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切斯特顿认为,我们的文明建立在煤炭之上,比我们所意识到的更加彻底,除非你能停下来对这个问题进行思考。我们的生活离不开机器,机器的制造也依赖于机器,而这全都直接或间接地依赖于煤矿。在西方世界的新陈代谢机制中,煤矿工人的地位仅次于耕种土地的农民。他就像一根肮脏的柱子,承托着一切不肮脏的东西。因此,如果你有机会而且不嫌麻烦的话,了解挖掘煤矿的过程是挺有意义的一件事情。
当你下去一座矿井时,有必要到煤矿的开采面去看一看,观察一下采煤工如何工作。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参观者会给矿井运作带来不便,因此很多矿井不欢迎外人参观。但是,如果你在别的时间参观,你可能会得到完全错误的印象。譬如说,在星期天,矿井会显得格外宁静。参观矿井的时间应该是在机器轰鸣煤灰扬天的时候,这时你可以亲眼看到煤矿工人们实际的工作情形。每到这一时候,整座矿井如同地狱一般,至少我心目中的地狱就是这样。一个人所能想象的地狱里的情景几乎都会出现在矿井中:高温、噪声、混乱、黑暗、污浊的空气,而最要命的是难以容忍的狭隘空间,只是缺少了烈火。在矿井中,只有安全灯与手电筒的微弱光线勉强刺透煤灰弥漫的阴霾。
当你最终来到采掘现场时——这本身已经很不容易,接下来我会解释原因——你爬过最后一排承重的支柱,迎面是一座闪烁着微光的黑墙,大约有三四英尺高。这就是采掘现场。头顶上方是光滑的岩石,煤矿就是从石头下切割开采出来的;煤层的下方又是岩石,因此,你所置身的地方只有煤层自身的高度那么高,或许也就是一码多一点点。这里留给参观者最深刻的第一印象,是运煤传送带震耳欲聋的响声,暂时盖过了其他一切。你的视线看不了很远,因为满是煤灰的烟雾阻挡了灯光,不过,在两边你可以看到矿工们半裸着身躯跪在地上,彼此间隔着四五码,矫健地用铁锹铲起掉落的煤块,甩过左肩,将煤块搬到传送带上。传送带由橡胶制成,宽约数尺,就在矿工们的身后一两码处。沿着传送带,一条闪闪发光的煤河不断向前奔流着。在一座大型煤矿中,传送带每分钟可以运送好几吨重的煤,运到主干道边,然后装到承重约半吨的矿车里,接着运到吊笼处,吊到外面。
看着搬煤工在工作,你不禁会嫉妒他们的强壮。他们所从事的工作非常恐怖,对于平常人来说,根本就不是人干的活儿,因为他们不仅要搬运数量极其惊人的煤矿,而且他们干活时的姿势使工作的强度大了好几倍。他们必须一直跪在那儿搬煤——如果站起身就会碰到顶壁——只要你试一下,你就会明白他们有多么辛苦。站着铲煤搬煤要相对轻松一些,因为你可以借助膝盖和大腿的力气挥动铁铲,而跪着铲煤搬煤,所有的重量都只能由手臂和腹部的肌肉承担。此外,还有其他因素会使搬煤更加困难。矿井下面非常热,不同的矿井气温有所不同,有的矿井简直热得令人窒息——而且煤灰会堵住你的喉咙和鼻孔,堆在眼角边。传送带一刻不停地轰鸣着,在那么狭小的空间里听起来就像是机关枪在扫射。但是,无论是外貌还是工作的作风,搬煤工们都很坚强。当一层光滑的煤灰从头到脚笼罩在他们身上时,他们看上去的确像铁骨铮铮的硬汉。只有当你下到煤矿,看到赤身裸体的矿工时,你才会意识到他们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大部分的矿工身材矮小(体形魁梧的人从事这份行业反而吃亏),但几乎每个人都有着最标准的身材:肩膀宽阔,腰肢细而柔软,臀部小而挺翘,浑身上下非常结实,没有半丁点儿赘肉。在比较热的矿井下,他们只穿一条薄薄的内裤、木屐和护膝,在最热的矿井下,就只剩下木屐和护膝。你根本无法通过外貌判断他们的年龄。他们中有些人已经六十岁甚至六十五岁了,但是当他们全身漆黑赤裸时,看上去都一个样。没有一副好身板和皇家卫队般的健美体格根本不可能从事他们的工作,如果腰间多了几磅赘肉,那就不可能长时间弯腰铲煤。在矿井下你所看到的情景会令你终生难忘——一排工人弯腰跪在那里,全身漆黑赤裸,迅速而有力地用巨大的铁锹将煤块运到传送带上。矿工的上班时间是七个半小时,理论上没有休息,因为按照规定是没有休息时间的。不过,他们会利用换班的间歇,大概十五分钟,吃点自己带的东西,大体都是面包抹油和一瓶冷茶。我第一次观察运煤工工作时,摸到了一些黏黏滑滑的东西,是一团嚼碎的烟草。几乎所有的矿工都嚼烟草,据说可以解渴。
或许你得下好几座矿井才能对下面的作业流程有比较清楚的认识,这主要是因为,单单在矿井下走动已经非常困难,你很难注意到其他事情。在某些方面,矿井下的情况会令你感到失望,至少不是你原本所想象的情形。你得先进一个铁笼子,大概像电话亭那么宽,两三倍长。铁笼能载十个人,但像沙丁鱼罐头那么挤,高个子的人根本没办法站直。笼子装满人后,上面的铁门啪地一声关上,由传动轮将笼子运到空中。你会感到胃里翻江倒海,耳朵里一阵阵的轰鸣,但你感觉不到铁笼在动,直到它接近井底之前猛地减速,让你几乎以为笼子又在往上升。半途中铁笼坠落的速度或许达到每小时60英里,在某些深一点的矿井,速度还要更快一些。当你在井底爬出铁笼时,你已经置身于地底下400码的地方,高度几乎等于一座相当规模的山丘,依次而上分别是数百码的岩石层、绝种生物的骨骸、底土、燧石、树根、绿草和放牧的畜群——所有的这一切就在你的头顶上空,只由几根小腿粗细的木桩支撑着。不过,由于铁笼下落的速度非常快,而且整个过程一片漆黑,你还以为下降的深度顶多就像皮卡迪利的地铁隧道那么深。
另一方面,矿井下矿道的长度令人十分吃惊。在我下矿井之前,我一直以为矿工们出了铁笼,只需要走几步就可以来到挖煤的地方。我根本没有想到,在矿工开始干活之前,他们得猫着腰走过一段相当于从伦敦桥到牛津环那么远的距离。当然,最开始的时候,矿井就挨着采煤的矿面,但随着矿面逐渐被挖光,矿道得逐渐延伸以挖掘新的矿面,于是,挖矿作业的地方就离矿井越来越远。从矿井到开采现场,一英里只是平均距离,三英里的距离并不罕见,据说有的地方甚至长达五英里,而且地底下的距离与地面上的距离是两码事,因为那一英里或三英里的路程都不是好走的大道,而且一路上根本多少地方能让人伸直腰杆。
要走上个几百码,你才会知道这一段距离意味着什么。你开始出发,微微弯着腰,矿道十分昏暗,只有八到十英尺宽,五英尺多高,墙壁是页岩的石条,挺像德比郡的石墙。每隔一两码,就有木桩支撑的横梁和桁架,有些横梁已经被压成古怪的弧形,你得弯下腰才能勉强通过。路面的情况总是很糟糕——有很多粗大的沙砾和尖锐的页岩,有的地方还严重积水,像农场一样泥泞。矿道里有一条运煤的轨道,像具体而微的火车铁轨,每隔一两英尺就有一根枕木,使得行走非常困难。每一样东西都是灰蒙蒙的,页岩上沾满了灰尘,空气非常刺鼻,似乎所有的矿井都是这股味道。你会看到许多奇形怪状的机器,它们的用途或许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许多工具就随意地挂在电线上,在探路灯光的照射下,老鼠们纷纷逃窜。令人惊讶的是,这里老鼠非常普遍,尤其是在有马或养过马的地方。有趣的是,到底老鼠是怎么进来的?或许,它们是掉下矿井的——因为矿工们说,老鼠无论从多高摔下来都不会受伤,因为它们的体表面积相对于身体的重量要大得多。矿井上的钢缆不停地运转,牵引着运煤的矿车缓缓前进,你得紧靠着墙壁给它们让道。你钻过粗布帘子与厚厚的木门,当门开启的时候,一阵风会夺门而出。这些门是通风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矿井下氧气耗尽的废气会经过一条竖井由风扇抽走,新鲜的空气就会由另一道竖井自动补充进来,但如果没有控制,空气只会选择最短的循环路径,而深层的矿道就无法通风,因此,所有的短回路都必须严密封闭。
一开始时,弯着腰走路似乎很轻松,但很快轻松的感觉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个子太高,而当矿道的高度只有四五英尺甚至更低时,除非是侏儒或孩童,任何人走动都会觉得非常痛苦。你不仅得弯着腰走路,而且还得时时刻刻抬头望路,以方便看到并避开横梁和柱子。因此,你的脖子总是得绷得紧紧的,但比起膝盖和大腿的酸痛实在算不了什么。半英里过后(我没有夸大其词),走路成了无法忍受的折磨。你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撑到终点——更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走回去。你的脚步越来越慢,再走上几百码,隧道变得非常低矮,你不得不整个人蹲着向前挪。接着,矿道的顶部豁然开阔——这里上面的石头掉下来了——有二十码左右的长度你可以站直身子。那种轻松愉快的感觉实在是难以言喻。但是,在这之后,又是几百码的低矮路段,紧接着是连绵不绝的横梁,只能趴在地上四肢着地才能通过,不过,相比起弯腰行走,爬着走还算比较轻松。但是,当你爬到横梁的末端,试着再次站起身时,你的膝盖已经麻木了,根本无法直立。你只能羞赧地叫大家停步,希望能休息一两分钟。你的导游(一位矿工)很同情你,他知道你的体格与他们的体格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他鼓励你说:“只剩下四百码的距离了。”但在你听来,这段距离简直有四百英里那么远。不过,最终你总会到达开采现场,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左右走完一英里,而矿工们的耗时只需要二十分钟左右。到了那里,你得躺在煤灰里,休息几分钟回复气力,让头脑清醒过来,观察矿工们的工作。
回程要比来的时候更痛苦,因为你已经非常疲惫,而且通往竖井的路是轻微的上坡路。你只能以龟爬的速度通过低矮的地方,到了这时,当膝盖实在走不动了,你根本顾不上害羞,大声地叫导游停下来让你休息。你手中的灯成了一大累赘,一个踉跄你可能就会将它掉在地上。如果是戴维安全灯,灯光就会熄灭。躲避横梁变得越来越辛苦,有时,你根本忘记了躲闪。你试着像矿工那样低着头走路,接着,你就会撞疼自己的脊梁,即使是矿工也会经常撞疼脊梁。这也是为什么在非常热的矿井下,当矿工们几乎脱光了衣服,就会露出他们所说的“背上的小纽扣”——那些其实是脊椎上永久性的疤痕。走下坡路时,矿工们有时会穿底下是中空的木屐,顺着铁轨往下滑。在路况极为恶劣的矿井,矿工们会带上两英尺半长的手杖,手柄下面是中空的,在高度可以正常行走的地方,你的手握着手杖的顶部,而在低矮的地方,手可以滑下来,握在手杖下方中空的部位上。手杖对矿工们走路很有帮助,而最近才发明使用的木制安全帽则几乎称得上是上帝的恩赐。这些安全帽看上去有点像法国或意大利士兵的钢盔,不过是用木心做成,非常轻便结实,即使头部承受了猛烈的撞击也不会感觉疼痛。当你在地下花了大约三小时,走了至少两英里的路程,终于回到地表时,感觉比在地上走二十五英里还要累。接下来的一周,你的大腿会十分僵硬,连下楼梯都有困难。你根本无法弯曲膝盖,得侧着身才能走下楼。你的矿工朋友会注意到你走路时奇怪的模样,拿你开涮(“下矿井的滋味怎么样啊?”什么的)。其实,即使是矿工,如果因为生病或有其他事情一段时间没有下矿井,在重新下井的头几天,大腿一样会非常酸痛,走不了路。
我所说的似乎听起来有点夸大其词,但是,你得亲身下到老式的矿井(英国的大部分矿井都是老式的矿井)才会知道我所说的都是实情。但我希望强调的重点是,对于平常人来说,在狭窄低矮的矿道里穿行是非常痛苦艰难的事情,而这根本不算是矿工们的工作内容,只是工作的附加内容,就像城里的上班族每天乘车上班一样正常。矿工们每天都得在矿道中往返,再花七个半小时进行高强度的正职工作。我从未走过比一英里多多少的路程去矿面,而矿工们每天的平均路程是三英里,这是我跟平常人根本无法承受的距离。大部分人经常会忽略这一点。当你想到矿井里的情形时,你通常会想到矿井的深度、酷热黑暗的环境、矿工们黑黝黝的身影在辛苦地挖矿,但你往往没有想到他们还得在矿道里弯着腰走那么远的一段路。这里还涉及到工时的问题。矿工们的工作时间是七个半小时,听起来似乎不是很长,但是,我们还得算上矿工们每天花费在路上的时间,至少一个小时,更普遍的情况是两个小时,有时候是三个小时。当然,这些都不能算入工作时间和工资里面,但其劳动强度与工作并没有什么区别。有人会说矿工们并不在乎多走几步路。的确,矿工们对于上班走路的感受与你我不同,他们从孩提时代就适应了这么走路,他们的肌肉锻炼得非常结实,他们能以惊人的速度和灵活性在矿道中穿行。矿工们走路时低着头,每一步的距离非常长,即使在我只能蹒跚前行的地方也能健步如飞。到了工作的地方,你会看到他们四肢着地,像狗一样绕过支撑的木桩。但如果你认为他们喜欢在矿道中穿行就错了。我和许多矿工谈论过这个问题,他们都承认上班的路很难走,而且这也是他们在矿井下彼此聊天时经常提到的话题。有人说,下班后回去的路要比上班时的路好走一些,但是,矿工们会告诉你,经过一天辛苦的劳动,回去的路特别难挨。走路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他们都愿意承受,但它确实很辛苦,就好比让你每天上下班时爬一座小山一样。
当你参观了两三座矿井后,你开始对下面的工作流程有一定的了解。(我得说,我对挖矿的机械与技术一无所知,我只是如实描述我所看到的情景。)煤炭位于厚厚的岩层之间,只有薄薄的一层,因此基本上挖矿的流程就像是在吃那不勒斯三色冰糕中间的那一层。在以前,矿工们直接用鹤嘴锄和撬棒挖煤——工作的进度非常缓慢,因为埋在地底下的原煤几乎和岩石一样坚硬。如今,挖煤前的准备工作由电力切煤机完成。在原理上,切煤机有如一把庞大而强力的带锯,以水平方向而不是垂直方向运作,每一个锯齿有几英寸长,半英寸到一英寸宽,能自动前进或后退,由操作员控制在煤层中旋转进出。顺便提一下,它所发出的噪声非常大,是我听到过的声音中最吵的,而且会激起厚厚的煤灰,两三英尺以内几乎看不到东西,更不可能正常呼吸。切煤机会沿着煤层一直切到底部,将其切松,深度由五英尺到五英尺半不等。这样一来,挖煤时会相对容易一些。但“难挖”的地方就必须用炸药将其炸松。一个矿工会用一把电钻——类似于修路时使用的钻子,不过尺寸要小一些——在煤层中钻出许多间隔的小孔,灌入火药,用黏土塞紧,然后躲在附近的一个拐角处(他得躲到二十五码开外的地方),用电流引爆炸药。炸矿的目的并不是将煤轰出来,而是将煤层炸松,有时,爆炸的威力太过于猛烈,不仅将煤层炸了出来,而且把矿顶也炸塌了。
煤层被炸松后,挖煤工就可以将煤炭挖出来,将煤弄碎并搬到传送带上。运出的先是庞大的煤块,重量或许达到了二十吨,由传送带将煤块运到装车的地方,装着煤块的矿车又被推到主干道上,再挂上不停运转的钢缆,通过钢缆拉到吊笼里,由起重机吊到地面上。之后,煤块得接受检验分类,如有必要还得进行清洗。“煤土”——也就是页岩——会尽量用来修筑马路,而实在是派不上用场的渣滓会被运到矿表堆在一旁,于是就有了可怕的煤渣堆,像丑陋的灰色土丘,构成了煤矿场标志性的景观。当切松的煤层被挖光,开采现场推进了五英尺时,矿工们会搭建新的支架撑住新挖出来的矿顶,将传送带拆除,向前延伸五英尺,重新装配。一般来说,炸煤、切煤和运煤这三项工作会由三个不同班次的工人完成。切煤是在下午,炸煤是在晚上(法律规定,炸煤时附近不得有其他人作业,但是这一条文并不是时时都得到遵守),而挖煤是在早上,从凌晨六点一直到下午一点半。
当你观察了挖煤的整个过程,并稍作计算的话,你将会意识到挖煤工所从事的工作是多么辛苦。一般来说,每个挖煤工得挖四到五码长的煤堆,切煤机已经将五英尺深的煤堆切松,因此,假如开采现场有三到四英尺高,每个挖煤工就得承担七到十二立方码的煤块,将它们挖出来,捣碎后再搬到传送带上。一立方码煤炭的重量大概有二十七英担,每个工人每小时的挖煤量大概是两吨。我有过挑土铲土的经验,知道这一速度意味着什么。当我在自家花园里挖沟引水时,如果整个下午挖了两吨土的话,我就得好好喝口茶休息一下。但是,泥土要比煤层好挖得多,而且我不用跪在地底下一千英尺的地方,忍受令人窒息的酷热,每一口呼吸都吸入大量的煤灰;我也不用在工作前弯着腰走上一英里。矿工的工作强度超出了我身体的负荷,难度不亚于让我去表演空中飞人或让我赢得全国越野障碍赛马的冠军。感谢上帝,我不用从事体力劳动;如果我不得不从事体力劳动的话,我可以勉强当一位扫地工人或蹩脚的园丁,甚至当个三流的农民。但无论怎么努力,我都不可能成为一名矿工,这份工作几个星期就会要了我的命。
看着矿工们工作,你会意识到,原来人与人的世界是如此不同。许多人的生活非常轻松,对在矿井下挖煤的工人们所生活的世界一无所知。或许,如果可以的话,大部分人会选择对矿工的世界充耳不闻。但是,这个世界是我们在地上所生活的世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我们所做的每件事情,从吃冰淇淋到横渡大西洋,从烤一片面包到写一篇小说,都与煤矿直接或间接有关。和平年代的一切艺术都需要煤矿,而一旦战争爆发,对煤矿的需求就更大了。在革命年代,如果没有矿工的辛劳,革命也会被迫停止,因为革命势力和反动势力都同样依赖煤矿。无论地上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挖煤和运煤的工作都不能中止,即使被迫中止,时间也不能超过几个星期。为了让希特勒能巡视军队的正步阅兵,让教皇可以谴责布尔什维克主义,让板球比赛的观众能在伦敦板球场看比赛,让浪漫诗人能酬唱应和,煤矿必须随时保证供应,但大体上我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们都知道煤矿必不可少,却很少或从来不记得挖煤意味着什么。我正坐在煤炉边,舒舒服服地边烤火边写字。如今是四月了,我仍得烤火取暖。每半个月,运煤车会开到我家门前,穿着皮上衣的工人用麻袋将闻起来很像焦油的煤块搬进屋,塞进楼梯下面的储煤间。在极罕见的情况下,我得努力去想,才会将这些煤块与远方矿井下的劳动联系起来。它们只是我已经习以为常的煤块,从某个神秘的地方运来的黑色物体,就像天赐之物,只是你得花钱才能买到。当你开车穿过英国的北方,你或许从来不会想起在马路下数百英尺深的地方,矿工们正在挖煤。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矿工们的努力让你能开车代步。就像鲜花离不开地里的根一样,我们地上光明的世界离不开矿工们那个昏暗灯光下的世界。
不久之前煤矿的情况比现在还要糟糕。在矿区仍然生活着一些年老的妇女,她们年轻时在矿井下工作,腰间缠着带子,腿上绕着铁链,四肢着地,将一车车的煤运出矿井。即使在怀孕的时候,她们也得从事这么辛苦的劳动。即使是现在,如果得由怀孕的妇女爬着搬运才能产煤,我想我们会让她们去劳动,而不愿付出失去煤矿的代价。当然,大部分时间里,我们会选择忘记矿井里所发生的一切。所有的体力劳动都是这样,我们依赖他人的劳动而生存,而我们对这一切熟视无睹。矿工们有资格作为劳工界的代表,不仅因为他们的工作非常辛苦,而且因为他们的工作对我们的生活是如此的必要,却又远离我们的生活经验,如此不为人知,我们总是忘记他们的存在,就像我们忘记了身上血液的存在一样。看着矿工们工作,我们会感到羞耻,因为你会怀疑自己作为知识分子和上等人的身份。当你看着矿工们时,你会意识到,正是他们挥汗如雨的劳动才使得上等人能过上优裕的生活。你、我、《时代文学增刊》的编辑、浪漫诗人、坎特伯雷的大主教与《马克思主义简明指南》的作者X同志,我们所有人体面的生活都建立在矿工们在地底下的辛苦劳动之上。他们全身上下一团漆黑,喉咙上沾满了煤灰,以钢铁般的手臂与腹肌挥舞着铁铲挖煤运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