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的多层次涵义
吴劳
一九五〇年圣诞节后不久,海明威在古巴哈瓦那郊区他的别墅“观景庄”动笔写《老人与海》(起初名为《现有的海》,是一部写“陆地、海洋与天空”的长篇小说的第四也是结尾的部分),到一九五一年二月二十三日就完成了初稿,前后仅八周。四月份开始给去古巴访问他的友人们传阅,博得了一致的赞美。海明威本人也认为这是他“这一辈子所能写的最好的一部作品”。由于原文全文仅两万六千多字,只好算是一篇中等长度的中篇小说,而且故事完全是独立的,才考虑到单独先发表的问题。利兰·海沃德建议请《生活》杂志先在一期上刊出全文。一九五二年三月初,海明威寄出原稿时,在附致斯克里布纳出版公司编辑的信中谈到了这些打算,并说“现在发表《老人与海》可以驳倒认为我这个作家已经完蛋的那一派批评意见”。原来在海明威上一部小说《过河入林》发表后,评论家们评价不高,有的甚至很苛刻,认为他的文才已经枯竭了。
一九五二年九月,《生活》周刊刊出了《老人与海》的全文,售出了五百三十一万多份,后来的单行本也很快销到了十万册。书评家和评论家们一致好评,亲友及读者纷纷来信祝贺。本书终于使海明威获得了一九五三年度的普利策奖金,并且主要由于它的成就而荣获一九五四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
《老人与海》的故事非常简单,写古巴老渔夫圣地亚哥在连续八十四天没捕到鱼的情况下,终于独自钓上了一条大马林鱼,但这鱼实在大,把他的小帆船在海上拖了三天才筋疲力尽,被他杀死了绑在小船的一边,但在归程中一再遭到鲨鱼的袭击,最后回港时只剩下鱼头鱼尾和一条脊骨。这是根据真人真事写的。一九三六年,海明威曾在《老爷》杂志四月号上发表一篇不长的通讯,名为《在蓝色海洋上》,就是报道这件事的。十五年后,他一气呵成地写成了这部小说,出版后评论家们就纷纷指出这简单的故事富有象征意味,是一则多层次的寓言。尽管海明威在一九五二年九月十三日致侨居意大利的美国艺术史家伯纳德·贝瑞孙的信中写道:“没有什么象征主义的东西。大海就是大海,老人就是老人。男孩就是男孩,鱼就是鱼。鲨鱼就是鲨鱼……人们说什么象征主义,全是胡说。”但他又说过:“我试图描写一个真实的老人,一个真实的男孩,真实的大海,一条真实的鱼和许多真实的鲨鱼。然而,如果我能写得足够逼真的话,他们也能代表许多其他的事物。”的确,从书中很多内证来看,作者显然有意煞费苦心地把多层次的涵义融合在一个简单的故事中。
首先,拿这故事本身来说,这是一曲英雄主义的赞歌。作者在这里跳出了早期作品中的那个“人被一个敌意的宇宙毫无理由地惩罚”的自然主义命题。《太阳照常升起》中的杰克·巴恩斯在大战中肉体受到创伤,不能像正常的人那样跟他所爱的人相爱,最后只能认命,说一句:“这么想想不也很好吗?”《永别了,武器》中的弗雷德里克·亨利,逃脱了战火的摧残,却眼看爱人难产身亡,无能为力,只能像跟石像告别那样离开了她的尸体,走向雨中。他们在厄运面前,至多表现得能“勇敢而富有风度地忍受”而已。老人圣地亚哥呢,尽管一开头就处于不利的地位,八十四天没捕到鱼,认为“倒了血霉”,而别的渔夫都把他看做失败者,他“消瘦憔悴”,手上有“勒得很深的伤疤”,没钱买吃食,得靠那男孩给他送来,然而他的英勇正在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在第八十五天上决心“驶向远方”去钓大鱼。等到真的钓上了一条大马林鱼,明知对方力量比他强,还是决心战斗到底。“我跟你奉陪到死,”他说,因为当渔夫“正是我生来该干的行当”。等到鲨鱼一再来袭时,他用尽一切个人手段来反击。鱼叉被鲨鱼带走了,他把小刀绑在桨把上乱扎。刀子折断了,他用短棍。短棍也丢掉了,他用舵把来打。尽管结果鱼肉都被咬去了,但什么也无法摧残他的英勇意志。老人在第一条鲨鱼咬去了大约四十磅鱼肉后想:“然而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这句话道出了本书的主题。从这方面看,本书并不是什么寓言,而是一部现实主义的力作。海明威忠于他一贯的写作方法,细致地描写人物的行动,诸如出海前的准备工作,出海后如何下饵,鱼上钩后如何跟它周旋,最后如何把它杀死了绑在船边,以及如何和一条条鲨鱼搏斗的整个过程,都丝丝入扣地用白描手法细细道来,使这些外在的事件表现出内在的涵义,不用解释,也无说教。正如作者本人所说:“这本书描写一个人的能耐可以达到什么程度,描写人的心灵的尊严,而又没有把心灵两字用大写字母标出来。”作者的手法在这里确乎达到了完美的程度。
海明威在原来的故事中加了一个男孩。他五岁起就常陪老人一起出海钓鱼。但这次老人是独自出海的。他最后在深夜回进了港,系好了小船,回窝棚摸黑上了床。第二天早晨,男孩来找他,作者通过男孩的眼光,看见有个渔夫在量那死鱼的残骸,从鼻子到尾巴足足有十八英尺长,这一点烘托出老人这次捕鱼活动是多么了不起。随后老人和男孩计划用旧福特牌汽车的钢板来改制鱼叉的矛头,再一同出海,这加强了本书的乐观色彩,而老人的精神胜利还表现在末一句“老人正梦见狮子”中,因为作者在本书中屡次提到老人回忆年轻时看到非洲的海滩上有狮子出没,通过狮子来代表旺盛的生命力和青春。
这男孩马诺林除了用同情和崇拜来使读者觉得老人的伟大以外,还提供了作者当时极感兴趣的另一更复杂的主题:回归。男孩带回了老人失去的青春,使他见到他过去的自我。所以,独自在海上的那三天里,他经常念叨着:“但愿那男孩在这儿就好了。”每说一遍,他就能重振精力来应付这艰苦的考验。小狮子也起着这同样的作用,他“爱它们,如同爱这男孩一样”。
其次,这是一部希腊古典悲剧类型的作品。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主人公“之所以陷于厄运,不是由于他为非作恶,而是由于他犯了错误”。老人圣地亚哥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他常说的“我出海太远了”。因为出海远,才能钓上大鱼,因为鱼过分大,才被它拖上三天,杀死后无法放在小船中,只能把它绑在一边船舷外,于是在长途归程中被鲨鱼嗅到了血腥味,有充分的时间和空间来向死鱼袭击,把鱼肉都咬掉,只剩下一副骨骸。这就是古典悲剧主人公所必然会受到的报应。所以当第一条鲨鱼来袭时,作者写道:“这条鲨鱼的出现不是偶然的。”鲨鱼一到,老人和鱼合而为一,同样成了牺牲者。这是老人的意志和一切反对他的强大力量之间的搏斗,而鲨鱼正是宇宙间一切敌对力量的代表,成为复仇之神。这是不可避免的命运,而老人正是他自己的悲剧的制造者。
老人杀死了大鱼,把它绑在船边时,看来他是胜利了,但他知道要有报应。所以他说过:“如果有鲨鱼来,愿天主怜悯它[指这条大鱼]和我吧。”这捕鱼的经过,加上后来老人和鲨鱼搏斗的过程,就是亚里士多德关于悲剧的定义“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中所说的行动。而杀死大鱼后更清楚地显示了他这行动是犯了致命的错误,他必然要受到惩罚。
同时,根据黑格尔在《美学》一书中所述,“悲剧行动的真正内容,是由存在于人的愿望之中的一些实体性的、自身合理的力量所提供的。这些力量决定悲剧人物追求的各种目的。”“于是个人的行动,在特定情况之下,力求实现某一目的……势必会引起和它对立的激情来反对自己,因而导致难以避免的冲突。”所以本书又可被看作两个致命地彼此冲突的目的或存在的悲剧。那大鱼也是这悲剧中的一个主人公,它失败了,被杀了,但是还得挨到被鲨鱼残害的命运。老人看来胜利了,但知道要受到报应。整个搏斗过程中,老人明明知道双方都在绝对忠诚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它选择的是待在黑暗的深水里,远远地避开一切圈套、罗网和诡计。我选择的是赶到谁也没到过的地方去找它。”“不过它似乎很镇静,他想,而且在按着它的计划行动。”正因为老人对鱼的行动理解得这么清楚,他才对它怀有复杂的感情。一方面是“你要把我害死啦,鱼啊,老人想。不过你有权利这样做”,但另一方面却接着这样想:“我从没见过比你更庞大、更美丽、更沉着或更崇高的东西,老弟。来,把我害死吧。我不在乎谁害死谁。”但接着就埋怨起自己来了:“你现在头脑糊涂起来啦。”因为尽管“这条鱼也是我的朋友……不过我必须把它弄死”。他所追求的目的是绝不动摇的。
本书中援引了不少关于基督受难的细节,说明作者有意识地把老人比做基督的化身,在故事的全过程中经历了两次被钉十字架的过程。第一次是老人钓上了大鱼时开始的,他和小船被鱼拖着走,把钓索勒在背上,感到疼痛(喻指耶稣扛着十字架上髑髅地),才用一只麻袋衬垫在钓索下(耶稣身上穿着袍子),而紧扣在头上的草帽把额部勒得好痛(耶稣头上戴着荆冠),双手被钓索勒得出血(耶稣手上钉着钉子)。而出海前男孩给他送来的吃食,喻指耶稣的“最后晚餐”。
第二次被钉上十字架的过程,是从鲨鱼来袭时开始的。他用鱼叉扎死了第一条来犯的鲨鱼。后来,等他看到另两条鲨鱼中首先露面的那一条时,不禁“Ay”了一声。作者描述道:“这个词儿是没法翻译的,也许不过是一声叫喊,就像一个人觉得钉子穿过他的双手、钉进木头时不由自主地发出的声音。”这不是明白无误地表示老人又被钉上了十字架吗?
再说,圣地亚哥这名字是圣雅各在西班牙语中的拼法。圣雅各原是个渔夫,是耶稣在加利利海滨最早收的四门徒之一。所以老人同时也具有耶稣的门徒或一般谋求圣职的信徒的身份。他在钓鱼过程中一再吃生鱼肉,喝水,这喻指信徒领圣餐。鱼肉代表圣饼,基督的肉体。老人一声声叫唤那伟大的棒球明星迪马吉奥的名字,拿他当圣徒看待。最后老人回到家,摸黑躺下。作者写道:“他脸朝下躺在报纸上,两臂伸得笔直,手掌向上。”耐人寻味的是海明威没有写明这两臂是朝上伸出(这是教士领受圣职时的姿势),还是向两旁伸出(这是基督被钉十字架的姿势)。作者分明暗示这主人公是人又是神,兼有人性和神性的双重身份。
本书开头时提到老人曾一度八十七天没捕到鱼。根据耶稣的事迹和基督教的节期来看,这个数字似乎含有深意在内。按耶稣受洗后,曾被圣灵引到旷野,禁食四十昼夜,受到魔鬼的试探。(本书开头描写老人双手上由于用绳索拉大鱼而留下的刻得很深的伤疤时,作者特意写道:“它们像无鱼可打的沙漠中被侵蚀的地方一般古老。”这无鱼可打的沙漠即喻指“旷野”。)这四十天加上基督教大斋期的四十天再加上复活节前的“圣周”那七天,刚好是八十七天。这次老人在海上一连八十四天没打到鱼,接下来在海上待了三天,刚好等于基督从受难到复活那三天。老人在这三天中经历了大磨难,最后获得精神胜利。
这两个八十七天的过程,似乎表明了人生是循环的,是无休止的一系列被钉上十字架的过程。以前发生过,现在重复经历,今后还是会不断发生。老人圣地亚哥代表着所有的人的形象,经受着最强烈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苦难的历程。这是符合海明威把人生看作是一场悲剧的观点的。
另一方面,这大马林鱼被钓上了,在拖着船走的过程中,被嘴里的钓钩勒得好痛。这时鱼也成了基督的化身。所以老人自言自语地说:“你现在觉得痛了吧,鱼,老实说,我也是如此啊。”他不禁替它感到伤心,并且认为它“也是我的朋友”。等到把它绑在船边,在归航途中遇到鲨鱼一再袭击时,这双重基督的形象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为了突出人生是一系列被钉上十字架的过程,作者在最后写到老人独自深夜返港,背起卷着帆的桅杆爬上岸去,一再摔倒在地(这一点又和传说中耶稣背着十字架上髑髅地时跌倒的故事交相辉映),第二天男孩来看他时,老人提起夜间“吐出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感到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这是暗示基督被罗马兵丁用长矛刺身,流出血水来。而最最生动的一点是老人扛起桅杆时,曾回头望那绑在船边的鱼的残骸。这一个静止的镜头显示老人作为一个基督,正在开始另一次苦难的历程,而那鱼作为另一个基督,正绑在十字架上。作者就这样把上十字架的全过程浓缩在一起了:基督上髑髅地、基督被绑在十字架上、基督死去。这着重指出了所有生物的共同命运是一系列上十字架的磨难。而那条大鱼的残骸,作者最后描写道:“它如今仅仅是垃圾,只等潮水来把它带走了。”这等于暗示,所有物质的东西,包括人在内,都是注定要毁灭的,只有人的行动,和对行动的记忆才是永存的。所以全书的末一句是:“老人正梦见狮子。”他保持着完好的对美好事物的记忆。
最后,《老人与海》作为寓言,还阐明了海明威对作家和写作的看法。文中用多方面的象喻来表达他本人创作生涯的种种细节,完整地说明了艺术家的艰苦的创作过程。作者把渔夫比做作家,捕鱼术代表写作艺术,而大鱼则是伟大的作品。作为这个性质的寓言,海明威写得层次分明。下面且来一层层地说明。
首先,作家应离群索居,锲而不舍。海明威在诺贝尔文学奖授奖仪式上的《书面发言》中说,“写作,在最成功的时候,是一种孤寂的生涯。”所以,《老人与海》开端第一句就是:“他是个独自在湾流中一条平底小帆船上钓鱼的老人。”而作家的使命正是写作,不能想别的(因为当渔夫“正是我生来该干的行当”),而且只能靠自己(大鱼把船拖着走后,老人时刻想到有男孩在该多好,但事实上是不可能有人来帮助他),必须完成这杰作(和鱼搏斗,宁死不屈),等到发现这杰作的伟大(他第一次看见鱼长长的身影时,还不大相信竟会那么大),更坚定了完成的决心(杀死了绑在小船一边),事后依旧保持着对创作的忠诚,转向新的挑战(鲨鱼一次次来袭),要全力保卫它,但一次次的努力都无济于事(无法不让评论家来糟蹋),最后尽管感到哀伤,杰作被毁,但获得了一个崇高的悲剧英雄的幸福感,知道这伟大的创作永远是属于他的。
其次,作者用钓鱼术的细致描写来印证技巧的重要性:出海前仔细准备(平时小心保藏钓鱼的家什,小心准备鱼饵,把备用的那几圈钓索连接在一起),使四根钓索保持在正确的深度和位置上,比别人更精确。而技巧和灵感的关系可以从作者对老人的双手的描绘上看出。刚钓上这大鱼时,他的左手抽起筋来。老人不禁责怪起这只手来,并连连吃生鱼肉,盼望它早点复原来帮助他的右手。有一条谚语说:“左手是个梦想者。”它代表着灵感,是虚弱而难以捉摸的,所以老人认为这左手的抽筋“是对自己身体的背叛行为……是丢自己的脸,尤其是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右手则是又坚强又忠诚,代表着训练有素的写作技巧。他当初在卡萨布兰卡一家酒店里跟那个大个子黑人比手劲时,坚持了一天一夜,最后就是靠那只右手取胜而赢得“冠军”这外号的。
在创作过程中,艺术家和艺术品逐渐合二为一。老人把鱼绑好在小船一边,在归程中想道:“我们像亲兄弟一样航行着。……是它在带我回家,还是我在带它回家呢?”这说明这时他和死鱼已成为一体,杰作成为作家的一部分了。所以当鲨鱼摧残死鱼时,老人“感到就像自己挨到袭击一样”。而杰作的命运正跟这死鱼的一样,总要受到摧残,只有艺术家心明眼亮,早看出了这一点,但又明白只要完成了杰作,它就成为一个既成的事实,将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永存在人们的记忆中。
对待这种杰作,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态度。作家中有些同行,将理解它的重要意义正在于为他们树立了榜样,给他们以启示。有个渔夫量了这死鱼的残骸,叫道:“它从鼻子到尾巴有十八英尺长。”这使在场的渔夫们认识到老人这场搏斗的艰巨,受到磨难之深。而另外有些不知好歹的人,却附和着批评家的意见,用言语来糟蹋杰作。本书最末页上,作者特意通过一旅游者之口,说什么“我不知道鲨鱼有这样漂亮的、形状这样美观的尾巴”。她把大马林鱼的残骸错当为鲨鱼时,混淆了是非,把破坏杰作者当做杰作本身,竟反而尊崇破坏者。这是个莫大的嘲弄。
一个作家对事物的远见,海明威认为是最最重要的,是作品的来源。在本书中他以狮子为象征。老人开头时处于失败的境地,被人蔑视,靠梦见狮子来做精神支持,在磨难最难熬的关头,他想,“但愿它[指那大鱼]睡去,这样我也能睡去,梦见狮子。”后来,在海上最后一个夜间,他终于睡着了,又梦见了狮子。作者就是用这种形象来说明艺术家必须保持个人的远见。他在《书面发言》中写道:“一个在岑寂中独立工作的作家,假若他确实不同凡响,就必须天天面对永恒的东西……。”
在本书中,鲨鱼主要代表一切破坏性的力量:被人蔑视、忽视,缺乏自信以及悲观绝望等等。鲨鱼也泛指书评家和评论家,但作者对他们是区别对待的。他最痛恨的是那种“食腐肉的”鲨鱼,因为它们“朝鱼身上被咬过的地方咬”。这是指那种人云亦云的评论家,他们全是懦夫。但作者对首先来袭的那条大灰鲭鲨,却说它“生就一副好体格,能游得跟海里最快的鱼一般快,周身的一切都很美……”。“它不是食腐动物……它是美丽而崇高的,见什么都不怕。”这是指那种有真知灼见的伟大的评论家,和伟大的作家匹配,同样伟大。这种真正的评论有益于作家对事物的远见,正如那老人跟大多数渔夫不同,并不厌恶鲨鱼肝油的味道,因为他知道喝了“对眼睛也有好处”。
最后,作者还通过书中一些细节描写,阐明了艺术家在创作杰作的过程中如何维持生计的问题。老人出海前,男孩送来食物,在海上和大鱼搏斗的过程中一次次吃生鱼肉,都强调了物质条件和经济条件的重要性。肉体必须得到营养,脑力劳动才能进行。海明威在文学生涯中常靠新闻写作来贴补生活。他在本书中用捕海龟的活动来比作新闻写作。圣地亚哥早年曾在尼加拉瓜东部海岸外捉过多年海龟,为了长力气,他常吃白色的海龟蛋,“在五月份连吃了整整一个月,使自己到九十月份能身强力壮,去逮地道的大鱼”。这是说搞新闻写作不但能使自己活得下去,也能给他以磨练,去创作地道的杰作。在这方面他是有过顾虑的。在一九三八年发表的《〈第五纵队〉与首辑四十九篇》的前言中,海明威写道:“在你不得不去必须去的地方,不得不干必须干的工作,并且不得不看你必须看的事物的过程中,你把你用来写作的工具弄钝。”但是弄钝的工具可以重新磨快。主要还得靠写作实践。所以那男孩说:“你……捕了好多年海龟,你的眼力还是挺好的嘛。”这里,眼力是指作家对事物的观察力和远见而言。实际上老人是长于此道的。“他对海龟并不抱着神秘的看法。”这等于说海明威能现实地对待报纸和杂志上的新闻写作。他蔑视一般平庸的新闻写作(“他还对那又大又笨的蠵龟抱着不怀恶意的轻蔑……”),赞美他好友们的出色的报道文章(“他喜欢绿色的海龟和玳瑁,它们形态优美,游水迅速,价值很高……”)。
综上所述,《老人与海》在短短的篇幅中融合了如此复杂的层次,把它们交织在一起,可以说做到了浑然一体,天衣无缝。作者是颇有自知之明的。他在交稿时致出版社编辑的信中不但提起“这是我这一辈子所能写的最好的一部作品”,还说本书“可以作为我全部创作的尾声,作为我写作、生活中已经学到或者想学的那一切的尾声”。这话不幸而言中了。从当时直到一九六一年七月二日自杀,海明威再没有发表过什么重要的作品。
英国当代著名小说家、评论家安东尼·伯吉斯在一九八四年发表的《现代小说:九十九本佳作》中关于《老人与海》写过下列这几句话:“这个朴素的故事里充满了并非故意卖弄的寓意……作为一篇干净利落的‘陈述性’散文,它在海明威的全部作品中都是无与伦比的。每一个词都有它的作用,没有一个词是多余的。”这看法似乎并不言过其实。
一九八六年八月
老人圣地亚哥的原型格雷戈里奥·富恩特斯于一八九八年生于加那利群岛,在年轻时移居古巴,在科希马尔当渔民。一九三〇年,海明威乘的船在暴风雨中遇难,是他搭救送往迈阿密西南的德赖托图格斯群岛的。海明威很欣赏他操纵船只的能力,于一九三四年置办现代化渔船《比拉尔号》后,于一九三八年雇他担任第二任大副。他陪同海明威于一九四二至一九四四年期间驾船在加勒比海追猎纳粹潜艇,五十年代中,《老人与海》摄制成影片期间,他和海明威一起随第二摄制小组到秘鲁拍摄海上捕大鱼的镜头,因为那边的海流中常有重达一千磅的大马林鱼出没。海明威自杀后,他不再出海捕鱼,后来成为一个传奇人物,常在海边的小屋中接待世界各地的来访者,回忆当年和海明威在一起的日子。他于去年年初去世,享年一百零四岁。当时在互联网上触发了一场讨论:为什么一个几乎什么都有的人,在获奖后不久选择了死亡,而一个几乎一无所有的渔夫,却悠然地颐养天年?这是值得引人深思的。
二〇〇三年一月附记
献给查尔斯·斯克里布纳和马克斯·珀金斯
他是个独自在湾流中一条平底小帆船上钓鱼的老人,这一回已去了八十四天,没逮上一条鱼。头四十天里,有个男孩跟他在一起。可是过了四十天还没捉到一条鱼,男孩的父母对他说,老人如今准是终于“倒了血霉”,这就是说,倒霉到了极点,于是男孩听从了他们的吩咐,上了另外一条船,头一个礼拜就捕到了三条好鱼。男孩看见老人每天回来时船总是空的,感到很难受,他总是走下岸去,帮老人拿卷起的钓索,或者鱼钩和鱼叉,还有收卷在桅杆上的帆。帆上用面粉袋片打了些补丁,收拢后看来像是一面标志着永远失败的旗子。
老人消瘦憔悴,脖颈上有些很深的皱纹。腮帮上有些褐斑,那是太阳在热带海面上的反光所造成的良性皮肤病变。褐斑从他脸的两侧一直蔓延下去,他的双手常用绳索拉大鱼,留下了勒得很深的伤疤。但是这些伤疤中没有一块是新的。它们像无鱼可打的沙漠中被侵蚀的地方一般古老。
他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古老,除了那双眼睛,它们像海水一般蓝,显得喜洋洋而不服输。
“圣地亚哥,”他们俩从小船停泊的地方爬上岸时,男孩对他说。“我又能陪你出海了。我家挣到了一点儿钱。”
老人教会了这男孩捕鱼,男孩爱他。
“不,”老人说。“你遇上了一条交好运的船。跟他们待下去吧。”
“不过你该记得,你有一回八十七天钓不到一条鱼,跟着有三个礼拜,我们每天都逮住了大鱼。”
“我记得,”老人说。“我知道你不是因为没把握才离开我的。”
“是爸爸叫我走的。我是孩子,不能不听他的。”
“我明白,”老人说。“这很在理。”
“他没多大的信心。”
“是啊,”老人说。“可是我们有。可不是吗?”
“对,”男孩说。“我请你到露台饭店去喝杯啤酒,然后一起把打鱼的家什带回去。”
“那敢情好,”老人说。“都是打鱼人嘛。”
他们坐在饭店前的露台上,不少渔夫拿老人开玩笑,老人并不生气。另外一些上了些年纪的渔夫望着他,感到难受。不过他们并不流露出来,只是斯文地谈起海流,他们把钓索送到海面下有多深,天气一贯多么好,还谈起他们的见闻。当天打鱼得手的渔夫都已回来,把大马林鱼剖开,整片儿横排在两块木板上,每块木板的两端各由两个人抬着,摇摇晃晃地送到收鱼站,在那里等冷藏车来把它们运往哈瓦那的市场。逮到鲨鱼的人们已把它们送到海湾另一边的鲨鱼加工厂去,吊在组合滑车上,除去肝脏,割掉鱼鳍,剥去外皮,把鱼肉切成一条条,以备腌制。
刮东风的时候,鲨鱼加工厂隔着海湾送来一股腥味;但今天只有淡淡的一丝,因为风转向了北方,后来逐渐平息,饭店露台上可人心意、阳光明媚。
“圣地亚哥,”男孩说。
“哦,”老人说。他正握着酒杯,思量好多年前的事儿。
“要我去弄点沙丁鱼来给你明天用吗?”
“不。打棒球去吧。我划船还行,罗赫略会给我撒网的。”
“我很想去。即使不能陪你钓鱼,我也很想给你多少做点事。”
“你请我喝了杯啤酒,”老人说。“你已经是个大人啦。”
“你头一回带我上船,我有多大?”
“五岁,那天我把一条鲜龙活跳的鱼拖上船去,它差一点把船撞得粉碎,你也差一点送了命。还记得吗?”
“我记得鱼尾巴砰砰地拍打着,船上的座板给打断了,还有棍子打鱼的声音。我记得你把我朝船头猛推,那儿搁着湿漉漉的钓索卷儿,我感到整条船在颤抖,听到你啪啪地用棍子打鱼的声音,像在砍倒一棵树,还记得我浑身上下都是甜丝丝的血腥味儿。”
“你当真记得那回事儿,还是我不久前刚跟你说过?”
“打从我们头一回一起出海时起,什么事儿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老人用他那双常遭日晒而目光坚定的眼睛爱怜地望着他。
“如果你是我自己的小子,我准会带你出去闯一下,”他说。“可你是你爸爸和你妈妈的小子,你搭的又是一条交上了好运的船。”
“我去弄沙丁鱼来好吗?我还知道上哪儿去弄四份大鱼饵来。”
“我还有今天自个儿剩下的。我把它们放在匣子里腌了。”
“我给你弄四条新鲜的来吧。”
“一条,”老人说。他的希望和他的信心从没消失过。这时可又像微风初起时那么鲜活了。
“两条,”男孩说。
“就两条吧,”老人同意了。“你不是去偷的吧?”
“我愿意去偷,”男孩说。“不过这些是买来的。”
“谢谢你了,”老人说。他心地单纯,不去捉摸自己什么时候达到了这样谦卑的地步。可是他知道这时正达到了这地步,知道这并不丢脸,所以也无损于真正的自尊心。
“看这海流,明儿会是个好日子,”他说。
“你打算上哪儿?”男孩问。
“驶到远方,等转了风才回来。我想不等天亮就出发。”
“我要想法叫船主人也驶到远方,”男孩说。“这样,如果你钓到了确实大的鱼,我们可以赶去帮你的忙。”
“他可不会愿意驶到很远的地方。”
“是啊,”男孩说。“不过我会看见一些他看不见的东西,比如说有只鸟儿在空中盘旋,我就会叫他赶去追鲯鳅的。”
“他眼睛这么不行吗?”
“差不多瞎了。”
“这可怪了,”老人说。“他从没捕过海龟。这玩艺才会把眼睛毁了。”
“你可在莫斯基托海岸外捕了好多年海龟,你的眼力还是挺好的嘛。”
“我是个不同寻常的老头儿。”
“不过你现在还有力气对付一条真正大的鱼吗?”
“我想还有。再说有不少窍门可用呢。”
“我们把家什拿回家去吧,”男孩说。“这样我可以拿了撒网去逮沙丁鱼。”
他们从船上拿起打鱼的家什。老人把桅杆扛上肩头,男孩拿着内放编得很紧密的褐色钓索卷儿的木箱、鱼钩和带杆子的鱼叉。盛鱼饵的匣子给藏在小帆船的船梢下,那儿还有那根在大鱼被拖到船边时用来收服它们的棍子。谁也不会来偷老人的东西,不过还是把船帆和那些粗钓索带回家去的好,因为露水对这些东西不利,再说,尽管老人深信当地不会有人来偷他的东西,但他认为,把一把鱼钩和一支鱼叉留在船上实在是不必要的引诱。
他们顺着大路一起走到老人的窝棚,从敞开的门走进去。老人把绕着帆的桅杆靠在墙上,男孩把木箱和其他家什搁在它的旁边。那桅杆跟这单间的窝棚差不多一般长。窝棚用叫做guano的王棕的坚韧的护芽棕皮做成,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泥地上一处用木炭烧饭的地方。在用这纤维结实的被展平的棕叶叠盖而成的褐色墙壁上,有一幅彩色的耶稣圣心图和另一幅科夫莱圣母图。这是他妻子的遗物。墙上一度挂着一幅他妻子的着色照,但他把它取下了,因为看了使他觉得太孤单,它如今在屋角搁板上他那件干净衬衫下面。
“有什么吃的东西?”男孩问。
“有锅鱼煮黄米饭。你想吃点吗?”
“不。我回家去吃。要我给你生火吗?”
“不用。等会儿我自己来生。也许就吃冷饭算了。”
“我把撒网拿去好吗?”
“当然好。”
实在并没有撒网,男孩还记得他们是什么时候把它卖掉的。然而他们每天都要扯一套这种谎话。也没有一锅鱼煮黄米饭,这一点男孩也知道。
“八十五是个吉利的数字,”老人说。“你可想看到我逮回来一条去掉了下脚有一千多磅重的鱼?”
“我拿撒网捞沙丁鱼去。你坐在门口晒晒太阳可好?”
“好吧。我有张昨天的报纸,我来看看棒球消息。”
男孩不知道昨天的报纸是不是也是乌有的。但是老人把它从床下取出来了。
“佩里科在酒馆里给我的,”他解释说。
“我弄到了沙丁鱼就回来。我要把你的鱼跟我的一起用冰镇着,明儿早上就可以分着用了。等我回来了,你给我讲讲棒球消息。”
“扬基队不会输。”
“可是我怕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会赢。”
“相信扬基队吧,好孩子。别忘了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
“我担心底特律老虎队,也担心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
“当心点,要不然连辛辛那提红队和芝加哥白短袜队,你都要担心啦。”
“你好好儿看报,等我回来了给我讲讲。”
“你看我们该去买张末尾是85的彩票吗?明儿是第八十五天。”
“这样做行啊,”男孩说。“不过你上次创的纪录是八十七天,这怎么说?”
“这种事儿不会再发生。你看能弄到一张末尾是85的吗?”
“我可以去订一张。”
“订一张。这要两块半。我们向谁去借这笔钱呢?”
“这个容易。我总能借到两块半的。”
“我看没准儿我也借得到。不过我不想借钱。第一步是借钱。下一步就要讨饭啰。”
“穿得暖和点,老大爷,”男孩说。“别忘了,我们这是在九月里。”
“正是大鱼露面的月份,”老人说。“在五月里,人人都能当个好渔夫的。”
“我现在去捞沙丁鱼,”男孩说。
等男孩回来的时候,老人在椅子上熟睡着,太阳已经下去了。男孩从床上捡起条旧军毯,铺在椅背上,盖住了老人的双肩。这两个肩膀挺怪,人非常老迈了,肩膀却依然很强健,脖子也依然很壮实,而且当老人睡着了、脑袋向前耷拉着的时候,皱纹也不大明显了。他的衬衫上不知打了多少次补丁,弄得像他那张帆一样,而这些补丁被阳光晒得褪成了许多深浅不同的颜色。老人的头非常苍老,眼睛闭上了,脸上就一点生气也没有。那报纸摊在他膝盖上,在晚风中,靠他一条胳臂压着才没被吹走。他光着脚。
男孩撇下老人走了,等他回来时,老人还是熟睡着。
“醒来吧,老大爷,”男孩说,一手搭上老人的膝盖。
老人张开眼睛,他的神志一时仿佛正在从老远的地方回来。随后他微笑了。
“你拿来了什么?”他问。
“晚饭,”男孩说。“我们就来吃吧。”
“我还不大饿。”
“得了,吃吧。你不能只打鱼,不吃饭。”
“我这样干过,”老人说着,站起身来,拿起报纸,把它折好。跟着他动手折叠毯子。
“把毯子披在身上吧,”男孩说。“只要我活着,你就决不会不吃饭就去打鱼。”
“这么说,祝你长寿,多保重自己吧,”老人说。“我们吃什么?”
“黑豆米饭、油炸香蕉,还有些炖菜。”
男孩是把这些饭菜放在双层白铁饭匣里从露台饭店拿来的。他口袋里有两副刀叉和汤匙,每一副都用纸餐巾包着。
“这是谁给你的?”
“马丁。那老板。”
“我得去谢谢他。”
“我已经谢过啦,”男孩说。“你用不着去谢他了。”
“我要给他一块大鱼肚子上的肉,”老人说。“他这样帮助我们不止一次了?”
“我想是这样吧。”
“这样的话,我该在鱼肚子肉以外,再送他一些东西。他对我们真关心。”
“他还送了两瓶啤酒。”
“我喜欢罐装的啤酒。”
“我知道。不过这是瓶装的,阿特韦牌啤酒,我还得把瓶子送回去呢。”
“你真周到,”老人说。“我们该来吃吧?”
“我一直在要你吃哪,”男孩和气地对他说。“不等你准备好,我是不愿打开饭匣子的。”
“我现在准备好了,”老人说。“我不过要点儿时间洗洗手脸。”
你上哪儿去洗呢?男孩想。村里的公用水龙头在大路上过去第二条横路的转角上。我该为他把水带到这儿来,男孩想,还带块肥皂和一条干净毛巾。我为什么这样粗心大意?我该再给他弄件衬衫,一件过冬的茄克衫,还弄双什么鞋子,再来条毯子。
“你拿来的炖菜呱呱叫,”老人说。
“给我讲讲棒球赛吧,”男孩请求他说。
“在美国联赛中,总是扬基队的天下,我跟你说过啦,”老人兴高采烈地说。
“他们今儿个输了,”男孩告诉他。
“这算不上什么。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恢复他的本色了。”
“他们队里还有别的好手哪。”
“这还用说。不过有了他就不同了。在另一个联赛中,布鲁克林队对费拉德尔菲亚队,我看布鲁克林队稳赢。不过我还惦念着迪克·西斯勒和他在那老公园里打出的那些好球。”
“这些好球从来没有别人打过。我见过的击球中,数他打得最远。”
“你还记得他过去常来露台饭店吗?我很想陪他出海钓鱼,可我胆子太小,不敢对他开口。所以我要你去说,可你也胆子太小。”
“我记得。那是个大错。他挺可能跟我们一起出海的。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辈子记得这回事了。”
“我很想陪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去钓鱼,”老人说。“人家说他父亲也是个打鱼的。也许他当初也像我们这样穷,会理解我们的。”
“那了不起的西斯勒的爸爸从没过过穷日子,而他,他爸爸,像我这个年纪就在大联赛里打球了。”
“我像你这个年纪,就在一条去非洲的横帆船上当普通水手了,我见过狮子在傍晚到海滩上来。”
“我知道。你跟我谈起过。”
“我们来谈非洲还是谈棒球?”
“我看谈棒球吧,”男孩说。“给我谈谈那了不起的约翰·J·麦格劳的情况。”他把这个J念成“何塔”。
“在过去的日子里,他有时候也常到露台饭店来。可是他一喝了酒,就态度粗暴,出口伤人,性子别扭。他脑子里想着棒球,也想着赛马。至少他老是口袋里揣着赛马的名单,常常在电话里提到一些马儿的名字。”
“他是个伟大的经理,”男孩说。“我爸爸认为他是顶伟大的。”
“这是因为他来这儿的次数最多,”老人说。“要是多罗彻继续每年来这儿,你爸爸就会认为他是顶伟大的经理了。”
“说真的,谁是顶伟大的经理,卢克还是迈克·冈萨雷斯?”
“我认为他们不相上下。”
“可顶好的渔夫是你。”
“不。我知道还有比我强的。”
“哪里,”男孩说。“好渔夫很多,还有些很了不起的。不过顶呱呱的只有你。”
“谢谢你。你说得叫我高兴。我希望不要来一条大鱼,大得能证明我们都讲错了。”
“这样的鱼是没有的,只要你还是像你说的那样强壮。”
“我也许不像我自以为的那样强壮了,”老人说。“可是我懂得不少窍门,而且有决心。”
“你该就去睡觉,这样明儿早上才精神饱满。我要把这些东西送回露台饭店。”
“那么祝你晚安。早上我去叫醒你。”
“你是我的闹钟,”男孩说。
“年纪是我的闹钟,”老人说。“为什么老头儿醒得那么早?难道是要让白天长些吗?”
“我不知道,”男孩说。“我只知道少年睡得沉,起得晚。”
“我记在心上,”老人说。“到时候会去叫醒你的。”
“我不愿让船主人来叫醒我。这样似乎我比他差劲了。”
“我懂。”
“安睡吧,老大爷。”
男孩走出屋去。他们刚才吃饭的时候,桌子上没点灯,老人就脱了长裤,摸黑上了床。他把长裤卷起来当枕头,把那张报纸塞在里头。他用毯子裹住了身子,在弹簧垫上铺着的其他旧报纸上睡下了。
他不多久就睡熟了,梦见小时候见到的非洲,长长的金色海滩和白色海滩,白得刺眼,还有高耸的海岬和褐色的大山。他如今每天夜里都神游那道海岸,在梦中听见拍岸海浪的隆隆声,看见土人驾船穿浪而行。他睡着时闻到甲板上柏油和填絮的气味,还闻到早晨陆地上刮来的微风带来的非洲气息。
通常一闻到陆地上刮来的微风,他就醒来,穿上衣服去叫醒那男孩。然而今夜陆地上刮来的微风的气息来得很早,他在梦中知道时间尚早,就继续把梦做下去,看见群岛间那些白色浪峰从海面上升起,随后梦见了加那利群岛的各个港湾和锚泊地。
他不再梦见风暴,不再梦见妇女们,不再梦见发生过的大事,不再梦见大鱼,不再梦见打架,不再梦见角力,不再梦见他的妻子。他如今只梦见某些地方和海滩上的狮子。它们在暮色中像小猫一般嬉耍着,他爱它们,如同爱这男孩一样。他从没梦见过这男孩。他就这么醒过来,望望敞开的门外边的月亮,摊开长裤穿上。他在窝棚外撒了尿,然后顺着大路走去叫醒男孩。他被清晨的寒气弄得直哆嗦。但他知道哆嗦了一阵后会感到暖和,要不了多久就要去划船了。
男孩住的那所房子的门没有上锁,他推开门,光着脚悄悄走进去。男孩在外间一张帆布床上熟睡着,老人靠着外面射进来的残月的光线,清楚地看见他。他轻轻握住男孩的一只脚,直到男孩醒来,转过脸来对他望着。老人点点头,男孩从床边椅子上拿起他的长裤,坐在床沿上穿裤子。
老人走出门去,男孩跟在他背后。他还是昏昏欲睡,老人伸出胳臂搂住他的肩膀说,“对不起。”
“哪里,”男孩说。“男子汉就该这么干。”
他们顺着大路朝老人的窝棚走去,一路上,有些光着脚的男人在黑暗中走动,扛着他们船上的桅杆。
他们走进老人的窝棚,男孩拿起装在篮子里的钓索卷儿,还有鱼叉和鱼钩,老人把绕着帆的桅杆扛在肩上。
“想喝咖啡吗?”男孩问。
“我们把家什放在船里,然后喝一点吧。”
他们在一家清早就营业的供应渔夫的小吃馆里,喝着盛在炼乳听里的咖啡。
“你睡得怎么样,老大爷?”男孩问。他如今清醒过来了,尽管要他完全摆脱睡魔还不大容易。
“睡得很好,马诺林,”老人说。“我感到今天挺有把握。”
“我也这样,”男孩说。“现在我该去拿你我用的沙丁鱼,还有给你的新鲜鱼饵。那条船上的家什总是他自己拿的。他从来不要别人帮他拿东西。”
“我们可不同,”老人说。“你还只五岁时我就让你帮忙拿东西来着。”
“我记得,”男孩说。“我马上回来。再要杯咖啡吧。我们在这儿可以挂账。”
他走了,光着脚在珊瑚石砌的走道上向保藏鱼饵的冷藏所走去。
老人慢腾腾地喝着咖啡。这是他今儿一整天的饮食,他知道应该把它喝了。好久以来,吃饭使他感到厌烦,因此从来不带午饭。他在小帆船的船头上放着一瓶水,一整天只需要这个就够了。
男孩这时带着沙丁鱼和两份包在报纸里的鱼饵回来了,他们就顺着小径走向小帆船,感到脚下的沙地里嵌着鹅卵石,他们抬起小帆船,让它溜进水里。
“祝你好运,老大爷。”
“祝你好运,”老人说。他把桨上的绳圈套在桨座的钉子上,身子朝前冲,抵消桨片在水中所遇到的阻力,在黑暗中动手划出港去。其他那些海滩上也有其他船只在出海,老人听到他们的桨落水和划动的声音,尽管此刻月亮已掉到了山背后,他还看不清他们。
偶尔有条船上有人在说话。但是除了桨声外,大多数船只都寂静无声。它们一出港口就分散开来,每一条驶向指望能找到鱼的那片海面。老人知道自己要驶向远方,所以把陆地的气息抛在后方,划进海洋上清晨的清新气息中。他划到海里的某一片水域,看见果囊马尾藻闪出的磷光,渔夫们管这片水域叫“大井”,因为那儿水深突然达到七百英寻,海流冲击在海底深渊的峭壁上,激起了旋涡,种种鱼儿都聚集在那儿。这里集中着海虾和可作鱼饵的小鱼,在那些深不可测的水底洞穴里,有时还有成群的柔鱼,它们在夜间浮到紧靠海面的地方,所有在那儿漫游的鱼类都拿它们当食物。
老人在黑暗中感觉到早晨在来临,他划着划着,听见飞鱼出水时的颤抖声,还有它们在黑暗中凌空飞走时挺直的翅膀所发出的咝咝声。他非常喜爱飞鱼,因为它们是他在海洋上的主要朋友。他替鸟儿伤心,尤其是那些柔弱的黑色小燕鸥,它们始终在飞翔,在找食,但几乎从没找到过,于是他想,鸟儿的生活过得比我们的还要艰难,除了那些猛禽和强有力的大鸟。既然海洋这样残暴,为什么像这些海燕那样的鸟儿生来就如此柔弱和纤巧?海洋是仁慈并十分美丽的。然而她能变得这样残暴,又是来得这样突然,而这些飞翔的鸟儿,从空中落下觅食,发出细微的哀鸣,却生来就柔弱得不适宜在海上生活。
他每想到海洋,老是称她为la mar,这是人们对海洋抱着好感时用西班牙语对她的称呼。有时候,对海洋抱着好感的人们也说她的坏话,不过说起来总是拿她当女性看待的。有些较年轻的渔夫,用浮标当钓索上的浮子,并且在把鲨鱼肝卖了好多钱后置备了汽艇,都管海洋叫el mar,这是表示男性的说法。他们提起她时,拿她当做一个竞争者或一个去处,甚至当做一个敌人。可是这老人总是拿海洋当做女性,她给人或者不愿给人莫大的恩惠,如果她干出了任性或缺德的事儿来,那是因为她由不得自己。月亮对她起着影响,如同对一个女人那样,他想。
他平稳地划着,对他说来并不费劲,因为他好好保持在自己的最高速度以内,而且除了水流偶尔打个旋儿以外,海面是平坦无浪的。他正让海流帮他干三分之一的活儿,这时天渐渐亮了,他发现自己已经划到比预期此刻能达到的地方更远了。
我在这海底的深渊上转游了一个礼拜,可是一无作为,他想。今天,我要找到那些鲣鱼和长鳍金枪鱼群在什么地方,说不定会有条大鱼跟它们在一起。
不等天色大亮,他就放出一个个鱼饵,让船随着海流漂去。有个鱼饵下沉到四十英寻的深处。第二个在七十五英寻的深处,第三个和第四个分别在一百英寻和一百二十五英寻深的蓝色海水中。每个由新鲜沙丁鱼做的鱼饵都是头朝下的,钓钩的钩身穿进小鱼的身子,给扎好,缝牢,因此钓钩的所有突出部分,弯钩和尖端,都给包在鱼肉里。每条沙丁鱼都用钓钩穿过双眼,这样鱼的身子在突出的钢钩上构成了半个环形。钓钩上就没有哪一部分不会叫一条大鱼觉得喷香而美味的。
男孩给了他两条新鲜的小金枪鱼,或者叫做长鳍金枪鱼,它们正像铅锤般挂在那两根最深的钓索上,在另外两根上,他挂上一条蓝色大鱼和一条黄色金银鱼,它们已被使用过,但依然完好,而且还有出色的沙丁鱼给它们添上香味和吸引力。每根钓索都像一支大铅笔那么粗,一端给缠在一根青皮钓竿上,这样,只要鱼在鱼饵上一拉或一碰,就能使钓竿下垂,而每根钓索有两个四十英寻长的卷儿,它们可以牢系在其他备用的卷儿上,这一来,如果用得着的话,一条鱼可以拉出三百多英寻长的钓索。
这时老人察看着那三根挑出在小帆船一边的钓竿有没有动静,一边缓缓地划着,使钓索保持上下笔直,停留在适当的水底深处。天相当亮了,太阳随时会升起来。
淡淡的太阳从海上升起,老人看见其他的船只,低低地挨着水面,离海岸不远,和海流的方向垂直地展开着。跟着太阳越发明亮了,耀眼的阳光射在水面上,随后太阳从地平线上完全升起,平坦的海面把阳光反射到他眼睛里,使眼睛剧烈地刺痛,因此他不朝太阳看,顾自划着。他俯视水中,注视着那几根一直下垂到黑魆魆的深水里的钓索。他把钓索垂得比任何人更直,这样,在黑魆魆的湾流深处的几个不同的深度,都会有一个鱼饵刚好在他所指望的地方等待着在那儿游动的鱼来吃。别的渔夫让钓索随着海流漂动,有时候钓索在六十英寻的深处,他们却自以为在一百英寻的深处呢。
不过,他想,我总是把它们精确地放在适当的地方的。问题只在于我的运气就此不好了。可是谁说得准呢?说不定今天就转运。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日子。走运当然更好。不过我情愿做到分毫不差。这样,运气来的时候,你就有所准备了。
两小时过去了,太阳如今相应地升得更高了,他朝东望时不再感到那么刺眼了。眼前只看得见三条船,它们显得特别低矮,远在近岸的海面上。
我这一辈子,初升的太阳老是刺痛我的眼睛,他想。然而眼睛还是好好的。傍晚时分,我可以直望着太阳,不会有眼前发黑的感觉。阳光的力量在傍晚要强一些。不过在早上它叫人感到眼痛。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只黑色的长翅膀军舰鸟在他前方的天空中盘旋飞翔。它倏地斜着后掠的双翅俯冲,然后又盘旋起来。
“它逮住什么东西了,”老人说出声来。“它不光是找找罢了。”
他慢慢划着,直朝鸟儿盘旋的地方划去。他并不着急,让那些钓索保持着上下笔直的位置。不过他还是挨近了一点儿海流,这样,他依然在用正确的方式捕鱼,尽管他的速度要比他不打算利用鸟儿来指路时来得快。
军舰鸟在空中飞得高些了,又盘旋起来,双翅纹丝不动。它随即猛然俯冲下来,老人看见飞鱼从海里跃出,在海面上拚命地掠去。
“鲯鳅,”老人说出声来。“大鲯鳅。”
他把双桨从桨架上取下,从船头下面拿出一根细钓丝。钓丝上系着一段铁丝导线和一只中号钓钩,他拿一条沙丁鱼挂在上面。他把钓丝从船舷放下水去,将上端紧系在船梢一只拳头螺栓上。跟着他在另一根钓丝上安上鱼饵,把它盘绕着搁在船头的阴影里。他又划起船来,注视着那只此刻正在水面上低低地飞掠的长翅膀黑鸟。
他看着看着,那鸟儿又朝下冲,为了俯冲,把翅膀朝后掠,然后猛地展开,追踪着飞鱼,可是没有成效。老人看见那些大鲯鳅追随在脱逃的鱼后面,把海面弄得微微隆起。鲯鳅在飞掠的鱼下面破水而行,只等飞鱼一掉下,就飞快地钻进水里。这群鲯鳅真大啊,他想。它们分布得很广,飞鱼很少脱逃的机会。那只鸟可没有成功的机会。飞鱼对它来说个头太大了,而且又飞得太快。
他看着飞鱼一再地从海里冒出来,看着那只鸟儿的一无效果的行动。那群鱼从我附近逃走啦,他想。它们逃得太快,游得太远啦。不过说不定我能逮住一条掉队的,说不定我想望的大鱼就在它们周围转游着。我的大鱼总该在某处地方啊。
陆地上空的云块这时像山冈般耸立着,海岸只剩下一长条绿色的线,背后是些灰青色的小山。海水此刻呈深蓝色,深得简直发紫了。他仔细俯视着海水,只见深蓝色的水中穿梭地闪出点点红色的浮游生物,阳光这时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光彩。他注视着那几根钓索,看见它们一直朝下没入水中看不见的地方,他很高兴看到这么多浮游生物,因为这说明有鱼。太阳此刻升得更高了,阳光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光彩,说明天气晴朗,而陆地上空的云块的形状也说明了这一点。可是那只鸟儿这时几乎看不见了,水面上没什么东西,只有几摊被太阳晒得发白的黄色马尾藻和一只紧靠着船舷浮动的僧帽水母,它那胶质的浮囊呈紫色,具有一定的外形,闪现出虹彩。它倒向一边,然后竖直了身子。它像个大气泡般高高兴兴地浮动着,那些厉害的紫色长触须在水中拖在身后,长达一码。
“水母,”老人说。“你这婊子。”
他从坐着轻轻荡桨的地方低头朝水中望去,看见一些颜色跟拖在水中的那些触须一样的小鱼,它们在触须和触须之间以及浮囊在浮动时所投下的一小摊阴影中游着。它们对它的毒素是不会受影响的。可是人就不同了,当老人把一条鱼拉回船来时,有些触须会缠在钓索上,紫色的黏液附在上面,他的胳臂和手上就会出现伤痕和疮肿,就像被毒漆藤或栎叶毒漆树感染时一样。但是这水母的毒素发作得更快,使人痛得像挨鞭子抽一般。
这些闪着虹彩的大气泡很美。然而它们正是海里最欺诈成性的生物,所以老人乐意看到大海龟把它们吃掉。海龟发现了它们,就从正面向它们进逼,然后闭上眼睛,这样,从头到尾完全被硬壳所保护,就把水母连同触须一并吃掉。老人喜欢观看海龟把它们吃掉,喜欢在风暴过后在海滩上遇上它们,喜欢听到自己用长着老茧的硬脚掌踩在上面时它们啪地爆裂的声音。
他喜欢绿色的海龟和玳瑁,它们形态优美,游水迅速,价值很高,他还对那又大又笨的蠵龟抱着不怀恶意的轻蔑,它们的甲壳是黄色的,做爱的方式是奇特的,高高兴兴地吞食僧帽水母时闭上了眼睛。
他对海龟并不抱着神秘的看法,尽管曾多年乘小船去捕海龟。他替所有的海龟伤心,甚至包括那些跟小帆船一样长、重达一吨的大梭龟。人们大都对海龟残酷无情,因为一只海龟给剖开、杀死之后,它的心脏还要跳动好几个钟点。然而老人想,我也有这样一颗心脏,我的手脚也跟它们的一样。他吃白色的海龟蛋,为了使身子长力气。他在五月份连吃了整整一个月,使自己到九十月份能身强力壮,去逮确实大的鱼。
他每天还从不少渔夫存放家什的棚屋中一只大圆桶里舀一杯鲨鱼肝油喝。这桶就放在那儿,想喝的渔夫都可以去喝。大多数渔夫厌恶这种油的味道。但是也并不比摸黑早起更叫人难受,而且它对防治一切伤风流感都非常有效,对眼睛也有好处。
老人此刻抬眼望去,看见那只鸟儿又在盘旋了。
“它找到鱼啦,”他说出声来。这时没有一条飞鱼冲出海面,也没有小鱼纷纷四处逃窜。然而老人望着望着,见到一条小金枪鱼跃到空中,一个转身,头朝下掉进水里。这条金枪鱼在阳光中闪出银白色的光,等它回到了水里,又有一条条金枪鱼跃出水面,它们是朝四面八方跳的,跳得很远,捕食小鱼,搅得海水翻腾起来。它们正绕着小鱼转,驱赶着小鱼。
要不是它们游得这么快,我倒要赶到它们中间去,老人想,他便注视着这群鱼把海水搅得泛白,还有那鸟儿,这时正俯冲下来,扎进在惊慌中被迫浮上海面的小鱼群。
“这只鸟真是个大帮手,”老人说。就在这当儿,船梢那根细钓丝在他脚下绷紧了,原来他在脚上绕了一圈,于是他放下双桨,紧紧抓住细钓丝,动手往回拉,感到那小金枪鱼在颤悠悠地拉着,有点儿分量。他越往回拉,钓丝就越是颤悠,他看见了水里蓝色的鱼背和金色的两侧,然后把钓丝呼的一甩,使鱼越过船舷,掉在船中。鱼躺在船梢的阳光里,身子结实,形状像颗子弹,一双痴呆的大眼睛直瞪着,动作干净利落的尾巴敏捷、发抖地拍打着船板,砰砰有声,逐渐耗尽了力气。老人出于好意,猛击了一下它的头,一脚把它那还在抖动的身子踢到船梢背阴的地方。
“长鳍金枪鱼,”他说出声来。“拿来钓大鱼倒挺好。它该有十磅重吧。”
他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在独自待着的当儿自言自语了。往年他独自待着时曾唱歌来着,有时候在夜里唱,那是在小渔船或捕海龟的小艇上值班掌舵时的事。他大概是在那男孩走了,才在独自待着时开始自言自语的。不过他记不清了。他跟男孩一块儿捕鱼时,他们一般只在有必要时才说话。他们在夜间说话来着,要不,碰到坏天气,被暴风雨困在海上的时候。没有必要就不在海上说话,被认为是种好规矩,老人一向认为的确如此,才始终遵守。可是这会儿他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声来有好几次了,因为没有旁人会受到他说话的干扰。
“要是别人听到我在自言自语,会当我发疯了,”他说出声来。“不过既然我没有发疯,我就不管,还是要说。有钱人在船上有收音机跟他们说话,还把棒球赛的消息告诉他们。”
现在可不是思量棒球赛的时刻,他想。现在只应该思量一桩事。那就是我生来要干的事。那个鱼群周围很可能有一条大的,他想。我只逮住了正在吃小鱼的金枪鱼群中一条失散的。可是它们正游向远方,游得很快。今天凡是在海面上露面的都游得很快,向着东北方向。难道一天的这个时辰该如此吗?要不,这是什么我不懂得的天气征兆?
他眼下已看不见海岸的那一道绿色了,只看得见那些青山的仿佛积着白雪的山峰,以及山峰上空像是高耸的雪山般的云块。海水颜色深极了,阳光在海水中幻成彩虹七色。那数不清的斑斑点点浮游生物,由于此刻太阳升到了头顶上空,都看不见了,眼下老人看得见的仅仅是蓝色海水深处的巨大的七色光带,还有他那几根笔直垂在有一英里深的水中的钓索。
渔夫们管所有这种鱼都叫金枪鱼,只有等到把它们出卖或者拿来换鱼饵时,才分别叫它们各自的专门名字。这时它们又沉下海去了。阳光此刻很热,老人感到脖颈上热辣辣的,划着划着,觉得汗水一滴滴地从背上往下淌。
我大可随波逐流,他想,管自睡去,预先把钓索在脚趾上绕上一圈,有动静时可以把我弄醒。不过今天是第八十五天,我该一整天好好钓鱼。
就在这时,他凝视着钓索,看见其中有一根挑出在水面上的绿色钓竿猛地往水中一沉。
“来啦,”他说。“来啦,”他说着收起双桨,一点也没碰上船舷。他伸手去拉钓索,把它轻轻地夹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间。他感到钓索并不抽紧,也没什么分量,就轻松地握着。跟着它又动了一下。这回是试探性的一拉,拉得既不紧又不重,他就完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在一百英寻的深处有条大马林鱼正在吃包住钩尖和钩身的沙丁鱼,这个手工锻制的钓钩是从一条小金枪鱼的头部穿出来的。
老人轻巧地攥着钓索,用左手把它从竿子上轻轻解下。他这时可以让它穿过他手指间滑动,不会让鱼感到一点儿牵引力。
在离岸这么远的地方,它长到本月份,个头一定挺大了,他想。吃鱼饵吧,鱼啊。吃吧。请你吃吧。这些鱼饵多新鲜,而你哪,待在这六百英尺的深处,在这漆黑的冷水里。在黑暗里再绕个弯子,拐回来把它们吃了吧。
他感到微弱而轻巧的一拉,跟着较猛烈的一拉,这时准是有条沙丁鱼的头很难从钓钩上给扯下来。然后没有一丝动静了。
“来吧,”老人说出声来。“再绕个弯子吧。闻闻这些鱼饵。它们不是挺鲜美吗?趁新鲜把它们吃了,回头还有那条金枪鱼呢。又结实,又凉快,又鲜美。别怕难为情,鱼儿。把它们吃了吧。”
他把钓索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等待着,同时盯着它和其他那几根钓索,因为这鱼可能已游到了高一点或低一点的地方去了。跟着又是那么轻巧地一拉。
“它会咬饵的,”老人说出声来。“求天主让它咬饵吧。”
然而它没有咬饵。它游走了,老人没感到有任何动静。
“它不可能游走的,”他说。“天知道它是不可能游走的。它正在绕弯子呐。也许它以前上过钩,还有点儿记得。”
跟着他感到钓索轻轻地动了一下,于是他高兴了。
“它刚才不过是在转身,”他说。“它会咬饵的。”
感到这轻微的一拉,他很高兴,接着感到有些猛拉的感觉,很有分量,叫人难以相信。这是鱼本身的重量造成的,他就松手让钓索朝下、朝下、朝下溜,从那两卷备用钓索中的一卷上放出钓索。它从老人指间轻轻溜下去的时候,他依旧感到很大的分量,尽管他的大拇指和食指施加的压力简直小得觉察不到。
“多棒的鱼啊,”他说。“它正把鱼饵斜叼在嘴里,带着它在游走呐。”
它就会掉过头来把饵吞下的,他想。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声来,因为他知道,一桩好事如果说破了,也许就不会发生了。他知道这条鱼有多大,他想象到它嘴里横衔着金枪鱼,正在黑暗中游走。这时他觉得它停止不动了,可是分量还是没变。跟着分量越来越重了,他就再放出一点钓索。他一时加强了大拇指和食指上的压力,于是钓索上的分量增加了,一直传到水中深处。
“它咬饵啦,”他说。“现在我来让它美美地吃一顿。”
他让钓索在指间朝下溜,同时朝下伸出左手,把两卷备用钓索的一端紧系在旁边那根钓索的两卷备用钓索上。他如今准备好了。他眼下除了正在使用的那钓索卷儿,还有三个四十英寻长的卷儿可供备用。
“再吃一些吧,”他说。“美美地吃吧。”
吃了吧,这样可以让钓钩的尖端扎进你的心脏,把你弄死,他想。轻松愉快地浮上来吧,让我把鱼叉刺进你的身子。得了。你准备好了?你进餐的时间够长了吧?
“着啊!”他说出声来,用双手使劲猛拉钓索,收进了一码,然后连连猛拉,使出胳膊上的全副劲儿,拿身子的重量作为支撑,挥动双臂,轮换地把钓索往回拉。
什么用也没有。那鱼只顾慢慢地游开去,老人无法把它往上拉一英寸。他这钓索很结实,是制作来钓大鱼的,他把它套在背上猛拉,钓索给绷得太紧,上面竟蹦出水珠来。随后它在水里渐渐发出一阵咝咝声,但他依旧攥着它,在座板上死劲撑住了自己的身子,仰起上半身来抵消鱼的拉力。船儿慢慢地向西北方向驶去。
鱼儿一刻不停地游着,鱼和船在平静的水面上慢慢地行进。另外那几个鱼饵还在水里,没有动静,用不着应付。
“但愿那男孩在这儿就好了,”老人说出声来。“我正被一条鱼拖着走,成了一根系纤绳的短柱啦。我可以把钓索系在船舷上。不过这一来鱼儿会把它扯断的。我得拚命牵住它,必要的时候给它放出钓索。谢谢老天,它还在朝前游,没有朝下沉。”
我不知道如果它决意朝下沉,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如果它潜入海底,死在那儿,我该怎么办。可是我必须干些什么。我能做的事情多着呢。
他攥住了勒在背脊上的钓索,紧盯着它直往水中斜去,而小帆船正不停地朝西北方驶去。
这样能叫它送命,老人想。它不能一直这样干下去。然而过了四个钟点,那鱼照样拖着这条小帆船,不停地向大海游去,而老人依然紧紧攥着勒在背脊上的钓索。
“我是中午把它钓上的,”他说。“可我始终还没见过它。”
他在钓上这鱼以前,早把草帽拉下,紧扣在脑门上,这时勒得他的前额好痛。他还觉得口渴,便双膝跪下,小心不让扯动钓索,尽量朝船头爬去,伸手去取水瓶。他打开瓶盖,喝了一点儿。然后靠在船头上休息。他坐在从桅座上拔下的绕着帆的桅杆上,竭力不去想什么,只顾熬下去。
随后他回头一望,陆地已没有一丝踪影了。这没有关系,他想。我总能凭着哈瓦那的灯火回港的。太阳下去还有两个钟点,也许不到那时鱼就会浮上来。如果它不上来,也许会随着月出浮上来。如果它不这样干,也许会随着日出浮上来。我手脚没有抽筋,我感到身强力壮。是它的嘴给钓住了啊。不过拉力这样大,该是条多大的鱼啊。它的嘴准是死死地咬住了那钢丝钓钩。但愿能看到它。但愿能知道我这对手是什么样儿的,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老人凭着观察天上的星斗,看出那鱼那一夜始终没有改变它的路线和方向。太阳下去后,天气转凉了,老人的背脊、胳膊和衰老的腿上的汗水都干了,感到发冷。白天里,他曾把盖在鱼饵匣上的麻袋取下,摊在阳光里晒干。太阳下去后,他把麻袋系在脖子上,让它披在背上,并且小心地把它塞在如今正挂在肩上的钓索下面。有麻袋垫着钓索,他发现可以弯身向前靠在船头上,这样简直可说很舒服了。这姿势实在只能说是多少叫人好受一点儿,可是他自以为简直可说很舒服了。
我拿它一点没办法,它也拿我一点没办法,他想。只要它老是这样干下去,就是如此。
他有一回站起身来,隔着船舷撒尿,然后抬眼望着星斗,核对他的航向。钓索从他肩上一直钻进水里,看来像一道磷光。鱼和船此刻行动放慢了,哈瓦那的灯火也不大辉煌,他于是明白,海流准是在把他们双方带向东方。如果我就此看不见哈瓦那炫目的灯光,我们一定是到了更东的地方,他想。因为,如果这鱼的路线没有改变,我准会好几个钟点看得见灯光。不知今天的棒球大联赛结果如何,他想。干这行当有台收音机才美哪。接着他想,老是惦记着这玩意儿。想想你正在干的事情吧。你哪能干蠢事啊。
然后他说出声来,“但愿男孩在就好了。可以帮帮我,让他见识见识这种光景。”
谁也不该上了年纪独个儿待着,他想。不过这也是避免不了的。为了保养体力,我一定要记住趁金枪鱼没坏时就吃。记住了,哪怕你只想吃一点点,也必须在早上吃。记住了,他对自己说。
夜间,有两条海豚游到小船边来,他听见它们翻腾和喷水的声音。他能辨别出那雄的发出的喧闹的喷水声和那雌的发出的喘息般的喷水声。
“它们都是好样的,”他说。“它们嬉耍,打闹,相亲相爱。它们是我们的兄弟,就像飞鱼一样。”
跟着他怜悯起这条被他钓住的大鱼来了。它真出色,真奇特,而且有谁知道它年龄多大呢,他想。我从没钓到过这样强大的鱼,也没见过行动这样奇特的鱼。也许它太机灵,不愿跳出水来。它原可以跳出水来,或者来个猛冲,把我搞垮。不过,也许它曾上钩过好多次,所以知道应该如何搏斗。它哪会知道它的对手只有一个人,而且是个老头儿。不过它是条多大的鱼啊,如果鱼肉良好,在市场上能卖多大一笔钱啊。它咬起饵来像条雄鱼,拉起钓索来也像雄鱼,搏斗起来一点也不惊慌。不知道它有没有什么打算,还是跟我一样,不顾死活?
他想起有一回钓上了一对大马林鱼中的一条。雄鱼总是让雌的先吃,那条上了钩的正是雌鱼,它发了狂,惊慌失措而绝望地挣扎着,不久就筋疲力尽了,那条雄鱼始终待在它身边,在钓索下窜来窜去,陪着它在水面上一起打转。这雄鱼离钓索好近,老人生怕它会用尾巴把钓索割断,这尾巴像大镰刀般锋利,大小和形状都和大镰刀差不多。老人用鱼钩把雌鱼钩上来,用棍子揍它,握住了那边缘如砂纸似的轻剑般的长嘴,连连朝它头顶打去,直打得它的颜色变成和镜子背面的颜色差不多,然后由男孩帮忙,把它拖上船来,这当儿,那雄鱼一直待在船舷边。随后,当老人忙着解下钓索、准备好去拿鱼叉时,雄鱼在船边高高地跳到空中,看看雌鱼在哪里,然后钻进深水,它那淡紫色的翅膀,实在正是它的胸鳍,大大地张开来,于是它身上所有的淡紫色宽条纹都露出来了。它是美丽的,老人想起,而它始终待在那儿不走。
它们这情景是我看到的最伤心的了,老人想。男孩也很伤心,因此我们请求这条雌鱼原谅,马上把它宰了。
“但愿男孩在这儿就好了,”他说出声来,把身子安靠在船头边缘已被磨圆的木板上,通过勒在肩上的钓索,感到大鱼的力量,而它正朝着它所选择的方向稳稳地游去。
我一旦干下了欺骗它的勾当,它便不得不作出选择了,老人想。
它选择的是待在黑暗的深水里,远远地避开一切圈套、罗网和诡计。我选择的是赶到谁也没到过的地方去找它。到世界上没人去过的地方。如今我跟它给拴在一起了,从中午起就是如此。而且我和它都没有人来帮忙。
也许我不该当渔夫,他想。然而这正是我生来该干的行当。我一定要记住,天亮后就吃那条金枪鱼。
离天亮还有点时候,有什么东西咬住了他背后的一个鱼饵。他听见钓竿啪地折断了,于是那根钓索越过船舷朝外直溜。他摸黑拔出鞘中的刀子,用左肩承担起大鱼所有的拉力,身子朝后靠,把木船舷上的钓索割断。然后把另一根离他最近的钓索也割断了,摸黑把这两个备用的钓索卷儿的断头系在一起。他用一只手熟练地干着,在牢牢地打结时,一只脚踩住了钓索卷儿,免得移动。他现在有六卷备用钓索了。他刚才割断的那两根有鱼饵的钓索各有两卷备用钓索,加上被大鱼咬住鱼饵的那根上的两卷,它们全都接在一起了。
等天亮了,他想,我要好歹回到那根把鱼饵放在水下四十英寻深处的钓索边,把它也割断了,连结在那些备用钓索卷儿上。我将丢掉两百英寻出色的加泰罗尼亚钓索,还有钓钩和导线。这些都是能再置备的。万一钓上了别的鱼,把这条大鱼倒搞丢了,那该去找什么鱼来替代呢?我不知道刚才咬饵的是什么鱼。很可能是条大马林鱼,或者剑鱼,或者鲨鱼。我根本来不及琢磨。我不得不赶快把它摆脱掉。
他说出声来,“但愿那男孩在就好了。”
可是男孩并不在这里,他想。你只有你自己一个人,你还是好歹回到最末的那根钓索边,不管天黑不黑,把它割断了,系上那两卷备用钓索。
他就这样做了。摸黑干很困难,有一回,那条大鱼掀动了一下,把他拖倒在地,脸朝下,眼睛下给划了一道口子。鲜血从他脸颊上淌下来。但还没流到下巴上就凝固、干掉,于是他挪动身子回到船头,靠在木船舷上歇息。他拉好麻袋,把钓索小心地挪到肩上另一个地方,用肩膀把它固定住,握住了小心地试试那鱼拉曳的分量,然后伸手到水里测度小船航行的速度。
不知道这鱼为什么刚才突然摇晃了一下,他想。敢情是钓索在它高高隆起的背脊上滑动了一下。它的背脊当然痛得及不上我的。然而不管它力气多大,总不能永远拖着这条小帆船跑吧。眼下凡是会惹出乱子来的东西都除掉了,我却还有好多备用的钓索;一个人还能有什么要求呢。
“鱼啊,”他轻轻地说出声来,“我要跟你奉陪到死。”
依我看,它也要跟我奉陪到死的,老人想,于是他等待着天明。眼下正当破晓前的时分,天气很冷,他把身子紧贴着木船舷来取暖。它能熬多久,我也能熬多久,他想。天色微明中,钓索伸展着,朝下通到水中。小船平稳地移动着,初升的太阳一露边儿,阳光直射在老人的右肩上。
“它在朝北走啊,”老人说。海流会把我们远远地向东方送去,他想。但愿它会随着海流拐弯。这样可以说明它越来越疲乏了。
等太阳升得更高了,老人发觉这鱼并不越来越疲乏。只有一个有利的征兆。钓索的斜度说明它正在较浅的地方游着。这不一定表示它会跃出水来。但它也许会这样。
“天主啊,叫它跳跃吧,”老人说。“我的钓索够长,可以对付它。”
也许我把钓索稍微拉紧一点儿,让它觉得痛,它就会跳跃起来,他想。既然是白天了,就让它跳跃吧,这样它会把沿着背脊的那些液囊装满了空气,就没法沉到海底去死了。
他动手拉紧钓索,可是自从钓上这条鱼以来,钓索已经绷紧到快要绷断的地步,他就向后仰着身子来拉,感到它硬邦邦的,就知道没法拉得更紧了。我千万不能猛地一拉,他想。每猛拉一次,会把钓钩划出的口子弄得更宽些,等它当真跳跃起来,它也许就会把钓钩甩掉。反正太阳出了,我觉得好过些,这一回我不用盯着太阳看了。
钓索上粘着黄色的海藻,但老人知道这只会给鱼增加一些拉力,所以很高兴。正是这种黄色的果囊马尾藻在夜间发出那么强的磷光。
“鱼啊,”他说,“我爱你,非常尊敬你。不过今天我得把你杀死。”
但愿如此,他想。
一只小鸟从北方朝小帆船飞来。那是只鸣禽,在水面上飞得很低。老人看出它非常疲乏了。
鸟儿飞到船梢上,在那儿歇一口气。然后它绕着老人的头飞了一圈,落在那根钓索上,在那儿它觉得比较舒服。
“你多大了?”老人问鸟儿。“你这是第一次出门吧?”
他说话的时候,鸟儿望着他。它太疲乏了,竟没有细看这钓索,就用小巧的双脚紧抓住了钓索,在上面摇啊晃的。
“这钓索很稳当,”老人对它说。“太稳当啦。夜里风息全无,你怎么会这样疲乏啊。鸟儿都怎么啦?”
因为有老鹰,他想,飞到海上来追捕它们。但是这话他没跟这鸟儿说,反正它也不懂他的话,而且很快就会知道老鹰的厉害。
“好好儿休息吧,小鸟,”他说。“然后飞到空中去碰碰运气,像什么人或者鸟或者鱼那样。”
他靠说话来鼓劲,因为他的背脊在夜里变得僵直,眼下真痛得厉害。
“乐意的话就住在我家吧,鸟儿,”他说。“很抱歉,我不能趁眼下刮起小风的当儿,扯起帆来把你带回去。可是我总算有个朋友在一起了。”
就在这当儿,那鱼陡地一歪,把老人拖倒在船头上,要不是他撑住了身子,放出一段钓索,早把他拖到海里去了。
钓索猛地一抽时,鸟儿飞走了,老人竟没有看到它飞走。他用右手小心地摸摸钓索,发现手上正在淌血。
“这么说这鱼给什么东西弄伤了,”他说出声来,把钓索往回拉,看能不能叫鱼转回来。但是拉到快绷断的当儿,他就握稳了钓索,身子朝后倒,来抵消钓索上的那股拉力。
“你现在觉得痛了吧,鱼,”他说。“老实说,我也是如此啊。”
他掉头寻找那只小鸟,因为很乐意有它来作伴。可鸟儿飞走了。
你没有待多久啊,老人想。但是你去的地方风浪较大,要飞到了岸上才平安。我怎么会让那鱼猛地一拉,划破了手?我一定是越来越笨了。要不,也许是因为只顾望着那只小鸟,想着它的事儿。现在我要关心自己的活儿,过后得把那金枪鱼吃下,这样才不致没力气。
“但愿男孩在这儿,我手边有点儿盐,”他说出声来。
他把沉甸甸的钓索挪到左肩上,小心地跪下,在海水里洗手,把手在水里浸了一分多钟,注视着血液在水中漂开去,而那平稳地流着的海水随着船的移动在他手上拍打着。
“它游得慢多了,”他说。
老人巴不得把手在这盐水中多浸一会儿,可是害怕那鱼又陡地一歪,于是站起身,打点起精神,举起那只手,朝着太阳。只不过被钓索勒了一下,割破了皮肉而已。然而这正是手上最得用的地方。他知道需要这双手来把这桩事干到底,不喜欢还没动手就让手给割破。
“现在,”等手晒干了,他说,“我该吃小金枪鱼了。我可以用鱼钩把它钩过来,在这儿舒舒服服地吃。”
他跪下来,用鱼钩在船梢下找到了那条金枪鱼,小心不让它碰着那几卷钓索,把它钩到自己身边来。他又用左肩挎住了钓索,把左手和胳臂撑在座板上,从鱼钩上取下金枪鱼,再把鱼钩放回原处。他把一膝压在鱼身上,从它的脖颈竖割到尾部,割下一条条深红色的鱼肉。这些肉条的断面是楔形的,他从脊骨边开始割,直割到肚子边。他割下了六条,把它们摊在船头的木板上,在裤子上擦擦刀子,拎起鱼尾巴,把鱼骨扔在海里。
“我想我是吃不下一整条的,”他说,用刀子把一条鱼肉一切为二。他感到那钓索一直紧拉着,弄得他的左手抽起筋来。这左手紧紧握住了粗钓索,他厌恶地朝它看着。
“这算什么手啊,”他说。“随你去抽筋吧。变成一只鸟爪吧。对你可不会有好处。”
快点,他想,望着斜向黑暗的深水里的钓索。快把它吃了,会使手有力气的。不能怪这只手不好,因为你跟这鱼已经打了好几个钟点的交道啦。不过你是能跟它周旋到底的。马上把这小金枪鱼吃了。
他拿起半条鱼肉,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倒并不难吃。
好好儿咀嚼,他想,把汁水都咽下去。如果加上一点儿酸橙或者柠檬或者盐,味道可不会坏。
“感觉怎么样,手啊?”他问那只抽筋的手,它僵直得几乎跟死尸一般。“我要为了你再吃一点儿。”
他吃着那条他切成两段的鱼肉的另外一半。他细细地咀嚼,然后把鱼皮吐出来。
“觉得怎么样,手啊?要不,还不到时候,说不上来?”
他拿起一整条鱼肉,咀嚼起来。
“这是条壮实而血气旺盛的鱼,”他想。“我运气好,捉到了它,而不是条鲯鳅。鲯鳅太甜了。这鱼简直一点也不甜,元气还都保存着。”
然而最有道理的还是得讲究实际,他想。但愿我有点儿盐。我还不知道太阳会不会把剩下的鱼肉给晒坏或者晒干,所以最好把它们都吃了,尽管我并不饿。那鱼现在又平静又安稳。我把这些鱼肉统统吃了,就有所准备啦。
“耐心点吧,手啊,”他说。“我这样吃东西是为了你啊。”
我巴望也能喂那条大鱼,他想。它是我的兄弟。可是我不得不把它弄死,而且得保持精力来这样做。他认真地慢慢儿把那些楔形的鱼肉条全都吃了。
他直起腰来,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行了,”他说。“你可以放掉钓索了,手啊,我要单单用右臂来对付它,直到你不再胡闹。”他把左脚踩住刚才用左手攥着的粗钓索,身子朝后倒,用背部来承受那股拉力。
“天主帮帮我,让这抽筋快好吧,”他说。“因为我不知道这条鱼还要怎么着。”
不过它似乎很镇静,他想,而且在按着它的计划行动。可是它的计划是什么,他想。我的又是什么?我必须随机应变,拿我的计划来对付它的,因为它个儿这么大。如果它跳出水来,我就能弄死它。但是它始终待在下面不上来。那我也就要跟它奉陪到底。
他把那只抽筋的手在裤子上擦擦,想使手指松动松动。可是手张不开来。也许随着太阳出来它能张开,他想。也许等那些养人的生金枪鱼肉消化后,它能张开。如果我非靠这只手不可,我要不惜任何代价把它张开。但是我眼下不愿硬把它张开。让它自行张开,自动恢复过来吧。我昨夜毕竟把它使用得过度了,那时候不得不把各条钓索解开,系在一起。
他眺望着海面,发觉他此刻是多么孤单。但是他可以看见深色的海水深处的彩虹七色、面前伸展着的钓索和那平静的海面上奇妙的波动。由于贸易风的吹刮,这时云块正在积聚起来,他朝前望去,见到一群野鸭在水面上飞,在天空的衬托下,身影刻画得很清楚,然后模糊起来,然后又清楚地刻画出来,于是他明白,一个人在海上是永远不会孤单的。
他想到有些人乘小船驶到了望不见陆地的地方,会觉得害怕,他明白在天气会突然变坏的那几个月里,他们是有理由害怕的。可是如今正当刮飓风的月份,而在不刮的时候,这些月份正是一年中天气最佳的时分。
如果将刮起飓风,而你正在海上的话,你总能在好几天前就看见天上有种种迹象。人们在岸上可看不见,因为他们不知道该找什么,他想。陆地上一定也看得见异常的现象,那就是云的式样不同。但是眼前不会刮飓风。
他望望天空,看见一团团白色的积云,形状像一堆堆可人心意的冰淇淋,而在高高的上空,九月里的高空衬托出一缕缕羽毛般的卷云。
“东北风微微吹,”他说。“这天气对我比对你更有利,鱼啊。”
他的左手依然在抽筋,但他正在慢慢地把它张开。
我恨抽筋,他想。这是对自己身体的背叛行为。由于食物中毒而腹泻或者呕吐,是在别人面前丢脸。但是抽筋,他想,在西班牙语中叫calambre,是丢自己的脸,尤其是一个人独自待着的时候。
要是那男孩在这儿,他可以给我揉揉胳臂,从前臂一直往下揉,他想。不过这手总会松开的。
随后,他用右手去摸钓索,感到它拉扯着的分量变了,这才看见在水里的斜度也变了。跟着他俯身朝着钓索,把左手啪地紧按在大腿上,看见倾斜的钓索在慢慢地向上升起。
“它上来啦,”他说。“手啊,快点。请快点张开。”
钓索慢慢儿稳稳上升,接着小船前面的海面鼓起来,鱼儿出水了。它不停地往上冒,水从它身上向两边直泻。它在阳光里亮光光的,脑袋和背部呈深紫色,两侧的条纹在阳光里显得宽阔,带着淡紫色。它的长嘴像棒球棒那样长,逐渐变细,像一把轻剑,它把全身从头到尾都露出水面,然后像潜水员般滑溜地又钻进水去,老人看见它那大镰刀般的尾巴没入水里,钓索开始往外飞速溜去。
“它比这小帆船还长两英尺,”老人说。钓索朝水中溜得既快又稳,说明这鱼并没有受惊。老人设法用双手拉住钓索,用的力气刚好不致被鱼扯断。他明白,要是他没法用稳定的劲儿使鱼慢下来,它就会把钓索全部拖走,并且绷断。
它是条大鱼,我一定要制服它,他想。我一定不能让它明白它有多大的力气,明白它如果飞逃的话,能干出什么来。我要是它,眼下就要使出浑身的力气,一直飞逃到什么东西绷断为止。但是感谢天主,它们没有我们这些要杀害它们的人聪明;尽管它们比我们高尚,更有能耐。
老人见过许多大鱼。他见过许多超过一千磅的,而且前半辈子也曾逮住过两条这么大的,不过从未一个人逮住过。现在正是独自一个人,看不见陆地的影子,却在跟一条比他曾见过、曾听说过的更大的鱼紧拴在一起,而他的左手依旧拳曲着,像紧抓着的鹰爪。
然而它就会复原的,他想。它当然会复原,来帮助我的右手。有三样东西是兄弟:那条鱼和我的两只手。这手一定会复原的。真可耻,它竟会抽筋。鱼又慢下来了,正用它惯常的速度游着。
弄不懂它刚才为什么跳出水来,老人想。简直像是为了让我看看它个儿有多大。反正我现在知道了,他想。但愿我也能让它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这一来它会看到这只抽筋的手了。让它以为我的男子汉气概要比我现在所有的更足,我就能做到这一点。但愿我就是这条鱼,他想,它正使出所有的力量,而要对付的仅仅是我的意志和我的智力。
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木船舷上,忍受着袭上身来的痛楚感,那鱼仍稳定地游着,小船穿过深色的海水缓缓前进。随着东方吹来的风,海上起了小浪,到中午时分,老人那抽筋的左手复原了。
“这对你是坏消息,鱼啊,”他说,把钓索从披在肩上的麻袋上挪了一下位置。
他感到舒服,但还是觉得痛苦,尽管他根本不承认是痛苦。
“我并不笃信宗教,”他说。“但是我愿意念十遍《天主经》和十遍《圣母经》,使我能逮住这条鱼,我还许下心愿,如果逮住了它,一定去朝拜科夫莱的圣母。这是我许下的心愿。”
他呆板地念起祈祷文来。有些时候他太倦了,竟背不出祈祷文,他就念得特别快,使字句能顺口念出来。《圣母经》要比《天主经》容易念,他想。
“满被圣宠的马利亚,天主与你同在。你是女人中有福的,你儿子耶稣也是有福的。天主圣母马利亚,在今天以及在我们临死的时刻,为我等罪人祈祷吧。阿门。”然后他加上了两句,“万福童贞圣母,祈求你叫这鱼死去。尽管它多了不起。”
念完了祈祷文,他觉得舒坦多了,但依旧像刚才一样地痛,也许更厉害一点儿,于是他背靠在船头的木舷上,机械地活动起左手的手指。
此刻阳光很热了,尽管微风正在柔和地吹起。
“我还是把挑出在船梢的细钓丝重新装上钓饵的好,”他说。“如果那鱼打算在这里再过上一夜,我就需要再吃点东西,再说,水瓶里的水也不多了。我看这儿除了鲯鳅,也逮不到什么别的东西。但是,如果趁它新鲜的时候吃,味道不会差。我希望今夜有条飞鱼跳上船来。可惜我没有灯光来引诱它。飞鱼生吃味道美得很,而且不用把它切成小块。我眼下必须保存所有的精力。天啊,我当初不知道这鱼竟这么大。”
“可是我要把它宰了,”他说。“不管它多么了不起,多么神气。”
然而这是不公平的,他想。不过我要让它知道人有多少能耐,人能忍受多少磨难。
“我跟那男孩说过来着,我是个不同寻常的老头儿,”他说。“现在是证实这话的时候了。”
他已经证实过上千回了,这算不上什么。眼下他正要再证实一回。每一回都是重新开始,他这样做的时候,从来不去想过去。
但愿它睡去,这样我也能睡去,梦见狮子,他想。为什么如今梦中主要只剩下了狮子?别想了,老头儿,他对自己说。眼下且轻轻地靠着木船舷歇息,什么都不要想。它正忙碌着。你越少忙碌越好。
时间已是下午,船依旧缓慢而稳定地移动着。不过这时东风给船增加了一份阻力,老人随着不大的海浪缓缓漂流,钓索勒在他背上的感觉变得容易忍受而平和些了。
下午有一回,钓索又升上来了。可是那鱼不过是在稍微高一点的海面下继续游着。太阳晒在老人的左胳臂、左肩和背脊上。所以他知道这鱼转向东北方了。
既然这鱼他看见过一回,他就能想象它在水里游的样子,它那翅膀般的紫色胸鳍大张着,直竖的大尾巴划破黝黑的海水。不知道它在那样深的海里能看见多少东西,老人想。它的眼睛真大,马的眼睛要小得多,但在黑暗里看得见东西。从前我在黑暗里能看得很清楚。可不是在乌漆墨黑的地方。不过简直能像猫一样看东西。
阳光和他手指不断的活动,使他抽筋的左手这时完全复原了,他就着手让它多负担一点拉力,并且耸耸背上的肌肉,使钓索挪开一点儿,把痛处换个地方。
“你要是没累乏的话,鱼啊,”他说出声来,“那你真是不可思议啦。”
他这时感到非常疲乏,他知道夜色就要降临,所以竭力想些别的事儿。他想到棒球的两大联赛,就是他用西班牙语所说的Gran Ligas,他知道纽约市的扬基队正在迎战底特律的老虎队。
这是联赛的第二天,可我不知道比赛的结果如何,他想。但是我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对得起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他即使脚后跟长了骨刺,感到疼痛,也能把一切做得十全十美。骨刺是什么玩意儿?他问自己。西班牙语叫做un espuela de hueso。我们没有这玩意儿。它痛起来跟斗鸡脚上装的距刺扎进人的脚后跟时一样厉害吗?我想我是忍受不了这种痛苦的,也不能像斗鸡那样,一只或两只眼睛被啄瞎后仍旧战斗下去。人跟伟大的鸟兽相比真算不上什么。我还是情愿做那只待在黑暗的深水里的动物。
“除非有鲨鱼来,”他说出声来。“如果有鲨鱼来,愿天主怜悯它和我吧。”
你以为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能守着一条鱼,像我守着这一条一样长久吗?他想。我相信他能,而且更长久,因为他年轻力壮。加上他父亲当过渔夫。不过骨刺会不会使他痛得太厉害呢?
“我说不上来,”他说出声来。“我从没长过骨刺。”
太阳落下去的时候,为了给自己增强信心,他回想起那回在卡萨布兰卡一家酒店里,跟那个码头上力气最大的人,从西恩富戈斯来的大个子黑人比手劲的光景。整整一天一夜,他们把手拐儿搁在桌面一道粉笔线上,胳膊朝上伸直,两只手紧握着。双方都竭力将对方的手使劲朝下压到桌面上。赌注下了真不少,人们在室内的煤油灯下走出走进,他打量着黑人的胳膊和手,还有这黑人的脸。最初的八小时过后,他们每四小时换一名裁判,好让裁判轮流睡觉。他和黑人手上的指甲缝里都渗出血来,他们俩紧盯着彼此的眼睛,望着对方的手和胳膊,那些打赌的人在屋里走出走进,坐在靠墙的高脚椅子上旁观。四壁漆着明亮的蓝色,是木制的板壁,几盏灯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墙上。黑人的影子非常大,随着微风吹动挂灯,这影子在墙上移动着。
一整夜,赌注的赔率来回变换着,人们把朗姆酒送到黑人嘴边,替他点燃香烟。黑人喝了朗姆酒,拚命使出劲儿来,老人呢,当时还不是个老人,而是“冠军”圣地亚哥,有一回他的手被扳下去将近三英寸。然而老人把手扳回来,又成为平手了。他当时确信自己已占了这黑人的上风,那是个好样的黑人,了不起的运动员。天亮时,打赌的人们要求当和局算了,裁判直摇头,老人却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硬是把黑人的手一点点朝下扳,直到搁在桌面上。这场比赛是在一个星期天的早上开始的,直到星期一早上才结束。好多打赌的人要求算是和局,因为他们得上码头去干活,把麻袋装的蔗糖装上船,或者上哈瓦那煤行去工作。要不然人人都会要求比赛到底的。但是他反正把它结束了,而且赶在任何人上工之前。
此后好一阵子,人人都管他叫“冠军”,第二年春天又举行了一场比赛。不过赌注的数目不大,他很容易就赢了,因为他在那第一场比赛中打垮了那个西恩富戈斯来的黑人的自信心。他后来又比赛过几次,就再也不干了。他认为如果一心想要做到的话,他能够打败任何人,他还认为,这对他要用来钓鱼的右手有害。他曾尝试用左手作了几次练习赛。但是他的左手一向背叛他,不愿听他的吩咐行动,他不信任它。
这会儿太阳就会把手好好晒干的,他想。它不会再抽筋了,除非夜里太冷。不知道这一夜会发生什么事。
一架飞机在他头上飞过,正循着航线飞向迈阿密,他看着它的影子惊起成群成群的飞鱼。
“有这么多的飞鱼,这里该有鲯鳅,”他说,倒身向后靠在钓索上,看能不能把那鱼拉过来一点儿。但是不行,钓索照样紧绷着,上面抖动着水珠,都快绷断了。船缓缓地前进,他紧盯着飞机,直到看不见为止。
坐在飞机里一定感觉很怪,他想。不知道从那么高的地方朝下望,海是什么样子?要不是飞得太高,他们一定能清楚地看到这条鱼。我希望在两百英寻的高度飞得极慢极慢,从空中看鱼。在捕海龟的船上,我待在桅顶横桁上,即使从那样的高度也能看到不少东西。从那里朝下望,鲯鳅的颜色更绿,你能看清它们身上的条纹和紫色斑点,你可以看见它们整整一群在游水。怎么搞的,凡是在深暗的水流中游得很快的鱼都有紫色的背脊,一般还有紫色条纹或斑点?鲯鳅在水里当然看上去是绿色的,因为它们实在是金黄色的。但是当它们饿得慌、想吃东西的时候,身子两侧就会出现紫色条纹,就像大马林鱼那样。是因为愤怒,还是游得太快,才使这些条纹显露出来的呢?
就在断黑之前,老人和船经过好大一片马尾藻,它在风浪很小的海面上动荡着,仿佛海洋正同什么东西在一条黄色的毯子下做爱,这时,他那根细钓丝给一条鲯鳅咬住了。他第一次看见它是在它跃出水面的当儿,在最后一线阳光中呈真金色,它在空中弯起身子,疯狂地扑打着。它惊慌得一次次跃出水面,像在做杂技表演,他便慢慢地挪动身子,回到船梢蹲下,用右手和右臂攥住那根粗钓索,用左手把鲯鳅往回拉,每收回一段钓索,就用光着的左脚踩住。等到这条带紫色斑点的金光灿烂的鱼给拉到了船梢边、绝望地左右乱窜乱跳时,老人探出身去,把它拎到船梢上。它的嘴被钓钩挂住了,抽搐地动着,急促地连连咬着钓钩,还用它那长而扁的身体、尾巴和脑袋拍打着船底,直到他用木棍打了一下它金光闪亮的脑袋,它才抖了一下,不动了。
老人把钓钩从鱼嘴里拔出来,重新安上一条沙丁鱼作饵,把它甩进海里。然后他挪动身子慢慢地回到船头。他洗了左手,在裤腿上擦干。跟着他把那根粗钓索从右手挪到左手,在海里洗着右手,同时望着太阳沉到海里,还望着那根斜入水中的粗钓索。
“那鱼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他说。但是他注视着海水如何拍打在他手上,发觉船走得显然慢些了。
“我来把这两支桨交叉绑在船梢,这样在夜里能使那鱼慢下来,”他说。“它能熬夜,我也能。”
最好稍等一会儿才把这鲯鳅开膛剖肚,这样可以让鲜血留在鱼肉里,他想。我可以等一会儿再干,眼下且把桨扎起来,在水里拖着,增加阻力。眼下还是让鱼安静些的好,在日落时分别去过分惊动它。对所有的鱼来说,太阳落下去的时分都是难熬的。
他把手举起来晾干了,然后攥住钓索,尽量放松身子,听任自己被拖向前去,身子贴在木船舷上,这样船承担的拉力和他自己承担的一样大,也许更大些。
我渐渐学会该怎么做了,他想。反正至少在这一方面是如此。再说,别忘了它咬饵以来还没吃过东西,而且它身子庞大,需要很多的食物。我已经把这整条金枪鱼吃了。明天我将吃那条鲯鳅。他管它叫“黄金鱼”。也许我该在把它开膛清肠时吃上一点儿。它比那条金枪鱼要难吃些。不过话得说回来,干什么都不容易。
“你觉得怎么样,鱼啊?”他开口问。“我觉得很好过,我左手已经好转了,我有可供一夜和一个白天吃的食物。拖着这船吧,鱼啊。”
他并不真正觉得好过,因为钓索勒在背上疼痛得几乎超出了能忍痛的极限,进入了一种使他不放心的麻木状态。不过比这更糟的事儿我也曾碰到过,他想。我一只手仅仅割破了一点儿,另一只手的抽筋已经好了。我的两腿都很管用。再说,眼下在补给营养方面我也比它占优势。
这时天黑了,因为在九月里,太阳一落,天马上就黑下来。他背靠着船头上给磨损的木船舷,尽量休息个够。第一批星星露面了。他不知道其中有一颗叫Rigel,但是看到了它,就知道其他星星不久都要露面,他又有这些遥远的朋友来做伴了。
“这条鱼也是我的朋友,”他说出声来。“我从没见过或听说过这样的鱼。不过我必须把它弄死。我很高兴,我们不必去弄死那些星星。”
想想看,如果人必须每天去弄死月亮,那该多糟,他想。月亮会逃走的。不过想想看,如果人必须每天去弄死太阳,那又怎么样?我们总算生来还是幸运的,他想。
于是他替这条没东西吃的大鱼感到伤心,但是要杀死它的决心绝对没有因为替它伤心而减弱。它能供多少人吃啊,他想。可是他们配吃它吗?不配,当然不配。凭它的举止风度和它的高度尊严来看,谁也不配吃它。
我弄不懂这些事儿,他想。可是我们不必去弄死太阳或月亮或星星,这倒是好事。在海上过日子,弄死我们自己真正的兄弟,已经够我们受的了。
现在,他想,我该考虑考虑那在水里拖着的障碍物了。这玩意儿有它的危险,也有它的好处。如果鱼使劲地拉,增加阻力的那两把桨在原处并不松动,船不像从前那样轻的话,我可能会被鱼拖走好长的钓索,并且会让它跑了。保持船身轻,会延长我们双方的痛苦,但这是我的安全所在,因为这鱼能游得很快,这本领至今尚未使出过。不管出什么事,我必须把这鲯鳅开膛剖肚,免得坏掉,并且吃一点长长力气。
现在我要再休息一个钟点,等我感到鱼稳定了下来,才回到船梢去干这事,并决定对策。在这段时间里,我可以看它怎样行动,是否有什么变化。把那两把桨放在那儿是个好计策;不过已经到了该安全行事的时候。这鱼依旧很厉害,我见过那钓钩挂在它的嘴角,它把嘴闭得紧紧的。钓钩的折磨算不上什么。饥饿的折磨,加上还得对付它这不了解的对手,才是天大的麻烦。休息吧,老家伙,让它去干它的事,等轮到该你干的时候再说。
他自以为已经休息了两个钟点。月亮要等到很晚才爬上来,他没法判断时间。实在他并没有好好休息,只能说是多少歇了一会儿。他肩上依旧承受着鱼的拉力,不过他把左手按在船头的舷上,把对抗鱼的拉力的任务越来越让小帆船本身来承担了。
要是能把钓索拴住,那事情会变得多简单啊,他想。可是只消鱼稍微歪一歪,就能把钓索绷断。我必须用自己的身子来缓冲这钓索的拉力,随时准备用双手放出钓索。
“不过你还没睡觉呢,老头儿,”他说出声来。“已经熬过了半个白天和一夜,现在又是一个白天,可你一直没睡觉。你必须想个办法,趁鱼安静稳定的时候睡上一会儿。如果你不睡觉,你会搞得脑筋糊涂起来。”
我脑筋够清醒的,他想。太清醒啦。我跟星星一样清醒,它们是我的兄弟。不过我还是必须睡觉。它们睡觉,月亮和太阳都睡觉,连海洋有时候也睡觉,那是在某些没有激浪、平静无波的日子里。
可别忘了睡觉,他想。强迫你自己睡觉,想出些简单而稳妥的办法来安排那些钓索。现在回到船梢去处理那条鲯鳅吧。如果你一定要睡觉的话,把桨绑起来拖在水里可就太危险啦。
我不睡觉也能行,他对自己说。不过这太危险啦。
他用双手双膝爬回船梢,小心避免猛地惊动那条鱼。它也许正是半睡半醒的,他想。可是我不想让它休息。必须要它拖曳着一直到死去。
回到了船梢,他转身让左手攥住紧勒在肩上的钓索,用右手从刀鞘中拔出刀子。星星这时很明亮,他清楚地看见那条鲯鳅,就把刀刃扎进它的头部,把它从船梢下拉出来。他用一只脚踩在鱼身上,从肛门朝上,倏地一刀直剖到它下颌的尖端。然后他放下刀子,用右手掏出内脏,掏个干净,把鳃也干脆拉下。他觉得鱼胃在手里重甸甸、滑溜溜的,就把它剖开。里面有两条小飞鱼。它们还很新鲜、坚实,他把它们并排放下,把内脏和鱼鳃从船梢扔进水中。它们沉下去时,在水中拖出一道磷光。鲯鳅是冰冷的,这时在星光里显得像麻风病患者般灰白,老人用右脚踩住鱼头,剥下鱼身上一边的皮。然后他把鱼翻转过来,剥掉另一边的皮,把鱼身两边的肉从头到尾割下。
他把鱼骨悄悄地丢到舷外,注意看它会不会在水里打转。但是只看到它慢慢沉下时的磷光。跟着他转过身来,把两条飞鱼夹在那两爿鱼肉中间,把刀子插进刀鞘,慢慢儿挪动身子,回到船头。他被钓索上的分量拉得弯了腰,右手拿着鱼肉。
回到船头后,他把两爿鱼肉摊在船板上,旁边搁着飞鱼。然后他把勒在肩上的钓索换一个地方,又用左手攥住了钓索,手搁在船舷上。接着他从船舷探出身去,把飞鱼在水里洗洗,留意着水冲击在他手上有多快。他的手因为剥了鱼皮而发出磷光,他仔细察看水流怎样冲击他的手。水流并不那么有力了,当他把手的侧面在小帆船船板上擦着的时候,星星点点的磷质漂浮开去,慢慢朝船梢漂去。
“它越来越累了,要不就是在休息,”老人说。“现在我来把这鲯鳅全吃了,休息一下,睡一会儿吧。”
在星光下,在越来越冷的夜色里,他把一爿鲯鳅肉吃了一半,还吃了一条已经挖去内脏、切掉脑袋的飞鱼。
“鲯鳅煮熟了吃味道才鲜美啊,”他说。“生吃可难吃死了。以后不带盐或酸橙,我绝对不再乘船了。”
如果我有头脑,我会整天不断把海水泼在船头上,等它干了就会有盐了,他想。不过话得说回来,我是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才钓到这条鲯鳅的。但毕竟是准备工作做得不足。然而我把它全细细咀嚼后吃下去了,没有恶心作呕。
东方天空中布满了云,他认识的星星一颗颗地不见了。他眼下仿佛正驶进一个云彩的大峡谷,风已经停了。
“三四天内会有坏天气,”他说。“但是今晚和明天还不要紧。现在来安排一下,老家伙,睡它一会儿,趁这鱼正安静而稳定的时候。”
他把钓索紧握在右手里,然后拿大腿抵住了右手,把全身的重量压在船头的木板上。跟着他把勒在肩上的钓索移下一点儿,用左手撑住了钓索。
只要钓索给撑紧着,我的右手就能握住它,他想。如果我睡着时它松了,朝外溜去,我的左手会把我弄醒的。这对右手是很吃重的。但是它是吃惯了苦的。哪怕我能睡上二十分钟或者半个钟点,也是好的。他把整个身子朝前夹住钓索,把全身的重量放在右手上,于是他入睡了。
他没有梦见狮子,却梦见了一大群海豚,伸展八到十英里长,而这时正是它们交配的季节,它们会高高地跳到半空中,然后掉回到它们跳跃时在水里形成的水涡里。
接着他梦见在村子里躺在自己的床上,那时正在刮北风,他感到很冷,他的右臂麻木了,因为他的头枕在它上面,而不是在枕头上。
随后他梦见那道长长的黄色海滩,看见第一头狮子在傍晚时分来到海滩上,接着其他狮子也来了,于是他把下巴搁在船头的木板上,船抛下了锚停泊在那里,晚风吹向海面,他等着看有没有更多的狮子来,感到很快乐。
月亮升起有好久了,可他只顾睡着,那鱼平稳地向前拖着,船驶进云彩的峡谷。
他的右拳猛地朝他的脸撞去,钓索火辣辣地从他右手里溜出,他惊醒过来了。他的左手失去了知觉,他就用右手拚命拉住了钓索,但它还是一个劲儿地朝外溜。他的左手终于抓住了钓索,他仰起身子把钓索朝后拉,这一来它火辣辣地勒着他的背脊和左手,这左手承受了全部的拉力,给勒得好痛。他回头望望那些钓索卷儿,它们正在滑溜地放出钓索。就在这当儿,鱼跳起来了,使海面大大地迸裂开来,然后沉重地掉下去。接着它跳了一次又一次,船走得很快,然而钓索依旧飞也似地向外溜,老人把它拉紧到就快绷断的程度,他一次次把它拉紧到就快绷断的程度。他被拉得紧靠在船头上,脸庞贴在那爿切下的鲯鳅肉上,他没法动弹。
这正是我们等着发生的事儿,他想。所以我们来对付它吧。
让它为了拖走钓索付出代价吧,他想。让它为了这个付出代价吧。
他看不见鱼的跳跃,只听得见海面的迸裂声,和鱼掉下时沉重的水花飞溅声。飞快地朝外溜的钓索把他的手勒得好痛,但是他一直知道这事迟早会发生,就设法让钓索勒在有老茧的部位,不让它滑到掌心或者勒在手指头上。
如果那男孩在这儿,他会用水打湿这些钓索卷儿,他想。是啊。如果男孩在这儿。如果男孩在这儿。
钓索朝外溜着,溜着,溜着,不过这时越来越慢了,他正在让鱼每拖走一英寸都得付出代价。这时他从木船板上抬起头来,不再贴在那爿被他脸颊压烂的鱼肉上了。然后他跪着,然后慢慢儿站起身来。他正在放出钓索,然而越来越慢了。他把身子慢慢挪到可以用脚碰到那一卷卷他看不见的钓索的地方。钓索还有很多,现在这鱼不得不在水里拖着这许多摩擦力大的新钓索了。
是啊,他想。到这时它已经跳了不止十二次,把沿着背脊的那些液囊装满了空气,所以没法沉到深水中,在那儿死去,使我没法把它捞上来。它不久就会转起圈子来,那时我一定想法对付它。不知道它怎么会这么突然惊跳起来的。敢情饥饿使它不顾死活了,还是在夜间被什么东西吓着了?也许它突然感到害怕了。不过它是一条那样沉着、健壮的鱼,似乎是毫无畏惧而信心十足的。这可怪了。
“你最好自己也毫无畏惧而信心十足,老家伙,”他说。“你又把它拖住了,可是你没法回收钓索。不过它马上就得打转了。”
老人这时用他的左手和肩膀拽住了它,弯下身去,用右手舀水洗掉粘在脸上的压烂的鲯鳅肉。他怕这肉会使他恶心,弄得他呕吐,丧失力气。擦干净了脸,他把右手在船舷外的水里洗洗,然后让它泡在这盐水里,一面注视着日出前的第一线曙光。鱼几乎是朝正东方走的,他想。这表明它疲乏了,正随着潮流走。它马上就得打转了。那时我们才真正开始干啦。
等他觉得把右手在水里泡的时间够长了,他把它拿出水来,朝它瞧着。
“情况不坏,”他说。“疼痛对一条汉子来说,算不上什么。”
他小心地攥着钓索,使它不致嵌进新勒破的任何一道伤痕,把身子挪到小帆船的另一边,这样就能把左手伸进海里。
“你这没用的东西,总算干得还不坏,”他对他的左手说。“可是曾经有一会儿,我得不到你的帮助。”
为什么我不生下来就有两只好手呢?他想。也许是我自己的过错,没有好好儿训练这只手。可是天知道它曾有过够多的学习机会。然而它今天夜里干得还不错,仅仅抽了一回筋。要是它再抽筋,就让这钓索把它勒断吧。
他想到这里,明白自己的头脑不怎么清醒了,他想起该再吃一点鲯鳅。可是我不能,他对自己说。情愿头昏目眩,也不能因恶心欲吐而丧失力气。我还知道就是吃了胃里也搁不住,因为我的脸曾经压在它上面。我要把它留下以防万一,直到它腐败为止。不过要想靠营养来增强力气,如今已经太晚了。你真蠢,他对自己说。把另外那条飞鱼吃了吧。
它就在那儿,已经洗干净,就可以吃了,他就用左手把它捡起,吃起来,细细咀嚼着鱼骨,从头到尾全都吃了。
它几乎比什么鱼都更富有营养,他想。至少能给我所需要的那种力气。我如今已经做到了我能做到的一切,他想。让这鱼打起转来,就来交锋吧。
自从他出海以来,这是第三次出太阳,这时鱼打起转来了。
他根据钓索的斜度还看不出鱼在打转。这为时尚早。他仅仅感觉到钓索上的拉力微微减少了一些,就开始用右手轻轻朝里拉。钓索像往常那样绷紧了,可是拉到快绷断的当儿,却渐渐可以回收了。他把钓索从肩膀和头上卸下,动手平稳而和缓地回收钓索。他用双手一摇一摆地拉着,尽量使出全身和双腿的力气来拉。他一摇一摆地拉着,两条老迈的腿儿和肩膀跟着转动。
“这圈子可真大,”他说。“它可总算在打转啦。”
跟着钓索没法回收了,他紧紧拉住了,竟看见水珠儿在阳光里从钓索上迸出来。随后钓索开始往外溜了,老人跪下来,老大不愿地让它又渐渐回进深暗的水中。
“它正绕到圈子的对面去了,”他说。我一定要拼命拉紧,他想。拉紧了,它兜的圈子就会一次比一次小。也许一个钟点内我就能见到它。我眼下一定要稳住它,过后我一定要弄死它。
但是这鱼只顾慢慢地打着转,两小时后,老人浑身汗湿,疲乏得入骨了。不过这时圈子已经小得多了,而且根据钓索的斜度,他能看出鱼一边游一边在不断地上升。
一个钟点以来,老人一直看见眼前有些黑点子,汗水中的盐分沤着他的眼睛,沤着眼睛上方和脑门上的伤口。他不怕那些黑点子。他这么紧张地拉着钓索,出现黑点子是正常的现象。但是他已有两回感到头昏目眩,这叫他担心。
“我不能让自己垮下去,就这样死在一条鱼的手里,”他说。“既然我已经叫它这样漂亮地过来了,求天主帮我熬下去吧。我要念一百遍《天主经》和一百遍《圣母经》。不过眼下还不能念。”
就算这些已经念过了吧,他想。我过后会念的。
就在这当儿,他觉得自己双手攥住的钓索突然给撞击、拉扯了一下。来势很猛,有一种强劲的感觉,很是沉重。
它正用它的长嘴撞击着铁丝导线,他想。这是免不了的。它不能不这样干。然而这一来也许会使它跳起来,可我情愿它眼下继续打转。它必须跳出水面来呼吸空气。但是每跳一次,钓钩划出的伤口就会裂得大一些,它就能把钓钩甩掉。
“别跳,鱼啊,”他说。“别跳啦。”
鱼又撞击了铁丝导线好几次,它每次一甩头,老人就放出一些钓索。
我必须让它老是痛在一处地方,他想。我的疼痛不要紧。我能控制。但是它的疼痛能使它发疯。
过了片刻,鱼不再撞击铁丝,又慢慢地打起转来。老人这时正不停地收进钓索。可是他又感到头晕了。他用左手舀了些海水,洒在脑袋上。然后他再洒了点,在脖颈上揉擦着。
“我没抽筋,”他说。“它马上就会冒出水来,我熬得住。你非熬下去不可。连提也别再提了吧。”
他靠着船头跪下,一时又把钓索挎在背上。我眼下要趁它朝外兜圈子的时候歇一下,等它兜回来的时候再站起身来对付它,他这样下了决心。
他真巴不得在船头上歇一下,让鱼自顾自兜一个圈子,并不回收一点钓索。但是等到钓索松动了一点,表明鱼已经转身在朝小船游回来了,老人就站起身来,开始那种左右转动、交替拉曳的动作,原来他的钓索全是这样收回来的。
我从没这样疲乏过,他想,而现在刮起贸易风来了。但是正好靠它来把这鱼拖回去。我多需要这风啊。
“等它下一趟朝外兜圈子的时候,我要歇一下,”他说。“我觉得好过多了。再兜两三圈,我就能收服它。”
他的草帽被推到后脑勺上去了,他感到鱼在转身,随着钓索一扯,便在船头上一屁股坐下了。
你现在忙你的吧,鱼啊,他想。你转身时我要来收服你。
海浪大了不少。不过这是晴天吹的微风,他得靠它才能回去。
“我只消朝西南航行就成,”他说。“人在海上是决不会迷路的,何况这是个长长的岛屿。”
鱼兜到第三圈,他才第一次看见它。
他起先看见的是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它需要那么长的时间从船底下经过,他简直不相信它竟有这么长。
“不能,”他说。“它哪能这么大啊。”
但是它当真有这么大,等这一圈兜到末了,它在仅仅三十码外冒出水来,老人看见它的尾巴出了水。它比一把大镰刀的刀刃更高,呈极淡的浅紫色,竖在深蓝色的海面上。它朝后倾斜着,鱼在水面下游的时候,老人看得见它庞大的身躯和周身的紫色条纹。它的脊鳍朝下耷拉着,巨大的胸鳍大张着。
这回鱼兜圈子回来时,老人看见它的眼睛和绕着它游的两条灰色的鱼。它们有时候吸附在它身上。有时候倏地游开去。有时候会在它的阴影里自在地游着。它们每条都有三英尺多长,游得快时全身猛烈地甩动着,像鳗鱼一般。
老人这时在冒汗,但不光是因为晒了太阳,还有别的原因。鱼每回沉着、平静地拐回来时,他总能回收一段钓索,所以深信等鱼再兜上两个圈子,就能有机会把鱼叉扎进鱼身。
可是我必须把它拉得极近,极近,极近,他想。我千万不能扎它的脑袋。我该扎进它的心脏。
“要沉着,要有力,老头儿,”他说。
又兜了一圈,鱼的背脊露出来了,不过离小船还是太远一点。再兜了一圈,还是太远,但是它露出在水面上比较高些了,老人深信,再回收一些钓索,就能把它拉到船边来。
他早就把鱼叉准备停当。那卷系在叉上的细绳子给搁在一只圆筐内,另一端紧系在船头的系缆柱上。
这时鱼正兜了一个圈子回来,既沉着又美丽,只有它的大尾巴在动。老人竭尽全力把它拉得近些。有那么一会儿,鱼把身子倾斜了一点儿。然后它竖直了身子,又兜起圈子来。
“我把它拉动了,”老人说。“我刚才把它拉动了。”
他又感到头晕,可是竭尽全力拽住了这条大鱼。我把它拉动了,他想。也许这一回我能把它拉过来。拉呀,手啊,他想。站稳了,腿儿。为了我熬下去吧,头啊。为了我熬下去吧。你从没晕倒过。这一回我要把它拉过来。
但是等他使出了浑身的力气、趁鱼离船边还很远时就动手,使出全力拉着,那鱼却靠拢了一点儿,便纠正了方向游开去。
“鱼啊,”老人说。“鱼啊,你反正是死定了。难道你非得把我也害死不可?”
这样可什么事也办不成啊,他想。他嘴里干得说不出话来,但他此刻不能伸手去拿水来喝。我这一回必须把它拉到船边来,他想。它再多兜几圈,我就不行了。不,你是行的,他对自己说。你永远行的。
在兜下一圈时,他差一点把它拉了过来。可是这鱼又纠正了方向,慢慢地游走了。
你要把我害死啦,鱼啊,老人想。不过你有权利这样做。我从没见过比你更庞大、更美丽、更沉着或更崇高的东西,老弟。来,把我害死吧。我不在乎谁害死谁。
你现在头脑糊涂起来啦,他想。你必须保持头脑清醒。保持头脑清醒,要像个男子汉,懂得怎样忍受痛苦。或者像一条鱼那样,他想。
“清醒过来吧,头啊,”他用自己也简直听不见的声音说。“清醒过来吧。”
鱼又兜了两圈,还是老样子。
我弄不懂,老人想。每一回他都觉得自己快要垮了。我弄不懂。但我还要试一下。
他又试了一下,等他把鱼拉得转过来时,他感到自己要垮了,那鱼纠正了方向,又慢慢地游开去,大尾巴在海面上摇摆着。
我还要试一下,老人对自己许愿,尽管他的双手这时已软弱无力,眼睛只能间歇地看得清东西。
他又试了一下,又是同样情形。原来如此,他想,还没动手就感到要垮下来了;我还要再试一下。
他忍住了满腔的痛楚,拿出剩余的力气和丧失已久的自傲,用来对付这鱼的痛苦,于是它来到他的身边,在他身边斯文地游着,它的嘴几乎碰着了这小帆船的船壳,它开始在船边游过去,身子又长,又高,又宽,银色底上有着紫色条纹,在水里看来长得无穷无尽。
老人放下钓索,一脚踩住,把鱼叉举得尽可能地高,使出全身的力气,加上刚才鼓起的力气,把它朝下直扎进鱼身的一边,就在大胸鳍后面一点儿的地方,这胸鳍高高竖起,高齐老人的胸膛。他感到那铁叉扎了进去,就把身子倚在上面,把它扎得更深一点,再用全身的重量把它压下。
于是那鱼闹腾起来,尽管死到临头了,它仍从水中高高跳起,把它那惊人的长度和宽度,它的力量和美,全都暴露无遗。它仿佛悬在空中,就在小帆船中老人的头顶上空。然后,它砰的一声掉在水里,浪花溅了老人一身,溅了一船。
老人感到头晕,恶心,看不大清楚东西。然而他放松了鱼叉上的绳子,让它从他划破了皮的双手之间慢慢地溜出去,等他的眼睛好使了,他看见那鱼仰天躺着,银色的肚皮朝上。鱼叉的柄从鱼的肩部打斜地戳出来,海水被它心脏里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起先,这摊血黑魆魆的,如同这一英里多深的蓝色海水中的一块礁石。然后它像云彩般地扩散开来。那鱼是银色的,一动不动地随着波浪浮动着。
老人用他偶尔看得清的眼睛仔细望着。接着他把鱼叉上的绳子在船头的系缆柱上绕了两圈,然后把脑袋搁在双手上。
“让我的头脑保持清醒吧,”他靠在船头的木板上说。“我是个疲乏的老头儿。可是我杀死了这条鱼,它是我的兄弟,现在我得去干苦活啦。”
现在我得准备好套索和绳子,把它绑在船边,他想。即使我这里有两个人,把船装满了水来把它拉上船,然后把水舀掉,这条小帆船也绝对容不下它。我得做好一切准备,然后把它拖过来,好好绑起,竖起桅杆,张起帆驶回港去。
他动手把鱼拖到船边,这样可以用一根绳子穿进它的鳃,从嘴里拉出来,把它的脑袋紧绑在船头边。我想看看它,他想,碰碰它,摸摸它。它是我的财产,他想。然而我想摸摸它倒不是为了这个。我以为刚才触及过它的心脏,他想。那是在我第二次往里推鱼叉的柄的时候。现在得把它拖过来,牢牢绑住,用一根套索拴住它的尾巴,另一根拴住它的腰部,把它绑牢在这小帆船边。
“动手干活吧,老头儿,”他说。他喝了很少的一点水。“战斗既然结束了,就有好多苦活得干啦。”
他抬头望望天空,然后望望船外的鱼。他仔细望望太阳。晌午才过了没多少时候,他想。而贸易风刮起来了。这些钓索现在都用不着了。回家以后,那男孩和我要把它们捻接起来。
“过来吧,鱼啊,”他说。可是这鱼并不靠拢过来。它反而躺在海面上翻滚着,老人只得把小帆船驶到它的身边。
等他跟它并拢了,并把鱼的头靠在船头边,他简直无法相信它竟这么大。但他从系缆柱上解下鱼叉柄上的绳子,穿进鱼鳃,从嘴里拉出来,在它那剑似的长嘴上绕了一圈,然后穿过另一个鱼鳃,在剑嘴上又绕上一圈,把这双股绳子挽了个结,紧系在船头的系缆柱上。然后他割下一截绳子,走到船梢去套住鱼尾巴。鱼已经从原来的紫银两色变成了纯银色,条纹和尾巴显出同样的淡紫色。这些条纹比一个人拃开五指的手更宽,它的眼睛看上去冷漠得像潜望镜中的反射镜,又像宗教游行队伍中圣徒塑像的眼睛。
“要杀死它只有用这个办法,”老人说。他喝了水,觉得好过些了,知道自己不会垮,头脑很清醒。看样子它不止一千五百磅重,他想。也许还要重得多。如果去掉了头尾和下脚,肉有三分之二的重量,照三角钱一磅计算,该是多少?
“我需要有支铅笔来计算,”他说。“我的头脑并不清醒到这个程度。不过我想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今天会替我感到骄傲。我没有长骨刺。可是双手和背脊实在痛得厉害。”不知道骨刺是什么玩意儿,他想。也许我们都长着骨刺,自己不知道。
他把鱼紧系在船头、船梢和中央的座板上。它真大,简直像在船边绑上了另一条大得多的帆船。他割下一段钓索,把鱼的下颌和它的长上颚扎在一起,使它的嘴不能张开,船就可以尽可能干净利落地行驶了。然后他竖起桅杆,安上那根当鱼钩用的棍子和下桁,张起带补丁的帆,船开始移动,他半躺在船梢,向西南方驶去。
他不需要罗盘来告诉他西南方在哪里。他只消凭贸易风吹在身上的感觉和帆的动向就能知道。我还是放一根系着匙形假饵的细钓丝到水里,钓些什么东西来吃吃,也可以润润嘴。可是他找不到匙形假饵,他的沙丁鱼也都腐臭了。所以他趁船经过那片黄色的马尾藻时用鱼钩钩上了一簇,把它抖抖,使里面的小虾掉在小帆船的船板上。小虾有一打以上,它们蹦跳、甩脚,像沙蚤一般。老人用大拇指和食指掐去它们的头,连壳带尾巴嚼着吃下。它们很小,可是他知道它们富有营养,而且味道也好。
老人瓶中还有两口水,他吃了虾以后,喝了半口。考虑到设置的障碍,这小帆船行驶得可算不错,他便把舵柄夹在胳肢窝里,掌着舵。他看得见那条鱼,他只消看看自己的双手,感觉到背脊靠在船梢上,就能知道这是确实发生的事儿,不是一场梦。当初,眼看快要告吹,他一时感到非常难受,以为这也许是一场梦。等他后来看到鱼跃出水面,在落下前一动不动地悬在半空中,他确信此中准有什么莫大的奥秘,使他无法相信。当时他看不大清楚,尽管眼下又像往常那样看得很清楚了。
现在他知道这鱼就在这里,他的双手和背脊都不是梦中的东西。这双手很快就会痊愈的,他想。我让它们把血都快流光了,但咸水会把它们治好的。这真实无误的湾流中的深色的水是世上最佳的治疗剂。我只消保持头脑清醒就行。这两只手已经尽了自己的本分,而我们航行得很好。鱼闭着嘴,尾巴直上直下地竖着,我们像亲兄弟一样航行着。接着他的头脑有点儿不清楚了,他竟然想起,是它在带我回家,还是我在带它回家呢?如果我把它拖在船后,那就毫无疑问了。如果这鱼丢尽了面子,给放在这小帆船上,那么也不会有什么疑问。可是它和船是并排地拴在一起航行的,所以老人想,只要它高兴,让它把我带回家去得了。我不过靠了诡计才比它强的,可它对我并无一点恶意。
鱼和船航行得很好,老人把手浸在咸水里,努力保持头脑清醒。积云堆聚得很高,上空还有相当多的卷云,因此老人看出这风将刮上整整一夜。老人时常对鱼望望,好确定真有这么回事。这时离第一条鲨鱼来袭击它的时候还有一个钟点。
这条鲨鱼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当那一大片暗红的血朝一英里深的海里下沉并扩散的时候,它从水底深处上来了。它蹿上来得那么快,全然不顾一切,竟然冲破了蓝色的水面,来到了阳光里。它随即掉回海里,嗅到了血腥气的踪迹,就顶着那小帆船和鱼所走的路线游来。
有时候它失去了这气味的线索。但它总会重新嗅到,或者只嗅到那么一点儿,就飞快地使劲跟上。那是条很大的灰鲭鲨,生就一副好体格,能游得跟海里最快的鱼一般快,周身的一切都很美,除了它的上下颚。它的背部和剑鱼的一般蓝,肚子是银色的,鱼皮光滑而漂亮。它长得和剑鱼一般,除了那张正紧闭着的大嘴,它眼下就在水面下迅速地游着,高耸的脊鳍像刀子般地划破水面,一点也不抖动。在它紧闭着的上下颚的双唇里面,八排牙齿全都长得朝里倾斜。它们和大多数鲨鱼的牙齿不同,不是一般的金字塔形的。它们像爪子般蜷曲起来的人的手指。它们几乎跟这老人的手指一般长,两边都有刀片般锋利的快口。这种鱼生就拿海里所有的鱼当食料,它们游得那么快,那么壮健,武器齐备,以致所向无敌。它闻到了这新鲜的血腥气,此刻正加快了速度,蓝色的脊鳍划破了水面。
老人看见它在游来,看出这是条毫无畏惧而坚决为所欲为的鲨鱼。他准备好了鱼叉,系紧了绳子,一面注视着鲨鱼向前游来。绳子短了,缺了他割下用来绑鱼的那一截。
老人此刻头脑清醒正常,充满了决心,但并不抱着多少希望。光景太好了,不可能持久的,他想。他注视着鲨鱼在逼近,抽空朝那条大鱼望上一眼。这简直等于是一场梦,他想。我没法阻止它来袭击我,但是也许我能弄死它。登多索鲨,他想。叫你妈交上噩运吧。
鲨鱼飞速逼近船梢,它袭击那鱼的时候,老人看见它张开了嘴,看见它那双奇异的眼睛,它朝前咬住鱼尾巴上面一点儿地方的鱼肉,牙齿嘎吱嘎吱地响。鲨鱼的头露出在水面上,背部正在出水,老人听见那条大鱼的皮肉被撕裂的声音,这时他用鱼叉朝下猛地扎进鲨鱼的脑袋,正扎在它两眼之间的那条线和从鼻子笔直通到脑后的那条线的交叉点上。这两条线实在是并不存在的。只有那沉重、尖锐的蓝色脑袋,两只大眼睛和那嘎吱作响、伸向前去吞噬一切的两颚。但那儿正是脑子的所在,老人便直朝它扎去。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用糊着鲜血的双手,把一支好鱼叉向它扎去。他扎它,并不抱着希望,但是带着决心和满腔的恶意。
鲨鱼翻了个身,老人看出它眼睛里已经没有生气了,跟着它又翻了个身,自行缠上了两道绳子。老人知道这鲨鱼快死了,但它还是不肯认输。它这时肚皮朝上,尾巴扑打着,两颚嘎吱作响,像一条快艇般地划破水面。海水被它的尾巴拍打起一片白色浪花,它四分之三的身体露出在水面上,这时绳子给绷紧了,抖了一下,啪地断了。鲨鱼在水面上静静地躺了片刻,老人紧盯着它。然后它慢慢地沉下去了。
“它咬掉了约莫四十磅肉,”老人说出声来。它把我的鱼叉也带走了,还有整条绳子,他想,而且现在我这条鱼又在淌血,其他鲨鱼也会来的。
他不忍心再朝这死鱼看上一眼,因为它已经被咬得残缺不全了。鱼挨到袭击的时候,他感到就像自己挨到袭击一样。
可是我杀死了这条袭击我的鱼的鲨鱼,他想。而它是我见到过的最大的登多索鲨。天知道,我见过好些大的哪。
光景太好了,不可能持久的,他想。但愿这是一场梦,我根本没有钓上这条鱼,正独自躺在床上铺的旧报纸上。
“然而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他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然而我很痛心,把这鱼给杀了,他想。现在倒霉的时刻要来了,可我连鱼叉也没有。这条登多索鲨是残忍、能干、强壮而聪明的。但是我比它更聪明。也许并不,他想。也许我仅仅是武器比它强。
“别思索啦,老家伙,”他说出声来。“顺着这航线行驶,事到临头再对付吧。”
但是我一定要思索,他想。因为我只剩下这件事可干了。这件事,还有棒球赛可想。不知道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可会喜欢我那样击中它的脑子?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他想。任何人都做得到。但是,你可以为我这双受伤的手跟骨刺一样是个很大的不利条件?我没法知道。我的脚后跟从没出过毛病,除了有一次在游水时踩着了一条海鳐鱼,被它扎了一下,小腿麻痹了,痛得真受不了。
“想点开心的事儿吧,老家伙,”他说。“每过一分钟,你就离家近一步。丢了四十磅鱼肉,你航行起来更轻快了。”
他很清楚,等他驶进了海流的中部,会发生什么事。可是眼下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有办法,”他说出声来。“我可以把刀子绑在一支桨的把子上。”
于是他胳肢窝里夹着舵柄,一只脚踩住了帆脚索,就这样干了。
“行了,”他说。“我照旧是个老头儿。不过我不是没有武器的了。”
这时风刮得强劲些了,他顺利地航行着。他只顾盯着鱼的上半身,恢复了一点儿希望。
不抱希望才蠢哪,他想。再说,我认为这是一桩罪过。别想罪过了,他想。麻烦已经够多了,还想什么罪过。何况我根本不懂这个。
我根本不懂这个,也说不准我是不是相信这个。也许杀死这条鱼是一桩罪过。我看该是罪过,尽管我是为了养活自己并且给许多人吃用才这样干的。不过话得说回来,什么事都是罪过啊。别想罪过了。现在想它也实在太迟了,而且有些人是拿了钱来干这个的。让他们去考虑吧。你天生是个渔夫,正如那鱼天生就是一条鱼一样。圣彼德罗是个渔夫,跟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的父亲一样。
但是他喜欢去想一切他给卷在里头的事,而且因为没有书报可看,并且没有收音机,他就想得很多,只顾想着罪过。你不光是为了养活自己、把鱼卖了买食品才杀死它的,他想。你杀死它是为了自尊心,因为你是个渔夫。它活着的时候你爱它,它死了你还是爱它。如果你爱它,杀死它就不是罪过。要不是更大的罪过吧?
“你想得太多了,老家伙,”他说出声来。
但是你很乐意杀死那条登多索鲨,他想。它跟你一样,靠吃活鱼维持生命。它不是食腐动物,也不像有些鲨鱼那样,只知道游来游去满足食欲。它是美丽而崇高的,见什么都不怕。
“我杀死它是为了自卫,”老人说出声来。“而且杀得很利索。”
再说,他想,每样东西都杀死别的东西,不过方式不同罢了。捕鱼养活了我,同样也快把我害死了。那男孩使我活得下去,他想。我不能过分地欺骗自己。
他把身子探出船舷,从鱼身上被鲨鱼咬过的地方撕下一块肉。他咀嚼着,觉得肉质很好,味道鲜美。又坚实又多汁,像牲口的肉,不过不是红色的。一点筋也没有,他知道在市场上能卖最高的价钱。可是没有办法让它的气味不散布到水里去,老人知道糟糕透顶的时刻就快来到。
风持续地吹着。它稍微转向东北方,他明白这表明它不会停息。老人朝前方望去,不见一丝帆影,也看不见任何一只船的船身或冒出的烟。只有从他船头下跃起的飞鱼,向两边逃去,还有一摊摊黄色的马尾藻。他连一只鸟也看不见。
他已经航行了两个钟点,在船梢歇着,有时候从大马林鱼身上撕下一点肉来嚼,努力休息,保持精力,这时他看到了两条鲨鱼中首先露面的那一条。
“Ay,”他说出声来。这个词儿是没法翻译的,也许不过是一个响声,就像一个人觉得钉子穿过他的双手、钉进木头时不由自主地发出的声音。
“加拉诺鲨,”他说出声来。他看见另一片鳍在第一片的背后冒出水来,根据这褐色的三角形鳍和甩来甩去的尾巴,认出它们正是铲鼻鲨。它们嗅到了血腥味,激动起来,因为饿昏了头,激动得一会儿迷失了臭迹,一会儿又嗅到了。可是它们始终在逼近。
老人系紧帆脚索,卡住了舵柄。然后他拿起上面绑着刀子的桨。他尽量轻巧地把它举起来,因为他的双手痛得不听使唤了。随后他把手张开,再轻轻捏住了桨,让双手松弛下来。他紧紧地把手合拢,让它们忍受着痛楚而不致缩回去,一面注视着鲨鱼在过来。他这时看得见它们那又宽又扁的铲子形的头,和尖端呈白色的宽阔的胸鳍。它们是恶毒的鲨鱼,气味难闻,既杀害其他的鱼,也吃腐烂的死鱼,饥饿的时候,它们会咬船上的桨或者舵。正是这些鲨鱼,会趁海龟在水面上睡觉的时候咬掉它们的脚和鳍状肢,如果碰到饥饿的时候,也会在水里袭击人,即使这人身上并没有鱼血或黏液的腥味。
“Ay,”老人说。“加拉诺鲨。来吧,加拉诺鲨。”
它们来啦。但是它们来的方式和那条灰鲭鲨的不同。有一条鲨鱼转了个身,钻到小帆船底下不见了,等它用嘴拉扯死鱼时,老人觉得这小帆船在晃动。另一条用它一条缝似的黄眼睛注视着老人,然后飞快地游来,半圆形的上下颚大大地张开着,朝鱼身上被咬过的地方咬去。它褐色的头顶以及脑子跟脊髓相连处的背脊上有道清清楚楚的纹路,老人把绑在桨上的刀子朝那交叉点扎进去,拔出来,再扎进这鲨鱼的黄色猫眼。鲨鱼放开了咬住的鱼,身子朝下溜,临死时还把咬下的肉吞了下去。
另一条鲨鱼正在咬啮那条鱼,弄得小帆船还在摇晃,老人就放松了帆脚索,让小帆船横过来,使鲨鱼从船底下暴露出来。他一看见鲨鱼,就从船舷上探出身子,一桨朝它戳去。他只戳在肉上,但鲨鱼的皮紧绷着,刀子几乎戳不进去。这一戳不仅震痛了他那双手,也震痛了他的肩膀。但是鲨鱼迅速地浮上来,露出了脑袋,老人趁它的鼻子伸出水面挨上那条鱼的时候,对准它扁平的脑袋正中扎去。老人拔出刀刃,朝同一地方又扎了那鲨鱼一下。它依旧紧锁着上下颚,咬住了鱼不放,老人一刀戳进它的左眼。鲨鱼还是吊在那里。
“还不够吗?”老人说着,把刀刃戳进它的脊骨和脑子之间。这时扎起来很容易,他感到它的软骨折断了。老人把桨倒过来,把桨片插进鲨鱼的两颚之间,想把它的嘴撬开。他把桨片一扭,鲨鱼松了嘴溜开了,他说,“走吧,加拉诺鲨。溜到一英里深的水里去吧。去找你的朋友,也许那是你的妈妈吧。”
老人擦了擦刀刃,把桨放下。然后他摸到了帆脚索,帆鼓起来了,他把小帆船顺着原来的航线驶去。
“它们一定把这鱼吃掉了四分之一,而且都是上好的肉,”他说出声来。“但愿这是一场梦,我压根儿没有钓上它。我为这事感到抱歉,鱼啊。这把一切都搞糟啦。”他顿住了,此刻不想朝鱼望了。它流尽了血,被海水冲刷着,看上去像镜子背面镀的银色,身上的条纹依旧看得出来。
“我原不该出海这么远的,鱼啊,”他说。“对你对我都不好。我感到抱歉,鱼啊。”
得了,他对自己说。留意看看那绑刀子的绳子,看看有没有断。然后把你的手弄好,因为还有鲨鱼要来。
“但愿有块石头可以磨磨刀,”老人检查了绑在桨把子上的刀子后说。“我原该带一块磨石来的。”你该带来的东西多着哪,他想。但是你没带来,老家伙啊。眼下可不是想你缺乏什么东西的时候。想想你用手头现有的东西能做什么事儿吧。
“你给了我多少忠告啊,”他说出声来。“我听得厌死啦。”
他把舵柄夹在胳肢窝里,把双手都浸在水里,小帆船朝前驶去。
“天知道最后那条鲨鱼咬掉了多少鱼肉,”他说。“这船现在可轻多了。”他不愿去想那鱼残缺不全的肚子。他知道鲨鱼每次猛地撞上去,总要撕去一点肉,还知道鱼此刻给所有的鲨鱼留下了一道臭迹,宽得像条公路,穿过海面。
这条鱼可以供养一个人整整一冬,他想。别想这个啦。还是休息休息,把你的双手弄弄好,保卫这剩下的鱼肉吧。水里的血腥气这样浓,我手上的血腥气就算不上什么了。再说,这双手出的血也不多。给割破的地方都算不上什么。出了血也许能使我的左手不再抽筋。
我现在还有什么事可想?他想。什么也没有。我必须什么也不想,等待下一条鲨鱼来。但愿这真是一场梦,他想。不过谁说得准呢?也许结果会是圆满的。
接着来的鲨鱼是条单独的铲鼻鲨。看它的来势,就像一头猪直奔饲料槽,如果说猪能有这么大的嘴、你可以把脑袋伸进去的话。老人让它咬住了鱼,然后把桨上绑着的刀子扎进它的脑子。但是鲨鱼朝后猛地一扭,打了个滚,刀刃啪地一声断了。
老人坐定下来掌舵。他都不去看那条大鲨鱼在水里慢慢地下沉,它起先是原来那么大,然后渐渐小了,然后只剩一丁点儿了。这种情景总叫老人看得入迷。可是这会他看也不看一眼。
“我现在还有那根鱼钩,”他说。“不过它没什么用处。我还有两把桨和那个舵把和那根短棍。”
它们如今可把我打垮了,他想。我太老了,不能用棍子打死鲨鱼了。但是只要我有桨和短棍和舵把,我还要试试。
他又把双手浸在水里泡着。下午渐渐过去,快近傍晚了,他除了海洋和天空,什么也看不见。空中的风比刚才大了,他指望不久就能看到陆地。
“你累乏了,老家伙,”他说。“你骨子里累乏了。”
直到快日落的时候,鲨鱼才再来袭击它。
老人看见两片褐色的鳍正顺着那鱼必然在水里留下的很宽的臭迹游来。它们竟然不用到处来回搜索这臭迹。它们并肩笔直地朝小帆船游来。
他卡住了舵把,系紧帆脚索,伸手到船梢下去拿棍子。它原是个桨把,是从一支断桨上锯下的,大约两英尺半长。因为它上面有个把手,他只能用一只手有效地使用,于是便弯起了右手,好好攥住了它,同时望着鲨鱼在过来。两条都是加拉诺鲨。
我必须让第一条好好咬住了才打它的鼻尖,或者直朝它头顶正中打去,他想。
两条鲨鱼一齐紧逼过来,他一看到离他较近的那条张开嘴咬进那鱼的银色胁腹,就高高举起棍子,重重地打下去,砰的一声打在鲨鱼宽阔的头顶上。棍子落下去,他觉得好像打在坚韧的橡胶上。但也感觉到坚硬的骨头,就趁鲨鱼从那鱼身上朝下溜的当儿,再重重地朝它鼻尖上打了一下。
另一条鲨鱼刚才窜来后就走了,这时又张大了嘴扑过来。它一头撞在鱼身上,闭上两颚,老人看见一块块白色的鱼肉从它嘴角漏出来。他抡起棍子朝它打去,只打中了头部,鲨鱼朝他看看,把咬在嘴里的肉一口撕下。老人趁它溜开去把肉咽下时,又抡起棍子朝它打下,可只打中了那厚实坚韧的橡胶般的地方。
“来吧,加拉诺鲨,”老人说。“再过来吧。”
鲨鱼冲上前来,老人趁它合上两颚时给了它一下。他结结实实地打中了它,是把棍子举得尽量高才打下去的。这一回他感到打中了脑子后部的骨头,于是朝同一部位又是一下,鲨鱼呆滞地撕下嘴里咬着的鱼肉,从鱼身边溜下水去。
老人守望着,等它再来,可是两条鲨鱼都没露面。接着他看见其中的一条在海面上绕着圈儿游着。他没有看见另外一条的鳍。
我没法指望打死它们了,他想。我年轻力壮时能行。不过我已经把它们俩都打得受了重伤,它们中哪一条都不会觉得好过。要是能用双手抡起一根棒球棒,我准能把第一条打死。即使现在也能行,他想。
他不愿朝那条鱼看。他知道它的半个身子已经被咬掉了。他刚才跟鲨鱼搏斗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了。
“马上就要断黑了,”他说。“那时候我将看见哈瓦那的灯火。如果我往东走得太远了,我会看见一片新开辟的海滩上的灯光。”
我现在离陆地不会太远,他想。我希望没人为此大大地担心。当然啦,只有那男孩会担心。但我相信他一定会有信心。好多老渔夫也会担心的。还有不少别的人,他想。我住在一个好镇子里啊。
他不能再跟这鱼说话了,因为它给糟蹋得太厉害了。接着他头脑里想起了一件事。
“半条鱼,”他说。“你原来是条完整的。很抱歉我出海太远了。我把你我都毁了。不过我们杀死了不少鲨鱼,你跟我一起,还打垮了好多条。你杀死过多少啊,好鱼?你头上长着那只长嘴,可不是白长的啊。”
他喜欢想这条鱼,想它要是在自由地游着,会怎样去对付一条鲨鱼。我应该砍下它这长嘴,拿来跟那些鲨鱼斗,他想。但是没有斧头,后来又弄丢了那把刀子。
但是,如果我把它砍下了,就能把它绑在桨把上,这该是多好的武器啊。这样,我们就能一起跟它们斗啦。要是它们夜里来,你该怎么办?你又有什么办法?
“跟它们斗,”他说。“我要跟它们斗到死。”
但是,在眼下的黑暗里,天际没有反光,也没有灯火,只有风在刮着,那船帆在稳定地拉曳着,他感到说不定自己已经死了。他合上双手,感觉到掌心贴在一起。这双手没有死,他只消把它们开合一下,就能感到生之痛楚。他把背脊靠在船梢上,知道自己没有死。这是他的肩膀告诉他的。
我许过愿,如果逮住了这条鱼,要念那么许多遍祈祷文,他想。不过我现在太累了,没法念。我还是把麻袋拿来披在肩上。
他躺在船梢掌着舵,注视着天空,等着出现反光。我还有半条鱼,他想。也许我运气好,能把这前半条带回去。我总该多少有点运气吧。不,他说。你出海太远了,把好运给冲掉啦。
“别犯傻了,”他说出声来。“还是保持清醒,掌好舵。你也许还有很大的好运呢。”
“要是有什么地方卖好运,我倒想买一些,”他说。
我能拿什么来买呢?他问自己。能用一支弄丢了的鱼叉、一把折断的刀子和两只受了伤的手来买吗?
“也许能,”他说。“你曾想拿在海上的八十四天来买它。人家也几乎把它卖给了你。”
我不能胡思乱想,他想。好运这玩意儿,往往以许多不同的形式出现,谁认得准啊?可是不管什么形式的好运,我都要一点儿,要多少代价就给多少。但愿我能看到灯火的反光,他想。我的想望太多了。但眼下只想望这一个。他竭力坐得舒服些,好好掌舵,因为感到疼痛,知道自己没有死。
看来在夜间十点左右,他看见了城市的灯火映在天际的反光。起初只能依稀看出,就像月亮升起前天上的微光。然后一步步地看清楚了,就在此刻正被越来越大的风刮得波涛汹涌的海洋的另一边。他驶进这反光的圈子,于是他想,要不了多久就能触及湾流的边缘了。
这下子可结束了,他想。但它们也许还会再来袭击我。不过,一个人在黑夜里,没有武器,怎么能对付它们呢?
他这时身子僵硬、疼痛,在夜晚的寒气里,他的伤口和身上所有用力过度的地方都在作痛。我希望不必再斗了,他想。我真希望不必再斗了。
但是快到午夜时分,他又搏斗了,而这一回他明白搏斗也是徒劳。它们是成群袭来的,朝那鱼直扑,他只看见它们的鳍在水面上划出的一道道线,还有它们身上的磷光。他朝它们的头打去,听到上下颚啪地咬住的声音,还有它们在船底下咬住了鱼使这小帆船摇晃的声音。他看不清目标,只能感觉到,听到,就不顾死活地挥棍打去,感到什么东西攫住了棍子,它就此丢了。
他把舵把从舵上猛地扭下,用它又打又砍,双手攥住了一次次朝下戳去。可是它们此刻都在前面船头边,一条接一条地蹿上来,成群地一起来,咬下一块块鱼肉,当它们转身再来时,这些鱼肉在水面下发亮。
最后,有条鲨鱼朝鱼头扑来,他知道这下子完了。他把舵把朝鲨鱼的脑袋抡去,打在它咬住厚实的鱼头的两颚上,那儿的肉咬不下来。他抡了一次,两次,又一次。他听见舵把啪地断了,就把断下的把手向鲨鱼扎去。他感到它扎了进去,知道它很尖利,就把它再往里扎。鲨鱼松了嘴,一翻身就走了。这是来袭的这群鲨鱼中最末的一条。它们再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了。
老人这时简直喘不过气来,觉得嘴里有股怪味儿。这味儿带着铜腥气,甜滋滋的,他一时害怕起来。但是这味儿并不太浓。
他朝海里啐了一口说,“把它吃了,加拉诺鲨。做个梦吧,梦见你杀了一个人。”
他明白他如今终于给打垮了,没法补救了,就回到船梢,发现那舵把的锯齿形断头还可以安在舵的狭槽里,让他用来掌舵。他把麻袋在肩头围围好,使小帆船顺着航线驶去。这时航行得很轻松,他什么念头都没有,什么感觉也没有。他此刻超脱了这一切,只顾尽可能出色而明智地把小帆船驶回他家乡的港口。夜里有些鲨鱼来咬这死鱼的残骸,就像人从饭桌上捡面包屑吃一样。老人不去理睬它们,除了掌舵以外他什么都不理睬。他只留意到船舷边没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小帆船这时驶起来多么轻松,多么出色。
船还是好好的,他想。它是完好的,没受一点儿损伤,除了那个舵把。那是容易更换的。
他感觉到已经在湾流中行驶,看得见沿岸那些海滨住宅区的灯光了。他知道此刻到了什么地方,回家是不在话下了。
不管怎么样,风总是我们的朋友,他想。然后他加上一句:有时候是。还有那大海,海里有我们的朋友,也有我们的敌人。还有床,他想。床是我的朋友。正是床,他想。床将是一样了不起的东西。你给打垮了,倒感到舒坦了,他想。我从来不知道竟会这么舒坦。那么是什么把你打垮的,他想。
“什么也没有,”他说出声来。“只怪我出海太远了。”
等他驶进小港,露台饭店的灯光全熄灭了,他知道人们都上床了。海风一步步加强,此刻刮得很猛了。然而港湾里静悄悄的,他直驶到岩石下一小片卵石滩前。没人来帮他的忙,他只好跨出船来,独力把它尽量拖上岸滩,紧系在一块岩石上。
他拔下桅杆,把帆卷起,系住。然后他扛起桅杆往岸上爬。这时他才明白自己疲乏到了什么程度。他站住了一会儿,回头一望,看见那鱼的大尾巴在街灯的反光中直竖在小船的船梢后边。他看清它赤露的脊骨像一条白线,看清那带着突出的长嘴的黑糊糊的脑袋,而在这头尾之间却什么也没有。
他再往上爬,到了顶上摔倒在地,躺了一会儿,桅杆还是横在肩上。他想法爬起身来。可是太困难了,他就肩上扛着桅杆坐在那儿,望着大路。一只猫从路对面走过,去干它自己的事,老人注视着它。然后他只顾望着大路。
临了,他放下桅杆,站起身来。他再举起桅杆,扛在肩上,顺着大路走去。他不得不坐下歇了五次,才走到他的窝棚。
进了窝棚,他把桅杆靠在墙上。他摸黑找到一只水瓶,喝了一口水。然后他在床上躺下。他拉起毯子,盖住两肩,然后裹住了背部和双腿,脸朝下躺在报纸上,两臂伸得笔直,手掌向上。
早上,男孩朝门内张望时,他正熟睡着。风刮得正猛,那些漂网渔船不会出海了,男孩便睡了个懒觉,后来跟每天早上一样,到老人的窝棚来。男孩看见老人在喘气,跟着看见老人的那双手,就哭起来了。他悄没声儿地走出来,去拿点咖啡,一路上边走边哭。
许多渔夫围着那条小帆船,看着绑在船旁的东西,有一名渔夫卷起了裤腿站在水里,用一根钓索在量那死鱼的残骸。
男孩并不走下岸去。他刚才去过了,有个渔夫正在替他看管这条小帆船。
“他怎么啦?”一名渔夫大声叫道。
“在睡觉,”男孩喊着说。他不在乎人家看见他在哭。“谁都别去打扰他。”
“它从鼻子到尾巴有十八英尺长,”那量鱼的渔夫叫道。
“我信,”男孩说。
他走进露台饭店,去要一罐咖啡。
“要烫的,多加些牛奶和糖在里头。”
“还要什么?”
“不要了。过后我会弄清楚他想吃些什么。”
“多大的鱼呀,”饭店老板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鱼。你昨天捉到的那两条也蛮不错。”
“我的鱼,见鬼去,”男孩说,又哭起来了。
“你想喝点什么吗?”老板问。
“不要,”男孩说。“叫他们别去打扰圣地亚哥。我就回来。”
“跟他说我多么难过。”
“谢谢,”男孩说。
男孩拿着那罐热咖啡直走到老人的窝棚,在他身边坐下,等他醒来。有一回眼看他快醒过来了。可是他又沉睡过去,男孩就跨过大路去借些木柴来热咖啡。
老人终于醒了。
“别坐起来,”男孩说。“把这个喝了。”他倒了些咖啡在一只玻璃杯里。
老人把它接过去喝了。
“它们把我打垮了,马诺林,”他说。“它们确实把我打垮了。”
“它没有把你打垮。那条鱼可没有。”
“对。真是这样。那是后来的事。”
“佩德里科在看守小帆船和打鱼的家什。你打算把那鱼头怎么着?”
“让佩德里科把它剁碎了,放在捕鱼栅里使用吧。”
“那张长嘴呢?”
“你要就把它留下。”
“我要,”男孩说。“现在我们得来商量一下别的事情。”
“人家来找过我吗?”
“当然啦。派出了海岸警卫队和飞机。”
“海洋非常大,小帆船很小,不容易看见,”老人说。他感到真愉快,可以对一个人说话,不再只是自言自语,对着海说话了。“我很想念你,”他说。“你们捉到了什么?”
“头一天一条。第二天一条,第三天两条。”
“好极了。”
“现在我们又可以一起钓鱼了。”
“不。我运气不好。我再不会交好运了。”
“去它的好运,”男孩说。“我会带来好运的。”
“你家里人会怎么说呢?”
“我不在乎。我昨天逮住了两条。不过我们现在要一起钓鱼,因为我还有好多事要学。”
“我们得弄一支能扎死鱼的好长矛,经常放在船上。你可以用一辆旧福特汽车上的一片钢板做矛头。我们可以拿到瓜纳瓦科亚去磨。该把它磨得很锋利,不用淬火,不然会断裂的。我的刀子断掉了。”
“我再去弄把刀子来,把钢板也磨好。这大风要刮多少天?”
“也许三天。也许还不止。”
“我要把什么都安排好,”男孩说。“你把你的手养好,老大爷。”
“我知道该怎样保养的。夜里,我吐出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感到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把这个也养养好,”男孩说。“躺下吧,老大爷,我去给你拿干净衬衫来。还带点吃的来。”
“把我出海时的报纸随便带一份来,”老人说。
“你得赶快好起来,因为我还有好多事要学,你可以把什么都教给我。你吃过多少苦?”
“多得很啊,”老人说。
“我去把吃的东西和报纸拿来,”男孩说。“好好休息,老大爷。我到药房去给你的手弄点药来。”
“别忘了跟佩德里科说那鱼头给他了。”
“不会。我记得。”
男孩出了门,顺着那磨损的珊瑚石路走去,他又在哭了。
那天下午,露台饭店来了一群旅客,有个女人朝下面的海水望去,看见在一些空啤酒罐和死梭子鱼之间有条又粗又长的白色脊骨,一端有条巨大的尾巴,当东风在港外不断地掀起大浪的时候,这尾巴随着潮水起落、摇摆。
“那是什么?”她问一名侍者,指着那条大鱼的长长的脊骨,它如今不过是垃圾了,只等潮水来把它带走。
“Tiburon,”侍者说。
“Eshark。”他想解释这事情的经过。
“我不知道鲨鱼有这样漂亮的、形状这样美观的尾巴。”
“我也不知道,”她的男伴说。
在大路另一头的窝棚里,老人又睡着了。他依旧脸朝下躺着,男孩坐在他身边,守着他。老人正梦见狮子。