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大壮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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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识字忧患始

有一个笑话,说小明第一天去上学,下午放学回家,妈妈问,小明,今天第一天上学,感觉怎么样?小明回答,还可以,就是学得还不够多,明天还要去。这个笑话的好玩之处在于,小明哪里知道,明天的明天他还要去,下个月还要学,一年后学得还不够多。他至少要上十二年学,也许要上二十年呢。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十二年、二十年是很难理解的一个时间跨度。

你有几位叔叔大爷,较早生儿育女,这两年,儿女都到了十八岁,有去剑桥读哲学的,有去波士顿读建筑的,有去了伦敦国王学院的。还有几位叔叔大爷,儿女也不小了,有在景山上高二的,有送去美国读书的,有准备去香港考SAT的。听到这些消息,我总会想,你在哪儿上小学?在哪儿上高中?上哪儿去读大学?以后最不济也能去英国念个硕士吧?我想得太多了,想得太早了,但这份焦虑在心中挥之不去。你爹不是一个好学生,不过呢,你爹对教育和学校还是有一些看法,说给你听听。

有一个词叫“人类之子”,我想解释一下。三千年来,人类创造了不少文明,比如古希腊哲学,比如物理学,再比如天文学,这些文明都是好多聪明人,历经几百年上千年的努力,才慢慢摸索出来的。所谓人类之子呢,就是大体上知道历史上那些了不起的人物都干了啥,牛顿干了啥,哥白尼干了啥,斯科特船长干了啥。如果你有足够的天资,你就能继承前人的伟大事业。如果没有那份天资,也得先明白个大概。上完高中,就能明白个大概。想知道得多一点儿,精一点儿,就得上个大学,选一个感兴趣的专业。进了大学的门儿,差不多算是个人类之子。从三五岁还尿床的懵懂小儿到十八岁能去学历史或地理的准人类之子,这十来年间发生的变化,堪称神奇。要想完成这神奇的变化,靠你爹给你讲故事是不行的,你得去上学。

不过学校这个地方呢,总免不了有坏老师。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要上外语课,没有英语老师,不知道从哪里富裕出来一个西班牙语老师,教我们西班牙语。我不知道怎么得罪了这个老师,有一次考试,她非说我作弊了。那次考试我大概得了九十八分,向你保证,我绝对没有作弊。但那个老师非说我偷看了课本,还胁迫我后排的两个同学作证,那两个同学平时老实巴交的,慑于老师的淫威,都说我偷看了。崔健有一句歌词是,我的心在疼痛,像童年的委屈。我长大后明白,世间有颠倒黑白的事,但十岁时被当成一个作弊说谎还抵赖的孩子,丧失清白,是非常操蛋的体验。我这样敏感脆弱的人,不想让你受这样的委屈。

你有一个叔叔叫黑麦,每到教师节的时候就问候他初二的班主任死了没有,也不知道这是多大的仇。我初二时最恨的是一位政治老师,有一次我调皮捣蛋,被他抓到,要我写五千字的检查。四百字一页的稿纸,我真的写了十二页半,就是写这份检查,让我发现了我的写作才能,也发现了那位政治老师,实在一点儿才能都没有。要说学校里哪一门课程最让我厌恶,那就是政治课。我长到十来岁,对人类文明有了一丁点儿的了解,随后就认识到,我们那时的课本对人类文明是一种怎样的轻蔑态度,课本上会贬低唯心主义哲学,把贝克莱和笛卡尔说得像傻瓜一样,也瞧不上康德和黑格尔。我觉得,能出现在中学课本上的人物,哪怕只占据两三行,都是文明史上了不起的伟大人物,他们的智慧都有闪光之处,一个好教师应该给我们指出那些闪光之处,让他们连缀起来。说来惭愧,你爷爷以前就是一位中学政治教师,每次开个什么大会,你爷爷就学习领会一通,然后总结出政治考试会考什么样的题目。这样的题目呢,有效期也就一年。回头再开个大会,就会有新题目和新的标准答案出来。这样的学习,有非常短的目的性。你爷爷也知道这种东西实在算不得什么学问,所以总跟我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说的没错,但以我的经验来说,人生最重要的三门课不是数理化,而是音乐、体育和美术,你不仅要在学校里学这三门课,离开学校还要接着学。

有些孩子,从小上双语幼儿园,看世界名著,拉小提琴或跳芭蕾舞,爸爸妈妈还带着去博物馆,然后上学,上到大学,毕业后找了个工作。成年之后就再也没看过一部托尔斯泰,也不去博物馆了,改去电影院了。也不学小提琴了,改唱卡拉OK了。他们受了二十年的教育,可他们还有四五十年的寿命呢。你要知道,学一年的世界历史,不是为了完成考试,而是要掌握一些比喻才能,当别人说到尼禄或恺撒时,你能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上六年中学,也不是为了高考,聪明的男生应付高考,只要在高中好好学两年就足矣。马克·吐温爷爷有一句名言:I have never let my schooling interfere with my education(我从来不让学校干扰我的教育)。我会尽量让你上一个好学校的,但你要知道,学校只是你受到的教育中的一部分,把你从一个懵懂小儿变成一个人类之子,没有优秀的老师和严格的规矩是不行的。但是,过一种智识生活,这是一辈子的事儿。我向你保证,在知识的探求中获得满足,这事儿特别来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