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板娘和女仆苏珊之间的交谈,所有开客栈的及当伙计的都应一读。来了一位漂亮小姐,从她的温厚举止中,有身份的人可以学得怎样到处受人敬爱
老板娘记起门被砸开的时候,只有苏珊一个人还没睡,就立即去找她,问她事情最初是怎么闹起来的,那位陌生的绅士是谁,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是怎么来的。
苏珊就把读者早已了然的全部经过向她说了一遍,按照自己的方便,改了某些情节,并且把她收下的那笔钱完全隐瞒住。老板娘一开头先对那位太太颇表示同情,说她是担心旁人会破坏她的贞洁才那么害怕的。苏珊为了让老板娘不要在这上头有什么不安,就赌咒说她亲眼看到琼斯是从沃特尔太太的床上跳下来的。
老板娘听了大发雷霆。“你真是胡说八道!”她嚷道,“要是那样,一个女人家还会那么大声喊叫,让人人都晓得!我相信足有二十个人可以证明她喊叫了。请问,一个女人家除此之外还能拿出什么更好的证据来表明她的清白?请你不要散布店里任何客人的这种坏话。因为这不但玷辱她们,对店里也不光彩。咱们这家店里决不会有流氓或邪恶的叫花子进来。”
“这么说来,”苏珊说,“我别相信自己的眼睛啦。”“对,眼睛有时候是靠不住的。”老板娘回答说,“凡是对这些上等人不利的事情,我是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的。昨儿晚上他们要的那桌菜,半年来我还没做过一次那么好的买卖呢。他们真是满不在乎,脾气又那么随和。我把沃斯特郡的梨酒当香槟卖给他们,人家一点儿也没挑剔什么。其实,我那梨酒味道好,又滋补,比得过全英国最好的香槟,要不然我也不会卖给他们。他们足足喝了我两瓶。不会的,不会的,我永远也不会相信这么规矩、正派的人会干出什么坏事来。”
苏珊的话给堵回去了,于是,老板娘谈起旁的事情来。“你刚才说那位先生是骑驿马来的,外面有个跟班的,跟马匹在一起。想必他也是位大老爷。你怎么不问问他吃了饭没有?他大概在另外那位先生的房间里哪。去问问他有没有叫人。如果他晓得店里还有人没睡,可以准备菜饭,也许他会要点什么。可是别像往常那样乱说什么火也灭了,鸡鸭还没宰。如果他要羊肉,可别瞎说咱们店里没有。我晓得肉铺老板在我上床之前刚宰了只羊,倘若我需要的话,他总会乘热割一块给我的。去吧!记住,鸡、鸭、羊肉,什么都有。打开门就问他,老爷,您刚才叫人了吗?要是他们什么也不说,你就问,老爷,晚饭您想吃点什么?别忘记称他老爷。去吧。要是这点事儿你全办不好,你就再也别想有什么出息啦。”
苏珊走了。过了不久,她跑回来说,两位老爷在一张床上睡了。“两位老爷睡一张床!”老板娘说,“哪有那事。我敢说,他们一定是两个地地道道的无赖汉。奥尔华绥少爷猜对了,那家伙一定是存心去抢沃特尔太太的。他要是像上等人那样,砸那位太太的门是想干点风流事儿,他就决不会溜到隔壁,省下一顿晚饭、一张床铺的开销。这两个一定是贼。找老婆不过是个借口。”
老板娘这番斥责其实大大冤枉了费兹帕特利先生。尽管他是个穷光蛋,但他确实生来就是上等人。他的心灵和头脑也许有点缺陷,然而却决不是个偷偷摸摸的家伙或是吝啬鬼。实际上,他倒是个花钱十分大方的人。他虽然和妻子一道得到一笔可观的产业,可是如今除了他妻子还有点赡养金之外,已经花得一文不剩了。为了把那笔赡养金据为己有,他就虐待起妻子来。加以他又极好吃醋,那可怜的女人实在忍无可忍,就逃跑了。
这位绅士从彻斯特赶了一天的路,累得筋疲力尽,刚才打架时又饱尝了一顿拳头,骨头酸痛,心里也更加痛楚起来,所以什么也不想下咽。刚才根据女仆的话把沃特尔太太错认作自己的妻子,结果大失所望。他就没想到尽管头一个撞错了,说不定妻子还是住在这家客栈里哪。于是,他就听从朋友的劝告,当晚不再找下去了,并承那位先生的好意邀请,与他同榻而眠。
那跟班的和马车夫的心境却两样。只要老板娘肯卖,他们倒是什么菜都愿意要。不过,当她从这两个人口里了解到事实真相,确实晓得费兹帕特利先生不是个贼之后,她才让步,并给他们端上些冷肉来。两人正在狼吞虎咽的当儿,巴特里奇走进了厨房。最初,他是给上述那场纠纷吵醒的。后来,他正打算重新入梦,一只猫头鹰扯着嗓子在他窗前为他唱了一阵夜歌,吓得他马上跳下床,赶忙披上衣服;他听到厨房里有人讲话,就跑下楼寻求做伴的来了。
他一来,老板娘又走不开了。本来她想叫苏珊照顾另外那两个客人,自己去睡觉的,可是奥尔华绥少爷的朋友是不好怠慢的,特别是他已经招呼给他烫半升葡萄酒。老板娘立刻答应了,在火上替他烫了半升梨酒——什么酒它都能顶替。
那个爱尔兰籍跟班的睡觉去了,马车夫也正要去睡。可是巴特里奇邀他留下来一道喝点酒,那小伙子就十分感激地接受了他的邀请。其实,这位塾师不敢一个人回去睡觉,又不晓得老板娘究竟能呆多大工夫,他就拿定主意把这小伙子留下来;有他在跟前,就不怕魔鬼和它的喽啰的侵害了。
这时,大门口又来了一名马车夫。老板娘让苏珊去看看。她让进两位骑装打扮的年轻小姐,其中一位的衣服上镶着极其华丽的花边,巴特里奇和那马车夫立刻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老板娘也赶紧上前行礼,殷勤招待。
那位盛装的小姐和蔼地笑了笑说:“对不起,太太,请让我在您厨房的炉边暖和一下。外面真是太冷了。可是我决不要打搅大家,请千万别离开座位。”这话是指着巴特里奇说的,他看到小姐穿戴得这么富丽堂皇,吓得蜷缩到房间另一角落里去了。其实,她理应受到更好的尊敬,因为她是世上一位绝色美人。
小姐一再请巴特里奇回到原来的座位上,但是怎么劝他也不肯。于是她脱下手套,伸出手来烤火——那双手除了不会融化,凡是雪所有的特点它们都具备了。她的同伴(其实是她的女仆)也脱下手套,露出的那一双手,无论在冻僵的样子或是颜色上,都像煞冷牛肉片。
“小姐,”那女仆说,“今儿晚上您可别想再往前赶路啦。我真怕您累坏身子。”
“当然哪,”老板娘大声说,“小姐决不会那样的。唉,我的天,今天晚上还赶路!小姐,可别存这种念头吧——不过,您也决不会再走的。小姐晚饭想吃点什么?店里有各样羊肉,还有点嫩鸡。”
“恐怕该吃的不是晚饭,而是早饭啦,”小姐说,“可是我什么也吃不下去。就是停下来,也只躺上一两个钟头。要是方便的话,太太,请给我一杯葡萄乳汁吧,稀稀的,不要很多。”
“好吧,小姐,”老板娘大声说,“店里还有上好的白葡萄酒呢。”“那么说,你们这儿没有葡萄汁吧?”小姐说。“有的,”老板娘说,“只要您小姐喜欢,全英国也找不出这样——不过,无论如何您还是吃点什么吧。”
“讲老实话,我什么也吃不下,”小姐回答说,“您只要费心替我尽快把房间准备好,我就感激不尽啦,因为不出三个钟头我就得骑上马继续赶路。”
“喂,苏珊,”老板娘嚷道,“野鹅室里的火炉升起来没有?小姐,可惜店里最好的房间全住满了。好几位上流客人现在都入睡了。这儿住着一位年轻的大乡绅,还有好几位旁的高贵客人。”这时,苏珊告诉她,两位爱尔兰绅士已经住进野鹅室里去了。
“岂有此理!”老板娘说,“你既然晓得天天都有上流客人到咱们店里来,为什么不把最好的房间留几个?……那两位客人要是真有身份的话,晓得是给您小姐腾,我相信他们一定会爬起来的。”
“千万可别为我这么麻烦,”小姐说,“谁也不要惊动!我只要一间普普通通的房间,多么简陋也没关系。太太,请您千万别为我太费神。”“唉,小姐,”老板娘大声说,“店里是有几个好房间的,可是都不配给您住。既然您肯屈尊,那么,苏珊,就立刻在玫瑰室里替小姐生起火来吧,这是现有的最好的一间房了。您是先上楼,还是等火生好再上去?”“我想已经暖和过来了,”小姐回答说,“要是方便的话,那么此刻就上去吧。恐怕我让大家,特别是那位先生(指巴特里奇)冻得太久了。真的,天这么冷得可怕,叫人家离开火炉,我心里真是不安。”说完她就带着女仆走了,老板娘举着一对蜡烛在前领路。
好妇人一回来,大家在厨房里就一致谈起那位小姐的可爱来了。无瑕的美貌确实具有一种令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魅力。尽管老板娘由于这位女客晚饭什么也不吃,很不高兴,然而她还是对大家说,一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标致的人儿呢。巴特里奇满口称赞这位女客的姿容,对镶在她衣服上的金边不禁也恭维了一番。驿夫则颂扬她的心肠仁厚。这时走进来的另一个驿夫也异口同声地这么说:“我敢说,她真是位好姑娘,连对哑巴畜生她都怜恤。一路上她不时地问我:骑得那么快会不会伤了马。进店以后,她吩咐我说,多弄些燕麦,让马尽量吃得足足的。”
和蔼的态度就含有这样的魅力,一定会使所有人都交口称赞。它可以和著名的休赛太太相比。就像那位太太一样,和蔼的态度可以突出每个女人的优美风姿,遮住所有的疵瑕。这里,当读者见到和蔼的举止是多么可爱时,我情不自禁地抒发了一下自己的感想。为了真实起见,下面我们得用一个相反的例证来衬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