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四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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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将进酒

西风寒水,秋老中州。京师护城河边的槐树和柳树仿佛在一夜之间就落尽铅华,萧索中透出几分孤傲之气。大街上,达官贵人的马鞍已经换上了狨座。狨是一种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猿猴,长可六寸。越小的东西往往越值钱,用狨尾编成的鞍鞯谓之狨座,皆来自辽国,极名贵。但这种名贵的鞍鞯也不是你有钱就可以享用的,要看身份。本朝制度,有资格享用狨座的,须是文官“两制”以上,武官节度使以上;每年九月乘,二月撤。至于什么时候乘,什么时候撤,倒没有明确的规定,但潜规则还是有的,那就是须得等宰相先用了,其他人才可以用。撤亦如是。曾有位老兄久居卿监,想来早晚必迁“两制”,就预先购置了狨座放在家里,结果被人告发,因“躁进”而罢斥。(宋)朱彧《萍洲可谈》。可见在官场上,不光要看领导的脸色,有时候还要看屁股的,所谓逆风尿三丈,那是爬到一定的位置才可以显摆的,你没爬到那个位置,对不起,只能夹住尾巴,慢慢等。

宏观地俯视京师的地理形胜,可以把横向的汴河和纵向的御街作为两条坐标轴。汴河是京师的生命线,东南财赋,尽赖此河输挽入京。京师的旧称汴梁亦得之于汴河。当年吴越王钱俶初次到汴京朝见太祖,进献了一条宝犀腰带。太祖说:“朕有三条宝带,与此不同。”钱俶请示其详,太祖笑称:“汴河一条,惠民河一条,五丈河一条。”这样的胸襟和气魄,让本来就诚惶诚恐的钱俶大为叹服。(宋)孔平仲《谈苑》。汴河与御街交会于州桥,从州桥向北,御街东侧为著名的大相国寺,西侧则是接待辽国使节的都亭驿。都亭驿是真宗年间建造的,原先接待辽使的驿馆在封丘门外的陈桥,也就是太祖黄袍加身的龙兴之地。澶渊之盟后,因为和辽国通好,朝廷在靠近皇城的核心区新建都亭驿接待辽使,从这里经御街向北不远就是大内的宣德楼,很方便的。而作为辽使进入京师必经之地的陈桥驿则改名为班荆馆。班荆者,班荆道故也,朋友途中相遇,共话旧情,典出《左传》。这样的命名,自然有宋辽两国是老朋友,愿世代修好的意思。从都亭驿到皇城的右掖门,中书省、枢密院、尚书省、开封府、大晟府、御史台,星罗棋布,都是炙手可热的大衙门,要说天子脚下,辇毂繁华,这里才是名副其实的天子脚下。而在这些大衙门的夹缝中,却有一处不大起眼的小单位——进奏院。(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

京师的大街小巷里,大抵一年四季都会听到叫卖香印的锣声,入秋以后尤甚,因为这时候各家衙门都要举行赛神会酬神仪式,酬神当然要烧香,香印销售由是大增。这种用模子印制的带有造型的香料,唐代已很流行,这从唐人的诗句中可以看到不少,所谓“闲坐烧香印,满户松柏气”(唐)王建《香印》。,说明香烟不仅缭绕于祀神的殿堂,也弥漫在民间的日常生活中。但要说商贩在街上“叫卖”其实是不确切的,因为他们并不吆喝,“香印”两个字的发音和太祖皇帝的圣讳“匡胤”相近,为了避讳,商贩不敢呼叫,就用敲锣代替。(宋)吴处厚《青箱杂记》。秋风吹送着纷飞的落叶,也吹送着远近有一声没一声的锣声,大大小小的衙门里,一年一度的赛神会次第开场。

名义上是酬神,实际上是人的节日,或者说是假借神的名义举行的一次聚餐。而各家衙门敬奉的神祇也不尽相同,这与他们各自的职能有关。例如这家不起眼的进奏院,其职能主要是掌管各种官府文书的上传下达。中央文件下来了,他们要以最快的速度组织抄写甚至印刷,然后下发地方;各地进呈中央的奏章,亦要经由他们分送有关部门。进奏院的选址也是基于这种职能的特殊性:毗邻皇城,在中书省、枢密院、尚书省等中央机构的几何中心,既便于政府各部门文书的传递,又可以防止机密信息的泄露。但毕竟是一个小单位,品级不高,一号长官(监都进奏院)也不过从七品或正八品,在冠盖云集的京师,恐怕连芝麻绿豆也算不上。一百二十多号人,大多是抄抄写写的胥吏,一年到头,屁股嘬板凳,忙得灰头土脸的,也只是养家糊口而已。进奏院的神祇是苍王,这个苍王究竟是哪路神圣呢?说出来估计大家都不会陌生,就是苍颉。苍颉是中国文字的始祖,苍颉创造了文字,才让他们有了这份饭碗,他们用小木龛把苍王供奉在门厅里,称之为“不动尊佛”,每天一上班就先朝拜一番。(宋)叶梦得《石林燕语》。苍王就苍王,为什么又称之为“不动尊佛”呢?要知道,在最神圣的朝拜背后,往往潜藏着最世俗的诉求,因为这些人最关心的就是保住自己的饭碗,“动”往往意味着下岗,因此他们的最高理想就是“不动”。这年头,官越是做得大的,越是想着“动”,往上爬;而这些养家糊口的小吏所念兹在兹患得患失者,只是保住自己的饭碗不下岗而已,这种小公务员的卑微心态,实在可悲可叹亦可怜之至。

上面已经说过,酬神说到底就是大家聚在一起吃顿饭。吃饭不是问题,因为各单位都有小金库。至于小金库的财源,则各有各的来路。就拿时下流行的“三班吃香,群牧吃粪”来说,这个“吃香”就是吃“香”,动宾结构,并不是后来人们形容的有世面、吃得开的意思。三班本是武职,掌管低级武官的铨选和差遣,所谓“吃香”是他们创收的一种手段。每年的乾元节(皇帝生日),他们就发起组织祝圣道场,为皇上庆寿,并以此为由头向方方面面收取赞助费,谓之“香钱”。一个是颂圣,一个是敬神,这样的由头谁还敢不掏钱?财源滚滚,除用于和尚尼姑的劳务费外,结余的部分就“滚”进了单位的小金库。再说“吃粪”,群牧司是主管国家马政的部门,牧场上的马粪晒干了可以做燃料,谓之“粪墼”。卖粪墼的钱也堂而皇之地进了单位的小金库。但进奏院是个清水衙门,既没有香钱,也没有马粪,他们“吃”什么呢?都说水过地皮湿,经手三分肥,他们“经手”的只有公文,下发的要抄写印刷,上奏的要改装封题,“经手”过后,剩下的只有一堆废纸。废纸当然也可以卖钱,日积月累,一年也有好几十贯,虽然只是小钱,区区之数,但吃一顿饭也差不了多少。

那么就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