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选拔
山谷世界
死星的出现对人类世界来说无疑是一件大事。最早的超新星记录是在公元前1300年的甲骨文上,最近的一次是在1987年,那颗超新星位于大麦哲伦星云方向,在银河系之外,距我们大约十七万光年。从天文学的角度来讲,说这次超新星爆发近在眼前已不准确,应该是近在睫毛上。
但世界对它痴迷的时间也就是半个月左右,虽然科学界对它的研究刚刚开始,哲学界和文学艺术界由它产生的灵感还没有发酵到足够的程度,普通人已经重新埋头于自己平淡的生活了。人们对超新星的兴趣,也仅限于玫瑰星云又长到了多大、形状又发生了什么变化,不过这种关注已是休闲性质的了。
但对人类最重要的两个发现,却很少有人知道。
在南美洲一个废弃的矿井中,安装了一个巨大的水槽,数量众多的精密传感器日夜监视着水槽内部静止的上万吨的水。这是人类为发现中微子所做努力的一部分,当中微子穿透上方五百米厚的岩层后,它产生的某些效应会在大水槽的水中产生只有最精密的仪器才能觉察的微弱闪光。今天在井下值班的是物理学家安德森博士和工程师诺德。诺德百无聊赖地数着岩石洞壁上在昏暗灯光下发亮的道道水印,嗅着井下这几乎饱和的潮湿空气,觉得自己像是在坟墓中。他从抽屉中刚拿出那瓶私藏的威士忌,旁边的安德森就先把杯子伸过来。以前博士是最反感在值班时喝酒的,为此他还解雇过一名工程师,但现在他已经无所谓了。他们在这五百米深的地下守了五年,那神秘的闪光从未出现过,大家已失去了信心。但就在这时,提示闪光出现的蜂鸣器响了,这是他们期待了五年的来自天国的圣乐!酒瓶掉到地上摔碎了。两人扑到监视屏前,但上面漆黑一片。两人呆呆地对视了几秒钟,工程师先反应过来,冲出中控室来到大水槽边,那水槽看上去像是一幢建在地下没有窗户的高楼。他从一个小圆窗向水槽中看,用肉眼看到了水中那幽灵般的蓝色闪光,这光对于灵敏的传感器来说实在太强了,以至于使它达到了饱和状态。两人回到中控室,安德森博士伏身到其他的仪器上仔细察看。
“是中微子吗?”工程师问。
安德森摇摇头,“这粒子有明显的质量。”
“那它到不了这里,它会与岩层发生作用而被阻拦住的!”
“是发生了作用,我们检测到的是它的次级辐射。”
“您疯了吗?!”诺德盯着安德森大叫,能在五百米深的岩层中产生次级辐射的粒子,要有多大能量?!
斯坦福医学院附属医院。血液病专家格兰特博士来到化验室,取他前天提交的两百份血样的化验结果,化验室主任把一摞检测结果表格递给博士,说:“院里好像没有这么多床位吧?”
“你在说什么?”博士不解地看着主任。
主任指着那一摞表格说:“您从哪儿找来这么多倒霉鬼,切尔诺贝利吗?”
博士仔细看了几张结果后大发雷霆:“粗心的郝斯先生,你他妈不要饭碗了吗?我送给你的是研究统计用的正常人的血液!”
主任盯着博士看了足有一分钟,眼里透出的越来越深的恐惧让博士心里发毛,他突然一把拉起博士向化验室走去。
“干什么?你个白痴!”
“你快抽血,我也抽,还有你们,”他对周围的化验员大喊,“都抽!!”
超新星爆炸一个月后,暑假就要结束了。开学的前两天,那所小学召开了本学期的第一次教务会议。会开到一半,校长被叫出去接电话,回来时脸色变得十分凝重,他对郑晨示意了一下,两个人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下来到会议室外面。
校长说:“小郑,立刻把你那个班集合起来。”
“什么?他们还没有入学呢!”
“我是说那个毕业班。”
“这就更难了。那些学生已分散到五所中学,也不知他们现在入学了没有,再说,他们和我们还有什么关系呢?”
“学籍科会配合你的,这是教委主任亲自打来的电话。”
“冯主任没说集合起来以后干什么吗?”
校长发现郑晨并没有完全听懂他的话:“什么冯主任,是国家教委主任!”
集合这个毕业班并不像郑晨想的那么难,除了两个仍在外地的学生,这个班的四十三个孩子很快又回到了他们的母校,他们是正在各个中学入学登记时被紧急叫回来的。当这个已经解散的班集体重新会聚后,孩子们个个都兴奋得像小鸟似的叽叽喳喳,连声说中学真没劲,还不如重上小学呢。
郑晨和孩子们在教室里等了半个小时,都不知道要干什么,直到一辆大轿车和一辆小汽车停在教学楼前。车上下来三个人,其中那个负责的中年人叫张林,校长介绍说他们来自中央非常委员会。
“非常委员会?”这个名称让郑晨很困惑。
“是一个刚成立的机构。”张林简单地说,“你这个班的孩子会有一段时间不能回家了,我们负责通知他们的家长,你对这个班比较熟悉,和他们一起去吧。不用拿什么东西了,现在就走。”
“这么急?”郑晨吃惊地问。
“时间紧。”张林简单地说。
载着四十三个孩子的大轿车出了城,一直向西开。张林坐在郑晨的旁边,一上车就仔细地查看这个班的学生登记表,看完后两眼直视着车的前方,沉默不语;另外两个年轻人也是一样,看着他们那凝重的神色,郑晨也不好问什么。这气氛也感染了孩子们,他们一路上都很少说话。车过了颐和园继续向西开,一直开到西山,又在丛林间僻静的山间公路上开了一会儿,驶入了一个大院,大院的门口有三名持枪的哨兵。院中停着一大片与他们乘坐的一模一样的大轿车,一群群孩子刚从车上下来,他们看上去年龄都与这个班的孩子差不多。
郑晨刚下车,就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是一名上海的男老师,他们曾在一次会议上见过。她打量着他周围那一群孩子,显然也是一个小学毕业班。
“这是我的班级。”
“从上海来?”
“是的,昨天半夜接到通知,一家一家打电话连夜把孩子们集合起来……”
“昨天半夜?这么快就来了?坐飞机也没这么快呀?!”
“是专机。”
他们默默地对视了好一会儿,上海老师说:“其他的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也是。”郑晨说。她想到,这位老师带的也是素质教育的实验班。四年前,国家教委开始进行一项名为“星光工程”的大规模教学试验,在全国各大城市选定一批小学班级,用一种远离常规的方式进行教学,重点培养学生的综合能力,郑晨所带的就是这样的一个班级。
她环顾四周,问:“这里来的好像大部分都是‘星光班’?”
“是的,共二十四个班级,有千人左右,来自五个城市。”
当天下午,一些工作人员进一步了解了各个班级的情况,对每个孩子都做了详细的登记。晚上没有什么事,孩子们都向家里打了电话,说他们来参加一个夏令营,虽然夏天已经过去了。
第二天清晨,孩子们又上了那些大轿车出发了。
车在山路上行驶四十多分钟后,来到一个山谷里。山谷两边的山坡很平缓,深秋时,这里可能会有很多的红叶,但现在还是一片绿色。谷底流着一条小河,挽起裤脚就能走过去。孩子们都下了车,聚集在公路旁的一块空地上,上千人站了一大片。一位负责人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对他们讲话:
“孩子们,你们从全国各地来到这里,现在我告诉你们此行的目的:我们要做一个大游戏!”
他显然不是一个常与孩子打交道的人,说这话时一脸严肃,没有一点做游戏的样子,但却依然在孩子们中间引起了一阵兴奋的骚动。
“你们看,”他指指这个山谷,“这就是我们做游戏的场地。你们二十四个班级,每个班级将在这里分到一块地,面积有三至四平方公里,很不小了。你们每个班将在这块土地上——听着,将在这块土地上建立一个小国家!”
他最后这句话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力,上千双眼睛霎时一动不动地聚焦在他身上。
“这个游戏为期十五天,在这十五天的时间里,你们将生活在分配给你们的国土上!”
孩子们欢呼起来。
“安静安静!听我说,在这二十四块国土上,已经放置了必需的生活资料,如帐篷、行军床、燃料、食品和饮用水,但这些物资并不是平均分配,比如,有的国土上帐篷比较多,食品比较少,有的则相反。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国土上总的生活物资的数量,是不够维持这么多天的生活的,你们将通过以下两个渠道获得生活物资:
一、贸易,你们可以用自己多余的物资来换取自己短缺的物资,但即使这样,仍不可能使你们的小国家维持十五天,因为生活物资的总量是不够的,这就需要你们——
二、进行生产,这将是你们的小国家中主要的活动和任务。生产是在你们的国土上开荒,在开好的地上播下种子并浇上水。你们当然不可能等到田地里长出粮食,但根据你们开出的土地的数量和播种灌溉的质量,将能从游戏的指挥组这里换到相应数量的食品。这二十四个小国家是沿着这条小河分布的,小河是你们的共同资源,你们将用小河的水灌溉开出的土地。
国家的领导人由你们自己选举,每个国家有三位最高领导人,权力相等,国家的最高决策由他们共同做出。国家的行政机构由你们自己设置,你们自己决定国家的一切,如建设规划、对外政策等等,我们不会干涉,国家的公民可以自由流动,你觉得哪个国家好就可以去哪里。
下面就到分配给你们的国土上去。首先给你们的国家起个名字,报到指挥组来,剩下都是你们自己的事了。我只想告诉你们,这场游戏的限制很少很少,孩子们,这些小国家的命运和未来掌握在你们手里,希望你们使自己的小国家繁荣、壮大!”
这是孩子们见过的最棒的游戏了,他们一哄而散,纷纷奔向自己的“国土”。
在张林的带领下,郑晨的班级很快找到了他们的“国土”,在这个被白色栅栏围起来的区域里,河滩和山坡各占一半,在河滩和山坡的交界处,整齐地堆放着帐篷和食品等物资。孩子们飞快地向前跑去,在那堆物资中翻腾起来,把张林和郑晨甩在后面。郑晨听到孩子们发出一阵惊呼声,然后围成一圈看着什么,她走过去分开孩子们向地上看去,一时像见了鬼。
在一块绿色的篷布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排冲锋枪。
郑晨对武器比较陌生,但她肯定这些不是玩具。她弯腰拿起其中的一支,感到了沉甸甸的质感,闻到了一股枪油味儿,那钢制的枪身显出冷森森的蓝色光泽。她看到旁边还有三个绿色的金属箱,一个孩子打开其中的一个,里面露出了黄灿灿的子弹。
“叔叔,这是真枪吗?”一个孩子问刚走过来的张林。
“当然,这种微型冲锋枪是我军最新装备的制式武器,它体积小重量轻,枪身可折叠,很适合孩子使用。”
“哇……”男孩子们兴奋地去拿枪,但郑晨厉声说:“别动!谁也不许碰这些东西!”然后转而质问张林道,“这是怎么回事?”
张林淡淡地说:“作为一个国家,必需的物资中当然包括武器。”
“你刚才说,适合孩子们……使用?”
“呵,你不必担心。”张林笑笑说,弯腰从弹药箱中拿出一排子弹,“这种子弹是没有杀伤力的,它实际上是粘在一小块塑料两侧的两小团金属丝,分量很轻,射出后速度很快减慢,击中人体也不会造成伤害。但这两团金属丝充有很强的静电,击中目标时会产生几十万伏的放电,会把人击倒并使其失去知觉,不过,它的电流强度很小,被击中的人很快就能苏醒,不会造成永久性伤害。”
“被电击怎么会不造成伤害?!”
“这种弹药最初是作为警用的,进行过大量的动物和人体试验,西方警察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装备过这种子弹,有过大量的使用案例,从没造成伤亡。”
“如果打到眼睛上呢?”
“可以戴上护目镜。”
“如果被击中的人从高处摔下来呢?”
“我们特别选了比较平缓的地形……当然应该承认,绝对安全是很难保证的,但受伤的机会确实很小。”
“你们真的要把这些武器交给孩子们,并允许他们对别的孩子使用它?”
张林点点头。
郑晨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不能用玩具枪吗?”
张林摇摇头,“战争是国家历史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我们必须尽可能制造一种真实的氛围,这样得出的结果才可靠。”
“结果?什么结果?!”郑晨惊恐地盯着张林,像在看一个怪物,“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郑老师,你冷静些,我们已经做得很有节制了。据可靠情报,有些国家在让孩子们用实弹。”
“有些国家?全世界都做这种游戏?!”
郑晨用恍惚的眼神四下看看,似乎想确定她是不是身处噩梦之中,然后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撩了一下额前的乱发说:“请送我和孩子们回去。”
“这不可能,这个地区已经戒严了,我对你说过这项工作极其重要……”
郑晨的情绪再次出现了失控,“我不管这些,我不允许你们这样做!我是一名老师,有自己的责任和良心!”
“我们有更大的责任,也同样有良心,正是这两样东西迫使我们这样做的。”张林用无比真诚的目光看着郑晨,“请相信我们。”
“送孩子们回去!!”郑晨不顾一切地大喊道。
“请相信我们。”
这不高的话音是从郑晨身后传来的,她觉得这声音很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听到过。看到面前的孩子们都呆呆地望着她身后的方向,她转过身去,才发现那里已站了很多人,当她看清这些人时,更觉得自己不是在现实中了,这反而使她再次平静下来。在这些人中间,她认出了后面几位在电视上常见到的国家高级领导人,但她最先认出的是站在最前面的两位——
他们是国家主席和国务院总理。
“有种在噩梦中的感觉,是吗?”主席神态安详地问。
郑晨一时之间说不出话,只是点点头。
总理说:“这不奇怪,开始我们也有这种感觉,但很快就会适应的。”
主席接着的一句话使郑晨多少清醒了一些:“你们的工作很重要,关系到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以后我们会向大家解释清楚这一切的,到那时,教师同志,你会为你以前和现在所做的工作感到自豪的。”
一行人开始向相邻的那片小国土走去,总理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身对郑晨说:“年轻人,现在你要明白的只有一点:世界已不是原来的世界了。”
“同学们,给我们的小国家起个名字吧!”眼镜建议。
这时,半个朝阳已从山后露出,给山谷中洒下了一层金辉。
“就叫太阳国吧!”华华说。看到大家一致赞同,他又说:“我们要画一面国旗。”
于是,孩子们从那堆物资中找了一块白布,华华从带来的书包中拿出一支粗记号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圆圈,“这是太阳,谁有红色笔,把它涂上。”
“这不成日本旗了吗?”有孩子说。
晓梦拿过笔来,在太阳里面画上了一双大大的眼睛和一张笑嘻嘻的嘴巴,又在太阳的周围添上了象征光芒的放射状线条,于是这面国旗很快就得到了孩子们的认同。在超新星纪元,这面稚拙的国旗作为最珍贵的历史文物被保存在国家历史博物馆。
“国歌呢?”
“就用少先队的队歌吧。”
当太阳完全升起来时,孩子们在他们小小的国土中央举行了升旗仪式。
仪式结束后,张林问华华:“为什么首先想到设计国旗和国歌呢?”
“国家总得有一个,嗯,象征吧,总得让同学们看到国家吧,这样大家才有凝聚力!”
张林听罢,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些什么。
“我们做得不对吗?”有孩子问。
张林说:“已经说过,你们自己决定这里的一切,照自己想的去做。我的任务只是观察,绝不干涉你们。”他转头又对旁边的郑晨说:“郑老师,你也是这样。”
接着,孩子们开始选举国家领导人,选举过程很顺利,华华、眼镜和晓梦当选。华华让吕刚组建军队,结果班里的二十五个男孩子全是军队成员,其中的二十个领到了冲锋枪,吕刚安慰那五个怒气冲冲没领到枪的同伴,答应这几天大家轮着拿枪。晓梦则任命林莎为卫生部长,让她管理生活物资中所有的药品并为可能出现的病人看病。至于其他的机构,孩子们决定在国家的运行过程中根据需要来建立。
然后孩子们开始在新国土上安家,他们清理空地并在上面支起了第一顶帐篷——谁知几个孩子刚钻进去,帐篷就倒下了,让他们费了好大劲儿才钻出来,但这也让他们很开心。到中午时,他们终于成功支起了几顶帐篷,并把行军床搬进去,基本安顿下来。
在孩子们开始做午饭前,晓梦建议,应该把所有的食品和饮用水清点一下,对每天的消耗量做一个详细的计划。头两天的食品应尽量节省,因为开荒开始后,劳动强度更大,大家会吃得更多,还要考虑到开荒不顺利,不能从指挥组那里及时换到食品的情况。孩子们干了一上午活儿,胃口都出奇的好,现在又不让敞开吃,大家都很有意见,但晓梦还是晓之以理,用极大的耐心说服了大家。
张林在旁边默默地观察着这一切,又在本子上记下了些什么。
饭后,孩子们走访了邻国,与它们进行了一些易货贸易,用多余的帐篷和工具换来了较短缺的食品,同时还了解了自己国家所处的位置:他们在小河同侧上游的邻国是银河共和国,下游的邻国是巨人国,小河正对岸是伊妹儿国,它的上下游分别是毛毛虫国和蓝花国。山谷中还有其他十八个小国家,但因为距离这边有一段路程,孩子们不太感兴趣。
其后的一天两夜是山谷世界的黄金时代,孩子们对新生活充满了兴奋和热情。第二天,所有的小国家都开始在山坡上开荒,孩子们使用铁锹和锄头等简单工具,用塑料桶从小河中提水浇地。晚上,小河边燃起一堆堆篝火,山谷中回荡着孩子们的歌声和笑声,山谷世界这时完全是一个童话中美丽的田园国度。
但童话世界很快消失了,灰色的现实又回到了山谷。
随着新鲜感的消失,开荒劳动的强度开始显现出来,孩子们一天干下来累得筋疲力尽,回到帐篷里倒在行军床上就不想起来,晚上山谷中一片寂静,再也没有歌声和笑声了。
小国家之间的自然资源差别也日益显现出来,虽然相距不远,但有的国土土质松厚,开垦容易;有的则全是乱石,费半天劲也开不出多少地来。太阳国的国土属于最贫瘠之列,不但山坡上土质极差,要命的是河滩也太宽。指挥组有一个规定:较平整的河滩只能作为居住地,开荒必须在山坡上,在河滩里开出的地不被承认。有的国土山坡距小河较近,可以排成一个人链向山坡上传递水桶浇地,这是一个高效省力的办法。但太阳国宽阔的沙滩拉大了小河与山坡的距离,排不成人链,只能单人一桶一桶地向坡上提水,劳动强度顿时增大了许多。
眼镜这时提出了一个设想:在小河中用大石块筑一道坝,河水可以从坝上漫过或从石块的缝隙中流走,但水位也相应抬高了;再在山坡下挖一个大坑,用一条小水渠把河水引到坑里。于是,太阳国抽调了十名壮劳力完成这个工程。工程一开始,就遭到了下游巨人国和蓝花国的强烈抗议,虽然眼镜反复向他们解释河坝只是抬高了水位,河水仍从坝上流过,不会影响下游河段的流量和水位,但下游两国死活不答应。华华主张不管他们的抗议,工程照常进行。但晓梦经过仔细考虑后认为,应该搞好与邻国的关系,从长远考虑,不能因小失大,同时小河是山谷世界的公共资源,与它有关的事情都很敏感,太阳国应该在山谷世界树立起自己良好的形象。眼镜则从实力方面考虑,虽然吕刚一再保证与下游两国一旦爆发冲突,军队能保证国家的安全,但人家毕竟是两个国家,轻率挑起冲突是不理智的。于是,太阳国被迫放弃了原工程计划,在不建坝的情况下挖了一条引水渠——水渠要比原设计挖得深一倍,引到山脚下坑里的水也比原来少得多,但还是使开荒效率提高了很多。
现在,太阳国似乎引起了指挥组的注意,派驻太阳国的观察员除张林外,又增加了一个人。
第四天以后,各种纠纷和冲突在山谷世界急剧增多,大部分都是由自然资源分配和易货贸易引起的,孩子们对冲突的调解是没有什么技巧和耐心的,山谷中开始出现枪声。但这些冲突都局限在小范围内,还没有扩大到整个山谷世界。在太阳国这一带,局势相对平稳,但第七天由饮水引起的冲突却彻底打破了这种平稳。
小河中的水浑浊不堪,不能饮用,而山谷世界中随生活物资配发的饮用水数量是一定的,但分配不均,有的小国家占有的饮用水数量是其他小国家的几倍甚至十几倍,这种分配的差别远大于其他物资,显然是策划者有意设置的。开荒的成果只能换取粮食而不能换饮用水,所以在第五天以后,饮水问题成了一些小国家是否能生存下去的关键,自然也成了冲突的焦点。在太阳国周围的五国中,银河共和国占有的饮水量最大,是其他小国家的近十倍。它对面毛毛虫国的饮用水首先耗尽,那个小国家的孩子干什么都无计划,挥霍无度,开始因懒得去河里取水,洗脸洗手都用饮用水,结果早早就陷入困境。于是,他们只好与河对岸的银河共和国谈判,想通过易货贸易来换取饮用水,但对方提出的要求让他们压根儿不可能接受:银河共和国要毛毛虫国用土地换水!
这天夜里,太阳国从对岸伊妹儿国的一个孩子那里得知,毛毛虫国向他们借枪,一借就是十支,还借子弹,并声称如果不借就向他们开战。毛毛虫国的四十五个孩子中有三十七个都是男孩,自恃军力雄厚;而伊妹儿国正相反,三分之二都是女孩儿,根本打不了仗。伊妹儿国不想惹麻烦,加上毛毛虫国答应他们的优厚条件,就把枪和子弹借给他们了。第二天中午,毛毛虫国的国土上响起了枪声,是那些男孩子们在学习射击。
在太阳国紧急召开的国务会议上,华华这样分析形势:“毛毛虫国肯定要发起对银河共和国的战争,从军事实力上看,银河共和国肯定战败,被毛毛虫国吞并。毛毛虫国本来就有大片优良的山坡地,如果再拥有银河共和国的饮水和武器,那就十分强大了。所以他们迟早要找我们的麻烦,我们应该及早准备才好。”
晓梦说:“我们应该与伊妹儿国、巨人国和蓝花国结成联盟。”
华华说:“既然这样,我们还不如趁战争爆发之前,把银河共和国也拉入联盟,这样毛毛虫国就不敢发动战争了。”
眼镜摇摇头说:“世界战略格局的基本原理是势力均衡,你们违反了这个原理。”
“大博士,你能不能说明白些?”晓梦说。
“一个联盟,只有面对与自己实力相当的威胁时,才是稳定的,面对的威胁太大或太小,这个联盟都会解体。上游之外的国家都离我们较远,我们六国是相对独立的系统,如果银河共和国也加入联盟,毛毛虫国就找不到谁结盟,必然陷入了绝对的劣势,对联盟构不成威胁,联盟也就不稳定。再说,银河共和国自恃有那么多饮水,自高自大,势必会认为我们打它水的主意,也不会真心与我们结盟。”
大家都同意这个看法,晓梦问:“那剩下的这三个国家愿意与我们结盟吗?”
华华说:“伊妹儿国没有问题,他们已经感觉到了毛毛虫国的威胁;至于其他两个国家,由我去说服他们。结盟符合他们的利益,加上在前面的水坝纠纷中,我国给他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我想问题不大。”
当天下午,华华出访相邻三国,他发挥卓越的辩才,很快说服了这些小国家的领导人。他们在三国交界处的小河边开会,正式成立三国联盟。
这之后,派驻太阳国的观察员又增加了一个人。
指挥组设在山顶上的一个电视转播站里,从这儿可以俯瞰整个山谷世界。三国联盟成立的这天晚上,同前几天一样,郑晨来到转播站的小院外,久久地凝望着夜色中的山谷。经过一天的劳累后,孩子们都睡了,山下只能看到零星的几点灯火。
现在,郑晨已让自己完全投入了这项工作,不再问这一切都是为什么。这之前她设想过无数个答案,但都不成立,昨天在太阳国,她听到几个孩子也在谈论这个话题。
“这是在做科学实验。”眼镜对其他几个孩子说,“我们这二十四个小国家就是世界的模型,大人们要看看这个模型怎么发展,然后他们才知道国家以后怎么办。”
有孩子问:“那为什么不让大人们来做实验呢?”
“大人们知道这是游戏,就不会认真地玩儿,只有我们能认真地玩儿,这样结果才真实。”
这是郑晨听到过的最合理的说法,但总理的那句话总是在她的脑际回响:
“世界已不是原来的世界了。”
这时,原来用做转播站职工宿舍的那间小屋的门开了,张林径直来到郑晨身边,同她一起看着山谷,说:“郑老师,目前在所有的小国家中,你的班级是运行得最成功的,那些孩子的素质很高。”
“为什么说他们是最成功的?据我所知,在山谷最西边有一个小国家,现在已吞并了周围五个小国,形成了一个国土面积和人口数都是原来五倍的国家,现在还在不停地继续扩张。”
“不,郑老师,这并不是我们所看重的。我们看重的是小国家自身建设的成就、自身的凝聚力、对自己所处的小世界的形势判断,以及由此所做出的长远决策等。”
山谷世界的游戏是可以自由退出的。这两天,几乎每个小国家都有孩子上山来到指挥组,说他们不想玩了,觉得越来越没意思、干活太累了,大家还用枪打架,太吓人了。负责人对他们说的都是同一句话:“好的,孩子,回家去吧。”于是,他们很快就被送回了家。以后当他们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时,有人对此抱恨终生,也有人暗自庆幸。但唯独太阳国无一个孩子退出,这是指挥者们最为看重的一点。
张林说:“郑老师,我很想知道那三个小领导人更详细的情况。”
郑晨回答:“他们的家庭都很普通,但仔细看看,与一般家庭又有些不同。”
“首先说华华吧。”
“他父亲是建筑设计院的一名工程师,母亲是一名舞蹈老师。华华受父亲的影响很大,他的父亲也确实很特别,给人的印象是很大气,对事情看得很深很远,但对自己的生活细节却毫不关注。去家访时,他同我大谈世界形势和中国应该采取的未来战略,却毫不过问自己孩子在学校的表现。”
“很超脱的人。”
“不,不是超脱,他谈那些并不是一种置之度外的消遣,他是怀着一种强烈的参与感去谈那些世界和国家大事的。此人也很有进取心,但可能正是这种过分的大气和对周围细节的漠不关心,使他在事业上至今没取得什么突出的成就。华华虽受父亲的影响,但与他的父亲又有很大的不同。这孩子最大的特点是很有感召力,有行动的魄力,能把周围的孩子们聚集在一起干些不可思议的事,比如,他组织班里的孩子摆过地摊、制造并放飞过一个大热气球、到远郊的河上乘小船漂流等等。这孩子在精神上的气魄和胆略是这个年龄的孩子中极少见的,他的缺点则是冲动和幻想的成分多了些。”
“你对自己的学生了解得真细。”
“我和他们是朋友。关于严井,呵,就是眼镜,有一个地地道道的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从专业上讲,父亲是文科,母亲是理工科。”
“我发现这孩子的知识面很广。”
“是的,他最大优点是看问题很深刻,比其他的孩子深刻得多,能从各个角度看到别的孩子看不到的东西。你可能不相信,我在备课时就经常征求他的意见。但这孩子的短处也很明显:过分内向,不善于跟人打交道。”
“班里别的孩子好像并不在意他这点。”
“是的,他的博学吸引了他们,也赢得了他们的尊敬,孩子们讨论重大问题并做出决定时总离不了眼镜的参与,这也是他此次当选的原因。”
“晓梦呢?”
“这孩子的家境很特殊。她原来有一个很好的家庭,父亲是记者,母亲是专业作家。在她小学二年级时,父亲在一次外出采访中因车祸身亡,后来母亲又患了尿毒症,靠透析维持生命,家里还有一个卧床不起的外婆。去年,她母亲和外婆都去世了,但在那之前的三年时间里,是这孩子独自撑起了这个家,在那种情况下,她的学习成绩还是班上最好的。我带这个班的时候也是她家里最艰难的时候,每天早上一进教室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先看看她,想从她脸上看出点疲惫,但从来没有,只看到了……”
“成熟。”
“是的,是成熟,你看她的目光,有一种这个年纪少有的成熟。有件事我印象很深:上学期我曾带领全班同学到西郊参观航天控制中心,当时,别的孩子都沉浸在高技术创造的奇迹中。在同基地的工程师进行座谈时,孩子们都说我国应该把宇航员送上太空,并立刻建造大型空间站和登月,只有晓梦询问建造那样一个空间站需要多少钱。在得到一个大概的数字后,她说,那些钱足够让全国所有上不起学的孩子上完小学和初中了;接着,她不仅说出了全国失学儿童的准确统计数字,还说出了每个孩子上小学和初中所需要的金额,连不同地区的差别和物价增长的因素都考虑到了,令在场的大人们很吃惊。”
“她身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孩子们呢?”
“一种信任感,她是班上孩子们最信任的人,她能够解决孩子们中许多连我都无法解决的复杂问题。她很有管理才能,作为班上的学习委员,她把自己职责内的一切都安排得很有条理。”
“哦,还有一个孩子我想了解一下:吕刚。”
“这孩子我不是太了解,他是最后一个学期后半段才转学过来的。我只知道他的家庭不一般,父亲是一位将军。受父亲影响,吕刚很喜欢武器和军事,这孩子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来到班里后,他只当了一个星期的体育委员,我们班的足球水平就从年级的倒数第二升到了正数第一。按照学校的规定,班级足球队是不能额外增加训练时间的,其实他也根本没有训练我们班的足球队,只是在战术上做了些调整;最让我吃惊的是,由于以前所在学校的条件限制,他自己以前很少接触足球,也不怎么会踢。另外给我印象较深的是这孩子的精神力量:在一次越野赛中,他的脚扭了,肿得连鞋子都穿不上,但还是坚持跑完了全程——到终点时那里已经没人了,这种坚强的品质在现在的孩子们中实属少见。”
“郑老师,最后一个问题……啊,你先说吧。”
“我想说明的是,如果你认为这个小国家是最成功的,那是集体的力量。这个班虽然有几个比较出色的孩子,但其最大的优势在于集体的力量,如果把他们分开来放到各个地方,可能就什么也不是了。”
“这正是我要问的问题,我也感觉到了这一点,这很重要。郑老师,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我的儿子没能成为你的学生。”
“他多大了?”
“十二岁,幸运的年龄。”
几天后,郑晨才理解了张林最后这句话的含义。这时,玫瑰星云正从东方的地平线升起,它那蓝色的光芒使山谷中的景象变得一点点清晰起来。
“啊,它又长大了,上面那个花瓣的形状也变了些。”郑晨指着星云说。
“它在今后的几十年时间里会一直长下去,据天文学家预测,当它达到最大时,将占据天空五分之一的面积,地球的夜晚将如白天的阴天时那么亮,夜晚将会永远消失。”
“天哪,那将是怎样一幅景象呢?”
“是啊,我也真想知道。看看这个……”张林指了指旁边的一棵槐树,在星云的蓝光中,可以看到树枝上挂满了白色的槐花。
“这个时节怎么会开槐花呢?我这几天注意到山上的植物很异常,很多都开了花,花的形状也很怪异。”
“这里与外界已经隔绝,我们这几天都没看新闻,听说在城里的市场上,出现了许多奇异的蔬菜和果品,其中包括苹果那么大的葡萄……”
这时,山谷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枪声。
“是太阳国的位置!”郑晨失声惊叫。
张林看了看,说:“不,是在他们上游,毛毛虫国开始进攻银河共和国了。”
枪声很快变得密集起来,山谷中可以看到一片枪口喷出的火焰。
“你们真的打算任事情这么发展下去吗?我的精神已经承受不住了。”郑晨的声音有些发颤。
“整个人类历史就是一部战争史。据统计,五千年的文明史中,真正和平的时间加起来只有一百零七年——就是现在,人类世界还是战争不断,我们不是照样生活吗?”
“可他们还是孩子!”
“很快就不是了。”
在这天下午,毛毛虫国答应了银河共和国的交换条件,同意用未开垦的土地中最好的一块来交换饮水,但同时提出要举行一个土地交接仪式,双方各派出一支由二十个男孩儿组成的仪仗队,银河共和国答应了这个条件。谁知就在双方的国家领导人和仪仗队举行升降旗仪式时,埋伏在周围的十多个毛毛虫国的男孩儿突然向银河共和国的仪仗队射击,毛毛虫国的仪仗队也端枪扫射,银河共和国的那二十个男孩子在一片电火花中相继倒地。十分钟后,当他们浑身麻木地醒来时,发现已成了毛毛虫国的战俘,自己的国土也全部落入敌手。在这段时间里,毛毛虫国的军队冲过河岸猛烈进攻,很快对方就只剩下六个男孩儿和二十多个女孩儿,由于枪支之前全随仪仗队落入敌手,这时的银河共和国连招架之力也没有了。
毛毛虫国吞并银河共和国后,果然立即对下游的三国联盟提出了领土要求,毛毛虫国一时还不敢对三国发动军事进攻,只是打饮水这张牌,因为下游三国的饮水即将耗尽。
这时眼镜的博学再次发挥了作用,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把五个洗脸盆的底部钻许多小孔后,分别装上石块摞起来,石块的直径由上往下渐次减小,这就做成了一个水过滤器。吕刚也提出一个净水方法:把野草和树叶捣成糊状,放入水中搅拌,待其沉淀后水就被净化了——他说,这是在他随父亲观摩部队野外生存训练时学到的。他们把用这两种方法处理后的水送到指挥组去鉴定,结果达到了饮用标准。这之后,三国联盟反而可以向毛毛虫国出口饮水了。
毛毛虫国开始准备进攻三国联盟,那里的孩子们已无心开荒,扩张领土已成为他们唯一的兴趣,也成为该国未来食品的唯一来源。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这已经没有必要了。
从小河上游传来消息,山谷最西边的星云帝国已连续吞并十三个国家,形成了一个超级大国,他们那人数多达四百的大军正沿山谷而下,声称要统一山谷世界。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毛毛虫国的领导人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完全没有了吞并银河共和国时的魄力,其结果是乱作一团如鸟兽散了——那些孩子有的到上游去投奔了星云帝国,大部分则找到指挥组退出游戏回家了。之后,三国联盟中的巨人国和蓝花国也随之解体,除少数孩子投奔太阳国外,大部分也都退出了游戏,这样,就只剩下太阳国在山谷的一端对阵强敌。
太阳国的全体公民决心战斗到底保卫家园,孩子们对这十多天来他们洒下汗水的小小国土产生了感情,由此激发出了让指挥组的大人们都惊叹的精神力量。
吕刚制定了一个作战方案:太阳国的孩子们把那片宽阔河滩上的帐篷全部推倒,用各种杂物筑成了两道防线,分别位于这片河滩的东西两侧。河滩西侧首先迎敌的第一道防线上只布置了十个男孩儿,吕刚这样吩咐他们:“你们打完一梭子就喊‘没有子弹了’,然后往回跑。”
防线刚布置完毕,星云帝国的军队就沿山谷密密麻麻地拥了过来,很快布满了原属银河共和国和毛毛虫国的国土。只听一个男孩子用扩音器喊道:
“喂,太阳国的孩子们,山谷世界已经被星云帝国统一了,你们这些小可怜还玩儿个什么劲儿啊?快投降吧!别给脸不要脸!!”
回答他们的只有沉默。于是,星云帝国展开了攻势,太阳国第一道防线的孩子开始射击,进攻的帝国军队立刻卧倒,双方对射起来。当太阳国防线的枪声渐渐稀落下来,有一个孩子大喊:“没子弹了!快跑啊!”转眼间,防线上所有的孩子都起身向后跑去。“他们没子弹了!冲啊!!”帝国军队见状立即高呼着成群冲将过来。当他们冲到那片河滩开阔地的中央时,太阳国第二道防线的冲锋枪突然开火,帝国军队猝不及防,顿时被打倒了一大片,后面的孩子见状立即向回跑。第一次进攻被打退了。
待到那些被带电子弹击中的孩子都爬起来后,星云帝国马上组织了第二次进攻。而太阳国这时的子弹却不多了,看着那十倍于己的沿河边谨慎行进的大群帝国士兵,他们准备做最后的抵抗。这时,一个孩子惊呼:“天哪,他们还有直升机!”
真有一架直升机从山后飞来,稳稳地悬停在战场上空,飞机上的扩音器里响起一个大人的声音:
“孩子们,停止射击!游戏结束了!”
国家
天刚黑下来时,三架载着五十四个孩子的直升机向市内飞去。这些孩子中,郑晨班级的有八个,其中包括华华、眼镜、晓梦和吕刚,同他们在一起还包括郑晨在内的五名老师。
直升机依次降落在一个灯火通明的建筑物前,这个建筑具有鲜明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朴素风格。山谷游戏指挥组的负责人和张林一起带领着这五十四个孩子进了大门,沿着一条长长的走廊向前走去,走廊尽头是一扇有着闪亮黄铜把手、包着皮革的大门。孩子们走近时,门前两名哨兵轻轻把门打开,他们进入了一个宽阔的大厅。这是一个经历过很多特殊事件的大厅,在那些高大的立柱间,仿佛游动着历史的幻影。
大厅里有三个人,是国家主席、国务院总理和军队的总参谋长,他们好像已经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了,正低声交谈着什么,当大厅的门打开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
带孩子们前来的两位负责人走到主席和总理面前,简短地低声汇报了几句。
“孩子们好!”主席说,“我这是最后一次把你们当孩子了,历史要求你们在这十分钟时间里,从十三岁长到三十岁。首先请总理为大家介绍一下情况吧。”
总理目光凝重地巡视了一遍眼前这群孩子,说:“大家都知道,一个月前发生了一次近距离的超新星爆发,你们肯定已对其过程了解得很详细,就不多说了,下面只说一件你们不知道的事情。超新星爆发后,世界各国的医学机构都在研究它对人类的影响。目前,我们已收到了来自各大洲的权威医学机构的信息——他们同我国医学机构得出的结论是相同的:超新星的高能射线彻底破坏了人体细胞中的染色体,这种未知的射线穿透力极强,在室内甚至矿井中的人都不能幸免。但对一部分人来说,染色体受到的损伤是可以自行修复的,年龄为十三岁的孩子有百分之九十七可以修复,十二岁和十二岁以下的孩子百分之百可以修复;其余年龄段的人机体受到的损伤则是不可逆转的,他们的生存时间,从现在算起,大约只有十个月至一年。超新星的可见光波段只亮了一个多小时,但其不可见的高能射线却持续了一个星期,也就是天空中出现极光的那段时间,这期间地球自转了七圈,所以全世界面临的情况都是一样的。”
总理的声音沉稳而冷峻,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孩子们的头脑一时还处于麻木之中,他们费力地思考着总理的话,好长时间都有些不明就里——突然,几乎在同时,他们都明白了。
几十年后,当超新星纪元的第二代人成长起来,他们对父辈听到那个消息时的感受很好奇,因为那是有史以来最让人震惊的消息。新一代的历史学家和文学家们对此做了无数种生动的描述,但他们全错了。
以下是四十五年之后,一位年轻的记者对一位长者的采访记录:
记者:您能形容一下您听到那个消息时的感觉吗?
长者:当时还没有什么感觉,因为一时还弄不明白。
记者:花了多长时间才弄明白呢?
长者:因人而异吧,立刻明白的几乎没有,有人要半分钟,有人要几分钟,有人要几天,当时还有些孩子一直处于恍惚状态中,直到超新星纪元真正到来时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现在想想真是奇怪,那么简单的一个信息怎么就那么难理解呢?
记者:那您呢?
长者:很幸运,我三分钟后就明白了。
记者:描述一下当时的震惊好吗?
长者:没有震惊。
记者:什么……那恐惧呢?
长者:没有恐惧。
记者:(笑笑)都这么说,当然,我理解,这种震惊和恐惧的程度是很难用语言表达清楚的。
长者:请相信,震惊和恐惧这类感觉当时真的没有,现在想想,我们自己也难以理解。
记者:那是什么感觉?
长者:陌生。
记者:……
长者:在我们那个时代,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一个先天性的盲人,有一天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这震动不知把他脑袋里的哪根神经打通了,他的眼睛忽然能看见了!于是,他好奇地到处看啊看……这就是我们当时的感觉,这世界对我们来说突然变得完全陌生了,好像我们以前从未见过它似的。
(选自《我们来自公元世纪》,亚柯著,北京,超新星纪元46年版)
在国家心脏的这个大厅里,这五十四个孩子现在就体味着这种强烈的陌生感,仿佛一把无形的利刃凌空劈下,把过去和未来从这一点齐齐斩断,他们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这时,透过那宽大的窗户可以看到刚刚升起的玫瑰星云,它把蓝色的光芒投到大厅的地板上,仿佛宇宙中的一只巨眼,凝视着这个怪异得不可理喻的世界。
那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太阳系处在高能射线的飓风之中。高能粒子如暴雨般冲击着地球,使得大地和海洋笼罩在稠密的射线暴雨中!高能粒子以难以想象的高速度穿过人们的躯体,穿过组成躯体的每个细胞。细胞中那微小的染色体,如一根根晶莹而脆弱的游丝在高能粒子的弹雨中颤抖挣扎,DNA双螺旋被撕开,碱基四下飞散。受伤的基因仍在继续工作,但经过几千万年进化的精确的生命之链已被扭曲击断,已变异的基因现在不是复制生命,而是在播撒死亡。地球在旋转,全人类共同经受着一场死亡淋浴,在几十亿人的体内,死神的钟表上满了弦,嘀嗒嘀嗒地走了起来……
全世界十三岁以上的人将全部死去,地球,将成为一个只有孩子的世界。
这五十四个孩子与外面其他的孩子不同,紧接着还有一个消息,将使他们眼中刚刚变得陌生的世界四分五裂,将使他们悬浮于茫然的虚空之中。
郑晨首先醒悟过来,“总理,这些孩子,如果我没有猜错,是……”
总理点点头,平静地说:“你没有猜错。”
“这不可能!”年轻的小学老师惊叫起来。
国家领导人无言地看着她。
“他们是孩子,怎么可能……”
“那么,年轻人,你认为该怎么办呢?”总理问。
“……至少,应在全国范围内选拔。”
“你认为这可能吗?怎么选?孩子们与成人不一样,他们并没有一个全国范围的从上至下的社会结构,所以不可能短时间内在四亿孩子中找到最有能力和最适合承担这种责任的人。十个月的时间只不过是一种预测,我们拥有的实际时间可能比这短得多,成人世界随时都可能丧失工作能力,在这人类最危难的时刻,我们绝不能让整个国家处于没有大脑的状态——我们还能有别的选择吗?所以,我们与世界上的其他国家一样采取了这种非常特殊的选拔方式。”
“天哪……”年轻的老师几乎要晕倒了。
这时,主席走到她面前说:“你的学生们未必同意你的看法。你了解平时的他们,却并不一定了解极限状态时的他们。在极端危难的时候,人,包括孩子,都有可能成为超人!”
主席转向这群对眼前的一切仍然不太明白的孩子,说:“是的,孩子们,你们将领导这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