,指着杨展笑道:“三只官船,幸免洗劫,你的美酒佳肴,却遭了殃,都在我臭要饭的肚里了。”杨展笑道:“这点不成敬意,到了成都,和陈兄畅饮几怀。”铁脚板摇头道:

“杨兄还在梦里,雪衣娘这一次祸闯得不小,杨兄到了成都,怕没有自在喝酒的闲工夫,便是在下今晚权借宝舟打个盹儿,天一亮,我还要替尊夫人搬兵,到蒲江找那狗肉和尚去,再同狗肉和尚到成都,来回好几百里,够我铁脚板跑的,还有工夫和杨兄喝几杯吗?”杨展吃了一惊,忙问:“雪衣娘闯了什么祸,陈兄既然先到乌尤寺去过,我师傅知道没有。”铁脚板笑道:“雪衣娘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她父亲,我临走时,她再三嘱咐,只要悄悄通知杨兄,提前到成都,不要传到她父亲耳内去,所以我到乌尤寺去,像做贼一般,暗地探得杨兄已经动身,并没有和令岳破山大师见面。”杨展说:“我和雪衣娘已有几个月不见面,平时通信,她也没有提起,怎的弄出是非来了。”铁脚板笑道:“杨兄不必焦急,也没有什么不得了的事,听我一说,你便明白了。”

于是两人便在舟中剪烛深谈,杨展才知自己未婚妻雪衣娘发生了意外纠纷,但是作者要说明雪衣娘的事,先得说明“巫山双蝶”与“川南三侠”。

四 巫山双蝶与川南三侠

在杨展未出世以先,长江一带,有两个神出鬼没的侠盗,还是一对情侣。这对侠盗一出手,必有特殊的记号,男的以黑蝴蝶为记,女的以红蝴蝶为记,但是两人形影不离,留下标记的时候,总是画着一对翩翩飞舞的蝴蝶,不过一黑一红罢了,江湖上有知道这对夫妻隐居巫山十二峰的,便称为“巫山双蝶”。长江一带的人们,流传着“巫山双蝶”许多艳事和怪事,甚至疑惑这一对情侣,是仙怪化身,讲得神乎其神,其实“巫山双蝶”无非武功已臻化境,举动隐现莫测罢了(巫山双蝶故事,不在本书范围以内,拟另编专册问世,)。巫山双蝶纵横江湖十几年,名望越来越大,可是仇人也越来越多。有一年,两夫妻厌倦江湖,离开巫山,隐居于成都城外偏僻之区,这对情侣,一享偕隐之乐,红蝴蝶怀了身孕,快到足月时,偏在这当口,黑蝴蝶偶然外出,被一个厉害仇家踪迹到双蝶隐居之所,双蝶非常机警,又因红蝴蝶怀着身孕,没法争斗,对头是个非常厉害的盗魁,党羽众多,黑蝴蝶未免势孤,夫妻秘密定计,暂先隐避,拟出其不意,回到巫山老巢,待红蝴蝶产下后,再作计较。不料敌人网罗密布,在岷江要口,已有高手党羽多人埋伏,巫山双蝶离成都时,特地雇了一只破船,只带一点随身包袱,顺流而下,到了嘉定相近,仍被敌人看破,先用暗器,把两个船老大打下河去,黑蝴蝶一看不下毒手,难逃虎口,仗着一口利剑,和夫妻独门暗器蝴蝶镖,与敌周旋,黑蝴蝶在舱顶上,红蝴蝶不便纵跃,在后梢一手把着舵,一手施展独门追命蝴蝶镖,助着丈夫,便在江面黑夜中,与仇家邀出来的五六个高手血战,在两夫妻独门追命蝴蝶镖之下,竟把敌手伤了好几个,这种蝴蝶镖,镖尖奇毒,一经中上,非残即死。把敌人打退以后,黑蝴蝶交手之际,也受了剧烈的内伤,红蝴蝶也震动了胎气,两夫妻黑夜之间,行船的船老大又死盗手,上不靠村,下不靠店,一夜之间,尽力把这只破船,支持到嘉定城外,黑蝴蝶已经伤发身僵,奄奄一息,红蝴蝶阵阵肚痛,行动不得,似乎就要坐蓐,想替丈夫上岸抓药,已不可能,鼎鼎大名的巫山双蝶,到了这地步,也弄得一筹莫展,困在一只破船里面了,幸而天无绝人之路,碰着杨展的父亲杨允中,救了回去,才和杨家发生了密切的交情。

黑蝴蝶在杨家调养好内伤以后,红蝴蝶也养下一个女儿,两夫妻暗下一计议,杨家是嘉定首户,院宇深广,倒是绝妙隐身之地,仇人绝不会疑心我们在富户藏身,不过两夫妻在杨家坐食,也不是事,仇人邀出来帮手,虽然惨败,仇也越积越深,迟早有个了断,趁此由黑蝴蝶暗暗召集当年好友,和那仇人作个了断,能化解最好,不能化解,爽兴一拚,斩草除根。初生孩子,虽是女儿,也是自己的根苗,杨家这样恩义,双双拂袖而行,也非侠义丈夫所为,这样,两夫妻才决计一留一去,彼时杨允中夫妇,以为男的真个到成都清理帐目,贩卖货物去了,哪知道这时侠盗,在不得已情形之下,才作劳燕分飞的呢。

红蝴蝶丈夫本姓陈,所以红蝴蝶在杨家以陈大娘名义出现,杨家上上下下,只晓得陈大娘足迹不出杨家大门,足足五个年头。五年以后,才和女儿瑶姑,不断回成都去,夫妇团聚。其实她们夫妻只离别了几个月光聚。这几个月,黑蝴蝶已邀集几个生平好友,把厉害仇家解决。仇敌一去。隐身于嘉定乌尤寺内,因那时乌尤寺方丈,从前受过黑蝴蝶救命之恩,结为方外之交,黑蝴蝶既然隐身乌尤寺,不断地在杨家后花园中,和红蝴蝶暗中相会。两夫妻神出鬼没的功夫,人家看不出来罢了。这当口,黑蝴蝶隐身乌尤寺。常常受寺中方丈佛法陶融,感觉本身杀业太重,已有出家之想,只放不下一生情侣红蝴蝶和女儿瑶姑,而且他们两夫妻纵横江湖,平时疏财仗义,毫无积蓄,直到牟家坪牟如虎一档事发生,杨夫人巨眼识英雄,一夜密谈,明白了“巫山双蝶”的来历,结拜了双层干亲,还暗暗订定了杨展和瑶姑的婚姻,一发情深谊固。杨夫人想请黑蝴蝶到自己家来和红蝴蝶母女团聚,红蝴蝶夫妻都觉不妥,难免发生意外,累及杨家,还是仍回成都的妥当,杨夫人这才把成都南门外武侯祠相近一所房产,送与“巫山双蝶”作为他们夫妻偕隐之所,预先派人修葺一新,双蝶夫妻这才重回成都,得享偕隐之愿。红蝴蝶往返于成都嘉定之间,传授娇女爱婿的功夫,把杨展带到成都时,照嘉定一般,请了位通品,教授娇女爱婿的文学,到了杨展进学中秀才的前后几年中,瑶姑和杨展,知识渐开,彼此都知道谁是谁,宛然一对小夫妇。双蝶夫妻的一颗心,都贯注在这对小夫妻身上,杨展和瑶姑的武功,可算得一出娘胎,便受了严格训练,哪会不突飞猛进,出色当行。不过世间没有长久圆满的事,红蝴蝶享了几年家庭之福以后,在杨展中了秀才的一年,突然生起病来,有功夫的人,不易得病,一经得病,此普通人特别厉害,杨夫人得讯,带着杨展赶到成都,干姊妹病榻相对,只相处了几个月工夫,红蝴蝶竟百药罔效,一病不起。红蝴蝶一死,黑蝴蝶万念俱灰,立时把自己女儿交付了杨夫人,落发出家,凑巧嘉定乌尤寺方丈,也在这时圆寂,圆寂时留下一封遗信,劝黑蝴蝶勘破红尘,皈依三宝,信外还附了披度戒牒,和方丈的衣钵袈裟,几下里一凑,黑蝴蝶主意更决,杨夫人百般劝阻,也是无效,照黑蝴蝶意思,任何寺院,都可清修,并不要当方丈,再说初落发的人,便当方丈,也是稀有的事,可是杨夫人和他夫人红蝴蝶情逾手足,出家的黑蝴蝶,又是杨家的亲家翁,于是钱可通神,寺庙也讲势利,有杨家这样首户,做乌尤寺大护法,何况前任方丈,留有遗言,寺内和尚都知黑蝴蝶不是常人,这样黑蝴蝶一出家,便当了乌尤寺方丈了,巫山双蝶女的死了,男的出家,遗下的女儿瑶姑,虽然是杨家的媳妇,有杨夫人收管,但是瑶姑身穿重孝,杨展也有孝服,一时未便结婚,如果把瑶姑接回嘉定,变成了乡村人家的童养媳,难免被人耻笑,和黑蝴蝶一商量,黑蝴蝶也不主张把杨展和瑶姑天天聚在一块儿,因为两人一年大似一年,平时冷眼看他们两人,已竟恩爱得蜜里调油,两人武功,又还没有到火候,还须刻苦深造,不便叫两小常在一起,两位亲家一打算,杨夫人便在成都挑选几个老成的使女丫环,服侍着瑶姑,自己不断地到成都来,慈母一般尽爱护之职。黑蝴蝶虽然出家,一面在乌尤寺日夜督促杨展下功夫,一面忙里偷闲,还要赶到成都,考查瑶姑的武功,所以一个人,真要到五蕴皆空,六根清净的地步,实在不易。在黑蝴蝶既已出家当和尚,这颗心依然缠绕在这一对娇女爱婿身上,他自己也明白和出家的初衷,有点自相矛盾。其实他在夫人死后,毅然出家,完全为了一个“情”字。出家以后,一颗心,牵缠在两小身上,还是一个“情”字。他眼中看得杨展和瑶姑,完全是“巫山双蝶”的一对影子,而且这对双蝶的化身,将来比“巫山双蝶”当年侠盗的大名,似乎要光明得多。他还顾虑到另外一种深意。这种意思,存在他一人心中深处,极不愿叫杨夫人知道,他自己明白当年“巫山双蝶”

纵横江湖,仇人极多,最厉害的虽然已被自己除掉,难免没有另外冤怨相报的人。对自己无法报复,定必找到两小夫妻身上去。可是瑶姑和杨展一经成婚以后,两小夫妻身份,和当年“巫山双蝶”绝对不同,他们不是江湖中人,杨展还要从功名中,飞黄腾达,万一被自己料中,有人找到两小夫妻身上去不是两好结亲,反而遗祸杨家了。他存了这种深心,益发在两小口身上,刻刻用心,只有把杨展瑶姑两人武功造就得比自己还强,便不怕人家寻仇了,他这样存心,杨展和瑶姑的武功,当然与众不同了,而他在两人身上一番深情,也到了无以复加地步,所以世界最难勘破的,便是“情”字这一关,世界没有这个“情”字,也不成为世界,我佛普渡众生,还不是为了一个“情”字。

杨展在乌尤寺后面自己别业读书,这几年,正是黑蝴蝶尽心传授武功的几年。黑蝴蝶既然做了乌尤寺的方丈,当然不能再用江湖绰号黑蝴蝶三字了,乌尤寺前任方丈,留赐黑蝴蝶的披度法牒,法牒里面已经注明一个法号,是“破山”两字,做了出家的法名。“破山”两字,怎样用意,圆寂的老方丈,没有加以说明,还是破山自己静中生慧,参悟出破山两个字的用意,他说:“常年和红蝴蝶隐迹巫山,出没江湖,不管人家称他强盗或侠盗,总是不入王法的草寇,说得好听一点,便是山大王,不论王法,照佛家因果循环来说,一生杀业太重,定要落到被官军破山,身首异处为止,现在幸保首领,跳出红尘,皈依我佛,无异两世为人,所以用这‘破山’命名,教他时时警惕,自己是幸免官军破山,身逃法网的人,还不一心皈依,忏悔一生杀业么!”他自己这样一解释,倒符合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旨,他除传授杨展瑶姑两人武功以外,确是戒律谨严,功德精进,嘉定一带,也渐渐知道了乌尤寺方丈破山大师的清名。

有一天,杨展自己在乌尤山僻静处所,练完了功夫,提着破山大师赐他的一口宝剑,剑名“莹雪”,这口莹雪剑,和红蝴蝶遗传她女儿一口“瑶霜剑”,正是一对,瑶姑得了瑶霜剑以后,破山大师把她名字也改为瑶霜,人剑同名,真是人即是剑,剑即是人了。且说杨展提了莹雪剑,信步走上乌尤山最高所在,山颠高处,有座亭子名叫旷怡亭,大约是登高四眺,心旷神怡的意思,杨展缓步而上,到了旷怡亭前,蓦见亭内石桌上,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和尚,呼声如雷,蜷身而卧,从他身上发出来的酒肉气味,异常浓厚,细看这和尚时,蚕眉虎目,阔面大耳,紫巍巍面皮,泛着红红的一层酒光,一件僧衣,满身油渍,腌一不堪,下面赤脚草履,也是泥浆满腿,再一看,亭角还支着一具黄泥小风炉,余火未熄,灶上破锅内,还留着吃残的狗腿,地上肴骨狼藉,酒瓶乱滚,心想这野和尚决不是乌尤寺的,便是相近大佛寺内,也容不得这样酒肉和尚挂单,便摇摇头走出亭来,独自在山巅上纵目远眺,看得嘉定斗大的城池,如在脚下,乌尤山屹峙江上,宛如水晶盘里,堆着一块苍玉,山上山下,嘉木蓊郁,蔚然一碧,和岷江内云影波光,互相映带,爽气徐引,涤虑清心,真有潇洒出尘,翩翩欲仙之概。

杨展披襟当风,幽然独立,正在游目骋怀当口,忽听得身后呵呵大笑道:“秀才们,看江景,也只读得几句风花雪月的歪诗罢了,怎及我七宝和尚的逍遥自在,物我两忘。”杨展听得吃了一惊,平时听破山大师讲起川南三侠的名头,知道三侠是僧侠七宝和尚,乞侠铁脚板,贾侠余飞,不想这狗肉和尚,自称七宝和尚,慌转过身去,只见七宝和尚身子斜依着亭柱子,手上拿着半段狗腿,正在大嚼,突然把狗腿折下一很半尺长的腿骨,骨上还带着一点肉,猛不防把这块狗骨头向杨展一撩,还笑嘻嘻地喊一声:“秀才!接着,啃狗骨头,别有风味。”两人相距,也有两丈开外,杨展不防他来这一手,那块狗骨头,哧地带着一缕疾风迎面袭来,而且方向直对自己嘴上飞来,杨展明知有意相戏,微一侧身,右臂一抬,只用食拇两指,便把迎面飞来一根狗骨撮住,随势一抖腕,这块骨头毫不停留,刷地向那和尚头上飞去,嘴上笑道:“请和尚自用吧!”不料这块骨头,在杨展指上一出手,那面和尚草鞋一跺,燕子般向这面飞来,在半空里一张嘴,正把掷还的一根狗骨在半路便被用嘴衔住,落下地来,已立在杨展面前,笑嘻嘻地说道:“我知道你是破山大师的高足杨秀才,你手上这口莹雪剑我认识的。”杨展知道川南三侠,对于自己岳父,均自居晚辈,便抱拳说道:

“常听家岳提起川南三侠大名,仰慕已久,不想今日无意相逢,何妨到敝斋一谈。”七宝和尚笑道:“你说什么,你说敝斋,我可怕吃斋,你说有酒有肉,我非但立时跟你去,而且去了便不想走。”杨展知他故意打趣,笑道:“酒肉穿肠过,佛自在心头,和尚自有来历的。”七宝和尚看了杨展一眼,点点头道:“破山大师快婿,毕竟不同,好,我到你楼上谈谈去,可有一节,你不要惊动破山大师,他出世早一点,我又是大庙不收,小庙怕留的和尚,咱们谈谈倒对我心思。”杨展笑着答应了,两人到了寺后小楼上,美酒佳肴,彼此细谈,从七宝和尚口中,得知川南三侠和巫山双蝶,有很深的渊源。尤其是三侠中的七宝和尚和铁脚板,对于破山大师,以师礼待之,破山大师深知七宝和尚和铁脚板常在成都出没,曾托两人随时照料住在成都的女儿瑶霜,因此雪衣娘,也常和二侠见面,杨展也闻名已久,今日才和七宝和尚无端遇合,从此便和七宝和尚有了交往。有时杨展笑问他:“自称七宝和尚,何谓七宝?”

他随口答道:“和尚有庙,而我无庙,幕天席地,两脚到处,便是我的庙,此一宝也;和尚必须拜师受戒,念经茹斋,而我荤酒不忌,无师无戒,不经不斋,此二宝也;和尚赖佛穿衣,靠佛吃饭,求财主,骗村妇,叩头礼拜,募化十方,而我不必募化,以狗为粮,天下之狗无尽,我亦无尽,此三宝也;和尚无家室之累,而有坐关参禅之苦,我有和尚之名,而无和尚之实,悠游天地,自在一身,此四宝也;和尚苦行苦修,只求早生净土,免堕轮回,我却只问是非,不问果报,现世现了,何必来生,此五宝也;和尚讲出世,我却讲入世,不平事,也得伸手管管,困苦人,也得尽心救救,和尚在庙内做功德,我在庙外做功德,此六宝也;还有一宝,却不能说。”杨展问他怎的第七宝便不能说了,七宝和尚在杨展耳边悄悄说道:“七宝和尚到时,也要杀人,最不济,也得屠狗,和尚手上有血腥,这话似乎不好出口了。”说罢大笑,忽又面色一整,大声地说:“什么叫七宝,满是胡说乱道,说实话,七宝者,‘吃饱’也,世界上不论出家人,或在家人,谁不图一饱呢,往后你叫我‘吃饱和尚’便得。”说罢,一声狂笑,拔脚便走,杨展一把拉住,笑道:“和尚慢走,我告诉你,从华严性海之义,可以悟到无人、无我、无去、无住、无垢、无净,加上一个真如无碍,这七无,便是和尚七宝。”七宝和尚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笑道:“那有这许多无字,我只晓得有了世界便有人,有了人,便有你我他,这儿有个你,成都有个她,因为有了你和她,便有我这七宝和尚替你们作捎书红娘,有吃有喝也。”原来这时他要上成都,杨展托他捎信与雪衣娘,所以他这样说,七宝和尚疯了一阵,便到成都去了。

雪衣娘小名瑶姑,后改瑶霜。这雪衣娘外号怎样来的呢?原来瑶霜和杨展,年龄相同,只杨展比瑶霜早出世一个月,两人平时兄妹相称。杨夫人对于瑶霜,爱护得无微不至。红蝴蝶死后,宠爱尤甚。有杨展一份,便有瑶霜一份。因为瑶霜是女子,女子应用的东西,当然比男子多,因此杨夫人加意调理这位义女兼儿媳,不论穿的戴的吃的,瑶霜得比杨展多得多。杨展在嘉定买了两匹骏马,在自己后园,围了一处射圃,学骑射。杨夫人到成都时,也替瑶霜买了两匹出色的名驹,这两匹马,一对似的,通体纯白,毫无杂毛,竹耳兰筋,非常英俊,瑶霜把这两匹马,爱逾性命,杨展上成都时,两人并辔连骑,时常出游。杨夫人和杨展回嘉定时,瑶霜没有了管头,后园虽然也有跑道和射鹄,总嫌驰骤得不尽兴,仗着身怀绝技,不虞强暴,时常悄悄地把马牵出后门,到空阔郊野之处,驰骋一下,起初只在近处武侯祠一带放个辔头,后来看出两匹白马的脚程,一般地飞快,便渐渐一二十里放下辔头去,瑶霜这时母丧未除,还是一身孝服,成都南郊一带的人们,常常瞧见一个十七八岁的美貌姑娘,一身白衣,骑的又是一匹白马,往来驰骋,控纵自如。这种女子,成都还真少见,大家不知道她是谁家姑娘,便胡乱替她取了个外号:叫作雪衣娘。每逢她骑马而出,道上一般野孩子,便拍手喊着:“雪衣娘又来了!”

瑶霜杨展两人的武功,都是巫山双蝶从小训练出来的,应该差不多,但是武术一道,同一师傅,一人有一人的造就,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绝不会等量齐肩。杨展的武功,虽然也是红蝴蝶一手教育,但是乌尤寺这几年,经破山大师尽心指授,内外兼重,尤注重于长枪大戟,冲锋陷阵之能。瑶霜却专心一致于内家功夫,和轻身小巧之技,她母亲一身绝技,可以说已经倾囊相授,一柄瑶霜剑,一袋蝴蝶镖,已经练得得心应手,对于内家功夫,如三十六手点穴,七十二把擒拿,似乎比杨展略胜一筹。不过年龄所限,像巫山双蝶出神入化的功夫,自然不能并论,瑶霜聪明绝顶,人小志大,有时碰着七宝和尚和铁脚板时,一瞧见他们两人,偶然漏出几手绝艺,便想尽方法,要两人传授,真也难为她,过目不忘,一点即透,因此她身上的功夫,比杨展多点,不过杨展禀赋极厚,天生神力,剑术拳术,务极精纯,却非瑶霜所及。在杨展预备应考武闱这一年,瑶霜和杨展已都十九岁了,两人的武功,自然又进步不少。杨夫人的意思,这时两人孝服已满,预备杨展武闱以后,便要替人两成婚。杨展托七宝和尚捎去的信内,便是通知她自己母亲的意思,和自己交秋到成都应考武闱的事。七宝和尚把这封信面交瑶霜,吃喝一阵以后,便自走了。

瑶霜接到杨展信时,还是春季。她暗想武闱大约在中秋前后举行,最多三四个月工夫,两人就要结婚。成婚以后,当然住在嘉定和老太太在一起,但是成都地方,实在比嘉定好得多,便是两口子到城外联骑并驰,嘉定城外哪有成都郊外的可以绝尘而驰,她一想到绝尘而驰,便在家中匆匆用过午饭,只吩咐了眼前两个婢女几句话以后,便把身上略一装束,又动了骑马游郊的兴致。这时她孝服虽除,改穿绸罗,她仍然爱穿淡雅的颜色,外面特地披了一件雪罗索里一裹圆的风衣,她一半好奇,一半童心未除,外面既然有雪衣娘的雅号,所以特地罩件纯白风衣,保持了这个雅号,她艺高胆大,成都又是省城,虽然郊外闲游,从不带兵刃和赌器。这天照常提了一支精致马鞭,从后门跳上马鞍,转上大道,一放辔头,便向南郊道上驰下去了。

今天她又特别高兴,一口气便跑了十几里路。这条官道,她平时原是跑熟的,鞭丝一扬,还想多跑一程,她又爱惜自己的马,瞧见马身上出了汗,才缓缓地松下缰来。

她这样按辔徐行,一路春郊绿野,鸟语花香,美不胜收,心里高兴极了,一阵轻风又飘来一种沁心的异样芬芳,她觉得这阵花香,与众不同,站在马镫上,四面探望,瞧见右面一条小河上,架着长长的一座石桥,桥那面,一片树林,林内一条小道,道旁杂花怒放,灿若云锦,似乎别有佳境,瑶霜一拎马缰,便走上桥去,过桥穿进树林,信马溜缰,不觉穿过了这片树林,一瞧却是一个池塘,池塘岸上几株高大的桐树,满树开遍了芬馥幽绝的桐花,这种桐花,是绿萼红蕊,四面开放的花瓣,却是雪白的,花既娇艳,香又浓郁,满树上蜂蝶交飞,落花阵阵,靠近几株桐花,开着一座茶馆,绿油栏杆,红漆茶桌,掩映于花树之下,衬着碧油油一塘池水,池塘内一群黄毛乳鸭,泛泛而游,颇似一幅面景。这是茶馆后身,靠池塘的一面,茶馆的正面,情形便不同了,对面一排矮屋,参差不齐,有几家挑出酒招,进进出出的,都是市井人物,中间一块空地上,围着一圈人,乱嚷嚷地不知闹着什么,茶馆门口,也拥着不少人,指手划脚的,不知谈论什么。瑶霜顺着池塘,赏鉴了一回桐花,不知不觉转到茶馆前面空地上,她在马上,已看出一圈人堆内,地上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梳着双丫角,披一件破烂的旧红衫,赤着一双泥脚,掩面而哭,身旁放着一个小包袱,从中有一个歪帽敞襟的显眼汉子,指着地上小姑娘喝道:“你不要得福不知足,你们走江湖的,官宦人家谁敢收留你们,现在有人收留你,还应允你父亲棺殓,这也可以了,你还哭得没了没结,凭你还想大宅门招你去当千金小姐吗?”

这人一阵胡喝,地上小姑娘,更哭得悲切了。瑶霜把马头一带,嘴上喊一声:“诸位闪一闪,当心被马撞着。”围着的人,忙闪开了一个空档,大家眼光一齐盯在瑶霜身上了,茶馆门口闲看一般人内,便有人喊了一声:“这是雪衣娘!”又有一个说道,“马上也是小姑娘,地上也是小姑娘,一天一地,人比人,气死人!”瑶霜不理会这些闲话,向旁边一个老头儿问道:“老人家,这位小姑娘为了什么事,哭得这样伤心,她家里的人呢?”那老头儿摇摇头,叹口气道:“这孩子是外路来的,到成都还没有一个月,这孩子同她父亲,每天在青羊宫,练把势,走绳索,胡乱挣几个钱度日。不料日前父女回来,她父亲便得了重症,只一天工夫便死了。死在茶馆对面小客店内,小姑娘没有钱棺殓,只一味傻哭,今天早上却来了一个汉子,也是外路口音,对小客店内的人说,她父亲棺殓一切由他来料理,这位小姑娘也由他领走,此刻有事不便,晚上再来。临去时,丢下一锭银子,教先棺殓了再说,不意这小姑娘不知什么意思,等得她父亲棺殓好以后,此刻悄不作声的,竟想偷偷溜走,小客店老板已由来人知会过,原是防她私溜,立时追了出来,把她截住。她却赖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再也不肯回店去了。”瑶霜听得有点奇怪,一飘身跳下马来,预备向那小姑娘盘问一下,不意地上坐着的姑娘,一看她跳下马来,突然跳起身,向瑶霜面前跪下,呜呜咽咽地哭道:“小姐,小姐,也许你能救我一命,我情愿跟小姐去,做牛做马也甘心。”瑶霜这时看她两手没有遮着脸,细细的眉毛,灵活的大眼睛,皮肤虽然风吹日晒黑一点,小脸蛋颇有几分秀气,哭得梨花带雨一般,更觉得楚楚可怜,便伸手把她拉了起来,说道:“你不要哭,我问你,你姓什么?叫什么?替你父亲棺殓的是谁?你为什么要逃走?你对我说明白了,我好救你。”那小姑娘向众人看了一眼,才悄悄说道:“人多不便说话,我父亲死在仇人手上,想领我走的人,定是仇人一党,所以我要逃走,逃不了,我也得拼出命去,替父报仇。

小姐,我瞧见你跳下马来,便知一身俊功夫,但是你自己酌量着,能救则救,不能救,快离开是非之地,不要连累了你。”她说这话时,声音非常之低,瑶霜听得柳眉一挑,用手拍拍她的肩头,说:“咱们有缘,我跟前也缺你这么一个人,好,我替你弄清楚了,咱们就走。”瑶霜说罢,已定了主意,伸手在锦鞍皮兜内,掏出两锭银子,转身向刚才的答话的老头问道:“开小客店的老板在哪儿?请老人家费心代叫一声。”老头指着那显眼汉子说道:

“那不是客店老板么?”显眼汉子看得小姑娘和瑶霜说话已经注意,这时一看瑶霜手上雪花花两锭银子,斜着眼早已盯在两锭银子上了,瑶霜一看这人,便知不是正经路道,喝道:

“你凭什么拦住这位小姑娘,不让她走路,你知道想领走她的人是干什么的,你做买卖的,也想串通匪人,拐骗人口么!”显眼汉子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位美貌姑娘,嘴上这么来得,忙陪笑道:“小姐,我们开客店的,怎能做这种事,想领走这孩子的人,干什么的,我们也说不清,不过他已丢下银子,替她父亲棺殓,这孩子如果一跑,那人向我们索还银子,我们也是麻烦,所以……”瑶霜不等他说下去,笑道:“你原来为了这点银子,那容易办。”说罢,把手上一锭银子,向显眼汉子面前一掷,喝道:“那人来时,便把这锭银子还他好了。”手上还多余一锭,却向在场众人说道:“诸位,我和这位小姑娘也是初见,诸位亲眼瞧见这位小姑娘求我救她一救,愿意跟我走,我也是姑娘,女人对女人,总有点同情心,我不管里面有别情没有,暂时收留她一下,免得她落于匪人之手,这儿还有一锭银子,索性托这位店老板,替她父亲刨个坟埋了,也是一桩好事,坟上留个记号,这位姑娘自己可以来上坟化纸,尽点孝心。”说罢,便把余下这锭银子,也掷在显眼汉子脚前,众人看得瑶霜言语举动非常老练,偏又这样美貌,年纪又这样轻,无不齐声赞叹,齐说:“姑娘好心有好报,我们在场的也尽份心,定照姑娘的办好了。”这时小客店老板显眼汉子,一面看着雪花花两锭银子,有点眼热,一面又似乎不敢捡起地上银子来。两只眼睛,只顾往茶店门口瞧,弄得没了主意。瑶霜不管他,问那小姑娘道:“你在客店里,还有要紧东西没有?”小姑娘道:

“没有什么东西,无非摆场子的破刀烂铁片,和几根索棍罢了。”瑶霜笑道:“跟我去可用不着,咱们走吧。”

五 七星蜂符

瑶霜马鞭一顺,把风氅一拎,左手一按判官头,回头向那小姑娘说:“你能骑马么?你只要在我身后紧紧揽着我的腰,便掉不下来。”那小姑娘说:“小姐,你只管上马,我手脏,一抱腰,倒把你衣服弄污了,我在马屁股后一点地方便得。”瑶霜明白她能走索,定有点轻身功夫,小剑靴一点马镫子,便先耸身坐上马背,那小姑娘把自己包袱向左臂上一套,一矮身,刷地窜上马屁股,却是侧身坐在马鞍后屁股脊上,身上并不靠紧瑶霜,只右手微扶鞍后,瑶霜看她坐稳了,正想上路,蓦见茶馆门口,窜出一人,喊一声:“慢走!”人已飞步赶到马前,伸手把马嚼环拢住,蹬着眼喝道:“你这小姑娘,年轻不懂事,你身后的孩子,是有主儿的,你和她陌不相识,怎能随随便便把她带走了?一半天有人问你要这孩子,你便要后悔!”瑶霜打量这人,鼠眉鼠目,一脸奸邪,暗想怪不得她跑不了,原来还埋着暗桩哩,我既然伸手管了此事,顾不得有什么麻烦了。立时娇叱道:“你是什么人,敢拦住我马头?”这人大约心底下有点明白,欺侮瑶霜是个年轻姑娘,丁字步一站,一手紧紧拢住马嚼环,哈哈笑道:“你管闲事,我也是管闲事,趁早叫那孩子下来,你走你的,否则,连你也走不了。”这一句话,使瑶霜发怒,一声不响,右手马鞭一沉,顺着这人拢住嚼环这条胳膊下一穿,贴着这人胸脯往外一兜,这一兜,暗用了一点内力,这人万料不到,这点年轻姑娘,有这么大的能耐,啊哟一声,一个身子,竟被马鞭兜起七八尺高,风车似地跌出一丈开外,跌得发昏,半晌才爬起身来,看时,雪衣娘一马双驮,已穿出树林,走过那石桥了。

雪衣娘瑶霜把小姑娘带回家来,天色已晚,吩咐使女们,替她沐浴更衣。吃过了晚饭,瑶霜在楼上自己卧室内,叫使女把小姑娘带上楼来。一瞧这小姑娘沐浴更衣以后,宛然换了个人,眉目如画,玲珑活泼,非常讨人喜欢。小姑娘跪在瑶霜面前,叩谢救命之恩,情愿终身服侍小姐。瑶霜叫她起来,问她来历和她父亲怎样被人弄死,仇人是谁?她说,她叫小苹。姓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死的父亲有个外号,叫做花刀李。花刀李并不是真正父亲,花刀李妻子是小苹母亲的妹子。小苹母亲去世,家里没有照料她的人,花刀李夫妇便把她领来,当作自己女儿。花刀李妻子,本来是个绳伎。夫妻终年飘流江湖,小苹也跟着他们,学了点江湖本领。三人搭档,混了好几年,花刀李妻子死后,花刀李便仗着小苹跑码头,混饭吃。

从长江下流,慢慢流浪到成都,在青羊宫摆了几天场子。

有一天,几个恶霸,向花刀李索取规例。偏逢生意不好,手头奇穷,口头上大约硬了一点,几个恶霸也有意寻事,一个对付不得法,便被恶霸党羽们群殴。花刀李年纪上了岁数,身上也没有多大功夫,竟被他们打得内外受伤。回到小客店,便吐了血。医治又没有钱,折腾了一天便死了。死前从身边掏出一样暗器来,交与小苹,叫她拿着这件东西,想法到眉山,去找岷江哥老会首领丐侠铁脚板,定会替你想法找个安身之处,也许还替他报了仇。花刀李说完便死,不料恶霸们党羽甚多,小客店老板,也是他们的人。看得小苹长得不错,串通着又从她身上想歹主意,小苹机灵不过,暗藏着那件暗器,假装一味哭泣,让恶霸们鬼鬼祟祟出钱棺殓以后,便想偷偷溜走,到眉山找铁脚板去,不料恶霸们罗网四布,逃不脱身,便又改变主意,预备把这件暗器带在身边,跟着恶霸们走,找着机会,冷不防用这暗器,打死一两个恶霸,替花刀李报仇。自己能逃则逃,逃不了拚着一死,决不落在恶霸手中。万想不到会逢凶化吉,被小姐救了回来。瑶霜听她说完,笑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几个恶霸,无非鸡毛蒜皮的人物,不值一谈,倒是你说去找眉山铁脚板,这人我认识,你先把那暗器拿出来我瞧瞧。”小苹依言,把随身带的小包袱解开,其中无非几件替换破衣服,小苹在衣服夹层里,取出一件东西,是个五寸长的黄铜圆筒子,一头像莲蓬似的,有七个小窟窿,一头是个螺丝旋盖,圆筒子身上,近盖处有一圈突出的铜帽子,连着筒内的机括,原来是个精致的袖箭筒。

瑶霜把这黄铜箭筒,拿在手内,反复看了一遍,看到箭筒身上,细细的刻着“洪武三年元月制”字样,慌忙把底盖旋开,抽出弹簧,向桌上一倒,倒出七枚三寸长笔帽似的铜钉来。每一支铜钉尾上,有一个窟窿,窟窿上缀着一撮黑绒,瑶霜嘴上噫了一声,指着桌上铜钉说道:“这是邛崃派独门七星黑蜂针,就我所知,现在能使用这独门暗器的,只有丐侠铁脚板,而且这种暗器,现在已没有人能打造,因为身子必须用风磨铜,里面弹簧机括,必须用千锤百炼,刚柔得宜的精钢,最难得的是黑蜂针,应该有两套:一套是用缅铁提炼出来的精钢打就,一套是用滇贵深山老苗采炼的樵铜,是有毒的,中上裂肤而死,无法解救,每套七七四十九根。这七根是精钢打成的,没有毒。

但是你说想用这暗器,替花刀李报仇,难道你能使这暗器么?”小苹一对乌溜溜眼珠,向瑶霜望了半晌,才说道:“照小姐这么一说,这件玩意儿变成宝贝了,在我父亲身上藏着,我从来没有瞧见过,我也没有瞧见他用过,不过我学过袖箭,这玩意儿和袖箭也差不多,我想用起来也不难。”

瑶霜笑道:“你真是孩子话,这种独门暗器,怎能和袖箭相比,不用说手法,眼神,腕劲,须下特殊的功夫,而且不是邛崃一派的独门传授,也难以使得百发百中。这种七星黑蜂针,发一支,或者联珠而发,或者一发七支齐出,都有特殊的手法,可以打到百步开外。铁脚板是此道能手,打出去专找穴道。一等的铁布衫、金钟罩等功夫,也挡不住这种七星黑蜂针。如用樵铜打的毒蜂针,更是霸道。

我猜想花刀李未必能用这种暗器,奇怪的是像他这种脚色,怎会藏着江湖少见的独门暗器,他临死时,教你拿着七星黑蜂针去找铁脚板,其中定有说处,你年纪小,对于花刀李夫妻来历不清楚罢了。”小苹笑着说:“我真因祸得福,得着小姐这样的主人。小姐在茶馆前面下马时的身法,我已瞧出小姐得过高人传授。后来瞧见小姐轻描淡写的一马鞭,把那恶徒兜起老高。我惊喜之下,暗想小姐比我大得没有几岁,竟有这样大本领。此刻小姐一瞧这七星黑蜂针,便能说得源源本本。小姐又和丐侠铁脚板认识。

不用说,小姐定会使用这七星黑蜂针了,从此小苹是小姐的丫环,小姐有这样大本领,小苹也得跟着小姐学点像样的功夫,人家才会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呀!小姐,你说对不对?

小姐,你是我恩主,也是我恩师呀!”说罢,真个跪在楼板上,叩起响头来,瑶霜笑叱道:

“小油嘴,起来,明天我得考考你轻身功夫,你们跑码头使的一套走索跑解的功夫,只图个好看,讲到真功夫,切合实用,却须下苦功,你把七星黑蜂针,看得容易似的,你没有几年纯功,还真使不上手哩。”

杨夫人替瑶霜买的两个使女,笨手笨脚,真还没有对瑶霜心思的,凑巧得了玲珑活泼的小苹,瑶霜真还爱她,真有心思传她一点武功。当天这一晚,便留着小苹,在自己闺房内设个地铺,伴着自己,小苹也真会巴结,一张小嘴又活又甜,伺候得瑶霜百下里舒服,瑶霜还有点孩子气,主仆两人,唧唧哝哝讲不断头。临睡时,七星黑蜂针,瑶霜把它一支支装入筒内,旋紧了底盖,随手搁在床前一张画几上,小苹便睡在她床下楼板上,主仆灭烛就寝,还低低地说着话。

这夜月色甚佳,楼内灭了烛,楼外月光映在窗纱格子上,连窗内都像罩着一片寒光似的,瑶霜自从母亲红蝴蝶死后,杨夫人来成都时,陪着她睡。杨夫人回嘉定时,原派一个使女伴夜,瑶霜却喜一人独睡,一半厌那使女太蠢,现在有个得意丫环小苹伴睡,又比独睡强了,两人讲了一阵,瑶霜已经香息沉沉了。小苹听得小姐睡熟,一人静静地想起白天的事来,忽忧忽喜,一时思潮起落,竟有点睡不着。偶然翻身朝外,忽见窗格子上,显出一个黑影子,似乎像个脑袋,但是一晃而过。一时没有看真,心里却吃了一惊。一声不响,睁着眼向窗上瞧着。半晌,又现出一个脑袋影子来了,而且一只手影,也映在窗纱上。似乎窗外有个人,侧身贴耳一手扶窗,偷听窗内的动静。倏忽之间,又一晃而逝。小苹大惊,一听帐内小姐睡得很香,慌悄悄地像蛇一般从帐子底下钻进床去,轻轻地用手推着瑶霜。瑶霜人本机警异常,不过从小受人怜爱,娇宠已惯。住的又是高楼深院,从来没有风吹草动的事,值得惊心的。当天在郊外救了小苹,无非得罪了一个市井下流,毫不搁在心上。得了一个心爱丫环,反而心里痛快,睡得格外香甜。这时经小苹轻轻一撼,便已醒转。正要开口,忽听小苹在耳边低低说:“小姐莫响,窗外有贼。”瑶霜一听,一手已摸着枕边的瑶霜剑,并不立时跳起身来,却悄悄问道:“你怎样知道的。”小苹道:“纱窗上瞧见了两次人影,第一次不敢响,第二次瞧见贼人半个身影贴着窗偷听,才惊动小姐的。”瑶霜说:“你快下去,替我照常睡着。”小苹身子钻下床去,瑶霜一张紫檀雕花大床前后都有帐门,她心里一转,暗地伸手把床前画几上的七星黑蜂针铜筒子,拿进帐内,微一结束,人已出了后帐门,一柄瑶霜剑却搁在帐后,一耸身,人已到了窗口,一侧身,闪在暗处,未见窗上现出身影来,却已听出对面屋瓦上微有晌动,便知来人轻身功夫不见高明,窗格子上窗纱绷得紧紧的,想往外瞧是瞧不清晰的。瑶霜艺高胆大,微微地把一扇窗户推开了一条缝,便瞧见一个贼人,一身夜行衣,斜背着一柄单刀,背着身,撅着屁股,蹲在窗外瓦檐上,用火摺子点那薰香盒子。还有一个贼人,手上横着雪亮的一柄鬼头刀,似乎还挂着镳袋,立在对面前院屋脊上,大约在那儿隙风。瑶霜究竟童心未退,暗地一笑,竟悄悄把窗户掩上,加上窗戍,过去把地上睡的小苹叫起,拉着她的手,到了床后,把一柄瑶霜剑,叫她捧着,附耳嘱咐了几句,悄悄开了房门,主仆两人蹑足而出。

瑶霜住的是后院三开间一座楼房,她卧室是楼上靠有的一间,中间是起坐室,没人住的,靠左一间,住着两个使女。瑶霜和小苹出了自己卧室,转入中间的起坐室,瑶霜悄悄把前窗推开了一条缝,正瞧见使薰香的贼人,点着了薰香盒子,在卧室窗口,弄破了一点窗纱,把薰香盒子的仙鹤嘴,伸进窗去,侧着身,呵着腰,鼓着嘴,含着薰香盒子的尾巴,一口口的往里吹烟,瑶霜存心要教贼人认得自己厉害,一声不响地瞧着,还悄悄叫小苹也来瞧一下,小苹一瞧,却吓了一跳。原来中楼的窗户,和贼人存身所在,不过二丈多距离。贼人的鬼相,看得逼真。小苹不敢多看,她恐怕脚步重,坏了事,慌一缩身,静看自己主人怎样对付贼人。可笑对面屋脊上一风的贼人,眼神只照顾远处了,却瞧不出中楼窗内出了毛病。

瑶霜留神使薰香的贼人,把盒子薰香都快吹完了,觉得窗内连喷嚏都不打一个,这是和往常使薰香的情形不对的,疑惑自己薰香不灵了,忍不住,一翻腕子,拔下背上单刀,便要橇窗而进。在他刀尖刚插进窗缝去,这边瑶霜手上咯叮一声,猛听得橇窗的贼人,一声大喊,一歪身,骨碌碌顺着楼檐滚了下去,叭哒哗啦啦震天价一阵大响,原来叭哒是贼人掉落楼下院心,还被他带下一罗窗檐上的鸳鸯瓦,才发出哗啦哗啦一阵大响,在这当口,对窗屋脊上一风的贼人,吃的苦头,比掉下去的贼人,还厉害得多。

原来一风的贼人,本在对面屋脊上,他一见使薰香的贼人,忽然用刀橇窗,以为得手了。他从前坡走向檐口,大约想纵过这边来,不过前院是平房,比后院楼房矮得多,而且中间还隔着三丈多宽的天井。他打量了一下,大约觉得自己没有十分把握,只蹲了一蹲,上身向前,作了个飞跃的姿势,并没有真个飞起身来,万不料在他蹲身作势当口,橇窗的赋人,已滚下搂檐去。心里刚一惊,猛觉一缕冷风,直贯脊骨而下,好像脊骨内嗤的钻进一件东西,他本来上半身向前微俯,微蹲着身的,这一下,只觉一阵剧痛,再想直起腰来,自己身子竟不听话,好像有件东西,从半腰脊心插进去,直贯尾尻骨,停在那儿不动,腰尾之间,插进了这么一件东西,哪还直得起腰来。这还不算,他本想跳过对楼去,身子已停在檐口,这样腰既直不上去,上半身只好老往前探着,手上一柄鬼头刀,已脱手掉下去了,立的地方,只差几寸,便是院心,这样跌下去,准死无疑。但是自己下半身已不听话,前进不能,后退无法,背脊上一阵阵抽搐,比死还难过,他竟忍不住了,出声极喊起来。这时中楼窗内偷瞧的小苹,捧着瑶霜剑,看得对面贼人这副怪相,只笑得蹲下身去啊唷!啊唷!嚷肚子痛。楼上楼下睡着的下人们,被两个贼人一阵大闹,哪还有不惊得跳下床开出门来么,一见院子里直挺挺躺着一个,对面檐口上一个贼人,摆着夜叉探海的式子,好像要扑下来似的,嘴上却又不顾一切地极喊,只吓得下人们齐喊一声:“我的妈!”慌不及又逃回屋去了。

这时瑶霜把七星黑蜂针交与小苹,从小苹捧着的剑匣内,拔出剑来,一耸身,飞出窗外,小苹眉开眼笑地胆也大了,竟也跟踪而去。瑶霜身上还是临睡时换的一身白罗绣边的睡衣,只临起时腰上束了一条白罗巾,飘飘然横着一口晶莹耀目的宝剑,立在楼檐口,宛如波上洛神,云中仙子,向对面檐口的贼人叱道:“鼠辈,今晚叫你们识得雪衣娘厉害,还不实话实说,报上狗名!”那窗口贼人,已痛得活鬼一般,极声喊道:“小姐饶命,我们也是被人所使,我叫马潮,下面的叫张盛,只因白天小姐带走了一个江湖卖艺的小姑娘,有人吃了小姐的亏,茶馆有人知道小姐名号和住处,才叫我们两人到此,意思想把小姐和那小姑娘一同劫去。不想有眼不识泰山,求小姐大量宽恕吧!”忍着痛咭咕吧吧说了几句话,呵着腰痛得冷汗涔涔,哼哼不绝,瑶霜喝道:“谁指使你们来的?说实话,还有商量,半句虚言,立叫你们做剑下之鬼!”马潮极喊道:“小姐,我……我实在痛得没法说话了,你暗器把我……脊尻骨串住了,小姐,你……你慈悲,能救则救,不能救,干脆赏我一剑吧!”瑶霜听得几乎笑出声来,却也暗暗惊奇,自己先发出第一支七星黑蜂针,向檐口橇窗的贼人发出时,明知道这种黑蜂针劲足力猛,不敢向致命处下手,特地向贼人身后腿弯处射去,不料跌下去半晌没有动静;这一个贼人,在他作势想纵过来时,又发了一支,居高临下,原想射他脊头,不意对面贼人,身子起落了两次,并没有真个窜起来,巧不过,七星黑蜂针到时,正值他上身低俯,尾尻高耸之时,黑蜂针竟串在尾尻骨上,几乎把督脉穿断。

瑶霜对于七星黑蜂针,无非在铁脚板面前,学了一点皮毛,随便一用,两个贼人,几乎命伤黑蜂针下。当时贼人一说伤处,瑶霜是家传点穴,立时明白自己发的黑蜂针,串在贼人尾尻穴上了,所以直不起腰来,这倒费了事,自己不便下手医治,医治得晚一点,也许送命,下面还有一个贼人,死活还没一定,再添上一个,未免麻烦。心里一转,向身后小苹悄悄嘱咐了几句,自己一耸身,已窜到对屋窗口,向马潮肩头一点,贼人啊哟一声,便向院心扑了下去,瑶霜随着贼人身影飘身而下,再用手一撮贼人肩头,贼人马潮并不倒下,依然夜叉探海的式子摆在庭心里了。

瑶霜把檐口贼人弄下来以后,招呼下人们出来,点起灯烛。小苹也从楼上飞跑下来,把空剑鞘背在身后,一手拿着一柄锋利的匕首,一手拿着一包药来,瑶霜先瞧跌下来的叫什么张盛的一名贼人。一瞧这人并没跌死,捧着一条腿,坐在地上。赶情一枝七星黑蜂针,兀自穿在腿膝弯的骨骸上,痛得他呲牙裂嘴,立不起来。瑶霜立时转了主意,向小苹身边说了几句话,小苹把匕首插在腰里,走到地上张盛身边喝道:“要命,快转过脸去,我们小姐慈悲你们。”贼人真还听话,忙别过头,小苹蹲下身去一瞧,贼人后腿弯露出黑蜂针头,进去二寸多深。小苹把左手上药包放在地上,右手一撮针头上一丛黑绒,冷不防左掌向贼人脑后拍的一掌,贼人杀猪似的一声狂叫,一枚七星黑蜂针已由小苹拔下来了。贼人的狂叫,是拔针时的痛彻心窝,倒不是脑后一掌的关系。可是没有这一掌,据说七星黑蜂针便起不下来,普通针灸郎中,下针起针,也有这一套,这门道小苹怎会明白,当然是瑶霜指点了。

贼人张盛虽然痛得大喊,但是一喊以后,立时觉得腿上松动了,小苹从一包药里面,检了一小包,掷与张盛喊道:“这是小姐赏赐的家传秘药,你自己撕块衣襟把药敷上,包扎一下就得。”贼人张盛如言办理以后,果然觉得痛楚大减,勉强能够从地上站起来了,瘸着腿,向瑶霜抱拳道:“小姐,今晚宽宏大量,俺们也不是没有心的人,这一位马大哥,还得小姐高抬贵手……”瑶霜叱道:“快说,谁指使你们来的?说明了,立时放你们一条生路。”张盛叹口气道:“俺们和小姐无怨无仇,俺们也不是此地人,偶然在南门外三十多里豹子冈黄大哥黄龙家中作客,黄大哥手下几个人,献殷勤,想夺花刀李手上一件东西,又想把花刀李女儿献与黄大嫂做个丫头,不想被小姐坏了他们的事。黄大哥从手下人口中,又探出小姐貌如天仙,他又起了歹主意,俺们也糊涂了心,自告奋勇,小姐骑马回府时,黄大哥手下,已经有人暗暗缀了来,所以俺们很容易找到此地,这是俺们实情,俺们自知理缺,也没有脸见人,蒙小姐宽恕我们,从此再不到成都来了。”瑶霜问道:“豹子冈黄龙干什么的?敢强劫好人家女子。”张盛似乎有难言之隐,半晌,才说:“这一层,小姐只要仔细向江湖中人一打听,便可明白,俺们实在有点不便出口了。”瑶霜说:“好,今晚权且饶你们一次。”转身吩咐小苹道:“你把匕首借他,叫他用这小刀在那贼人伤处,割开一线,取出暗器,敷上咱们秘药,就不妨事了。”说罢自进堂屋去了,因为贼人伤在尻骨上,割皮取针,殊不雅观,其实她没有走远,在堂屋暗处,监视着两个贼人。

院内摆着夜叉探海式的贼人李潮,听说叫张盛用刀割开,又吓得心惊胆颤,但是没法,他中的七星黑蜂针,和张盛不同,是顺着脊缝穿皮而下,不割没法取出来,不取出来,又没法走路,只好让张盛权充外科大夫。张盛真还下不了手,这份活罪,真亏贼人受的,张盛咬着牙下刀时,马潮一声鬼叫,张盛便惊得手软了,本来一割了事,这一来,忽割忽停,无异凌迟,好容易把暗器取出,把药敷上,马潮已委顿于地,不像人样了。这样,两个贼人折腾了半天,才由瑶霜吩咐下人们开了大门,让两个贼人,你扶我架的狼狈出门,贼人连自己的一具薰香盒子,两柄刀,都顾不得带走了。

瑶霜自从经过这档事以后,晚上便留了神。一面暗地打听豹子冈黄龙是什么路道,自己在家里教小苹练功夫。

也不常骑马出门了。嘉定杨夫人派人到成都来看望时,瑶霜也不提起此事,免得杨夫人惦记,连杨展方面,也没让他知道,转眼过了夏季,并没发生事故。派去打听豹子冈黄龙的下人们,也打听不出什么来,只晓得黄龙是个财主,家里养着几个护院的武师罢了,瑶霜也渐渐不把这事摆在心上了。

不料三伏过去,快到立秋这当口,外面下人们,突然送进一封信来,瑶霜接过一看,信皮上写着“雪衣娘亲拆,内详。”几个宇,拆开信皮,取出里面一张黑色柬贴,上面写着:

“水旱两路,各门各派,诸位男女老少师傅公鉴,本年秋擂,以武会友,由打箭炉虎面喇叭,沱江小龙神黄龙主办,擂台设于成都南门外豹子冈,谨择于八月朔开擂,擂期七天,敬候赐教。”原来是个公帖,下面并不具名,瑶霜一看,擂主内有小龙神黄龙,便明白向自己下帖的用意了。

四川打擂台的风气,明朝万历以后,最为盛行,名曰以武会友,其实武师派别之争,帮会码头之争,以及私人的争雄夺霸,积忿成仇,没法和解时候,便在擂台上解决。凡是上擂台的,并非都是当事的主角,各人都有同门同派的师友,谁也得请出助拳的几位好友,想把对方压倒,争得胜利,但是也有袖手旁观,乘机观摩各派武术的人们,也有存心看热闹,坐山观虎斗的,所以某处一开擂台,人山人海,做卖作买,比戏台下还热闹。主办擂台的人,事先照例在当地官府备案,请一张告示,贴在擂台上,开擂时官府理应派员弹压,可是官府深知上擂台的,十有其九是亡命徒,动拳脚,玩刀枪,说不定出几条人命,好在擂台也有传统的规矩。江湖上争斗,更以经官动府为耻。

擂台不论死多少人命,绝没有一纸诉状告到当官的,因此开擂当口,官府假作痴聋,免去许多麻烦。这样相习成风,擂台上又变成好勇斗狠的出头露脸之地。不论远近,自问有几手的,也得赶这场热闹。也许硬充一角,上台去露脸扬名,反过来说,也许闹得灰头土脸。

瑶霜从小便知擂台是怎么一回事,她接到请帖以后,心里暗暗琢磨:既然人家指名下帖,不去便算认输,连我父母巫山双蝶的名头,都要被我葬送了。凭自己一身功夫,何惧他们。可有一节,被我义母知道,她老人家决不愿意叫我抛头露脸,何况上擂台和人动手呢!再说现已交秋,中秋武闱以后,我和玉郎,(杨展字玉梁)便要成婚,新娘子上擂台,也是笑话。

我父亲如果知道这档事,更得骂我无事生非。这档事,只有和我玉郎私下商量,可是他考武闱是中秋,便是早几天到成都,也在开擂以后了。

瑶霜并不怕打擂,而且很愿意赶这场热闹,瞧一瞧人家有什么出色的功夫。不过她左思右想,很有为难之处,一个从小无虑无忧的雪衣娘,倒被这封请帖难住了。凑巧接到请帖的第二天,丐侠铁脚板来了。瑶霜大喜,正苦没有妥当的人,捎信与玉郎,铁脚板出名的飞毛腿,成都到嘉定,几百里路程,在铁脚板一双铁脚上,用不着骑马坐船,一天便到。只是铁脚板和七宝和尚一般有古怪脾气。不向他说明其中细情,休想他出力。瑶霜设法,先用好酒好肉款待铁脚板,待他吃喝到差不多时,掏出那封请帖来,向铁脚板面前一搁。不料铁脚板一看到这封请帖,酒杯一搁,嘴上连喊“奇怪!奇怪!”一双怪眼,向瑶霜瞅了又瞅,蓦地跳起身来,拍手大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便为这事来的,想不到你也有份,倒省得我求你帮忙了。”说罢,从自己怀内,掏出绉得一团糟的一封柬帖,往桌上一掷,用巴掌把柬帖熨了熨,瑶霜看时,封皮上写着“岷江龙头丐侠铁脚板陈师傅亲启”一行宇,瑶霜肚里暗笑,我这顿酒肉白喂他了,原来他急巴巴赶来,求我助拳的,正想问他,铁脚板已开口道:

“我却奇怪,你父亲现在是得道高僧,久已不涉红尘,你呢,在杨夫人百般爱护之下,已是千金小姐的身份,何况不久便做新娘子,我还想偷偷地请你帮一下忙,有点不便张嘴,不料你自己和华山派的人,结上梁子,这事奇怪,而且奇怪得出我意料之外,我得问个清楚。”

瑶霜笑道:“不用你问,我也得向你说明白内情。”便把无意之中,救了小苹一档事的先后情形统统说与他听,铁脚板一听这事始末,立时瞪着一对怪眼,急喊:“快叫小苹到这里来。七星黑蜂针,也拿来我瞧!”瑶霜看他猴急神气,便知其中有事。就吩咐使女到楼上去,叫小苹拿着七星黑蜂针到这儿来。

这时小苹,和坐在茶馆空地上傻哭的小苹,可不一样了,本来长得不错,经瑶霜爱怜之下,从头到脚一调理,苹果似的小脸蛋儿,配着一对水汪汪黑白分明的大眼,衬着一身称身的讲究衣衫,娇小玲珑,非常可爱。下楼来在瑶霜身后一站,真有红花绿叶,相得益彰之妙。小苹下楼来,还不知为了何事,只见堂屋内一张梨花镶大理石的八仙桌上,一个破破烂烂要饭似的人,居中高坐,吃独桌儿,自己小姐还耐着心坐在一旁,陪着谈话,已觉奇怪,那要饭似的人,瞪着一对怪眼,又死劲地瞧她,还向她点着手说:“你过来,把你手上的东西,拿来我瞧。”小苹不敢过去,用眼睛向瑶霜讨主意,瑶霜笑着说:“你父亲花刀李死时,教你拿着七星黑蜂针去找丐侠铁脚板,这位就是,你只管过去,听他说什么。”小苹吃了一惊,忙过去向铁脚板拜了一拜,把手上七星黑蜂针铜筒子,搁在桌上。铁脚板先不说话,忙把黄澄澄的铜筒子拿在手中,把底盖旋了下来,在瑶霜手上拆开七星黑蜂针时,只旋下一重底盖,现在经丐侠铁脚板左旋右旋了一下,底盖变成了两层,原来巧匠做就的子母螺旋盖,底盖里面,还有夹层,在夹层内部,用乌金丝嵌就一个栩栩欲活的蜜蜂,蜜蜂背上有极细的“邛崃老人”四个字,也是用乌金丝篆出来的,不细看,一时真还看不出来。铁脚板一看到这四个字,猛地用手一拍桌子,叹口气道:“祖师爷有灵,现在我可得到这种宝物了。”瑶霜小苹看得铁脚板失惊道怪的怪模样,都莫名其妙,铁脚板却凝神志致地把筒子里面弹簧抽去,倒出七星黑蜂针来,仔细一瞧,向瑶霜笑道:“这里面两支,针尾黑绒风舵,染上了血水,一望而知那两个贼人,没有当场伤命,算是万幸,但是两贼一腰一腿,定已残废了。这种黑蜂针,不到万不得已时,万不能用,和你家独门蝴蝶镖,路道虽不同,厉害是一样的。”瑶霜道:“且不讲这些,你刚才失惊道怪,究竟怎么一回事呢?”铁脚板道:

“沱江小龙神黄龙,派人弄死花刀李,死后又替他棺殓,又想把小苹劫去,不管他用什么花言巧语来掩饰,骨子里都为了这件宝物,这件宝物,还关系着将来擂台争雄,其中关键,你们当然不知道,破山大师大约知道的。你要知道,四川遍地都有袍哥儿,但是其中派别很多,一时也说不得许多,只说从本朝洪武爷一统江山以后,我们祖师邛崃老人门下,便分出两大支流,一支便是本门邛崃派,凡是岷江上下流一带的哥老们,都属于本门这一派,另一支却变了样,和别门别派混在一起,现在邪魔外道的虎面喇嘛小龙神黄龙等,暗地一拉拢,想独霸沱江涪江一带的水旱码头,再向长江发展,直达重庆。他们深知岷江上下流,是邛崃派发祥之地,根深蒂固,没法下手,沱江涪江也散布着我们这一派的人,不过在沱江涪江一带的邛崃派,便是邛崃派的另一支派,群龙无首,非常散漫,其中有几位明白的,和我商量,想把这一支派,归入岷江我们一派之内。小神龙黄龙等也知道其中内情,也想把这般人收为己用,必须先将邛崃派嫡系川南三侠压下去,否则,必须得到邛崃派祖师邛崃老人的乌金丝七星蜂符,才能号召。七星蜂符只有两个,分赐两大支派的掌门人,一代代地传下去,属于岷江支派的一个,在我手上,蜂符是用赤金丝嵌就的,另一个,是用乌金丝嵌就的,在沱江涪江一支掌门人手上。

不幸这一支掌门人,从军出征阵亡异地,致蜂符遗失,多年没有下落。这几年有人传说,蜂符落在长江卖艺的一对夫妇手上,便是小苹父亲花刀李夫妻,花刀李软弱无能,七星黑蜂针,他固然不会用,连蜂符来头,都莫名其妙。最近黄龙得知此事,暗地派人跟踪花刀李,想探明他手上,究竟有没有这件窀物,同时我也得着消息,派人通知花刀李,说明蜂符来历,叫他务必藏好了,万一有人欺侮他,叫他拿着蜂符找我去。黄龙手下的人真笨,把花刀李活活弄死了,还没有得到手,却被你无意之中,破坏了他们诡计,连这小姑娘都带回来了。巧不过,你自己蝴蝶镖不用,偏要试个新,用七星黑蜂针,把黄龙派来的两贼伤了,你想两贼回去,黄龙也是行家,定然看出是七星黑蜂针伤的。

黄龙还未知你的来历,也许疑心你是邛崃派了,定然还疑心到蜂符落在你手上了,这种人举动不光明,派来暗做一次,弄你不过,只好在擂台上和你一较高低了。可是我此刻想起来,幸而你没有施展本门蝴蝶镖,万一被他们知道你是巫山双蝶的后人,一发不妙了,你要知道虎面喇嘛是你父亲剑底下的游魂,他不感念你父亲饶他活命之恩,定然两事并一,把旧帐算在你头上了倘若你到了擂台上。

不论到什么地步,能够不用蝴蝶镖,还是不用的好,最好这档事,不要牵涉到破山大师头上去。我想暗地通知你那位玉郎,叫他早点动身到成都,我们川南三侠都接到帖子,当然必到,再加上你们两夫妻,我想也可以对付一气了。”

瑶霜静静听他讲明缘由,才明白其中还有这许多牵缠。这倒好,我正想托他找玉郎快来,不料用不着托他,他和自己一般的心意,现在铁脚板说出许多内情,并不是一桩简单的事,得赶快和玉郎商量,便催他快走,还嘱咐千万不要叫自己父亲知道。铁脚板把七星蜂符藏在怀内,笑道:“我谢谢两位巧得蜂符的盛意。”瑶霜笑道:“你倒得了现成,天下没有这样便宜的事,你得传授小苹几手真功夫。”铁脚板大笑道:“有你这样大行家,已够她一生学不完的,还叫我传授什么呢?也罢,总得各尽各心,过几天,我传她一点小玩意儿。”

说罢,便直奔嘉定,一打听,杨展已动身,拔脚便赶,才在白虎口叉港内,碰着摇天动拦劫邵巡抚,会见了杨展,便在舟中,向杨展说出雪衣娘闯祸的经过。

六 玉龙街单身女客

杨展知道了雪衣娘的事,暗想凭她身上家传武功,人又机智,倒不必十分忧惧,为难的是破山大师和自己母亲,万一知道此事,定要心神不安,自己也得受训斥,再说华山派虎面喇嘛小龙神黄龙,似乎没有听人说起过,便问铁脚板道:“主持擂台的虎面喇嘛和黄龙,有什么特殊功夫,敢做擂主?”铁脚板笑道:“你生长在富家,对江湖的事当然隔膜,我们川中打擂的风气,擂主并不定要功夫高人一等,有财力人力,官私两面都兜得转,便可出面主擂,往往擂主发请帖以后,另请功夫高明的,暗中镇擂,不过这两人,党羽甚众,本人功夫也未可轻视。今年擂台,和往年又不一样,完全是黄龙想独霸沱江,虎面喇嘛本是打箭炉的野和尚,依仗身上武功,在蛇人寨占山称王,手下也有不少亡命,蛇人寨在涪江上游,他这次和黄龙同恶相济,定然也想发展自己势力,雄霸涪江一带的码头了。

今晚倒霉的摇天动一般宝货,便和虎面喇嘛小龙神两人有渊源,我猜想将来擂台上出现的人物,华山派定然还有能手,暗中主持,把沱江涪江各码头,视为华山派下的衣食父母,怎能不拚死相争呢!现在祖师爷门下两支派的七星黑蜂符,都入我手,涪沱两江好汉,凡原属邛崃派门下的,我便有法,使他们明白自己的统属,不致被外来的华山派,花言巧语利用了。”

两人在船内,一直谈到天亮,铁脚板告别上岸,自去寻找七宝和尚。这里杨展一夜没睡,暗地瞧见廖参政邵巡抚三只双桅官船,起锚驶出港口,暗想既然答应人家,只好做个顺水人情,便命自己船老大远远随着。过彭山双流直达成都,一路平安无事,在自己船中高卧了大半天,绝不和官船兜搭,到了成都,天已起更,故意叫船老大等得前面官船上的人走净了,才靠岸登陆,打发了船家,命自己书童挑了行李,雇了一乘滑竿,悄悄的到了武侯祠雪衣娘住的所在。进门时,将近三更,雪衣娘瑶霜,还不防杨展来得这么快,和小苹早已睡了,一听下人们报称嘉定相公到了,喜得一跃而起,忙不及重整云鬓,再施膏沐,和小苹走下楼来。

这一对未婚夫妻,在那个时代,如果是普通婚姻,万无见面之理,惟独这一对婚姻,可以说在那个时代中,是异乎寻常的一对了。他们两人从小便在一起,兄妹相称,而且从小便从父母平日口吻中,知道自己是预定的一对儿,所以他们两人从不识不知,到半知半解,从半知半解到心领神会,爱情跟着年龄一步步往上长,到了这一次两人见面,已经是名正言顺,只差举行一种成婚仪式罢了。两人见面,种种亲密态度,在成都的下人们,都已视为当然,他们两人,也无庸避忌耳目,其中只有一个小苹,初来乍到,尚在一知半解之间,未免有点那个。

瑶霜一见杨展的面,便奔过去拉着手向他面上细瞧,嘴上说:“玉哥,比上一次我们见面,似乎清减点,大约路上辛苦了一点,娘身体好吗?”杨展笑道:“这一点路程,还用不着两条腿,那会辛苦,母亲身体很好,岳父在寺里一切如常,母亲知道你爱吃的东西,都替你送来了,瑶妹,你却比上次丰满一点了。”瑶霜笑得两个酒涡,深深的凹了进去,眼神一转,微啐道:“瞎说,我不信了!”

杨展说:“你不信,你拿面镜子瞧,不用说旁的,两个酒涡,便比上次见面时深了半分,酒涡便是脸蛋儿发福的证据了。”瑶霜刚要说别的,一眼瞧见小苹在身后发愣,笑着一闪身,指着杨展向她说:“这是我的……玉哥。”话一出口,觉得“玉哥”两字也有点不妥,她却不知道,话病在“我的”两个字上,聪明的小苹,肚里暗笑,暗暗琢磨她主人“我的”两字的滋味,心想谁还夺你不成,肚里笑着,人却已向杨展盈盈下拜。杨展笑道:“很好,很好,这便是铁脚板对我说的小苹了,我常向母亲说,瑶妹身边,必得有一个像样的丫头才合适,小苹真不错,瑶妹赏识的,当然高人一等,这是一段奇缘。想不到从小苹身上,发生了打擂的事……”瑶霜说:“噫!原来你已会着铁脚板了,怪不得你都知道了,这双铁脚真比千里马还快。”杨展大笑道:“这双铁脚,还到处露一手。”便把白虎口摇天动拦劫邵巡抚的事说了,说话之间,机伶的小苹,托着茶盘,献上两杯香茗,向瑶霜说:“小姐,厨房已预备了消夜的酒肴,小姐平日不喝酒,今晚可得陪相公几杯。”瑶霜向杨展一笑,吩咐把消夜开上来。小苹走后,瑶霜说:“你路上没有好好儿睡觉,回头早点安息吧。”杨展悄悄说:“我还住在老地方么,我有许多话和你说,我们谈个整夜吧。”瑶霜啐道:“傻子,有的日子细谈,为什么要熬夜呢?小苹这孩子,机伶不过,不像那两个蠢货,得避着她一点。”

杨展和瑶霜,连日无拘无束的,尽情领略婚前的温柔滋味,连后园养着的两匹白马,也懒得并驾齐驱。过不了几日,下人们报称新任邵巡抚接任的告示,和钦派廖参政武闱观风的会衔告示都贴出来了。没有下人这一报,杨展几乎把考武闱的事,丢在脑后了,这才骑匹白马,进城拜会了几家亲戚,又备了三代履历,托人办了改考武闱的应有手续,成都城内,又有自己家中盐产运销的联号,未免也得去转个身,这一来,大家都知杨展到了成都,难免有点应酬。有一天独自骑马到北门外拜望一位父执,顺便到洗墨池驷马桥几处名胜看了看,回来路过玉龙街,听得路上行人讲着:“今年南门外豹子冈擂台,藏龙卧虎,定有热闹看,刚才那个女子这一手,真有点邪门,楞把那个小伙子定在那儿,说不定小命要完,那女子定是上擂的女英雄。”杨展在马上听得起疑,正想拉个人问个清楚,猛见前面不远处所,围着不少人,一提丝缰跨下马四蹄一放,便到了闹哄哄一堆人所在,杨展把马缰一勒,四蹄屹然停住。杨展在马上踞高一瞧,只见这堆人围在一家体面的客寓门口,偶然一瞧,还瞧不出什么异样来,再仔细一看,才看出客寓门口,一个衣履华丽,面目油滑的少年,目瞪口呆,满头大汗,纹风不动的站在那儿,右臂向前伸着,微呵着腰,像木头人一般,寂然不动,可异的是伸直的右臂,五指向下微撮,好像撮着一件东西一般,其实手上什么都没有。杨展一看便明白了,知道这少年吃了苦头,被人点了穴道了,想起刚才听到路上行人的话,暗想成都竟有这样女子,心里一转,便跳下马来,随手把马拴在路旁一株树上,挤进人堆,便进了客寓。向客寓柜上一打听,据柜上人说:“原来这个少年,住在这客寓内,预备进武闱考武举人的,偶然在客寓门口闲看,街上来了一乘滑竿,滑竿上坐着一位面蒙黑纱的妙龄女子,一双金莲,露在外面,这位单身女客,原是客店的房客,坐着滑竽,在门口停下来,停下来时正在这位少年身旁,这少年也太不成话,自讨苦吃,竟乘机欺侮单身女客,伸手去撮女子莲钩,也没有看见女子动手,不知怎么一来,这少年便原封不动的定在那儿了,我们老掌柜见多识广,明白少年得罪了女英雄,被她停住了。虽然少年没有人样,老掌柜怕时候久了,性命攸关,小店也得受累,此刻我们老掌柜正在后面求那位女客,饶恕了这少年,请她救治过来,你瞧,我们老掌柜出来了。”杨展转身一看,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满头大汗的走到跟前,跺着脚说:“我一提这少年,也是一位考武举的相公,她却说:‘如果是别人,还有可恕,既然是考武举的,学了武欺侮女人,更是情理难容,叫他多站一忽儿。’诸位请想,这不是要小店的好看么?算替我们小店添了一块活招牌,我活了这么大,这种事,还是头一桩儿。”杨展心里,本也恨这少年太轻佻了,可是转念到这人也是应考的,里面女子还说是考武举的,更得多站一忽儿,未免心里有点不以为然,太藐视我们考相公了,心里一转,便向老掌柜笑道:“我替你们解个围吧。”老掌柜一听有人能解围,忙不及打拱作揖,求杨展救这少年一下,杨展一笑,过去低头向这少年伸出的手掌心下一瞧,只见掌心里有一点黑点,便已明白,右手捏住少年伸出的臂膊,左掌向他背上一拍,同时右腕一摇少年臂腕,只听得少年哎呀一声,立时眼珠转动,四肢自如了,门内门外的看客们,顿时喝起彩来。杨展向老掌柜说:“这少年不妨事了,你们把他扶进去,让他静养一忽儿,劝他下次不要这样轻薄了。”说罢,转身出门,老掌柜死命拦住,定要茶点道劳。这当口,里面忽然跑出一个伙计模样的人来,在老掌柜耳边说了几句,老掌柜面色立变,原来里面女房客得知有人能救了那少年,差一个伙计出来向老掌柜说:“多管闲事这位相公,务必请到后院一会,千万不要放走。”老掌柜死命留住杨展,本是好意,这一来,留也不好,不留也不妙,老掌柜虽然不懂武功,江湖门道,略懂一点,后悔自己,求了半天,不应该再让人家管闲事,刚才没有想到这一层,仿佛让人摘了里面女客的面罩了,女人有这样身手,当然是难缠的脚色,一阵为难。杨展已有点明白,笑道:“里面女客说了什么话了?”老掌柜为难已极,一看大门外人已散去,支吾着说:“那位女客佩服相公本领,想请相公到后院一会,老汉怕相公另有贵干,一时不敢直说出来。”杨展微一沉吟,心想这女子也能点穴,不知何人门下,会她一会也未始不可,便点头道:“好,我也会会高人。”老掌柜一听,手心里捏把汗,心想要糟,说不定怨家碰上对头,弄出事来,没法子,领着杨展往里走。这座客店,房子正还不少,走过两层院落,才到了女客独住的一所小院落里,这所小院落,并不止一间房,这位单身女客,竟把这小院落独包了。

老掌柜把杨展领到这所院落的天井里,自己进了北面正房,没有一句话工夫,老掌柜出来,后面跟着一位二十左右的娉婷女子,虽然一身荆布衣衫,却掩不住苗条的体态,面纱已去,容光照人,尤其一对剪水双瞳,眼波远射,箭箭中心,暗想这女子是何路道,如论姿色体态,和我瑶霜,正如春兰秋菊,未易轩轾。那女子立在阶前,一见杨展,似乎略显忸怩,倏又面色一整,远远裣衽为礼,朱唇微启,声若笙簧,说道:“相公英俊非常,定是高手,刚才那少年轻狂无理,略示薄惩,承相公从旁解围,免妾出去抛头露脸,非常感激,特地请相公屈驾,当面道谢。”说罢,复又深深裣衽,杨展忙长揖答拜,嘴上说道:“在下嘉定杨展,略识武术,冒昧解围,尚乞原谅。”这时立在一旁的老掌柜,原本怀着鬼胎,老防两人说翻,不料两人酸溜溜的,满嘴斯文,竟客气得了不得,最奇自己进屋去时,还见她满脸肃杀之气,不料一见姓杨的面,顿时满面春风,照此刻的情形,谁也瞧不出这样斯文女子,会有那一手邪活儿。

杨展和那女子,互相谦逊了几句,似乎词穷,杨展一想,还没有问她姓名宗派,便向她说道:“不嫌冒昧的话,可否见示邦族和师傅宗派,四川藏龙卧虎,内外两家,均有名宿。

在下奉母家居,素鲜交游,小姐举止非常,定然渊源有自,尚乞见教一二。刚才那少年有人说是应考武闱,在下既恨其轻薄,又念他应考不易,才冒昧出手,并非自炫其能,好在这种无德无行的人,将来定有后悔之日,小姐身份高贵,也不必和这种人一般见识。”那女子笑道:“这样说来,相公定然也是应考武闱的了,像相公这样本领,这样英俊,考这武闱,真是大才小用,但不知尊师是谁?有其徒必有其师,定然是位前辈英雄,可否先行见告呢?”

杨展心想,我问你,你故意拉扯,却一个劲儿探听别人,不禁笑了一笑,那女子立时觉察,也微微一笑,杨展觉得无话可说了,只好躬身告辞。女子似乎还想开口,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娇脸上微现红晕,向杨展瞟了一眼,便轻移莲步,送到院落的过道口,忽然说道:“这几天听说豹子冈有人设擂,杨兄有意观光否?”杨展听得心里一动,又听她忽然转口称杨兄,忙转身答道:“刚才听街上纷纷传说,才知道此事,如果有能手出场,或者从旁观光一下,小姐有兴,何妨也去看个热闹。”这话原是随口一说,那女子立时接上道:“好,我们在豹子冈再见。”说罢,姗姗的转身进屋去了。

杨展回到家去,不料七宝和尚和铁脚板都到了,正和瑶霜谈论擂台的事。杨展进门便把玉龙街客寓碰到的事说了个大概,向七宝和尚铁脚板探问那女子是谁?七宝和尚铁脚板一时想不起来,瑶霜两道秋波盯住了杨展,说道:“你们既然对面说了话,人家问你的,你忙着说了,你问人家的,却问不出来,还好意思回来向人打听,连姓名都不知道,叫人家往那儿搜索呢?”杨展本想把那女子形貌体态描摹一番,被瑶霜一堵,口气似乎有点严重,忙不及口上戒严,关于那女子的事,什么也不敢说了。不料铁脚板偏问道:“那女子什么形状?你说出来,或者我们见过面的,便可想得出来了。”杨展违着心说道:“无非一个普通的江湖女子,我也没有十分注意,她脸上又没有特殊记号,有什么可说的?”三人信以为真,瑶霜听他说出是个普通江湖女子,立时心平气和,有说有笑了,杨展暗暗快乐,可是他肚子里,从此暗藏着这个秘密了。七宝和尚和铁脚板并没住在杨展一起,忽来忽去,举动神秘,也不知他们两人忙的什么。

有一天,铁脚板匆匆走进门来,说不到两句话,拉着杨展便走,瑶霜问:“拉他到什么地方去?”铁脚板说:“有一位同道想见一见杨兄。”两人出了门,铁脚板笑道:“一位斯文的秀才相公,和一个臭要饭同行,满街的人,都要瞧我们两人了,我先走一步,在武侯祠柏树林内等你。”

说罢,飞也似的走了。杨展不知他捣什么鬼,暗想这种风尘侠士,看外表真像一个臭要饭,谁知道他举臂一挥,岷江上下游上万的袍哥们,都听他指挥呢,做官的人们,倘能纡尊降贵,收罗这类风尘侠士,引为己用,真可以做到盗贼绝迹,路不拾遗的地步。可惜食肉者鄙,尽是盲目盲心之辈,天下焉得不乱!忽然联带想起白虎口那晚的一幕,觉得廖参政言语举动,还有点知人之明,他一面思索,一面安步当车,不知不觉便到了昭烈庙。武侯祠在昭烈庙后,老柏成林,苍翠蔽天,走进柏林僻远处所,便见铁脚板和七宝和尚在一株千年古柏的根下,席地而坐。杨展过去,一看地上茸茸浅草,非常匀净,便也盘膝坐下,笑问道:

“你们两位不到我家中谈话,鬼鬼祟祟的引我到这儿,其中定有别情。”铁脚板向他一扮鬼脸,大笑道:“我们引你到这儿来,为的替你方便,你不感谢我们,倒嫌我们鬼鬼祟祟吗?

我们本来想告诉你一桩要紧事,是非只为多开口,不说也罢。”杨展心里微微有点觉察,暗想这两人神出鬼没,手段通天,也许玉龙街客寓内的女英雄,被他们探出来了。心里一转,故意假作不解,问道:“你说的是哪一桩事,没头没脑的,教人摸不着头脑,事无不可对人言,何必这样做作!”七宝和尚笑道:“不必猜哑谜了,那天你说的玉龙街那个女子,我们察言观色,早知你在尊阃面前,有难言之稳,其实我们比你还注意,在这邛崃华山两派,预备在擂台上一决雌雄之际,凭空出现一个异样人物,如何会不关心呢?既然这女子住在客寓内,近在咫尺,当然要探个清楚。”杨展急问道:“你们探明白没有呢?”铁脚板微笑道:

“这点事还探不出来,我们也不必上豹子冈了,可是探明以后,倒有了为难之处,因为这样才请你到此,只有你才能破解这个难题。”杨展皱着眉说:“你不说还明白,你这样一说,我真越糊涂了。”七宝和尚大笑道:“一个臭要饭,一个狗肉和尚,再来一个风度翩翩的秀才相公,人家一看,还不糊涂死吗?哪知道世界上最有趣的,是一辈子糊涂,可惜人人自作聪明,明明是糊涂的事,他楞说不糊涂,我的秀才,你想不糊涂时,你的烦恼就来了。”杨展笑道:“我的和尚,此刻不和你参禅,把糊涂闷在心头,也不是事,我已预备着承受烦恼,你们不必再绕弯子,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吧!”

三人斗趣了一阵,铁脚板向七宝和尚挤挤眼说:“秀才相公自己说明,愿意承受烦恼,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这副担子,就搁在秀才相公的肩上吧!”七宝和尚一摸光头,吐吐舌头:“阿弥陀佛,但愿秀才这一副担子,不要老搁在肩上才好,否则,臭要饭和狗肉和尚,大有吃蝴蝶镖的希望。”杨展恨道:“你们还有正经的没有,没有的话,我要失陪了。”铁脚板笑道:“玩笑归玩笑,秀才不要急,我和你说,你是破山大师的爱婿兼爱徒,破山大师当然对你说过,我们四川奇人鹿杖翁的名头。”杨展点头道:“这人听我师傅说过,鹿杖翁隐居鹿头山中,与世无争,与物无忤,人也非常正派,听说此翁年已高寿,足迹不出鹿头山,你们提他怎甚?和那女子有什么关系?”铁脚板说:“自然有关系,鹿杖翁早年是何来历,是不是姓鹿,谁也摸不清,因为他手上一枝非木非铁的怪杖,杖头上有几个短枝叉,形似鹿角,又隐居在鹿头山,人们才称他一声鹿杖翁。鹿杖翁绝迹江湖上二三十年,我们都没有见过庐山真面,只听破山大师说起此人,论武功是四川第一位人物,不过鹿杖翁多年不出鹿头山,江湖上早把这位老前辈忘记了。可事情奇怪,我夜入玉龙街那家客店,暗地一查柜上住客留名簿,写着独包后院的单身女客,姓鹿,是从鹿头山来的,下面还注明到成都探亲,我一瞧到店簿,马上想到鹿杖翁身上去了。这还不奇,我去的时候,大约头更未过,我从屋上翻到后院,几乎和那女子撞个对头,原来那女子一身青绸夜行衣靠,背系宝剑,一溜烟似的,从内院屋上飞跃而过,我忙闪身隐入暗处,待她走远,跃入后院,没法子,只好暂时做回贼,在窗户上做了点手脚,进了她住的一间屋内。屋内熄了灯,用随身火折子一照,这女客一身之外,只有一个包袱。女人家的包袱,毕竟不好意思去偷看。其余什么东西没有,却见桌上搁着文房四宝,一团绉乱的纸,掷在桌角下,拾起来一瞧,满纸横七竖八写满了字,写来写去,却只四个字,你猜她写的什么?

原来她写的是‘嘉定杨展’四个宇。”铁脚板说到这儿,用眼看了杨展一下,又接说道:“我本想探探她的来历,在她屋内既然探不出什么来,便跳出窗外,纵上屋檐,不料那女子暗伏檐上静候,背上宝剑业已掣在手内,向我喝道:‘夤夜暗探我室,意欲何为?快说实话,免死剑下!’我万想不到那女子回来得这么快,略一疏忽,便被她堵上了,她这一问,我真无话可答,猛地灵机一动,坦然说道:‘姑娘恕我冒昧,我奉嘉定杨相公所差,有事请教姑娘,不想姑娘没有在屋,倒显得太冒昧了。’”杨展听他说到这儿,便发急道:

“你怎的信口胡说,人家问你杨某何事求教,你用何言对答呢?”铁脚板说:“你听着,我这样随口一说,她微一沉吟,冷笑道:‘杨某是个正人君子,未必有此暖昧举动,你和杨某认识也许有之,大约从杨某嘴上,知道这儿有我这么一个人,你私下探望我的来历罢了,不然的话,刚才在屋上,明明见我从身旁过去,为什么不招呼,鬼鬼祟祟的暗进我室,东探西查呢!不过,你这人尚有可取,居然不欺暗室,没有动我包袱,凭这一点,你也许是杨某的朋友。现在我问你,你说杨某差你到此,有事问我,究竟什么事呢?你说吧。’我听得吃了一惊,好厉害的姑娘,我还以为她走远了,原来我的举动,都落入她眼内了,刚才我信口胡说,她这一问,我又得现编,还好,三寸不烂之舌,还有点用处,我毫不思索的答道:‘鹿小姐,请你原谅,杨相公从这儿掌柜口中,知道小姐贵姓是鹿,又是从鹿头山来的,这几天又快到豹子冈摆擂的日期。杨相公深知这次擂台,是虎面喇嘛小神龙两个人的兴风作浪,说实了,也是华山派和邛崃派争雄夺霸。杨相公自己与擂台毫无关系,而且到时还想从中做个和事老,他知道小姐是鹿头山来的,定然与老前辈鹿杖翁有关。他很惊奇小姐在这时驾临成都,又私下非常佩服小姐,他年轻面嫩,末便一再求见,只好托我暗地探明小姐来意。如果探得小姐被虎面喇嘛小神龙等所请,他还想在擂台之前,和小姐一谈。’这一套话,真亏我急中生智,可是我也将计就计,暗藏用意,她一听,果然有点相信了,她说,‘现在我姑且相信你这话是真的,杨相公既然有事赐教,烦你转告,请他随时驾临面谈好了。’她说完了这话,突又问我道:‘足下身手不凡,既和杨相公一起,定是高人,请赐教大名。’她虽然不认识我,瞧我这身臭要饭的行头。

也许她有点明白,如果我一提万儿,万一她是华山派请出来的能手,我们就得比划比划,我却不愿横生枝节,忙答说:‘我是无名小卒,替杨相公跑跑脚而已。’说罢,来不及抱拳告辞,一跃而退,临走时,暗暗听她在背后一声冷笑。”杨展说:“真亏你无中生有的乱编谎话,还替我定了约会,我不去赴约,失信于一女子,无事的去见她,又叫我说什么?”铁脚板道:“你且莫急,我话还没有完哩,你听着,下面还有教你吃惊的哩。那一晚,我和七宝和尚都做了夜游神,我去探鹿小姐时,七宝和尚也去探豹子冈小神龙黄龙。我们两人原已约定聚会之所,我从玉龙街客店出来,便奔北门,不料还未到城门口,我已觉察有人盯上我了,我故作不知,头也不回直进北门,在大街小巷之间,好像走八阵图似的乱窜,出其不意的,一隐身,暗伏在一家楼面上,一忽儿,便见一条黑影,好快的身法,箭一般从那面过来,仔细一瞧,赶情是那位鹿小姐。她明知道与我隐身处所相离不远,故意冷笑道:‘大名鼎鼎的丐侠铁脚板,原来也是藏头露尾之辈,躲得了今晚,还躲得了豹子冈不露面吗?’说罢,她也依样葫芦,一纵身也隐入对面一所房屋的后坡,这样变成对耗局面,我只要一现身,她立时可以堵上我的。在我没有明隙她确实关系之先,实在不愿和她发生纠纷,她一路跟踪,无非想探明我落脚处所,多半想证明我是不是杨相公所差,也许她缀着我的作用,完全在探明杨相公的住址。我正想声东击西,金蝉脱壳,忽然南面一层层的屋脊上,又发现了两条人影,风驰电掣般,飞跃而至。对面后坡隐身的鹿小姐,忽然一跃而出,向来人一探手,两条黑影,便向鹿小姐奔去。两人一定身,和鹿小姐凑在一起,似在低低说话,隔着一条街,听不出说话声音,可是看上去那两个夜行人,也是女子,身上都带着兵刃。我想得奇怪,一时哪里来的这许多女英雄?忽见她们三人倏地一散,一伏身,都隐身不见了。

一忽儿,两个女子在我暗藏这面房屋上现身,远远向左右两面排搜过来。那位鹿小姐,还在对面监视着。我立时明白,这两个女子和鹿小姐是一路。鹿小姐主意好不歹毒,定是请她们帮忙,想把我硬挤出来。当年虎牢关吕布战三雄,我是臭要饭戏三美。我一想,得,好男不和女斗,我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我那位老搭挡狗肉和尚,还不知我臭要饭变成猪八戒,被三位女妖所困,大约已等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盘了。一半我也有点内急,许久胀着一泡尿,不是办法。我一抖手,斜刺里打出一小块碎瓦,落在右面三丈开外。又一抖手,照样向对面第三重屋上发了一块,逗得她们摸不着准处,我却在暗地里一滚身,从那家门楼上,卷进檐下,身子往下一沉,已落到街上。我竟乘机尿遁了。”杨展和七宝和尚听他说得有趣,又加上他飞眉斜眼,五官乱动的怪模样,不禁一齐大笑。忽听得柏林外面,道上鸾铃锵锵,三匹马驼着三个女子,款款而来。铁脚板啊呀一声,吃惊的悄说道:“快噤声!刚说曹操,曹操便到。今天臭要饭劫数难逃,我的秀才相公,万一冤家狭路,猪八戒和沙和尚在这三位女妖面前,没咒儿念,全是你唐僧一个人的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