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花花世界》采访
采访人:《花花世界》
采访时间:2005年12月
张肇达:美人裙畔好参禅 2005
我在出租车上不停地看表。同张肇达的助手约好了11点钟开始采访,现在已经是10点59分了。不认路的司机拉着同样不认路的我,还在盲人摸象一样地寻找。完了,迟到了。我心急火燎。
虽从来没见过,但我所翻阅的这些关于他的资料报道与道听途说的传言,已经足够让我在心中勾勒出一个清高、寡和、傲慢而又狂妄的张肇达了。
张肇达,1963年出生于广东。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他身上有着广东人特有的倔强;酷爱艺术,才华横溢,但据说自视甚高,目无余子;早年成名,一帆风顺,鲜花、掌声、聚光灯、媒体……对于他早已没有概念,在他面前无功而返的记者绝非少数;更有人说,张肇达极难沟通,神神道道……
11点30分,我总算走进了张肇达的工作室。我看见这个留着长发的男人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平静地向我微笑。
问:说实话,外面传言你是个很难接触的人。不过,感觉你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啊。
答:没错,我以前绝对是一个傲慢的人!可是,1992年发生了好多事情,这些事情……给我很大的冲击,改变了我全部的价值观。
1992年,张肇达一听到手机铃声响起就胆战心惊,他将会一次次回想那个雷霆一击的傍晚。
放学的路上,16岁的张肇达抬头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预感到会有一场暴雨来临。在暗黑色的天幕下,几个同行的同学前后簇拥、谈笑着,像一群出笼的鸟儿。雷声在云层后面滚滚而来,隆隆的声音仿佛困兽的咆哮。突然,张肇达的耳畔响起了他一生中最巨大的轰鸣,他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整个人从自行车上被抛了起来,枯叶一样远远地飞了出去……
苏醒过来的张肇达得知,在那个雷霆万钧的瞬间里,他的两个同学失去了生命。而他自己,则摔在几十米外的一条壕沟里,大难不死。“上天留我,我绝不虚度此生!”
人们总是习惯将这次天人交战的往事同张肇达此后取得的非凡成就联系起来。越来越多的人称张肇达为“天才”,仿佛雷火的重创不是一次灾难,而是醍醐灌顶、天启其智的幸运。“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称我是天才,”张肇达直言不讳,“什么是天才?如果说我是天才,那等于是抹杀了我所付出的努力和汗水。”
我当年学得很辛苦的,张肇达说。
1981年,18岁的张肇达拜入名师门下,开始了服装设计的学习。训练是辛苦而枯燥的:一张世界顶级服装设计大师的设计草图摊在眼前,还没来得及看明白,就被老师收起,然后要求张肇达凭记忆默临出来。“那时候,每天面对的就是一张一张的草图,完全没有精力去想服装之外的事,当时真的受不了,”张肇达笑着叹气,“你绝对猜不到我的签名练了多少天,整整十天!”他说那时候累得简直要逃跑。
渐渐地,张肇达的全部身心都沉浸在了服装设计的国度中,那些线条和色彩占据了他的日日夜夜,前辈大师的灵感与理念慢慢地默会于心。“后来,一本150~200页的书,我只看半个小时,就可以全部默出来。”当张肇达的笔尖流畅地在纸上滑动时,哪些是临摹,哪些是创作,哪些是记忆,哪些是升华……恐怕早已水乳交融,分不清楚。
大器早成,常常会使人迷失自己。张肇达毫不客气地评价当年的自己——狂妄。不过,他是有资格狂妄的。厚积薄发,扎实的功底终于使22岁的张肇达一鸣惊人,赢得了来自全世界的关注。各种各样的名誉接踵而来,大大小小的媒体争相报道,所到之处鲜花和掌声不断,在世界服装设计领域,张肇达就代表中国……“当时你的名气有多大?”“就这样说吧,我去欧洲开会,每天都能在电视上看到自己。”
然而,就在风光无限的顶峰上,张肇达触摸到了生命的无常——1992年,张肇达生命中几个最重要的人先后离开了人世:他的服装设计老师,他的绘画老师,还有他艺术上的启蒙者、一直以来最疼爱他的爷爷……“那段时间,我听到手机铃一响,心里就害怕。”回忆往事,张肇达的脸上犹带余悸。艺术家的心灵本就是敏感而脆弱的,一连串的噩耗带给张肇达的不仅是感情上的悲痛,更让他看到,在浮华喧嚣的热闹表象之下,生命本身是如此短暂,如此无力,张肇达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他说自己简直快要崩溃了。
强大的幻灭感,迫使张肇达开始寻求生命的意义。他练过气功,追求过长生不老,失败了;他也曾到老庄的学说中,去寻求心灵的慰藉,也失败了。这个时候,妻子送给他一本书——《走进佛陀的世界》。“我看了这本书,突然发现了一个道理:我们平日里所经历的种种喜怒哀乐,在佛陀的世界里都是不存在的。佛陀的世界里是宁静的。什么是痛苦?快乐被中止,就是痛苦。快乐是痛苦的根源,没有快乐,也就没有了痛苦。因此,我不再去奢求、追逐人世间的快乐,这样也就不会有患得患失的烦恼。一切生活,愉快也好,失意也好,都是精彩生命的一部分。我,坦然面对就好。如果说生命有什么意义,我想这就是。”
一念地狱,一念天堂。而立之年的张肇达,就这样在一念之间脱离了滚滚红尘的名缰利锁,看到了生命的本来面目。“现在,我对生活的要求很简单,只要一杯清茶,我就可以静静地坐在这里一整天——我找到了生活的一个平衡点,在这个点上,我很平静。”张肇达倚在沙发里望着我,目光宁静似水。
问:你似乎有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
答:是的。我和妻子是青梅竹马,感情很好。
张肇达和夫人两家是世交,妻子大他10个月。“我一生下来,我岳母就抱着她来看我。所以,我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妻子。”谈到家庭,张肇达有掩饰不住的喜悦。“我非常感谢我的妻子,说实话,她一直像姐姐一样照顾我。”张肇达说自己很多时候像个小孩,喜欢乱冲乱闯。好在妻子是一个很理性的人,常常约束他天马行空的想法。“她是个很成功的商人,很干练,很优秀,也很理智。我呢,你知道,艺术家都很敏感、冲动。”“你不认为自己是个商人吗?”“不,不。我不适合经商,我甚至厌倦商人,”他调皮地笑着,“当然,我不会当着商人的面这样说。”“我听说你早年经商败得很惨,是不是和你这种艺术家的气质有关?”张肇达想了想,说:“有关系,但比这更糟糕的是,当时我的合伙人也是个艺术家。”我被他逗笑了。有什么事比一个艺术家经商更糟糕呢?答案是,两个艺术家。
张肇达说,他和妻子是截然不同的人。妻子喜欢弹钢琴,而他已经有五年不听音乐了;妻子做事有主见,“她是一家之主”,而他在家里只能是个参谋,开开玩笑、调节气氛罢了;妻子喜欢运动,而他却懒得出奇。“她问我为什么不运动,我就回答,我现在修炼的是乌龟养生法。”
两个互补的人,在他们孩子的身上找到了最好的组合方式。“我的女儿从小和她学钢琴,跟我学画画,很聪明的。”提到女儿,张肇达很兴奋,把两个女儿的照片指给我看。“你女儿穿你设计的衣服吗?”“她不穿,她自己选择,”张肇达自豪地笑着,“我女儿是很有品位的。”
“我想问你一个很男人的问题,”我坏笑,“你的工作会让你接触到很多优秀的女人,你又是这样一个成功的男人,你有没有……”“情人?没有没有。”张肇达连连摆手,“首先,那不是我热衷的运动;而且,像我这样的人,已经见过太多优秀的女人,我知道都是幻觉。”“幻觉?”“对,是幻觉。你知道一个完美的女性形象是怎么制造出来的?先要找一个化妆师,花上几个小时化妆。然后在找一个摄影师,用上几天时间,拍出无数张照片。之后从中选出最好的几张在杂志上发表,还要配上优美的介绍。于是,一个完美的形象被植入人们的心中。可是,每当看到那些光彩照人的图片,我都立刻想到:这是幻觉,是制造出来的幻觉。”张肇达的语气显得很落寞,“这是做我们这行的悲哀。艺术家天生是渴望完美和激情的,可是现实中是找不到。因此,我非常理解那么多的好朋友选择同性恋。至于我自己,既不能做到同性恋,又做不到异性狂恋,所以,我选择平静的生活。”
“可是,你不去爱别人,难道别人就不会来爱你吗?”我穷追不舍。“呵呵,那倒是会有的,不过,我只能感谢她们欣赏我。我不怎么擅长爱情,总觉得把一颗心拿出来交给别人是件很危险的事。所以,最好还是放在自己这里。”他指指胸口。据说,很多女人最后伤心地说,张肇达不爱任何女人,他只爱他自己。“那不对,我有最爱的女人——我的女儿。”张肇达温情地辩解。
虽然在现实中寻找不到,但在张肇达的内心中,从来不曾泯灭过对完美的女人的构想。“她应该出生于这样的家庭——她有一位很有名望的父亲,一位酷爱艺术的母亲。她在童年时代就受到良好的教养。她喜欢读书,尤其喜欢文学和艺术。这些因素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她的气质,使她宽容、平和、温暖,不抗击别人。她的眼神、举止、她的行为,都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自然的优雅。”有趣的是,张肇达没有提及容貌,更没有考虑三围。他的完美观是直指人心的,与外在的表象无关。
问:不管你愿不愿意,现在都已经是一个很有名气的人了。能否告诉我们,作为一个名人,最大的好处是什么?
答:最大的好处,就是在一些地方,一些环境下,你的言语和行为会得到重视。
问:坏处呢?
答:坏处就是,在一些地方,一些环境下,你的言语和行为很不自在。
我们相视大笑。
张肇达今年不过42岁而已,却已经成名20年。在中国服装界,他被称为“最年轻的长老”。谈起盛名的光环与负累,张肇达不胜感激。
“年轻的时候很狂妄的,什么都敢说。”他的语气有一些自嘲的味道。“就说马艳丽吧,是我一句话,改变了她的一生。”
那是在河南省的一次服装设计大赛上,作为评委的张肇达见到了马艳丽。当时马艳丽刚刚从运动员转行做模特,那时的张肇达一定看到了她身上某种不易察觉的特质。比赛间歇中,张肇达对着马艳丽语出惊人:“如果我没看错,你将来会红遍全国!”几年后,当他几乎忘记了这件事情的时候,偏偏又和马艳丽在上海相逢了。昔日的美女模特已经开始发胖,唯一和当初相同的,就是依然没有成名。“张老师,当年我就是因为您的一句话,才有勇气跑到上海来发展。”马艳丽旧事重提,不依不饶,“您说,我怎么还没有红遍全国呢?”张肇达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发表观点的人。事已至此,既要对马艳丽的信任负责,也要对自己的眼光负责,他别无选择,只好带着马艳丽来北京谋求发展。张肇达回忆着那段经历,一脸自作自受的无奈。“不过你的眼光还是蛮准的,马艳丽确实红遍全国了嘛!”听了我的话,张肇达没说什么,笑着靠在沙发上,长出一口气,一副无债一身轻的神情。
如果说马艳丽已经给了张肇达第一次教训,那么,第二次教训则来自于姜培琳。“姜培琳的资料是一个做杂志的朋友给我的。”端详了一会儿姜培琳的照片,张肇达对着朋友笑问:“就这张脸,还想红遍全国?”“这个女孩很聪明的……”朋友辩解道。“聪明?你以为这是招聘杂志编辑啊!”话虽这么说,张肇达还是详细地查看了姜培琳的个人资料。这个女孩没有超级巨星的容貌,但却有使人亲近的气质。“姜培琳的机遇不错,她出现的时候,正是一个没有超级名模概念的时代。她的风格,可以说是对超级名模概念的一种升华,一种颠覆。”张肇达显然是一个喜欢颠覆传统的人,而姜培琳恰恰符合了他的这种预期。“姜培琳现在堪称中国第一名模了,看来你当初的预言不怎么准。”“是啊,”张肇达苦笑,“直到现在,姜培琳还经常拿我当初的话敲打我,总是说要改行做杂志编辑。”我拊掌大笑。
对于张肇达而言,不仅说话要小心,连行动都丧失了部分“自由”——认识他的人太多了。有一次,一个朋友来北京谈生意,张肇达为他接风。从饭店出来时,朋友低声问:“有夜总会吗?”对极少涉足风月场所的张肇达来说,这绝对是个难题。好在同伴中有熟悉情况的,安排一处酒吧。张肇达还没坐稳,耳边就传来一句问候:“张老师,您好!”抬眼一看,是曾经相识的一个模特。“没办法,寒暄了几句。刚送走这个,又有人喊‘张老师您好’,一看,是原来的学生……你说怎么办?”张肇达摊开双手,满脸的无可奈何。
我忽然想起《红楼梦》中的“好了歌”,心里暗自思揣:世人都晓名声好,此中滋味知多少?
问:什么是你成功的重要原因?
答:成功?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成功的,或者说,我觉得自己的成功像梦一样,充满了不确定感……
“我20几岁成名,直到今天还觉得像梦一样。我不知道是自己真的成功了,还是因为老师们的帮助而成功了。甚至有时候,我会以为是某种神秘的力量支配了我,它进入我的体内,给我灵感;进入我的生活,改变我的命运。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一直拥有这种力量,它会不会在某一天离我而去……”
我无法理解一个艺术家的危机感,我更愿意相信的是,张肇达与生俱来的性格成就了他的人生命运。他是一个处女座的男人,一个天生的完美主义者,生性敏感,注重细节;他是一个A型血的男人,一个天生的开拓者与叛逆者,不安现状,奋斗不息。这两种力量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彼此冲突又彼此纠缠,前者让他沉湎在美的天地中如痴如醉,而后者则让他迷上武术,在拳打脚踢中磨炼了17年,还参加过民间武术争霸赛。艺术家的激情混合了武士的侠气,就仿佛刚柔相济的锋刃能劈开一切命运之门。
张肇达也不是永远的赢家,他不仅输过,还输得很惨。
1994年,张肇达和朋友合伙,开发新的服装品牌。两个激情澎湃的艺术家凑在一起,立志要把最时尚的服装设计理念奉献给中国的消费者。他们理所应当地相信,最美的事物一定会有最广阔的市场,张肇达已经为美好的前景激动不已了。一个月后,产品上市;两个月后,艺术家们开始坐立不安;三个月后,当时火热的心已经变成绝望的“冰心”了——他们太超前了,那些在国际一流设计理念指导下的时装,在消费者眼里中远没有大陆货看着顺眼。市场抛弃了艺术,也抛弃了艺术家。经此一役,张肇达损失了两千多万元。
现在看起来,这一场“滑铁卢”的意义是深远的。可以说,正是这次挫败,完成了张肇达从书斋艺术家到时装设计大师的质变。他渐渐明白,任何一件服装作品,如果不能立足于自身的文化背景、时代环境和民族特质,是永远不可能成功的。
一旦了悟了这层道理,张肇达的梦想便有了无限的外延。环顾世界,引领时装风尚的无外乎两个阵营:以纽约为中心的美洲时尚和以巴黎为中心的欧洲时尚。谁来关注东方女性?谁来为东方女人量体裁衣,渲染她们含蓄、温柔、忍耐、恭良的品格?能不能缔造第三个时尚之都,一个以中国北京为中心的东方时尚之城?张肇达的心燃烧起来。
当心灵获得释放的时候,丰产的季节来临了。张肇达揣着自己的梦,在神州大地上肆意徜徉。从江南小镇到皇城宫阙,从戈壁黄沙到西双版纳,一个民族的瑰美色彩被张肇达饱蘸在笔尖,挥洒于纸面,流丽于T型台上。江南情、大漠情、紫禁城系列、西双版纳系列……一次次服装发布会仿佛一场场艺术视觉盛宴,光芒闪烁的聚光灯照亮了世界的眼睛。
尾声
在张肇达的工作室,我久久地流连于一幅名为《潜龙》的国画前。我不懂画,但我能读懂作画者的心情——深幽缈暝的水域,若隐若现的龙文,云水苍茫,让我想起龙的呼吸;暗流汹涌,仿佛随时惊蛰欲起。《周易》中说:“潜龙,勿用。……以待时也。”张肇达每天面对这幅画的时候,是在等待什么,还是在韬晦什么?
我终于没有问他,只是在心里一遍遍地咀嚼着画面上的题跋:
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